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闻录五周年夏祭星之章】入围作品乙《寅丸·星》上

黑云压山,豪雨倾盆,桦木林间昏暗潮湿,风雷呼啸。
一人一熊,于杂草泥泞中对峙。
轰隆!轰隆!闪电瞬间映亮林间;那棕熊高约两米半,身形稍显瘦削,应是冬眠刚醒,出洞觅食,尽管如此它也绝非人类能独力应对的。
那人忽然压低身形,直冲棕熊面门;熊高声咆哮,挥舞利爪示威,待敌人靠近,立起上身一爪照脸拍去;那人身形一晃,竟原地飞身跃起,脚踏熊掌升上半空,空翻至它身后,腰间寒光一闪,匕首出鞘,自熊头顶砍落,受那人臂力与下坠之势加持,在熊背割开条从头至尾的血口。那人轻盈落地,就泥水一滚,回树下阴影中站定;棕熊皮肉受伤,疼得张牙舞爪,怒气上头,但听觉被雷雨声混淆,只能四顾咆哮。那人瞅准时机,再度从它背后快步靠近,脚踩泥水声传入熊耳中,它立时回身扑来!
那人手中忽然金光暴耀,极度刺眼,令熊不由捂脸躲避;那人再度单足跃起,从背后取下霰弹枪,一枪管捅进熊口,扣动扳机;火光四溅,青烟爆散,血肉四溅;熊被一击重创,却因剧痛发狂,合拢双臂欲还击,被那人极速开匣换入两发独头弹,按下扳机!
弹头裹挟着脑浆、骨片、血液与毛皮从棕熊颅后冲出,在后方巨树上溅出个血色圆环。
棕熊偌大身躯轰然躺倒的瞬间,云中又是一道闪电劈落,映得那人满头湿发如金。
“啪、啪、啪——”林中忽然传来鼓掌声。
一位黑衣军官在士兵伞下缓缓走来,他直视那人沾满血污的脸,由衷赞赏。
“合格了。恭喜你,一等兵寅丸星。”
一
战舰掠过那万里波涛
帝国的光芒闪耀永远
“呜——”
一艘客轮缓缓从牙山湾驶入逐渐逼仄的插桥川,像只水面游弋中的灰鲸,发出低沉长鸣。
光武八年,忠清南道,牙山市,唐津港。
客轮靠岸,所载从汉城来的诸多乘客列队从侧舷缺口处下船,散入港口各路。
唐津港附近皆是他国租界;牙山湾虽在汉城南七十多公里处,因自身水文条件良好,早早被迫开放,成为大韩帝国西侧国际交通、商业中心;各国在汉城设立使馆,在牙山占据租界,引入资本,建设港口,吞吐货物,运送客人。日本作为韩国实际意义上的保护国,在本地势力根深蒂固,行事骄横;但受制于国际形势,唐津港目前仍算公用港口,可停靠各国船只——包括一直与日本在韩国与清国东北争权夺利的俄国。
“客人,下船了!只剩你一个了!”侧舷处传来年轻水手的催促声。尚有一人翘腿安坐在遮阳伞下,正手捧一份报纸悠然阅读着。水手记得这该是位金发洋人,必然身份尊贵,是以没敢强硬催促;好在那人终于起身走来,他戴着副硕大的太阳镜,穿着身油光发亮的皮大衣,似乎颇为在意隐瞒身份。
擦肩而过之际,水手听到“啪嗒”一声脆响,原是那人顺手将报纸掷落在甲板上。
“呸,狗崽子!”水手轻声骂了一句,捡起报纸,根据折痕辨出对方适才浏览的页面;汉谚混杂的新闻内容对他实在太过难懂,一眼扫过,他只能读出自己认识的文字标题。
“日本……俄国……2月6日……断交?”
