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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通关文牒

2023-01-15 08:03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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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他们就只好一边理解地左右晃头一边祝我在印度游玩愉快,散开找别的外国人自荐去了。只有一个青年,有点俊朗的脸庞,浓密的鲁迅式唇须,在颠簸的巴士上就坐在我后座,一直跟我进了那烂陀寺,自顾自开始讲解。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随从,我实在无力回绝。他不知其实我英语过了八级,连比带划,拍拍这边的石墩,一会又钻到什么面壁石窟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好让我明白七世纪的印度佛教徒们就在那里入定。\n古寺的红墙如沉积岩,我的导游带我穿行在这庄严红色的迷宫中,曲径通幽,竟然真的走到了那些只知拍照的组团游客们所不知道的隐秘角落。这么想着时,我下意识地端起相机,顾不上讽刺,对一张冥思石台按下快门。\n我的导游就是在这时脱下了他的背包,熟练地拉开拉链,掏出花里胡哨一堆小玩意,平摊在那张可能由戒贤大师坐卧过的石台上。都是些佛教相关的小工艺品,有的上面还有中文字。我一边礼貌地笑一边摇头,两手在身前摇成两面扇屏,故意口音浓重地说,“No buy, no buy。”可他很热情,一件一件拿起来给我看。雕刻粗糙到似乎心里没谱的观音菩萨。脸色阴沉的弥勒佛。锈铃铛,掉漆的木鱼,伪造的佛经古本,猴神哈奴曼的雕像。哈奴曼不是佛教的吧?我真想问。我的导游又大把大把从包里抓出一些碎片,白、灰、黄,古朴的颜色,毫无人工痕迹。他滔滔不绝地讲解下去。我听到他说“relic”,一边说一边合十,意思是这些白灰破烂都是舍利子,其中有三块竟然是释迦牟尼他老人家的。他把舍利子们一一塞到我手里,我装作有兴趣地把玩,一趁他翻包就立刻放下。我在他严密的推销话术里寻找抽身的机会,可顾上不顾下,只稍不留神,手里就又是一块舍利,一个浅弧状的灰白色骨片。\n这一瞬间,我的心开始狂跳,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我知道唐晚初会在三秒后出现,就是在这一瞬间。画面刹向静止,我正在顺手放下那块刚拿到的舍利,尚未放开,我的导游似笑非笑,肌肉纤维微动,唇须充满智慧地挑起,一只蓝橙相间的凤蝶在我余光里暂停在飞行途中,翅膀在两次挥动之间将展未展。我毫无保留地确信,在我的导游一背包廉价纪念品和伪劣舍利子中,唯有现在我手中的这一枚货真价实。\n因为就在握住这枚舍利的一瞬间里,我能看到与之相关的一切过去与未来。\n佛法由内而外充盈了我。佛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摩诃迦叶以微笑作答,戒贤大师在冥思台上独坐,五百罗汉齐声吟诵《心经》,在一旁等待着罗汉主人们的龙与虎趴在地上打哈欠。然而无数高僧沉淀两千多年的佛法,白雾清风的生动画面,都仿佛只是投影在天穹内壁的远景。我更清楚地看到的,是三秒后唐晚初出现在那烂陀寺里的拐角,朝我浅浅一笑。我一百年的徘徊就此开始,在这时间的迷宫中。\n而这舍利是如此宽宏,即便是两千年的佛法和一百年的徘徊,也没能完全充斥我手持舍利的这一瞬。除去两千一百年,舍利中还剩半日时间。穿过重叠画面的缝隙,好似视线蜿蜒,豁然开朗,是某个遥远异国的王宫庭园。花草簇拥间,白砖小院,飒爽的女王身穿马战铠甲,腰腹裸露,线条凝练,岔开腿半躺在小院中心的凉棚宝座,提一串葡萄悬在唇上。在她面前席地而坐的,是饱经风霜的高僧正娓娓道来。说到精彩处,暖风吹过庭园,鱼云飞动,蝴蝶纷洒,一时间天花乱坠。\n女王说:“从大唐来的客人,你再多讲些。”\n那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帕米尔高原。古希腊传说里的亚马逊人后代组成的王国就建在此处。