故院深

本篇一直是我私心里偏爱的文章,最初参加过前年的年度故事,以故事性不足落选;随后大改过,又参加过别处的比赛,仍是落选。
我想或许是太私人化的缘故,它并不是合适参赛的作品,但不妨碍我对其的热爱,故而把大改过后的版本在这里发出来,也算留个不大不小的念想。

家乡的故院承载了我自在快活的童年回忆,而随着爷爷年纪渐长,欢声笑语不见,日渐萧条,而直到斯人故去,院门便好久再未开过。
祖屋的院子是在我出生前便修好的,格局不大,约莫五丈方圆,砌了黑沉沉的瓦片,甲士般森严,四四方方立在墙埂上。
壁下刷了白生生漆水,交映之下,乍看上去有几分枯山水的风姿。院中蓄有满池清水,鱼虾两三,老龟一只,藏在藻荇横斜里。旁边泥地里歪歪捏捏种了几丛矮树花草,却也不曾精心打理过,任其恣意横生怒放,郁郁苍苍,倒是旺盛得讨喜。
我尚且记得年幼时在里面玩闹的时日,当先念起的便是其间虫豸繁复,光怪陆离。有许多认不得的,便问守在旁侧的爷爷,他把拐棍倚在一旁,坐在竹编的椅子上,把我捉来的怪虫们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便絮絮说它们的名字习性。有遇到他也不知晓的,就嘟哝几句浑然听不清的话,扬手打发我好生看书去,少日日问些耍性的闲思。
学到后来,蚯蚓蚂蚱自不用说,有一种爷爷唤作“疣跳”的,我只叫它“跳哥儿”,黑黝的半指长,翻扣在地上,挣动片刻角质的背甲便猛然拱起收缩,跃到空中几寸高,身子便回转过来。只不过往往戏弄一次还不够尽兴,总也要十数次,直到在欢笑里让这黑色的翔跃者失却了力气,再弹射不动。
闲暇里总会约上数个友朋,各自捉了一只来,以零食为赌注,比谁的能跳更高。我不太会挑虫,由着性子选,便常常输,于是也就少了许多零食打牙祭。
爷爷见了,唉声叹气着,从包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让我再去买些。倒是捏着新得的钱财蹦跳着出得院门去,就看不见身后老人瘦削的身影隐没在树荫葱茏中。
另有一种翠绿色的“豆娘”,和蜻蜓相似着,伏在阴湿的墙角里,却也常被抓来赏玩。它不似蜻蜓那般挺拔,身子细小不少,显出贵气柔媚来,性命也似乎因此娇弱些。常常正捧在手掌当中,看过双翅反射出绮丽的弧光,再逗弄片刻,三寸小物便没了气力。细软的长腹伸缩数次,渐不再动,来回细颤过,翅翼最后翕动几下,便飘零在地,生息俱无。
小孩子想不到那般深刻,但也在恍惚间突如其来觉察感召到生死之间的重量。有某个生命就如此轻悄悄地流泻干净了,轻浅单薄若一抹浮尘,连半点涟漪也未曾荡起,便于转瞬之间零落消逝,好似长歌希声,闻者悲而不恸。
这样玄妙的触感总有几瞬,想要抓住时,偶得之心绪便也如飞虫般逃散干净,只留下心间些许离思。
再大些,院里的虫豸们便也像随着年岁渐长而渐少,记得从前随手搬开块久伏的灰砖,常有七八只大大小小的奇虫怪虫见了光亮,嘶叫着仓皇奔到晦暗处。等我同石榴树一般高的时候再去翻开石头看,却只剩下枯败的死苔,勾连在角落,好似失色的网。
是它们真的消散无踪,再寻不见?或只是我以为幼稚,用惫懒当借口,不想再费心思去寻?