与小人物没什么关系的新闻;但这份报纸可以留下,也算是一笔微薄收入。水手将其卷好,正准备回舱室时,又听到一阵悠长汽笛声从后方传来。
一艘体表漆黑的铁甲舰从后方河道中央缓缓驶近,船头陈列着数门舰炮。它正像只浮出水面的杀人鲸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利齿,发出酷似发现海豹群时的欢愉鲸鸣。
川崎株式会社名下原捕鲸船“日新丸”号,航速14节,经军事化改造安装了四门152毫米口径舰炮,目前归属于日本帝国海军,因本身性能问题难在正面战场发挥用处,但用于执行某些特殊任务,运送兵员或近岸提供威慑就绰绰有余。帝国海军主要战力近期都开往了清国辽东,在与俄国对峙前线形成威慑,后方任务则由改装战舰执行。帝国海军属下还有不少这类战舰,但目前还停留在附近海域的只有寥寥几艘,并且聚集在北方仁川港。日新丸忽然出现在唐津港究竟所为何事——正常的军事调动?震慑本地亲俄势力?牙山距汉城不远,整体处于日本势力的笼罩下,虽是国际港口,俄国人掀不起风浪。
寅丸星摘下太阳镜,回首远望。日新丸正朝码头靠拢,甲板上水兵们来往忙碌,传递缆绳、呼喊口号、立正敬礼,为停靠劳作着。不知船上载着什么大人物,与星的任务有何关系;星远观片刻,转身走开了。无关任务的情报她无意刺探太多。
大韩帝国迟早会被日本吞并;虽然目前皇帝李熙还维持着对全国大部分行政机构的管辖,但日本人的势力早已渗透到帝国全境,如附骨之蛆;而星也是这渗透势力的一部分。
星掏出一张纸条,其上用日文、汉字与谚文标注了同一个地名,位于唐津港以南二十里。星需前往曾在大韩皇帝李熙手下任职的老臣文先生家中调查情报。这位老臣年近六十,从大院君改革时起便已在地方担任要职,施政能力杰出;然朝鲜国势倾颓,实非个别能人所能逆转。历经数十年政局动荡后李熙称帝,平衡列强在国内势力,终于从夹缝中为小小帝国觅得一丝喘息空间;文先生终于被召进京城任职,受李熙所托管理经济与外贸,本有一腔抱负,然则全国经济命脉早已被日本钳制,文先生空有才能,亦束手无策,又被朝中亲日势力勾结迫害,只能辞官回家。此人为平民景仰,有传民间潜伏的反抗势力东学党、活贫党等残余势力都暗中与其勾连,以其名号聚集士气,频兴暴乱反抗日本宪兵。
近来日俄谈判破裂,对峙前线局势紧张;为稳固对韩国的控制,日本驻韩军部大本营下达命令征召文先生重新进京任职,实则要将其收押监禁——六十岁老人能在监狱中存活多久,难以预估。然而征召令送到后不久,当宪兵上门“请贤”时,发现文先生竟然消失了。他致仕后本自孤身,许是猜到了征召令中深意,提前逃走了;但年老清贫如他很难独行瞒过各路日方耳目,此事背后必有民间叛党甚至国际势力作祟,若此人逃出国境,他极可能被流亡海外的民间组织奉为领袖;而星的任务便是抓住文先生,无论死活。
尽管星认为上头反应过度,这种老人已无几年遗寿,何必赶尽杀绝;但上级开出的奖励难以拒绝:在不被本地日本宪兵察觉的前提下,暗访找到文先生,并将其带回日方驻韩大使馆,星便将收获相当丰厚的一笔奖金。虽不清楚其中忌讳,星还是接下了任务。
二月初春寒料峭,前些天刚下过雪,刚出港市道路便泥泞不堪。星摸索半日,终于来到了文府门前。说是府邸,实则只是间夹藏在街巷中稍大的屋子而已。大门不翼而飞,围墙上写着“在逃犯人,检举有奖”的汉字,并用谚文标注;站在院门外能一眼看到黑魆魆的正厅深处,室内陈设早被日本兵破坏的七七八八了。
文先生消失八天了;日本宪兵早已在附近交通要道设下耳目搜查,迄今一无所获,因此可以猜测,文先生实则藏在了附近某地。若要远走高飞,最佳出路是乘船出海,但港口是日方势力最为盘根错节之处,就算想登上别国船只亦极度危险。
星需要这笔钱,但关于文先生的下落,她毫无头绪。
星来韩办事已有些年头,对这个国家的前世今生、自上而下的面貌有所了解:它藩属于清数百年后,面临西洋势力轮番冲击,不得不开放国门,却又逐渐被新兴的日本势力渗透,连朝政都被暗中把控;数年前日本兵甚至冲进皇宫烧死了皇后闵妃。日俄局势一触即发,一旦双方彻底决出胜负——李熙的皇位,乃至所有本该属于韩国人自己的权力便都会消散如烟。
可怜的大韩“帝国”,受外来势力与文化影响,鲜有属于自身的出色之物:从上千年前起便藩属于唐,引入大国语言为己用,为表示不依附于大国的民族自尊而发明谚文,然而谚文又难当大用,重要文件依然需要使用汉字书写来避免歧义。这个国家明明一直依存于大国,却又拥有着无必要的自尊心,实在荒唐可笑;那日本的责任即是将只属于东亚人的文明开化之风吹彻其国土,助其扫尽属于旧时代的一切落后理念,走向富强。