我手中的舍利子,是大唐取经人玄奘法师的颅骨碎片。我知道自己的肉体仍在那烂陀寺,因为那只蓝橙凤蝶正冻止在空中,眼前的导游犹如诡谲的蜡像。但我也真切地闻到玄奘身上锦镧袈裟的烘烤棉香,紫金钵盂在视野角落一闪一闪。亚马逊女王希波丽塔咬下一颗葡萄,紫晶小球在她舌尖滴溜溜打了几转,啵噜钻进喉咙。她的膝上摊开着一本折子,长长一条反复折叠成册的纸此时展开了,从宝座一垂到地,风吹沙响。她随手掸去被风吹到折子上的纤纤细细的红色彼岸花瓣,指尖抚过一页页图章。\n那是玄奘的通关文牒。\n希波丽塔风姿绰约,嘴角总有点狡黠地上挑,眉宇间却是一股天真。帕米尔高原的险道少有旅行者。希波丽塔对游历各国的玄奘充满好奇,一会拿起紫金钵盂闻一闻,一会又把通关文牒翻来覆去地看。途经每个国度,都得请那里的大官在这小册子里盖个章,唐朝的旅行僧才能以此为凭证通行。\n一个巴掌大的图章,就那么神奇吗?所以她才唰一下把通关文牒打开了,盖有通行图章的页面连成一条孔雀尾,文牒的底面封皮像只蝴蝶一样扑棱扑棱飞落在她脚边。玄奘正在说明此去天竺的目的,解释起他毕生所学的唯识论,谈吐的佛学精要让庭园中的奇花伸长了茎叶,争相开放。\n“不,我不听你说那些,”希波丽塔打断玄奘,那些奇花也只好缩回去。“我一直有个疑惑,正好你见多识广,应该可以告诉我。”\n“陛下请问。”\n“我想听你说,在世界上所有别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是怎么生孩子的?”\n她眉宇舒展,嘴角上挑,看不出是真的疑惑还是故意刁难。玄奘说他不知。这种男女之事,他谨遵佛旨,不曾听闻,更从未见过。\n希波丽塔说:“你不说,这本小册子我就不还你。”\n玄奘气定神闲。他说:“陛下一国之君,想必不会为难我这样一个寻常的僧人。”\n希波丽塔哼了一声,击掌三下,一位腰别双剑的侍卫片刻到来。希波丽塔把通关文牒丢给她,说:“这个你拿走。里面的纸都裁开,空白的放在茅房,有图章的就找几个妹妹剪下来,我要贴在窗户上天天看着。去吧。”\n侍卫说走就走。\n玄奘没那么气定神闲了,希波丽塔慢悠悠吃葡萄。\n玄奘说:“陛下的问题,我是真的不知。但相似的问题却可以试答。”\n“你能答什么?”\n玄奘说:“男女之事,还有个名目,并不涉及生儿育女。那就是——”也许是因为他几乎从没说过这个词,玄奘打了个小小的磕巴,“爱情。”\n希波丽塔哦了一声,想了想,咬指吹声哨子,那位侍卫就回来了。阿弥陀佛,通关文牒还是完整的一本。希波丽塔接过来,挥手让侍卫退下,说:“放心了吧?那好,你就说说‘爱情’。说得好了,这个册子就还你。”\n“不知陛下对爱情已有多少了解?”\n希波丽塔说:“你倒真问着我了。我早就奇怪,世上别的地方都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可区别那么大的人之间,怎么还会有爱情?我们亚马逊人,用不着男人就可以生下宝宝。想要生宝宝了,我们就去喝子母河的水。平时我们在子母河中洗浴,不分贵贱,都脱光了衣服就更分辨不出了。我们将白日里骑马呀、射箭呀,出的汗水洗去,洗够了就上岸。要是洗得不够,身体疲劳,嘴也因为边洗边闲聊而干涩了,就和同样在河中洗浴的同伴们相互按摩身体,嘴唇相互濡湿,大家都很快乐。我们能够如此,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习惯毫无区别,也就没有分歧。我听说,我们这种一起打发时间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就叫‘爱情’,是这样吗?”\n玄奘说:“并非如此。如是我闻,爱情是一种执念。世人所谓爱情,均无非是阿赖耶。诸漏皆苦,诸行无常,爱情自不永恒,陛下所言之‘快乐’也不永驻。世人唯有破除执念,即佛所言‘破执’,理解世间一切苦难皆有因果,才能跳出这轮回,修成无上正等正觉……”\n“我听不懂,”希波丽塔说。\n玄奘说:“陛下莫急。佛法是要用一生去钻研的。今天听不懂的话,以后会懂。”\n希波丽塔说:“那也行。你就在我这留下来,给我讲一辈子。”\n玄奘说:“那我再想想别的方法给陛下解惑。”\n希波丽塔噗嗤一笑。“逗你的!这样吧,这个小册子里的图章,我随便指,指到哪里你就给我说说哪里的爱情。这样说着说着,我可能就明白了。”\n脱离经论,用见闻和故事去阐述道理,不是唯识宗的做法,倒像是最近在大唐声名鹊起的禅宗。