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弹琴

2021-06-05 12:26 作者:前州卡夫卡  | 我要投稿

实验室尘封的门被铁骑扣响,声音愈发急促,尘埃似乎先感知到了将要来到来的风暴,接二连三从钢铁堡垒的缝隙中奔逃而出。

看来,来者不善。

 

唐宇琴被吵醒时,铁门已经被砸开了一人大的缝。因宿醉而摇晃的双臂费力的支撑着她,透过600度近视的浓雾,她看见门外是一堆攒动的灰色,像烈火上方的升腾起的烽火狼烟。

 

没有像通常女孩一样惊声尖叫,因为相比尖叫,她得先找到相依为命的眼镜在哪。

 

手臂划过桌面,按钮凹凸有致,一成不变。昏蒙的世界里,满眼都是金属的铁灰色。

 

“到哪去了……?”

 

扶着桌面,她俯身到桌下去捞,一群绿色的柱体像耸立的高楼,却被手臂挥倒在地,滚动时发出金属和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倒地的酒瓶吐出一地淡黄色的鲜血。

 

“在哪呢……?”

 

砸门的声音从越来越大的缺口传入房间內,像乱飞的麻雀撞到四周悬吊的金属管上,发出隆隆空响。

这声音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向操作台模糊平原上,一座铜色的山丘,伸出了手臂。

 

山丘峰顶平整,上有条条银色的沟壑,手指落至其上,发出了一阵节律丰满而柔和的乐声。

 

在山峰的沟壑间,她找到了那副圆框的眼镜。

 

“嗷,在这。”

 

刚拿起戴上,背后敬业的铁门应声倒地。崩塌的声音在金属间飞奔,引起其他钢铁发出沉闷哀悼的同时,也奏响了操作台上,那台与周遭冰冷科技格格不入的古琴。

 

“唐博士!你让我们好找啊!”

 

铁门外一群雇佣兵冲入大厅,为首的人裸露上身,露出电路图般的纹身。缠在腰间的军装呈现出无国际的灰白色。脸形尖瘦,线条分明,恶意,不证自明。

 

“这里是私人住所,擅自闯入………啊…………”

她舒展白袍下纤细修长的身躯,惬意的打了个长哈切。

“啊……嗯…是犯法的。”

 

那人扭动脖子,骨键配合示威,发出“咔吧”声。

“那老厮儿,把这玩意留给你就是他妈暴殄天物!”

 

唐宇琴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玩意儿”是什么,刚开始以为是桌上的古琴。后来意识到他说的“老厮儿”是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时,才明白他说的,是这间实验室。

 

庞大的机械体已经把她包裹太久了,在这个巨人般的机械中,她所在的操作室就像它体内的一个腔室,自己则是控制它搏动的那片肌肉。

 

操作台前,嵌入了一面与墙大小相当的显示屏,但已经黑屏许久,只有旁边的电源指示灯还在固执的亮着。

 

唐宇琴的父亲自她记事起就很少归家,在她成年后更是家中稀客。她只记得父亲回来时,也总是神秘兮兮的躲在房间內敲击那些排布整齐的电脑。

可能是因为对这份神秘的向往,她的研究方向选择了计算机。那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研究的领域,是人工智能。


父亲在这个领域取得的辉煌在现在的街道上和银行等地都有具象的体现。营业厅內那些姿色绝佳,声线甜美的人形怪物都是他父亲的延伸。


成就之辉煌让父亲在其他领域的足迹都隐没在光芒未照的黑影里。

直到他死后,他将这座无价之宝赠予自己唯一的女儿时,唐宇琴才知道冷酷的代码机器,也有浪漫的一面。

但这浪漫也太科技了,这台重1000吨的机器是一台完美的模拟器。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能在它的程序中得到完美到至极,细致到夸张的再现。

一朵花开,一次远足,一面遇见,一场风暴里的一滴雨滴,都能被完美的模拟。只要戴上意识转移头盔,现实就变得一文不值。

 

在收到父亲的遗物后,她做了所有人能想到最坏的事,实验室被她彻底私人化,所有其他人员都被清除到圣地之外。

从看重价值的商人到渴求原理的学者都被她拒之千里。

钢铁的伊甸园內,唯留有她自己和那台失色的古琴。

 

“唐博士,军方最近有活儿给你吗?”