星在加入军部后,得到的“教育”一向如此,但她本人兴致寥寥;她在国内见多了底层工人,每天劳作二十个小时方能在工厂中获取一份微薄薪资;农民终年劳作,却存不下几成余粮。星真的挺庆幸自己搭上了军部这条大船,虽要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至少能赚到份还算体面的薪水,攒下点钱。
所谓文明开化、东亚共荣,至少在星眼中并不是伟大到能令她完全忘记白莲教诲的理想。
二
将被呼出的热气弄濛的玻璃窗
擦了又擦 也只能看见遥远模糊的浓雾而已
星忽然有些口渴胸闷,便伸手去摸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檀木烟斗及小玻璃瓶。
瓶底的黑色烟草只剩指甲盖大,不够星过瘾一回——得去补充存货了。
星吸食鸦片已经有点年头了。日本政府在国内坚决禁止鸦片的吸食与贩售,却在自身势力波及的弱国范围内广泛开设鸦片馆,榨取别国钱财;唐津港租界内自然也有日营鸦片馆。工作需要,星有时得进入类似场合,耳濡目染,加上心灵空虚、麻醉自己的需要,最终难免染上了鸦片瘾,日常随身携带烟斗与鸦片叶。鸦片确实有短期内令人身心愉悦、忘却烦恼的功用,但停药时会令吸食者精神萎靡、头晕耳鸣,产生多种幻觉,唯有再吸才能重获欢愉。一旦成瘾,人便不得不将收入完全投入到****中去。销形蚀骨,遗毒无穷,鸦片是恶魔手中的刮骨尖刀——星纵使明白,却无法戒除。我不是凡人,就算上瘾,身体也能保持健康——星一直如此安慰自己。
“芳华楼”位于日英租界交界处,由日本人开设。这座外观横平竖直颇具西洋风格的鸦片馆不仅提供各式致瘾性药物,还收容了些风尘女子,兼经营皮肉生意,吸引各路人士驻足消费,又是国际人士刺探、交换情报的隐秘场所,老板经营生意收集情报两不误,这是相关人士心照不宣的共识;但也有单纯来解闷的商人之流。若无头绪,进馆坐坐没准会有收获。
二月的牙山很是寒凉,馆内生着炉火,温暖如春;一楼有公共吸烟区域,亦有额外收费的包间。掌柜是位秃了顶的中年人,用深色镜片遮掩着会说话的双眼;他必然阅人无数,能看出绝大多数来客的底细,但星不愿在此向他表明身份获取支持,毕竟任务性质特殊。星用手势要了根紫檀木大烟枪,点着后走入公共区深处;只见有六人或坐或躺,正舒适地吞云吐雾,其中有三名东亚人与三名西洋人,国籍不明,但只要听到他们开口便都可辨明——看眼神他们都正沉醉在美好幻境中,对周遭视若不见;合格的间谍会来鸦片馆,但不会亲自吸烟。
星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吸入那醇香甘甜的美妙烟雾。
放在哪怕五十年前,寅丸星都无法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间谍。
距圣白莲被封入魔界已是八百五十年有余;她的门人在人间流落多年后,最终在信贵山朝护孙子寺安顿下来,相依为命。依靠国内的重佛氛围,朝护孙子寺平稳度过了数百年;源平动乱、南北朝、天下布武、德川幕府……遍历而不倒的朝护孙子寺,在新时代浪潮剧烈冲击下,终于还是衰落了。
明治天皇一纸神佛分离令,在全国掀起排佛狂潮;强迫还俗、禁足僧人、禁拜佛像、没收田地——朝护孙子寺每况愈下,落到了香客稀少、无人信仰的窘困地步。寺内失去稳定收入,人类僧侣或还俗或出走,而星、纳兹琳、一轮、水蜜诸人,便不得不考虑起寺与自己的未来。水蜜是船幽灵倒无所谓,另三位都需要吃饭穿衣——在人类社会生活了数百年,没法回去茹毛饮血,再者朝护孙子寺对白莲意义非凡,众人当年为了纪念她才来此安身,不能放任其衰败下去。
星仍记得寺辖田地被收归国有的那一天,寺内人类僧侣全走完了;这座千年古刹像个倒地饥民,还未彻底咽气就被扒去衣物赤条条扔在路边;天皇将名为信仰的食粮夺走,转交给膝下新欢神道教,于是它要饿死了。那天之后的半个月都在下雨,寺内几无存粮,众人只能聚坐在山门处的鸟居下,一起饿着肚子想办法。星说我们不如下山化缘,凭我招财进宝的好运气,大家应该至少都能混个温饱;纳兹琳则顶着死鱼眼冷冷说,外面世道变了,天皇下令后百姓也逐渐意识到了佛教的无用之处,靠化缘为生,怕是只能风餐露宿,更难积攒钱财用以振兴寺庙。一轮说自己不想看这座承载着白莲回忆的寺就此败落,想去社会上找份工作,攒点钱财。星与纳兹琳也同意了。