时光是以如何的恢弘消磨掉了事物的痕迹,是我仍不分明的命题。
爷爷听过,笑我胡思乱想,探出手来揉揉脑袋,说男娃太过敏感可不好,粗心些能活得舒坦通透,他也好放心得下我。
我听过絮叨,尚且想不明白其间机理,但也囫囵记在心里,再不去想。
院子是避暑的好去处,爷爷喜在院口通风处摇扇纳凉,逗弄脚下花斑的猫。稍远的榕树下,总也会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摆好棋盘,与故友在笑谈中将磨蚀得快看不清字样的棋子置入墨线勾勒的战场上,鏖战一番了。
他们非是观棋不语的君子,也常为几步不讨巧的落子吵得面红耳赤,这空寂的巷子里也终于多了些人籁。这吵闹也总没结果,最后大家摸摸鼻子再坐下来,互相喝过杯茶水,或是蹙眉,或是沉凝,便把院子衬得更远。
爷爷不同他们下棋,话也少说,只喜欢坐在椅上养神,或是看我去瞧对局的稀奇。我年纪小,看不懂棋路,有时看见一方把眉毛耷拉下来,摸着下巴久久不动,便知道局势吃紧,就捂嘴偷偷笑。有输恼了的,见我幸灾乐祸,骂骂咧咧瞪过来。我见到那人横眉竖眉模样,面色一白,迈起小脚吓跑了。这时候爷爷便在椅子上嚷:
“谁?”
随后就是耍横的一句:
“不让下了,走走走!”
院外三丈是爷爷划认的地界,方圆内该归他管,大榕树恰好就在三丈内外。那群观棋的痴人见到爷爷发火,慌忙高声讨饶,有心思活络的,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玉米糖硬塞过来,我吃不惯玉米味,但总归得了便宜,便破涕为笑。
爷爷见状,就冷哼一声,又睡下了。本来心中窃喜,想要溜之大吉的输家便又被众人拉回来按在座位上,开始扯他那本就不多的稀疏头发。
院外有几条阡陌相通,曲径通幽的小路,是我混熟了的地界。 遇到好时候,生冷的青石板上正泛着水光,便赤脚踏上凹凸的路面,行上几步,会有凝涩却舒适的清凉自脚底缓缓而向上,灌入四肢百骸,反到生出几分说不分明的暖意。那意味便好似是在秋初,正穿了新衣,不经意打出个俏皮的喷嚏,就笑出来。
这法子是爷爷同我说的,他年轻时尤爱光脚在石板上奔跑,其中滋味记下来,总忘不了。等我大些,就怂恿我去试。小孩子听了觉得新奇,就把鞋子踢到一边,在石板上又蹦又跳。
最后理所应当讨了母亲不分由说的骂,正委屈着,往院口一看,爷爷心知理亏,早跑没影了,连帽子都忘了拿。
院旁有几间没人的旧屋,通体深玄,因着这份灰黑的雅致,天也似乎常白着,白得人旷达又寂寥。纯粹的青自天底延伸下来,铺落在院墙玄瓦上,与其间苔藓细密的翠色交接一处,若是神人落笔,晕染出墨色山水之意趣。
我从前尤爱此间景致,再大些却觉得孤寂。
是了,再大些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许久,衣裳反复加过几件,抬头望不到大日如轮,只白茫茫寥落落一片青天无云,连院口那盏椅子的主人都不再去了,才终于察觉秋意深浓,萧条肃杀。
本是长身子的时候,去年的旧袄穿进去都短上一截,便添过件朱红的新衣。学余时分,耀武扬威穿去街上向朋友展示过,又惹起几阵嬉闹。
夜色既显,四处皆已玩尽,再无处可去,思来想去,终于记起旧院来,便抬了板凳去坐上一时片刻。
许是冬日之故,满院翠色不见,浊气沉降,白草萋萋,多出几分难言的萧瑟。
爷爷耳朵入冬来便不若往日灵便了,喉咙里也总含着痰,吐字含混不清,我便常躲着他,想少听些絮叨。他总以为我还是那个欢喜戏虫的小子,揣在烟管跟在后面追。
今次得了空闲坐下,念起几件幼时捉虫的趣事,兀自想得发笑,便想同爷爷细说,照例转头一望,才发觉身后已没了熟悉的身影一路追跟。轻手轻脚拉开屋门,泻出半屋子带着药味的热气,爷爷正盖了厚褥,缩在屋里,许是生不出多余气力再听我说些无谓的浑话。