 

为了保持立场,她应答了部分军方的要求,但用于实战训练的事始终被她严词拒绝。经过商议,模拟实验室最常被用作的是拷问。

人的精神在被导入其中后就会变成一段加密程序,极其复杂。但如果人的精神涣散,当然,崩溃为最好,那时加密就变得简单了。

其中隐藏的信息也将暴露在外。

 

她见过军方的拷问手段,两层模拟,三层模拟,虚拟现实,亲情欺诈。天呐,这才是浪漫!极残忍的浪漫。

每次结束后,那些被拷问的人都会患上现实恐惧症。总认为周遭一切都是虚假幻影,世界任然在欺诈他可怜的灵魂。

最终的结局,无非是纵身一跃。

 


“方寸,我不给亡命徒打工。”

 

“哼哈哈哈哈………”

笑声和脸上的表情一样尖而扎人。

“唐小姐,唐博士,您得为自己工作了。”

他拿出枪顶在她的额头上。

 

她继续轻蔑的打着哈切。

“你还是开枪吧,啊………嗯……也省得我再想词儿骂你。”

 

“还是先看看这次的目标吧。”

方寸在她面前很少笑得这么得意,自他当起雇佣兵,他们之间就再没好言好语。

 

后面几个带面罩的士兵拖拽着一件白袍,扔到了她面前。听到砸地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这是个人。

 

那人抬起头,叫了她一声。

“琴。”

 

“常心然?怎么是你?”

 

记忆又回到自己做科研的时候,父亲不愿做自己的导师,反而选了这个阴沉得像块石头的男人。

 

“呵呵哈哈哈哈……我就说你们认识吧!”

方寸手里的枪上下晃动,手胡乱挠着枪,好似随时有走火的可能。

 

常心然依旧盯着宇琴的眼睛,似想传达什么,又好像只是在肆撒内心的孤独。

 

“心然……你怎么惹上方寸了………”

 

还没等他回答,枪又架到了他们头上。

 

“有人出钱买他脑袋里的东西,唐小姐,劳驾您帮我们取取?”

 

“我不会………”

 

拒绝的声音和子弹上膛是同步的。枪膛里,圆筒状的死神正在啸响。

 

“拒绝可以,拒绝一次,他,挨一枪。”

 

“我……”

话刚出,枪口飞快甩动正中常心然的右腿。干柴般的腿立即变形,好似要被这次重击折断一般。

 

“方寸!你疯了?!”

 

“啧啧啧,唐小姐不长进啊。我们时间不多了,还有不少人在找他呢,啊?”

 

有人给常心然简单处理了伤口,就把他带到了实验台的座椅上,为他戴上了乌黑金属打造的头盔。

 

大屏幕上的电源灯熄灭后,整座建筑的内壁开始被灯光点亮,金属的管道仿佛巨人的心肺,开始搏动,哄鸣作响。

 

常心然只感觉自己晕乎了一会儿,然后是大梦初醒般的清爽感。

 

环顾四周,自己处于一个窄小的房间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感觉自己好似在通风管道里,伸了伸腿,疼痛已经随真实消散了。

 

大约一米处,有一扇门,透出明亮的灯光。

 

他一直都知道导师“不务正业”是把好手,但却不知道已走到了这般田地。

 

感到震惊的同时,又深感自己的赢弱和不自量力。

他曾扬言要超越导师,那时,他觉得导师是一颗大树,只要自己站在巨树之冠就能将其超越。但现在看来,自己当时太过幼稚,因为没人能同时登上一整片参天的森林。

 

看着前方透出的光芒,他想起导师那双混浊的眸子,仔细想来,确实如月下的森林般,森月齐高,叠暗重明。

 

他不打算出去,外面的模拟器世界让他的不安扩散到了极点,此刻的幽闭反而能给他一丝安心。他设想着,只要自己一直呆在这,保持心智,他们最多只是把外面那副皮囊打成骰子,自己的精神在电子深海里终于有了绝对的自由。想到这,他突然有种捉迷藏找到绝佳地点的快乐。

 

他继续看着前方缝隙里的光,已经不再摇曳,光线透过尘埃产生一道清澈的光路。光路在尘埃的跑道上逐渐固定了,其中的星点尘埃也逐渐消失。

他猛的反应过来,举起右手手掌,却看不到手上的纹路,像被蒙上了一层光滑的皮。

 

这个地方,正在被简化。

 

是啊,军方的拷问,不是坐以待毙能应付的。

在他安然不动时,计算机正在解析他的意识,如果不移动到下一层,最终就将成为一串逻辑程序,只有“0”和“1”。

 

推开那道门,灯光像太阳,惊醒了黑暗中沉寂的双目。他用手臂挡住,却听见四周人们欢快的笑声和吵闹的电音。

 

“嘿!心然!”