众人在社会上闯荡了一段时间;她们本相貌特殊,受人排斥,又缺乏学识,只能出卖劳动力;她们去港口搬过货,进工厂纺过布,街头卖过报纸;她们确实能比普通人多干几分活,但一年到头都攒不下钱。众人意识到,世道某种程度上又没变,以前的农民,现在的工人,都得替上头的贵族老爷和官僚商人卖命,才能勉强生活;以往大家住在寺里受供养,如今立场反转,她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曾如此优渥。
如今已不是拘泥于我佛慈悲的时候了。白莲本是变通之人,她若有知,也会默许弟子们为谋生而做出的改变。于是四人商定,去不同地方混迹寻找机会,谁若发达,就回信贵山修缮寺庙;无论做什么,必须遵守底线。于是大家各奔前程;一轮与水蜜西行去了九州四国,星与纳兹琳则北上去了青森乃至北海道;两人相依为命,娜兹琳靠寻物本事有时能赚点报酬,星靠运气也能有点进项,过了些年月,两人总算在札幌找到了间小屋安身;但札幌离故乡太远,两人已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活着——振兴寺庙的理想目前看来有些遥远,浮沉于明治年间暗流涌动的社会,光糊口都很吃力了。
终于某天星开窍了,认为自己既然天生金发,便该利用好这条件伪装成洋人,靠身份赚钱。那星离洋人究竟差了什么?自然是一口流利的西洋语。
星于是一头钻进了札幌农学院图书馆,寻找外语书籍。那时她囊中羞涩,为了进出图书馆不得不买了套体面的二手衣物,起初还多次被管理员拦下质询身份;当星解释自己只是天生金发时,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对方的眼神烧化,恨不得掘地三尺;但最终她还是厚着脸皮成为了图书馆常客。她学习态度认真,又爱惜书籍报纸,时间一久,管理员便懒得多看她一眼。她逐渐了解到,那些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洋人实际上来自世界各地,语言迥异;想学好任何一种对土生土长的日本人都相当困难。研究后星认定英语最具学习价值,而馆藏英文资料亦最多,便开始了一段苦学生涯。娜兹琳搜罗来废弃纸张,论半截买铅笔给星抄写字母;当学校里英语开课时,星便站在窗外旁听,从头学习发音,半年不够,就学一年,一遍不够,就再听一遍,如此终于熟习了英语——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当年若没有她的帮助,星不知自己还得在图书馆里埋头苦学多久。如今她究竟身在何处?已然功成名就了吗?
朦胧间星眼前现出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她银发如雪,正站在图书馆门前的樱花树下微笑着朝自己挥手。星记得在札幌的初春寒意尚浓时,那女孩将得来不易的烤红薯掰开分星一半,两人合用一条围脖取暖——她的好令彼时的星自惭形秽,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的恩情。
“寅丸君,今天有难得的口语课,一起去听吧?下课后我们再去对练发音!”她笑靥如花。
“可那是正规课程,我……”星为难,她并非在校学生,不能进堂听课。
“我帮你打过招呼了!我们就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不出声就行。没事就来吧?”
女孩笑着伸手作邀;她虽肤白胜雪,手上却青筋凸显,指尖与关节处还积着老茧,都是常年苦学、抄写资料留下的痕迹。与她相伴,星不得不经常反省自己是否还不够努力,这就是学伴存在的积极意义;既然她这么提议,星绝不能自暴自弃。
“那好,我们一起去吧!”星不再犹豫,紧紧握住她的手。
“啪嗒”一声,真实触感瞬间将星拉回现实。她发现身前站着位西洋绅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为何他的右手正被星抓住悬在半空中,场面相当尴尬。
“Bonsoir,Belle Dame——”小胡子绅士深鞠一躬,优雅笑道。
原来是个法国人,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注意到鸦片馆一角的陌生人。得亏星意识清醒,她若凭本能的力道防御,此人手腕怕是已被扭断了。星的法语比入门没强太多,她压低声音用韩语回应:“我听不懂法语。”
绅士的笑容稍稍冷却;他斟酌片刻,又凑近星身前,轻言细语:
“你的面孔相当陌生。初来乍到,想做的只怕不仅仅是在鸦片馆里沉醉吧?”