只好偏过头,阖门出去。
院里有座小小的花篱,往日里零落栽着几株牡丹,如今都枯败了,余下庭中一株石榴树。
我尚且记得有吃过几次熟透的,是爷爷摘下来细细剥好了,抖着手装上半碗,用水冲洗过放在面前,珠玉水润,晶莹剔透模样。便抓一把塞在嘴里,馨甜甘美,吃得汁水横流,把衣服淌得处处都是。爷爷也不说,笑呵呵看着,母亲回来见了,便不分由说把我结实打了一顿。
可惜现今树上结出石榴往往只有半拳大小,没有艳红饱满的姿容,只像新发的青橘,酸涩不能入口。连等到秋末熏得熟透了,也不如原来俏人可口。等入过冬来,院里再无人能有心照料,外皮皲裂发黑的果实们最后只得晃晃然坠下,徒自烂在泥里。
爷爷还能出门的时日,有时候会立在树旁,手指在半碗粗细的枝干上掠过,轻轻叹一句:“这树结的果,没有以往好吃了。”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呆立了半晌,却还是回转过身子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从衣袋里掏出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啪嗒啪嗒抽着,叶子生了又落,爷爷人便迟钝起来。从医院执拗着回家做了几道拿手菜,在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摆盘上桌,又匆匆赶回去,这样的希冀并没有被父亲接受。他皱着眉咽下油亮的葱爆海参,在碗里挑拣了片刻,最后罢下竹箸,轻轻叹道:“老爷子手艺生疏了。”
这话显然得到了父亲弟弟的赞许,于是两兄弟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以往爷爷的手艺是如何精妙卓绝。
以往——是小院还很喧闹的时候,新结出的石榴还要两人厮打着争抢。
他们诉说着谁才可以吃到爷爷烧鸡里最肥美的后腿,骄傲的神色仿若凯旋的大将;谁摔坏了新买的收音机,被拎着脖子打了一宿,也嚎了一宿;又是谁起初嗜食土豆,但在连吃三月后吃到满面土色,到今天见到也要干呕出声。
旧事的回忆里,骤然响起的欢笑冲去了院里房梁上蒙尘的蛛网,我也跟着笑起来,屋里似乎多了几分明亮的火色。
可惜爷爷不在。
他们最后又谈到我身上了。说原来院里水池有几条养了许久的锦鲤,花色是上品,爷爷一直爱着,每日侍奉得让两兄弟都眼热,巴巴地希望跃入水中也变成条黑纹赤花的鲤鱼,每日只是吃喝游逸。却被自小顽劣的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捡了树枝给生生戳到气息奄奄,爷爷一回来便只看见爱鱼们白花花的肚子翻上来,邻家的黑猫还抱着一条啃了大半,吃得津津有味。
我记不得这事,便开口叫父亲别怪在我身上。
父亲见我不信,便说是爷爷舍不得打你,要不然换了他们俩,按照老爷子往日的性子,定然是打得皮开肉绽来,让兄弟二人好生记在心里。
“不信来摸摸。”父亲说得兴起,指着他眉尾的一道细痕,“你爷爷打的。”
我笑笑,扒拉着饭菜,如何吃不进去了。
兄弟俩在此后的席间却沉默下来。匆匆吃过饭,父亲没有多留的打算,同弟弟告别,便带着我慢慢往院外踱步。
走到院子当中,月光落在父亲肩上,我看到男人并不宽厚的后背上下起伏,在邻家衣架上洒下斑驳的碎影。
我只好跑远了,跑到石榴树旁。
“树啊。”我轻轻问,“爷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树并不回答,只有叶落簌簌,如泣如诉。