那是可能会错漏百出的方式。玄奘并不情愿这种选择,但希波丽塔没有容他选择的意思。\n通关文牒里的过往图章,一章独占一页,五花八门的轮廓,轮廓里面都是一样的错综复杂,像座座迷宫。希波丽塔的手指在迷宫之间跳跃,在迷宫内摸索,终于在其中一座里停下了。她的目光挑起来,好像在玄奘额头上调皮地一弹。玄奘耳洞里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闪又不见。希波丽塔顽固地等待。\n玄奘唯有开口:\n陛下,那是斯哈里国的图章。斯哈里国的人们颇具佛性,懂得诸行无常的道理,对于一切事物的兴荣和损毁都淡然处之。衣服撕裂了,斯哈里人从不缝补。甚至有一种着装风格模仿这种随性,衣摆和袖口都有意裁成不规则的缕状,如藤蔓缱绻,在邻国格外盛行。\n离开这个国家十余年的游子终于回家时,家人会像他当天早晨才刚走一样寻常地问他今天做了什么,而不是问这十余年的情况。吃团圆饭时,他们用沸腾的葵花油浇淋拉格曼面条,配以黑茶和葡萄干,并不比平时更丰盛。游子把旅行包裹顺手放下,仍旧知道老家每个适合顺手放下杂物的角落。他没有问为什么他临走前就病重的婶婶不在桌旁。婶婶在他走后第二年就病死了。家人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又一件事而已。\n他们对待爱情也是这样,即便婚礼时也并不比平时笑得更开怀。来宾们分食炖土豆和没有太多羊肉的羊肉汤,就只说说当日的天气,用的是一只只从没替换过的带有裂纹的碗。这里的人们心如凛冽无波的湖。\n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国度,也会有人真的相爱。在他们那平淡的爱情中,也有最幸福的那一瞬,虽然那往往也只是比平日里多一点默契罢了:同时去取盘中最后一块肉时偶然目光触碰,入眠前的片刻里呼吸声完全重合,诸如此类。但那也足够。这小小波澜发生的一瞬,恋人们的手不由自主握在一起,从各自指尖开始冻结,冰一点点蔓延,至恋人们的手腕,到肩膀,上至脸庞,下至胸口——这时候两人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已紧紧拥抱在一起——于是冰飞一般将他们的血肉替换,直至发梢和脚趾。恋人们成为一块相连的透明冰雕。他们虽死无憾。往后的日子没有意义了,因为他们刚刚同时来到了各自生命里最幸福的终点。\n变成冰雕的下一瞬,他们白汽升腾,立地化为一滩清水。\n然后水也不见。因为斯哈里国旁有一座山,不容许冰雕存在于世。那座山叫火焰山。\n火焰山的事情,是容我寄宿的女施主告诉我的。临走时,她送我一只木匣子,里面是她儿子和儿媳冰冻的心脏。当时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驱使怎样迅捷的肢体将这两块相连的冰心抢收进匣中,我无从想象。离开火焰山一百里,好奇才让我小心地打开匣子。只这么一看,第三者的视线让冰心羞热,它们仍就是化了。\n我不禁为他们惆怅,停下来念经超度。唯一的慰藉,是斯哈里国人传说,冰心的白汽会飘到另一个时空,钻进谁的心房,在那里凝聚,继而沸腾,为那遥远的陌生人带去一瞬炽热的灵光。\n……\n玄奘告一段落,空气里似乎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晶莹颗粒。希波丽塔一时间不敢呼吸。一千四百年后的那烂陀寺中窥视着他们的我也是一样。\n“瞧你讲得多好,”希波丽塔轻声细语,“再讲一个吧。”她的手指从斯哈里国图章的山字形朱泥迷宫倏然一跃,进入一座方形的金线迷宫。\n希波丽塔的指尖拂过图章里的拐角,一如唐晚初三秒后在那烂陀寺中的拐角现身。她答应让我为她拍照,我的导游却不解风情,仍在兜售纪念品。我为了尽快甩掉他而塞给他几张钞票,把已在手中的玄奘顶骨舍利放进兜里。他似笑非笑地目送我们,从我的生命中退场。我称赞晚初肩包上的双心挂饰别致。她说那是她自己设计的。我啧啧称奇。唐晚初说,她想转向主攻平面设计,先从设计标志入手。最近她有个重要的创作计划。为了获得灵感,她花了可观的积蓄,效仿玄奘法师的步履,正在中南亚各国一日游。印度的那烂陀寺是她此行的最后一站。\n我说,那你获得什么灵感了吗?\n她说,没有。\n我俩都笑了。不知不觉,我们已漫步到古寺更深处。