他神情轻松写意,将话题交还给星。此人话有弦外之音,但下一步商谈显然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进行。那数位瘾君子依旧蜷伏在属于各自的角落吞云吐雾,掌柜在柜台后低头看账;室内所有动静都几乎被屋外风声掩盖。星略一沉默,听绅士低声说:“去楼上包间一叙?。”
星决定看看情况,便随绅士上楼,再三回首确信此行未被任何人注意;两人来到二楼走廊最里的包间中相对坐下。窄小的房间一侧是红木门板,另一侧是窗,为保暖此刻正紧闭着。
“可以透露下你的身份及来意吗?”绅士说着搁下烟斗,轻轻敲出焦黑烟渣。
“烟瘾犯了当然是来这里。你在期待着怎样的答案?”
绅士目光尖锐了许多;星则继续抽烟,甚是心不在焉,以此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绅士显然有潜在需求,而她只需耐心等待。
绅士又说:“近期日本与俄国彻底谈崩了,本地日本对俄国乃至欧洲其余诸国势力的监视都加强了很多,半夜总有日本兵在租界外街道上来回巡逻,港口更被他们布满了眼线,就连正常乘船都会被各种盘问质询……只有英国佬不同,该死的英国佬!”
在围绕日俄关系的国际纷争中,英国站在日本这边,法国则与俄国立场一致,希望日本减轻对韩国内政的干涉。
“那你为何要找我密谈?你该知道,我也可能是英国人。”星换上英语,皱眉问道。
“我很会看人,一眼就看出你女扮男装,背景特殊。寻常人不会在吸烟时正襟危坐,还一直将右手搁在大衣缝隙旁。若我没猜错,你那大衣内侧口袋里藏着把手枪,对吧?”
实际上星的手枪藏在袖管里,不过绅士确实说对了不少。
“而且英国佬可没有能耐到培训女性特工并派到最前线来执行任务。无论你是俄国、德国还是什么国家的人,现在可以表明态度了。开诚布公,我们才好继续谈下去。”
此人谈及了日本对本地的管控,他的真实目的极可能与潜逃出境有关——有必要取得其信任,套取情报。星正思考说辞,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有人在用日语说话。
“是日本宪兵!”绅士与星同时反应过来;宪兵这个时候进馆要突击检查?极可能是直接冲正在密谈的两人来的。星牢记任务,不愿被宪兵盘问导致身份提前暴露,与绅士一对眼神,立刻开窗从二楼跃下;鸦片馆后是条小河,土质松软,星就地一滚,完美卸力;抬眼看时窗已闭合,绅士很快就要面对宪兵盘问了——以他的身份与口才必然可以完美应对,星只需安静离开现场就好。
星被突如其来的寒风灌得有些头晕目眩;药效消退竟如此迅速,难道瘾性又加深了?星的视野中腾起一片白色烟雾,她看不真切,只能摸着墙壁前进。没走几步她便腿脚发软,倚靠墙壁想喘息片刻,忽觉颈后一疼,应是受了重击;在她来得及转身看清偷袭之人前,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深渊中。
三
下车时
青森车站矗立在雪中
“寅丸君?寅丸君?昨天学到太晚了吗?”
银发女孩以手支颐,笑吟吟看着身旁大梦初醒的星。
——我这是又回忆起了过去?那段有她相伴,清贫而充实的求学时光?