 

声音来自一位笑容甜美到发腻的女孩,古典的东方容貌包裹在蓝色晚礼服內,像一簇包装精致的樱花。

 

他记得这朵花的名字,随口叫了出来。

“樱?”

 

“怎么才来啊?她们都笑话我没舞伴了。”

 

女孩领着他跑向舞池,心然看像四周,他记得这份包涵遗憾的喧闹,是大学的毕业舞会。他看不出和现实有什么区别,因为在现实中,他压根没去过舞会。

 

和他想的一样,男男女女,疯疯癫癫。酒精和甜品像病毒一样在人群里扩散。

 

但此刻,他并不讨厌堕入凡尘。

 

女孩柔软的手臂牵动着他,在舞池內旋转,他的眼神像摄像机稳固聚焦了一般,精准的落在女孩的身上,她背后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心然,我们毕业了!”

 

他还记得这个叫樱的女孩,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她坐在豪车的副驾驶上,笑得远不及此刻甜美。

 

舞池里,其他的同学已经跳到舞的后半段。女孩们趴在男孩的胸前,嘴里呢喃着发腻的情话。

 

樱看了看他们,又看向他,是在确定。常心然点了点头,但当她正要靠过来时。却有人一把抓住了常心然的手,力气很大,硬生生把他从美梦里扯了出来。

 

“不好意思,人借我一下。”

熟悉的声音和不着调的说话风格,是唐宇琴

 

“琴?”

 

“嘘!”

 

宇琴在众人投来奇怪的眼神中,把他拽到了帘布之后。

 

“模拟器出问题了?你怎么在我的毕业舞会上?”

 

琴不屑的笑着,笑声中带着讥讽。

“常心然啊常心然,你小子是有贼心没贼胆啊!如今看来贼心甚大,贼胆也不小啊!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去泡假妞?出息了啊?唐鸣啊,唐鸣,这就是你选的好弟子啊!我真是………”

 

“好了好了,你怎么也进来了?”

 

唐宇琴叹了口气

“通常就是这样,需要一个人在模拟器内部配合引导才能完成拷问,方寸自己不敢进来,他怕我使坏,就只能把我扔进来了。”

 

“你会帮他?”

 

琴撩开帘布,外面的舞会还在继续。

“不用,你进来时估计也留意到了,模拟器在进入拷问系统后会解析人格并让意识体简化,如果简化完成,我们也就完了。”

 

“所以呢?有办法吗?”

 

琴转过身,面对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的说:“我们必须向下一层跑,不断的跑。”

 

常心然有点被她浮夸的方式逗到了。

“怎么跑?唐小姐。”

 

“找到门,通常每一层都会生成一扇门,找到,就能逃过这一层的简化,但每一层的简化都在加快。是不是能逃出去,我也没什么信心。”

 

“那如果我们在模拟器中死亡会怎么样?”

 

“哎………你是不是在期待我说“真的会死”啊?”

 

“不会吗?”

 

“在进入拷问状态后,模拟器中场景的搭建取决于被拷问者的状态,如果意识死亡,在模拟器稳定的状态下会意识会直接弹出。就像U盘一样,重新插入就好了。

 

听好,我们唯一的出路是继续往下层跑,每进入下一层时间流速相对外界就越快,对大脑的损伤也就越大,但只要能到深层,模拟器就会开始失真,那时会有通向其他服务器的通道打开,抓紧跑掉就好。

 

说完,唐宇琴又撩开帘布,偷瞄外面狂欢的人群。喝醉的人东倒西歪,当了晚会自然的背景板。半醉的则在谈天说地,向围过来的女孩子们科普自己擅长的学科。好似清醒的,就只他二人。

 

“还有一点。”

她转过身,帘布窄小的范围里本容不下两人,她的脸几乎贴在了常心然的前胸上。

“尽可能别和模拟人接触。”

 

“为什么?他们不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呵,你还真拿这里当你的毕业晚会了?补全遗憾的机会不在模拟器里,在现实里。保持清醒,记得哪才是真的。”

 

说罢,唐指向了他们躲藏点的另一端,没有被气球和各色信息窗口遮盖的角落,裸露出一扇生锈的铁门。

 

如果要去那,意味着必须穿过整片会场。

 

人群们仿佛意识到了他们将离去的想法,几对男女旋转着,挡在他们与门之间。

 

唐宇琴没有走出帘布,她转身往后台的方向走去。

猫着腰好像在寻找什么。

“方寸为什么要抓你?”