她驻足顾盼砖石和雕刻时,我就连续按动快门,她的每个细节都在机械和玻璃的迷宫里定格,那双眼睛亮得仿佛看得到僧侣们风化的足迹。一阵清风拂过,她突然朝向我,几乎跳起来,说她有灵感了,手忙脚乱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胖胖的多彩圆珠笔,半跪下来用膝盖当桌面速画。唐晚初的兴奋让我的心也跟着悸动。画好了她给我看,是个红色的山字形,轮廓神似那烂陀寺,内部的形状既像两个和尚谈佛,又像两颗相连的心,线条流动是中国与印度文字结合的风格。她说这个意象取自“心心相印”,本来就是佛教的用语来着。她还说,多亏我注意到她包上的双心挂饰,才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提示。我提议给她拍照留念。她站好了,双手在身侧举起笔记本上刚设计的画稿。我嘴发出啧啧两声吸引她注意,让她再往左边站一点。她就往左两步——先往右半步才反应过来不对——不好意思地在镜头里朝我一笑。灯光一闪,晚初定格在我的数码相册里,宛如冰雕,却永远不会融化。\n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拍下过无数张晚初。照片里的她不论怎样的姿势,往往是一股深林气息,像在看世界的彼岸。而一等镜头移开,眼前晚初的凡胎肉体就每每犯下小糊涂,左右不分是常有的事,强行保持深邃的表情在反差之下就显得更呆。我们常常并肩看刚拍下的照片,她不停撩开浓厚的齐眉刘海,洗发水的气味随之逃出来瘙痒我的鼻子。还有嘴唇。她看照片时我总忍不住抿嘴唇。她发现时会说,“那么馋就别忍着了,”说着反而自己凑上来亲我一下。她几乎总会发现。\n晚初认为我们的恋情是从那烂陀寺旁的某家印度餐馆开始的。\n那天我们一见如故,出寺后理所当然地一起去吃饭,坐在狭窄的凳子上,闻着印度街头的烟火,门外的黑色公鸡雄赳赳迈过,桌上的大盘小盘是红橙黄的一滩一滩,主食是大蒜黄油馕。这一切的衬托让我确信,晚初真的也是人类。餐巾纸不够,她只好不体面地用手背抹一抹嘴。那只书香气息的小方包挂在渗了一层黑油的椅背上。我说我在几个平台上同步发旅游相关的图文内容,这次的那烂陀寺之行有一家知名旅行社赞助。晚初两手拍在一起,呀了一声,说我们真是有缘。这同一家旅行社,联合了国家博物馆举行比赛,打算给世界各国设计对应图章,仿照通关文牒的样式做成文创。他们正在面向全社会征稿,资深与新人设计者在不同赛区,十分友好。胜出的设计者可以获得深造机会,甚至可以与国博长期合作。她刚才在寺中提到的重要计划就是指这件事。成为超一流的设计师是她的梦想,这次机会她绝不放过。在那烂陀寺中时晚初话很少,这会却按捺不住热情,两眼放光,给我讲她在艺术上的高远理念。\n她说有些中国创作者看传统文化的目光只在两个极端游离。要么神圣过头了,打个比方,就像供奉佛像一样高高摆着,正眼瞧一下都是亵渎,不写正经论文就是胡说。要么就呵佛骂祖,踩在脚底,贬到一无是处。其实后者自以为通透,不也是太在意形式而忽略内涵,把佛像当成了佛吗?她设想中的文创作品,是从传统文化里提炼,重新塑造,既不是致敬也不是颠覆,好比莎士比亚的剧本可以用现代服装演绎,不受拘束,精髓仍在。她的唯一短板就是知识储备不足。如果她有足够的参考资源,一定可以设计出让专业人士都大吃一惊的作品。大博物馆的藏品当然不用说,哪怕是央视经典西游记剧组能把当年用过的通关文牒道具给她看两天都好。\n可能是意识到话一直都让她说了,晚初赶紧低头吃了一口馕。我的手机正在充电,自动开机的同时恰好响起来电铃声,及时缓解了尴尬。我把手机静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她语速很快,我其实有点跟不上,所以也不知道她的理论是否正确。但人在谈论梦想时的兴奋是不能掩饰的。晚初后来告诉我,她那时会停下,是因为忽然发现我盯她目不转睛,惹得她怪不好意思。她很确定我是在那个小餐馆里,而且是那一刻开始爱上她。我却告诉晚初,我是在国内等待转机航班时打定的主意。我们在印度餐馆里对照回国机票,发现是同一天,飞去的国内机场也相同,却差了六小时,不能同行。我先行一步,到达国内机场时是半夜两点钟。我给她发去消息,她还没有登机。她说她看到夜里起飞的航班们,又有了灵感:\n抽象的黑鸟飞向好似不存在的太阳。\n我们打字聊了很久,后来嫌太慢,连通了语音。空旷航站楼的清夜里,晚初的声音如深谷泉源的水滴。