札幌的三月清寒如冬,农学院的学生们或多或少都穿着御寒衣物活动,而星只能裹着纳兹琳捡来的破围脖,终日蹲在图书馆一角看书。那时的星在社会碰壁多时,纳兹琳拾荒补贴家用、支持她学习,星因此格外珍惜机会,不敢分心走神;形似西洋人却又不通外语,使她无论走到哪都被用异类的眼光注视,遭人疏远,学生们同样将她当成怪人;那时的星颇为自闭自卑,认为自己身无长技确实不配与学生们交朋友,但她又清楚只顾低头硬学书本知识必定无法真正掌握英语。就在星心情最低落的那段时间里,银发女孩出现了。
星还记得那天被冻得难以握笔,不得不揣手取暖,等关节稍稍松动再继续抄写。她正怀疑自己的苦学是否有朝一日真能有所收获时,幸运便化身为那位银发少女来到了她身边。
银发少女将一个装满热水的金属茶壶摆在了星面前,笑着请她拿去暖手。她自称大神真白,同样在农学院学习外语,早就注意到了终日苦学的星,见星生活窘迫,早就起了帮她的心,直至这天终于找到了搭话的机会。星起初受宠若惊,不知她看上了自己哪一点,才会主动与被社会抛弃的自己结识;真白声称希望两人为伴,互相督促学习,星便稍稍安心了。
真白无法掩藏身上属于荒野的气息;星很快知道她是只来自择捉岛的白狼妖怪,因日俄前些年在边境的争夺,目睹了现代兵器的威力,意识到时代的剧变,便迁来北海道生活,试图融入人类社会生活;她本想靠相貌或体力谋生,却总因发色与体味遭人疏远;头脑活络又自尊自立的她同样想到了靠学习改变命运。所以她格外同情境遇相似的星。
真白是星璀璨的白月光;她的微笑温暖而真诚,能帮星祛除困倦,重振信心;只要有真白坐在身边,星便会加倍敦促自己勤奋学习。起初两人每天约好清晨在图书馆门前碰头,互相监督学习一整天;后来关系逐渐亲近,两人便会在学到实在头昏脑胀时在札幌街道上游逛散心;有真白相伴的每一天都与失落和乏味无缘。
后来某一天,纳兹琳留下一封信后离开了。信中说恭喜星找到了中意她、照顾她的合适人选,希望星能早日学业有成,找到份体面工作,攒下钱财,就算一直留在札幌生活也没关系。纳兹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机会,有缘自会重逢。星心中相当不是滋味,想到以天下之大,重逢不知该等到何时。见星逐渐融入人类社会,纳兹琳不愿再拖累她,便主动离开了。纳兹琳确实能照顾好自己,但上千年的过硬交情理应不该轻易断绝。纳兹琳将自己在两人关系中放在了较低的位置,而星在与真白结识后逐渐忽视了这一点,这正是星最内疚之处。
真白听说后提议一起远行散心,拿出攒了许久的的一点积蓄,买了两张去函馆的火车票。
星还记得那津轻海峡萧瑟冬景色;寒风咆哮,海水连番拍击礁石,白沫飞溅。细雪忽降,点点缀入真白发丝中,令她愈发飘然若仙。
“寅丸君,现在心情好些了吗?”她轻轻掸落肩头雪花。
“纳兹琳比我精明多了,她肯定能照顾好自己,”星凭栏远望,风浪中对岸若隐若现,“在她看来我才是更让人担心的那个。她若想走,没人能找到她的行踪。”
“你们毕竟交情长久,关系不会就此终结。我相信过些时候她自然会回来找你,若你放不下心,现在就启程去找她都行——但我应是不会陪你一起去的。”
“这本就与你无关,而且我想,留在札幌努力学习才更符合她对我的期待。”
“你是打算继续与我相依为命过活下去了?”
“……是的。和你在一起挺好的。”星迟疑片刻,这么说道。
“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还未从她离开的事里走出来吗?”
“我只是有点迷茫,不知如此学习到哪一天才能有所成就,以此谋生。凭我们两人的外表,想谋到份正常工作,实在有些困难……”
“这也正是我带你来函馆散心的原因之一。”真白忽然竖起食指,狡黠一笑;旋即她向西一指,星转眼望去,看见了一座伸入海域的半岛孤山。
“那是卧牛山,政府正在依山筹建一座军事要塞,之后会在本地募集兵员,征召工人。”
“你是说我们一起务工?还是当兵?”
“星,要不要一起去学俄语?”
真白忽然张开双臂,在延伸入海的碎礁上“翱翔”。她旋即转身,背衬白浪,挥手微笑。
“俄语?那可比英语难学多了吧?图书馆里资料不足,我们又得从头开始——”
“札幌新成立了一个‘俄语学会’,正在招收学员,似乎是免费课程,并且对特殊相貌有所偏向。我已经去打听过了,会社说他们非常欢迎我这种发色非黑的、长相还算不错的人!你也很有希望。”
“可他们免费培养我们,必然是有所目的的吧?”