 

“为了你父亲留下的一样东西。”

 

“唐鸣?”

她本能叫出了父亲的名讳,而不是叫他父亲。

 

导师震耳欲聋的名号在他的死讯公布后,像死者的体温一样飞快消散了。这恐怕是宇琴近几年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

“你得知你父亲的死讯是在多久?”

 

“7年前。”

 

“实际上,老师三天前刚过世。”

 

琴并不惊讶,虽然从没听父亲表态,但她感觉得到父亲对亲情的应付。

她早料到父亲有一天会变成一封黑白的家书。变成他们亲人之外的人,继续走在无人探索的道路上。


“吼?然后呢?”

 

“他留下来的东西,不能被交出去。”

 

听到这,唐嘴角扬了一下,发出一声冷笑。

“他还真喜欢把锅甩给别人啊。”

貌似需要的东西已经收集完毕,她转身看向还在狂舞的人群。

“你觉得这里会有烟雾报警器吗?”

 

常心然愣了一下。

“应该会吧,怎么了?”

 

“你觉得多大的烟能触发它呢?”

 

“大概……一个火机近距离………”

 

没等他说完,就被唐打断了。

“再想想!我们没有火机。”

 

“那……一支雪茄燃烧经过肺部吐出的烟?”

 

宇琴看起来很激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一个挺着肚腩好似中年大叔的同学从紫色的西装里掏出一根雪茄。

他不抽烟,也不认识是什么牌子,只是能想象到那股呛人的烟味。

 

那人转动了一下雪茄的尾部,头部发出了一缕白烟。

他们看着他把雪茄含到嘴里,然后呕吐似的喷出一团滚烟。

 

烟像云回归天空一样,朝天花板飞去,在他的正上方,有一个凸起的金属。当烟云笼罩那天花板上一块银色的凸起时,真的像他想的一样,大厅內下起了雨。

 

人们的反应各异,有的还在烂泥般的人群里昏睡,有的尖叫着投入男朋友的怀抱,也有的叫骂着,问怎么关掉它。

 

就在人群纷乱时,常心然看见唐宇琴的手摸向了旁边的电闸。

那瞬间,他感觉有一只死人的手划过他的食道,然后一把捏住了他的胃。

他没想过杀人。哪怕在模拟器里。

他想阻止她,问问能否另寻他路。虽然他还明白,此刻是在模拟器里。

 

地上裸露的线传来电流狂热的邀请,通过水,它与每个人在场的人跳起抽搐诡异的舞,每接触一具湿透的身体,那人就倒在大雨形成的水流中,不再动弹。

常心然好像感觉到,自己正被扫描的大脑也在经受着同样的电刑。

 

电流很快清扫全场,唯有帷幕之后的两人保持干燥和安全。

 

“哎………走吧。”

 

来到大门处,心然还在想为什么非得杀那些人,现在门上的图案给了他答案。

 

生锈沉闷的铁门上,是以5为单位的计数图案,每四条竖线就加上一条斜杠。这些计数器本是门上的凹槽,现在却都变成了鲜红色。新鲜的液体被饱满的填在凹槽里。

这是一场献祭。

 

“我们得杀掉这里所有的电子智能体,也就是那些模拟人,才能进入到下一层。场景是以你的记忆或者想象构建的,细节也是,所以都杀掉并不是难事。

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这里不是现实!”

 

不是吗?

 

常心然看着地面上波纹纷乱的水流和倒下的人群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真的不是吗?

