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乙己（speeder版孔乙己）

波兰的游戏工作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屋里一个长方形的办公桌，桌子上面摆着电脑和纸笔，可以随时创作。工作室的人，每当灵感涌现，便削了铅笔，画好漫画，——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都用电脑了，——画出来成品，互相传着看看；倘肯多花一点时间，便可以出一部连载，或者找点人，拍情景剧了，如果动画技术娴熟，那就能拍一部动画片，但这些作者，多是短篇作品，大多没有需要更新。只有游戏制作组的，才踱进写字楼里面的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慢慢地更新。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某个写字楼里做兼职，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制作不出什么经典游戏，就在网上做宣传罢。网上的各路玩家，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完游戏更新日志，看过游戏下载链接有没有被吞掉，又亲看bug有没有被修复，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和老板是老乡，辞退不得，便改为专职门卫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接待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领班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斯必得来时，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斯必得是参加制作游戏而种草莓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戴着眼罩，平时总是拿着几盒草莓；一顶很好笑的黑色的帽子。穿的虽然是正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从农场回来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轮式剧情，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翻译的缘故，别人便从中英文翻译对照表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三蹦子。斯必得一进屋，所有画画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斯必得，草莓收成不错啊！”他不回答，对网管说，“心灵终结3.3.4快完成了，先发布更新日志。”便上传了一篇长文。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鸽了好几个月了！”斯必得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关了电脑，去了草莓农场。”斯必得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soon不能算鸽……soon！……制作者的事，能算鸽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盟军情报员”，什么“厄普西隆后勤”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斯必得原来也做过mo1，但终于灵感枯竭，又没有做战役；于是缺少新鲜感，弄到快没人玩了。幸而做出来mo2，战役做的不错，玩家数目回升了不少。可惜他又有一样爱好，便是种草莓。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铅笔纸张，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修复bug的人也没有了。草莓受了虫害，便免不了经常soon。但他在我们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及时更新动态；虽然间或没有更新，暂时记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发布新单位图片，让等待的人暂时安心下来。

斯必得吃了两颗草莓，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斯必得，你当真不soon么？”斯必得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mo3.3怎么还不更新呢呢？”斯必得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轮式剧情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办公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斯必得，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斯必得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心灵终结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既然玩过，……我便考你一考。战役里的油桶，是怎样摆放的？”我想，这么简单的问题，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斯必得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记得罢？……我教给你，记着！油桶摆在哪里应该记着。将来做地图的时候，摆基地要用。”我暗想我和制作者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从不用地图编辑器；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摆在核电站和关键建筑旁边么？”斯必得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拿着铅笔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油桶有多种模型，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斯必得刚拿了铅笔，想画出油桶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斯必得。他便给他们草莓吃，一人一颗。孩子们吃完草莓，仍然不肯散，眼睛都望着斯必得。斯必得着了慌，把草莓收了起来，大喊道，“心灵终结3.3.5更新了！”于是这一群孩子都拔腿跑回家了。

斯必得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国庆前的两三天，房主正在准备开一局对战，锁定房间，忽然说，“斯必得很久没有更新了，这都有一年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更新了。一个弹窗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更新？……他草莓丰收了。”房主说，“哦！”“他总仍旧喜欢种草莓。这一回，是自己脑洞大开，竟去巴西种草莓了。热带雨林那地方，草莓中了可赚大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巴西的草莓丰收，后来是波兰草莓价格暴涨，涨了几十倍，草莓赚大了。”“后来呢？”“后来就soon了。”“soon了怎样呢，啥时候更新？”“更新？……谁晓得？许是鸽了。”房主也不再问，默默地点开了mo。

国庆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来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张纸。”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斯必得便在大厅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累的不成样子；穿一件农耕装，盘着两腿，带了一大包草莓，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张纸。”老板也走了过来，一面说，“斯必得么？你还没更新335呢！”斯必得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更新罢。这一回是剧情纲要，先列一下。”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斯必得，你又去种草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鸽，怎么不更新335？”斯必得低声说道，“电脑中了病毒，病毒，病毒……”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拿了A4纸，送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铅笔，放在手里，见他满手是水泡，原来种草莓太入迷了。不一会，他写完了纲要，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背着草莓慢慢地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斯必得。到了元旦，某玩家打开电脑说，“心灵终结3.3.5还没更新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心灵终结3.3.5还没更新呢！”到国庆可是没有说，再到元旦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也没有玩到心灵终结3.3.5——大约斯必得的确改行去种草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