我渐渐挨不住,终于要睡去,晚初的声音如梦似幻,渐渐与一千四百年前的高僧合流。\n……\n在乌鸡国,雄鸡不会打鸣,于是这里的太阳永不升起。雄鸡被永夜染黑,此地故称乌鸡国。乌鸡国的夜晚吞噬一切光,使得这里不见星月,火炬也无法点燃。好在街道两旁都有扶索,房门上有凹凸不平的文字,人们用指尖阅读。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们不知任何人的长相,只在梦中能看到深爱的人。梦中人眉目如星,红唇皓齿,衣着裁剪合度,梦中人总坐在阳光明媚的庭园中,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待做梦的人。于是他们在庭园中嬉戏,或是并排躺在气味清甜的花草之中,看天上的云试图模仿他们的姿势。\n而那梦中人的肉体也在乌鸡国中的某处,也在做着梦。两人的梦是相连的。人们只是不知道两个做梦的肉体是否真的眉目如星。在这永夜之中,人们永远不会知道。\n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们选择再也不醒来。他们沉浸在梦里,只在那金粉淡淡的庭园里反复度过同一段时光,只与同一人。整个乌鸡国,只有零星数人仍然清醒。他们扶着沿街绳索,在横跨城中河的吊桥上相会,用手掌感知对方面容的高低起伏。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不幸的。他们并不是不想长睡不醒,而是每天都在失眠。\n(希波丽塔说:“你说,我们两个会不会也是乌鸡国人在做梦?”\n玄奘说:“如是我闻,修成正果之前,芸芸众生都只是在做梦罢了。”\n希波丽塔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n玄奘说:“无论陛下是什么意思,都是如此。”\n“好吧,”希波丽塔说,“后来呢?”)\n乌鸡国人传说,如果这个国度存在的证据留下,让外人看见,永夜就会结束。他们印在我通关文牒里的图章就是那证明。所以当我离开乌鸡国时,远远地,隐约地,听到身后有雄鸡鸣叫。亘古以来第一次,乌鸡国的太阳升起了。\n三小时后,闹钟叫醒了我。航站楼里晨光清冽。我在机场里过夜,是因为我怕错过晚初的航班。她从接机口远远看到黑眼圈浓重的我时,眼神中是欣喜,却并没有多少惊讶。那眼神告诉我她知道我会在,而且也正是这样期待着。那一刻我明白,我们对爱情的搜寻同时结束了。\n遇到晚初之前,我单身很久,此前的几段感情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朋友们劝我多去社交,或者放低标准,对我讲些我已经琢磨过一千遍的道理。我甚至暗暗和自己半开玩笑,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一时兴起就去出家了,当个摄影僧。但晚初保住了我的满头黑发,虽然她帮我理发时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她说那是因为她要省下脑细胞用在通关文牒的设计比赛里。我们真的试图联系了和经典西游剧组有关的人,没得到回复。那次大赛她获得新人组第八名。此后她为了有朝一日胜出而在各种资料堆里学得不亦乐乎,灵感笔记本填满一页又一页。可惜国博的下一次征稿大赛迟迟没有公布。她包里除了笔记本,还总会有一本正在读的书。有时她会故意在公众场合拿出一本《金瓶梅》,坐在我身边大声朗读什么“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当然类似的事我也没少对她做过,我俩轮流扮演宣称“我不认识这人”的尴尬角色。我们的幽默感相似,我们心意相通,常常说完对方说到一半的话,偶尔说错时就笑成一团,惹行人鄙夷。每次我约会迟到,她都会说,“算了,从你等我航班的那六小时里扣。”顺手在餐巾纸上记下我还有多少余额。我一笑处之。我俩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是为等待对方而度过,区区六小时,实在不算什么。\n所以,当我们分手时,我感觉我的人生也就此结束了。\n(希波丽塔说:“咦?原来爱情会结束吗?”\n玄奘说:“是。诸行无常。”\n希波丽塔不说话了。\n希波丽塔说:“突然没有爱情的时候,是什么感觉?”)