 

在他犹豫时,那只手再次伸过来牵住了他。他能感觉到指尖处与它人的不同,厚茧让他想起了导师。

 

“心然,有我在这。”

 

迎着门內投来的暖光,他费力的看向前面,强光棱角分明,很刺眼。中间却包裹这一团柔软得像天使翅膀的东西,那是琴在冲他笑着。

 

琴,你还是这般干净。没有被科学,政治,或者其他侵染性极强的东西染指。

无论是研究还是相处,你与你父亲都有很大的不同。你父亲像一枚永动的钻头,随意放在某个缺口处,就能打出一条深邃到让后人望尘莫及的道路。

你却像一块浮板,在深海密布的时代里,一切都只是浅尝辄止,游刃有余。我不赞同其他人对你的评论,说你沉不下去。

我能感觉到你对那些深处的向往,同时又饱含着恐惧,你害怕自己沉下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

 

现代心理学上认为,一件事给一个人带来的喜悲数量是完全相同的,我们去生活只是让自己更加厚,而非更加好。

 

有人也说过,你放弃使命,选择做生活的主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在你父亲的光辉投射的阴影里,但这是不公平的看法。

 

她柔和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常博士的思路。

“再不走,简化来了就走不掉了。”

 

“好。”

 

两人拉着手,走入了通向地狱的大门。

 

门內没有疯狂的派对或者拥挤的人群,也不再是金属囚牢。

而是草长莺飞的满眼春色,斜面土丘背靠雪山。 

  

据说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波动,且有底线的,当不间断的恐吓作用于心灵时,那颗心会徘徊在崩溃的边缘,这不是理想的效果。 

进入麻木期,对拷问和打击都是不利的。如电刑一般的波动式恐吓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在恐吓期中那上浮的轻松曲线,又被称为稻草。 

  

这个宽广无边的草地,又会否是压倒她的稻草呢? 

  

风跑过草地,留下轻快的光环,向远方浮动而去。激荡的几小时中,这是唯一可以停靠的地方,常博士瘫坐到地上,呼出了几小时以来的第一口轻松的气息。 

风带回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北方的味道,湿润的泥土带着霜雪融化的冰泉。农作物生长,衰败,气息被蚀刻到大地的一环上,若隐若现的展现着文明的脚步。

 

“熟悉?” 

唐坐到他旁边,均匀的呼吸声变得长而深,这是快速进入休息状态的方式。 

  

“再熟悉不过了……” 

常博士随意拾起的一块泥土,将它碾碎,细小的颗粒像一粒粒行星在他指间的宇宙中运转,至少在亲眼目睹这之前,他是不会相信这是模拟器。这不是计算机模拟能做到的。这里太真实了,好像每一粒原子都精挑细选,是这欺骗大军中的一员,它们扮演者自己的角色,期待他崩溃的一刻。 

 

常博士抓了一把草,看起了他凭手撕扯出的断面。

“你最近看新闻吗?”

 

琴的眼睛很清澈,远方的城市和山脉在眼里,像一枚存放回忆的水晶球。

“不怎么看,打仗?战争局势?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

这类事,她的回答总漫不经心。

 

“你知道天灾吗?由于不能使用核武器,这类新型的武器反而受到了推崇。

号称不会破坏自然,反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愚蠢玩意。”

 

唐知道他在说什么,在父亲成吨的资料中,有这么几页是提到过这项武器的。类似控制塔一样的装置,通过对应坐标的振动引发所需气候在对应地区产生的技术。

相比核武器,确实礼貌很多。拥有它的国家不谋而合,狂躁的孩子们把这项新玩具叫作天灾。

 

“大概三年前,天灾失控了。”

常博士扔掉手里的草片,坐到她旁边,他们正对的地方,是一座新城市。

“对自然的干涉,各种程度都已经超过了临界点。虽然人们极力找借口去掩饰,但是是我们单方面撕毁了自然规律协议,又怎么能怪给自然呢?

三年前,各国使用的天灾云开始自发聚合,组成了一片宏大的阴影。那团魔鬼在空中毫无规律的飞旋,所到之处,就留下对人类的回击。

我们束手无策,但战争却像一只已经肥硕的蛀虫,趴在人类史这颗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树上不肯离去,继续蚕食。


你知道末日时钟吗?那是按地质纪念算,人类距离灭亡的时间。

最近一次公布时,只有10秒。”

 

本悠然漫步的风开始行色匆匆,一股来自天空的磅礴之力牵动风的缰绳。天色像被盖上了帘布,一霎之间这良辰好景又没入到黑暗中。天边的云霄发出抗衡太阳的强光,变得赤红,像天空的伤口。 

  

“那是什么?” 