“似乎跟军方的意图有关系,我猜学成后我们会被派去与西洋人交涉,伪装国籍办事。”
“是要去做间谍吗?”星蹙眉,“感觉入了这行会碰上很多麻烦事,还会牵扯出人命……”
“别想太远。你不是一直都想着攒钱吗?为军部办事,报酬肯定不会少。”
真白所言有理,为政府办事相当可靠,攒下钱才能改善生活,振兴寺庙;真白向来头脑活络,目的明确,敢于尝试,靠着她的指引星才能一步步走出泥淖,寻回信心。星没有理由仅凭直觉好恶去驳斥真白的念头。
“至少我们可以先去尝试对吧?若不对劲中途退出便是。如果确实可靠,前途必然光明。”
“是这样!”星终于下定决心,小跑过去,紧紧握住她早已伸出的手。
那便是星人生走向彻底改变的开端;时至今日,她仍说不清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虽然与真白逐渐疏离乃至讯息断绝,至少星自己学了不少本事,攒下了钱,除了终年奔波、染上烟瘾、要时刻保持政治警觉以免被权力倾轧波及外,还算可以接受。
然而真白不失温柔的劝说、无声而有力的督促,星都再也无缘消受了。
四
看这一帮外国侵略者
在我国称王称霸
星只觉自己迷失在了函馆海边的那条石子路上;海风呼啸,推起巨浪如墙,将寒意朝她劈头盖脸砸下,于是她惊醒了。
星发觉自己竟仍躺在适才晕倒的小巷中;初感没受外伤,她慌忙坐起,摸索全身:烟斗、小瓶,钱财,使馆开具的秘密身份证明,甚至还有一把以弹簧与手腕连接,平时藏在袖中的M1860柯尔特左轮——全都无恙。星迷茫了,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受人袭击过,又昏迷了多久;夜色已深,适才与绅士商谈的房间一片昏暗,不知他是否应付过了搜查。
按绅士透的口风看,他显然站在法、俄、韩这方的立场上,苦于港口布满日本人眼线,多半谋划着偷偷送什么人走,那人极有可能是文先生。趁深夜潜入法租界找找,多半会有收获;就算要辜负绅士的厚望亦无妨,不过是抓个韩国人而已。
夜黑风高,星专挑小路潜行,避开几波宪兵巡查后终于摸到了法租界附近——要说她为何能如此确定,全因法国人的贡税里教堂太过显眼;法租界毗邻俄租界,后方便是码头仓库与宽阔的牙山湾。若文先生真在法租界中藏身,在盯梢下他确实插翅难飞。或许本地宪兵早已意识到文先生的藏身之处,迫于国际形势无法入内搜查,才一直按兵不动?可附近街道上并无发现有人在埋伏盯梢——或许只是星想多了。
她先沿外墙攀上教堂顶部,从钟楼天窗翻入,轻轻跃入教堂内部;大概药效未过,她腿脚还有些麻软,差点摔倒在地。教堂内部漆黑无人,星贴墙缓步前进,找到墙壁上通往租界深处的侧门,闪身潜入。
法国在韩势力相对薄弱,常备宪兵二十名——星只了解这么多。她走入院落,见两侧各是一排三层高洋楼,黑灯瞎火,大概所有人都睡下了。若文先生亦藏在某个黑暗房间中,逐间排查实在困难;星只能逐扇窗窥视过去,月光难以照彻室内,看了几间却都空无一人。
星正摸着墙壁前进,忽然心惊;直觉告诉她前方某个地方出现了人的气息,但仔细去看却又毫无发现。错觉?星的潜入若真被察觉,她怕是要同时应对诸多宪兵围攻。妖兽体质在步枪子弹面前,比人类的血肉之躯强不了多少。
“你竟然真来了,看来我并没有看走眼。”
话音刚落,那法国绅士从墙边黑暗里走出,站在前方花圃旁朝星躬身行礼。
“你既会深夜来此,就说明你一定探寻着什么。我们双方手中都可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想畅所欲言就得先表现诚意,比如自报身份,”绅士拈须,“我是法兰西驻牙山领事安东尼,那么女士你呢?”
“我是英国游客‘怀特·泰格’,虽然你肯定不信。”
“故意控制的低沉声线、女扮男装、厚实的皮革大衣……表面身份没有意义,现在你需要做的是说明自己的真实背景。诚然我现在需要帮助,但若你是敌人就两说了。”
“既然需要帮助,就不该如此咄咄逼人。你不会希望与我战斗的。”
“那真是遗憾,”安东尼自顾自地取出烟斗吞云吐雾,“显然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否则也不会见到张生面孔便搭话。但你既然肯站在这里听我说,就证明我们确实有达成合作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你该能察觉我有难言之隐。”
安东尼想求助,却又怕一旦说出隐情而星变卦,去向日本宪兵报告,会导致他身陷麻烦,因此在得到星的诚心表态前不肯开口;且察觉有人潜入,他身为领事竟独自出面交涉,说明租界内人手紧张;就算星现在用死亡威胁他说出情报,恐怕也不会有人来帮他。
作为间谍不该在执行任务时产生动摇,但不知为何,星认为可以听安东尼多说两句;毕竟他颇有绅士风度,给予了星足够的尊重;这是这些年来她极少能体验到的。
“那我假设:你参与隐藏了一个身份敏感的人,暂时保护在租界里某个敌方,但你需要将其送去国外避难,而牙山港布满日本人的眼线,你找不到合适的船只接应。若你现在向我挑明而我又不肯合作,此事泄露出去,那人便会身陷绝境。所以你必须确认我的身份,才好商议后续。”
“若事实确如你所说,你会怎么做?”