\n什么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我的心脏,它有兴致了就狠狠来一下。攥着时我无法呼吸,偶尔不攥时又觉得胸腔里的空洞感无法忍受。晚上翻个身,手臂重重摔在床单上,就会惊醒过来,盯着没有晚初身体遮蔽的白墙发愣。冰箱里剩下只有她爱吃的小蛋糕,我不敢去碰,慢慢让它们发霉。她的牙刷还在我的杯子里,精致小巧,和我的那支快用烂的粗笨牙刷亲密地紧靠。临走前她在设计一款蜘蛛主题的作品,书桌上展开七彩缤纷的参考图。我最怕蜘蛛,可现在那些蜘蛛竟然也因为让我想起她专注的背影而显得毛绒可爱。有时我听到她的脚步声,隐约的人语,好像是她偷偷来访又不想让我发现。我明知是幻觉,还是把每个房间转过一遍。每天每天,到了晚上我无所事事,就去城市的地铁,任由列车带着在城市的地下循环,一圈又一圈。车厢窗外飞过的影视明星笑得如此不自然。然后广告结束,一切都是黑色。\n就这种感觉。\n希波丽塔看地砖的缝隙出神。许久之后她才说:“如果我也爱上一个人,特别特别爱,以后也会和那个人分开吗?”\n玄奘说:“只要是人,总会变心的。”\n“那我就用女王的权力命令那个人不要变心。”\n玄奘说:“没有那么简单。”\n让人不变心,这种事连盘丝岭上的居民们都不能做到。他们常年与蜘蛛为伴。那里的蜘蛛七彩缤纷。日出的时候,红蜘蛛爬上草稍,靠近露水,水珠忽破,就沾在鲜艳的红色身体上,好像指尖上针扎的血珠。橙蜘蛛在午后出现在室内的床头桌角,很小,一跳一跳。黄蜘蛛喜欢和蜜蜂为伴,绿蜘蛛则喜欢招惹人的汗毛。盘丝岭上的人们不伤害蜘蛛。蜘蛛也不伤害人。青蜘蛛最大,有的可以占据孩子的五指张开的手掌。蓝蜘蛛常常见不到,是幸运的象征。紫蜘蛛的图案则被刻在婚房的窗棂上,因为紫蜘蛛代表爱情。七种蜘蛛都代表爱情。\n盘丝岭的人们最怕失去恋人。\n人都是会变心的。不论曾经的誓言多么刻骨铭心,只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基于感情的约定,就都会变质。唯有佛法永恒。希波丽塔忍不住笑出声,忙吃下一颗葡萄。于是盘丝岭的人们就想到利用蛛丝。他们的衣服本就是蛛丝制成。在他们的墙上挂着蛛丝编织的小花篮。成婚的时候,新郎和新娘的腰带要被一根由七色蜘蛛的丝拧成的绳子系在一起,仿佛肚脐相连。这种丝绳可以延伸得很长,除非两个人远到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否则绝不会断。盘丝岭的人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爱情永恒了。\n然而人们还是会变心。与新欢同处的时光里,人一举一动带来的微颤都会顺着那根蛛丝绳传到盘丝岭另一头的丈夫或妻子那里。那些悄悄的笑,那些耳语,那些心照不宣的抚摸,都有独特的频率,让绳子另一端的人五内俱焚。\n于是盘丝岭的人们想到了另一种方法。不用蛛丝,而是用蜘蛛的毒液做成酒,新人定下终身时要各喝下一杯。许多年过去,毒酒的作用早已不明。有人说是变心者会死,有人说是无辜的妻子或丈夫替死,也有人说是会通过皮肤的接触毒死新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变心依然不断发生,人们也不断死去。七色蜘蛛就这样从朋友变成处刑人。当我经过那里时,岭上剩余的人已寥寥无几。整个盘丝岭上的大小村庄,被七色蜘蛛和它们的巨网占据,像一片破败的彩虹。\n(希波丽塔说:“那就是没变心的那一方不对了。”\n玄奘迟疑一瞬,说:“何以见得?”\n希波丽塔说:“既然明知恋人变心,要变一起变不就行了?”)\n玄奘和我听了都摇头。当唐晚初正式在那个好像只有我俩才知道的僻静小咖啡厅里提出分手前,我早感觉到事情正在偏离轨道,自己却仍在爱情的假象中驶动。这种事身不由己。与晚初分手是一道从天边缓缓飘来的霹雳。晚初释然地提出分手,我是她的镜子,就也唯有点头,目送她出门时面带不自然的微笑。直到我独自在地铁站等车,臂弯里少了某种触感,霹雳才终于击中我,让我忍不住一声干吼,痛得弯下腰,热泪扑簌打在地砖上。\n我给晚初发去消息。她平时总是立刻回我,这次没有。我打电话给她,连着三次,她终于接了。我说今天在咖啡厅里我还有话没说完,明天还想再见最后一面。唐晚初说,不要再为难我们了,好吗?\n最后一次,我说。