唐身上的汗毛树立,感受着每个自然波段上发出的鸣叫,是警告,是愤怒,是号令,更像是某种毁灭的前奏。 

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了几亿年,如今愤怒的肆虐在的大地之上,却再没人能说得清它的走向。 

  

常博士把兜帽盖在自己脸上,这种景色他已经目睹过很多次了,就像失色的老电影,观众们依旧有人唾骂,有人流泪。但对他,光是片头曲就已经让他作呕。 

“是天灾。” 

  

鸟兽逃离的方向,那天空的伤口生出万千细丝,像乐师纤细的手指拨弹着死亡和绝望。 

  

当前奏达到顶峰时,四周的万物仿佛都沉默了,轰鸣的巅峰即是万耐俱寂的空荡。

 

唐迎着强风,用手臂挡住强光,这是无与伦比的壮丽景色,视觉和思维图景的配合达到了极限,如同博物馆中那些美轮美奂的画被神的手调和溶解又重新泼洒,挑战着人欣赏美的极限。 

  

天边的云团开始收拢,聚合,张扬的伸张变得含蓄,血红色在一次次跳动中向四周扩散出自己血液的余波。那是天空的心脏,亦如黎明妖艳的花朵。 

云团持续收敛,聚集,向中间的“核”靠去,像被孩子紧捏的气球,让人为它的每一次抽动,每一次收缩而揪心。 

  

那云团中孕育的生命很快就到了尽头,赤红的热浪是它的羊水,从母胎中流出,接触到地面时,地平线也被染作了一片渊红。 

  

所有扣动的奏乐都戛然而止,沉寂,等待着它的第一声啼鸣。 

  

雷鸣与风嚎是它的声带,它努力的震动着,喊出了第一声。 

这一声啼哭,震耳欲聋。 

在远处的大地上,一根根巨大的风暴柱拔地而起,在反方向的风中飞速消散,又在大地上重新聚集。像世界这百年间,步履蹒跚的文明。 

持续的闪耀模糊了她的视线,直到那美景再次沉寂,留下的是悲痛的大地。 

  

思绪良久才从风暴中脱离。

 

常博士站起身,走到她旁边: 

“我第一次看天灾,泪水止不住的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感觉……就像个孩子,被扔到了一场恶梦中。

怎么办呢?自己造的孽。”

 

“这………” 

常博士看见她的眼眶抽动着,血丝在那双剔透的眸子里爬动。 

  

他拍了拍她的背,走向了天灾的方向。 

“走吧。” 

  

计算机模拟这段天灾的描述时,所有的设备都在经受百度的烘烤。

 

背对雪山,新城市像受伤的马驹正在艰难的爬行,预测的错误让时代一切的矛盾点暴露在阳光下,天灾和人祸像两根交织的灯芯,燃烧着生命,照亮书写历史的笔尖。

 

步入其中,防护所內集满的人慢慢的走到废墟般的大地上,迎着大雨,看向天空中那紫红色还未离去的神明。

有人立刻又钻回防护中,开始发出隐隐的抽泣。有人则跪下开始跪拜这人造的荒神,祈求它的宽恕和怜悯。

但更多的人只是木讷的看着天空,任凭眼睛被雨水浸润。

 

两人在破碎大道上奔跑,是人群的反方向。

 

“喂!喂!”

琴跟得有些费力。

“常心然!你要去哪!?”

 

他猛的停下了,琴一头撞到他的背上,险些摔倒。

前方,云层里,紫红色的怪物还在蠕动着。

“我们不是要杀人吗?我带你去,一次能杀几万。”

说这话时,阴暗的雨天里,他的眼睛和背后的天灾云是唯一闪耀的东西。

 

“怎么………怎么杀?”

 

“天灾云还未离去,如果算的时间没错,地下室里有那东西最初的雏形。”

 

“东西?天灾控制塔吗?”

 

常心然跑过来抱住她的肩膀。

“不是,是你父亲造的一架古琴。”

 

疑惑还是包裹着唐的大脑,听到父亲的名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了她的大脑。

 

古琴,是母亲钟爱的乐器。都说古筝悦人,古琴悦己。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母亲弹奏的琴声婉转高亢,似雪山融化,冰泉流淌。

父亲弹,她只见过一次。

当那双被科技侵蚀而苍老的手放在这清秀古典之物上时,发出的乐声恐怖至极。

母亲几年间构建的万物都在那一瞬间崩塌了,在疯狂的振动下,雪山哭嚎着崩裂开来。涓涓冰泉也加快了流速,匆忙逃离这骇人之地。

在雪山崩塌之后,裸露出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块漆黑无比的金属。

 在狂曲里,一直升向天空。


不知跑了多久,到达那个电话亭伪装的入口时,她已经说不上来话了。

 