“那人若是你的同胞,他大可不必如此躲躲藏藏,而是凭借国籍光明正大离境。若他是个俄国人,则会去俄租界躲避。我猜,他应当是位韩国人。那么在作出答复之前,我还有个问题。
“你是法国人,虽论国家政治立场有所偏向,但为何要保护一名韩国人?”
“‘当为贫寒的人与孤儿伸冤,当为困苦和穷乏的人施行公义’。
“‘义人虽七次跌到,仍必兴起。’”
星凝视神情淡然的安东尼,虽未动摇,对他的动机多少有些敬意;与轻浮外表与身份相悖,此人似乎做着不合时宜的英雄梦,但他并不能代替上级给星发酬金。
为最稳妥地完成任务,此刻应虚以委蛇,声称愿意帮忙,套出文先生的藏身位置,稳妥方便,不会惊动可能在租界外候命的宪兵。但星隐隐觉得至少在这里,就算不合作,也至少可以回应安东尼的坦诚。
毕竟星还是很难理解一名法国领事为何会庇护韩国人——文先生已然致仕,无权无势,就算在民间有些名望,他在如今的大韩帝国内掀不起哪怕一丝波澜。韩国注定是大国角力的棋盘,这点从古至今乃至未来都不会改变。
“那安东尼先生是否考虑过我可能是日本人?这头金发能骗过不少人。”
“你现在要怎么做?出去向宪兵报信,让他们进来搜查吗?”
“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你可以现在领我过去,把那人交给我,亦或是——我逼你招供。”
“我本觉得你还算好说话,和本地那些日本宪兵都不一样……但我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大衣下面藏着枪吧?”安东尼迅速将右手按向腰间,“要比谁的枪更快吗?”
星忽然飞身扑来,身形势如疾电;安东尼刚拔出手枪,惊觉她已冲到面前。安东尼刚要扣下扳机,便被星双手紧紧按住大拇指,动弹不得。星一咬牙,双臂合力上举,以猛虎臂力夺下手枪一掷,扔上洋楼屋顶;安东尼未曾料到她力量竟远超自己,心下大惊,被星绕至身后裸绞,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你不是我对手,快些招供对谁都好!”星逐渐加大力道,令安东尼难以呼吸。
“‘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安东尼先生,你一个法国人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性命关头时说出来也不是罪过!”
“‘脱去暗昧的行为,带上光明的兵器!’”
安东尼始终毫不服软,一直勉力吟诵着教义,但终究经不住星的裸绞,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头一歪失去了意识。星将他平放在地,轻探鼻息——还活着。星多少松了口气:晕倒于安东尼而言反倒是种解脱,至少他不用面对肉体折磨的拷问了。
战斗至此都没有第三个人出面制止,法租界守备确实形同虚设了。星不愿横生事端,只想趁安东尼晕倒尽快找到文先生本人,亲眼见识能令一个法国人不惜冒险相助的他究竟特殊在哪里。或许他在韩国人心中有着类似水户黄门之于日本百姓的名望?
从教堂附近出发向北不到一公里便是月色下静静流淌,汇入牙山湾的插桥川,岸边是属于法租界的码头及仓库之类的建筑,其间房屋无数,若无情报一间间排查过去,不仅工作量极大,可能疏漏,还会打草惊蛇,引来日方宪兵的关注。若不从安东尼口中撬出情报……
星登上楼顶,拿出望远镜观察整个法租界;黑灯瞎火,几乎万籁俱寂,看不出任何端倪。
按常理推测,若安东尼确实将文先生藏在了法租界内,则他多半会将其安顿在靠近岸边的位置,以便一旦找到合适船只,能第一时间将其转移上船出海。可惜出海口两侧满是日本人眼线,那艘日新丸更是停在插桥川对岸,像只潜卧的湾鳄,监控水面上一切动向。
星忽觉毗邻岸边的那座建筑中有道昏黄光芒一闪而逝,立时警觉:看来自己猜想没错,该去那里走一趟。满打满算不到一公里,很快就可以到达。该立刻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