\n我们约在她下班后,她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里。一张长椅两头分别坐着我们,陌生的空气把我们越推越远。我想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算什么。我想知道她是否像我爱她那样爱过我。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分手。我想知道,既然是她提出的分手,她现在的神情又为什么这么悲伤?为什么?为什么?\n……\n最后一次,我说。\n我们约在她下班后,她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里。一张长椅两头分别坐着我们,陌生的空气把我们越推越远。我想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算什么。我想知道她是否像我爱她那样爱过我。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分手。我想知道,既然是她提出的分手,她现在的神情又为什么这么悲伤?为什么?为什么?\n求求你,别问了好吗?她说。\n我说,不好。\n唐晚初只好告诉我,真情实意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她说她爱我甚至可能胜过我爱她。她说我温柔善良,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宽恕,是最理想的伴侣。她说我认真起来的样子特别帅,说我学什么都一点就透,特别聪明,虽然不如她聪明。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俩同时笑出声,笑中含泪。她说她想和我一起就像这样走下去,但她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要分手。那是一种直觉,而她的直觉从来很准。\n我不明白。我问唐晚初,再具体点,怎么就想到要分手了?说出来我们两个一起克服,不好吗?\n唐晚初摇头。这是克服不了的。\n我好说歹说,她一句不说。太阳早就下山,她在黑夜里只剩下轮廓。我握住她的手腕,锲而不舍地问。她没将手抽开。\n终于,唐晚初说,我对你开始没感觉了。差不多从一年前开始的。你给人照相的时候,不是总爱嘴里啧啧两声吗,提醒模特要听你指示了。刚遇到你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你发出那种声音,好像是个天才摄影师会有的习惯。可一年前有一次,我又听到时,乍一下忘了是你,只是觉得……好难听。\n我一愣,说,就为这个你要和我分手了?\n唐晚初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n我装作百思不解。唐晚初说,你还不明白吗?当初你身上我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渐渐都变成我讨厌的地方。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开始厌倦你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怎么看你都不顺眼,后悔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而那时我们可能已经结婚了,甚至有了孩子,再也不能抽身。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你能明白吗?\n我说,那么远的事想它干嘛?就不能再等等吗?\n唐晚初说,等到我们彻底互相厌倦,你真的愿意?\n我说,我不会厌倦你的。\n唐晚初说,你会的。可能已经开始了,只是你还没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会从心底讨厌我。我用空闲时间学习设计,你会怪我不珍惜和你的感情——\n——不会的,我说。\n唐晚初说,前一阵子你还说你读完了《金瓶梅》,知道那其实是一部好书,我以后在外面朗读它再也不能让你难堪了。\n我说,那不是好事吗?\n唐晚初说,不是。