再过几天,大家适才从医院回来,家里便来了客人,是乡下的亲戚。随身带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犬,我认得它,是小时候缠了母亲很久买来,实在没时间照料,便始乱终弃送到乡下的。现在已经生了很多毛色不一的小崽子,可见到我还是很欢快地吠着,不计前嫌得让我暗自愧怍。
院子露天的木梁上照例挂着很多腊肉,是来招待客人的。早前几年便早已熏好了放着,每日做饭时,柴火的油烟便又再熏烧过去,反复浸入肉里,如此几年取下来,简单洗洗,只用白水煮过,切出的腊肉便有温厚暖人的烟火气,溢流而出的油脂清亮,好似琥珀般纯粹,爽口的滋味到哪里都会勾着魂儿。
这样的老腊肉是爷爷的秘传,可惜父亲兄弟两个都没有学到。
大家吃过饭,对着腊肉赞不绝口。我一个人坐在外面,心绪不宁,便望着空处神游。天色连日来都浊浑着,郁积层层,如千重万重的大山要压将下来,让我无端地想起院里灰白的水泥墙上斑驳的粉笔涂鸦,交织的红线白线如网般将小院锁在千万大山间厚重的雾里,渺渺得窥不分明,只依稀能看见飞出的檐角。
可那被蚀刻得圆润的檐角也好似那被网缚住,脱将不得的笼鸟了。
母亲正端出碗米汤来,我本没有胃口,可碍着母亲催促还是喝下几口。汤水散淡,可口清爽,倒冲散不少莫名的念想。这时候奶奶把母亲叫过去,低声说着着什么。奶奶年纪大了,尽管压着声音,我仍是听得分明。
“和他们谈妥当了,老爷子的归处就在乡下山里,找人算过,是个宝地。”
“如此就好。”母亲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碗中米汤洒了大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起身跑入院里,好似这样便可以装作方才所闻所见不过一场浮生幻梦,我仍可以站在故院花鸟掩映中,腆着脸厮混于假意的人世下,苟且逃避。
实在是幼稚的行径。
可我该呵责她们吗?我才是那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赤生生的可笑儿。
跌撞撞跑过几步,来到院口,摆着盏古旧的椅子,上面垫了不少花绿绿的棉絮,垒得高耸。爷爷的烟管同拐棍一同置在上面,已许久没有人用过它们了。
我知道爷爷常坐在这里候我回家,或是眯着眼睛看我在街角同其他孩子打闹,洒下咸苦的汗珠子,滴滴颗颗滚到泥土里。
他会从怀里掏出几张并不规整的土制烟草,撕下几片,用大手搓圆了,便仰躺在椅背上吞云吐雾。其他时候,他也会从地里捉起来只健壮有力的蛐蛐藏在手里,趁我不注意恶作剧般丢进衣领间,便觉察到那虫物顺着缝隙滑下去,随后就有小小的音波于胸腔震动,是洪亮的歌唱。
我想起这些,回头看过院门,便见得一尊恒久沉默的高大神明于那处威严驻足,瞳生明光,遥落目光。
那是怎样一双无垢的眼眸?
其色深玄,质清而量重,如流水无痕,清淡无形,亦如重山万仞,地势乾坤。
我张张嘴,只觉哑得厉害,如何说不出话,便坐到爷爷的位置上,抓起他的烟管。
烟嘴已经被磨得褪色了,熏人的烟草气倒灌在鼻腔里,让我坠入空幻,无端见到许多。
我见到院子里恼人的虫鱼,见到明月,见到长河,见到失了滋味的饭菜,见到石榴树,见到大山,见到渡船。
便失却了所有的力气。
天色依旧浑浊着。
母亲唤我回屋了。我捏着烟管走到院子里,发现这里还如同十多年前一般不曾改变过,只多了一些无谓的尘埃。
夜色迷蒙,于恍然无措间,像是再度见到爷爷歪着头睡在小池旁边的摇椅上,手里夹着未点的旱烟,蜷缩得好似一只小鼠。
我在他身侧坐下,他好似感到了温暖,缓缓靠过来,脸上带着婴孩的安详。
“石榴树又结果了,一如当初,鲜嫩诱人。”我悄悄说,爷爷却只是轻轻打着鼾。
当中却隔了小院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