但常心然还是很精神,扫描通过后,电话亭化作电梯。奔向数千米的地下。

 

门打开后,没有过多的构造,空旷的地下空间中央,放着一台矩形的机器。远远看,真像一台古琴。

 

常心然领着她走过去,台面上没有银色的沟壑。是密密麻麻的按钮,心然很快启动了它,四周的信息窗口围具了过来,展现的是外部满目疮痍的城市。

 

看着常心然飞快的操作,琴心中压抑的不安也到了极限。眼中不断闪过的,是父亲那双森林般的眸子。

 

“你……你在干什么?”

 

常心然却笑了。 

这笑声是那样的邪恶,控诉戏剧性的现实对他的百般捉弄。充斥着不满和轻蔑还有对绝境中自己的自嘲。

痴狂的举动中,他吐出了两个字。


“弹琴。”

 

说罢,他按动了中间那颗红色的按钮。

 

那一刻,一切都一如既往,一切又都一反常态。

 

唐看向信息窗口中的影像,那团本应该离去的天灾云,重回了大地。

 

和上次不同,这次正正冲向了城市的中心。

 

“你做了什么?”

 

“弹琴。”

 

“弹琴?什么琴?”

 

“弦做的琴。万物的弦做的琴!这就是你父亲造的古琴,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到这一步了,就如给你取的名字,琴!

这只是它的雏形,只能控制局部能量体。


但三天前,琴被完成了。组成万物的弦被布在了它的琴身上。

在那,我们完成了第一次拨弹,一瞬间杀了所有见证的人。”

 

“什么!?”

 

“对,因为我们看到了魔鬼。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性演变成的魔鬼!

现在你知道他们要拿走的是什么了吧?!在这,在大脑里,放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终极答案!

 

但琴,它不能被交给任何人。

 

有的事,对人类永远太早了。”

 

他转过身,又抱住她的肩膀。这次更加用力,几乎要把琴捏碎。

 

“但是!琴,有一个方法,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让弦闭合!让它周围的弦闭合成一个完美的封闭回路,那样拨弹就再无回应。

你父亲一生的伟业,撼宇空鸣的古琴就永远是一台废铁了!

那样,也就意味着这荒唐的时代即将继续。”

 

唐宇琴被这些话震得眩晕,她想扶住什么,但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解体,颜色开始被深邃的漆黑取代。

 

“琴,别再逃避了,人类需要你做出一个选择。别在沉沦于疯狂之下了!

 

琴!!!”

 

最后一声好似震碎了地面,让她如坠无底深渊。在无尽的下落中,她看见了那座雪山,千百年的积雪在狂乱的琴声中崩碎。

但在琴声中,她反而更加清醒,她看见了两张泛黄的乐谱,和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弹奏着,一遍又一遍。

 


模拟器上的电源指示灯,又再次亮起。军绿色的铁骑包围了这片钢铁圣地,把隐居其中的尊者扔进回忆中,去唤醒终极审判的来临。


指示灯亮起意味着模拟的结束,她摘掉头盔。原本清澈的眼神,变得混浊。

 

军官们纷纷凑了过来,他们的国籍都不尽相同。正为她解开座椅上的束缚,军官们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不远处的透窗前,还站着各国元首和联合国主席。这是他们这几十年以来,首次站在一起。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煞气。

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疲惫的微笑。有一种刚吵完架的老夫妇,正扭扭捏捏和好的感觉。


他们都看着唐宇琴,庄重的注视着她。等待圣女宣判人类的命运。

 

模拟器的屏幕渐黑下来,透窗外星光照耀清澈似水,让沉默的钢铁又多了几分冷冽。

 

桌台上的酒瓶旁,放着一个相框锁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却锁不住那对混浊的目光投出的深远。在它旁边,还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也锁着一个男人,骨瘦如柴,眼神仿佛在遥望旁边相框宇宙中的老人。


 “怎么样,唐博士。想起来了吗?”

 

“嗯。”

 

“有决定了吗?”

 

她看了看明亮了千古的月亮,又看向月下在几年间就破碎的大地。


“带我去那吧。”


“您要……?”


“弹琴。”

弹琴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