\n我们又聊了很久,比前一天在咖啡厅聊得透彻,不止一次双双流泪。和她敞开心扉这样说过一席话,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很久以前就把心扉慢慢在对方脸前闭上了。我不认为事情会发展成她说的那一步,但我知道她不是在找借口,而是真的感到了恐惧。我们已无法挽回。于是,和前日一样,我目送唐晚初离开长椅,看她的背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n那之后我就去城市地铁里循环,直到被夜班执勤人员的手电筒遣返人间。我邋邋遢遢走上已经停止的地铁站电梯,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阵,撞进一个24小时书吧。值班的女店员在电脑上看漫画,只在我进门时看过我一眼。我无意睡眠,机械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翻翻。是廉价的《西游记》新解。\n如果一切还能重来,我一定会挽回我们的恋情。晚初一定也期望如此。一定有方法。一定。 \n他们全都可以回到一次呼吸前的过去。\n我抬头。店员看漫画时换页的鼠标声规律得像入定高僧的木鱼,每敲一下,我的记忆就清晰一分。我想起在那烂陀寺中听玄奘讲过 的又一段见闻。玄奘希望可以用来解释爱情的负担沉重,让希波丽塔远离爱情的执念,却恰恰正在无形之中点拨着我。 \n那是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国度。那些三界神佛的叛逆者、逃亡者、背弃者,零零散散聚集在人间,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们管那个地方叫狮驼国。在那里没有神佛的管束,于是他们为所欲为,破除戒律,自愿丢弃正果。久而久之,他们连回天的神力也失去了。那些大鹏的化身再不能一展翅便飞出九万里,青狮和白象也不能再变化成人形,一个一个如蜕皮的蟒蛇从光鲜的皮囊中钻出,钻出来的都是面目可憎的肉体。被他们抛弃在地上的胎骨,被以讹传讹成为漫山遍野的人类尸骸。但他们互相不以为丑恶,互相梳理皮毛,找出皮毛里深藏的虱子吃掉,在山野里舔舐对方的身体,身躯重叠,纠缠,如野兽一样地……\n(“……生宝宝!”希波丽塔说。)\n然而在狮驼国的最中央,却留下一件宝物。那是一个宝瓶,里面装满阴阳二气,重如泰山。这宝瓶让全体狮驼国居民都保留了最后一点神力的碎片。\n他们全都可以让时间回到一次呼吸前。\n回到过去。这点我也可以做到。和《西游记》里的众多神仙妖怪一样,我也有一件宝贝。我想起玄奘的顶骨舍利还在家中的某个角落,而现在我前所未有地需要它。我奔回家中,翻箱倒柜,在一个装满小纪念品的落灰饼干盒里找到舍利。\n险些忘了,现在的我,并未刚刚结束和晚初的爱情,而是仍在多年以前的那烂陀寺中第一次手持顶骨舍利的那一瞬间。时间尚未流动,蝴蝶仍定在空中,现在的那真正的我,还有三秒才会正式和唐晚初相遇。我被舍利牵引,刚刚看完了我和唐晚初一起走过的全部的路。\n可在这条路上还有无数分岔口,是我们没想过也曾以为不必去走的。爱情不是一条直路,而是一座迷宫。现在我要去寻找我们第一次不小心分开手的那条岔路。\n我借助舍利,从那烂陀寺开始,重新和唐晚初相遇、相恋,从那烂陀寺到印度餐馆到航站楼到国内五花八门的约会场所,丝毫不差。然后,仿佛回到久别的故乡,我和唐晚初再次面对面坐在那间小咖啡厅里,咖啡厅窗外夕阳西下。我把舍利拿出裤兜,在桌下握紧。我通过舍利看到那一天数不尽的分支,不必再让一切从那烂陀寺重新开始。当时晚初说,我们该说再见了。\n我本该欣然道别,让她多保重。但这次我深吸一口气,说,再等等吧。\n自从狮驼国的居民们发现阴阳二气瓶仍在这个国度守护他们,他们的生活就和从前再不一样。他们曾经对一切任其自然,现在却总不满意自己的选择。本该如野兽般天真自然的他们,再和恋人在一起时,总忍不住回到上一次呼吸前,去纠正某个小小的错误,一次又一次。打哈欠没有捂嘴,说出关键话语时的小小口吃。而阴阳二气瓶好像知晓一切。居民们收回的每次呼吸都由瓶子接管,瓶子放出另一种空气,笼罩整个国度,成为透明的气墙。在国度内部,时间与时间相连;在国度之外,时间正常流动。于是狮驼国里那些曾经的精灵异兽,因为不知道人间的爱情本就会充满瑕疵,而一次次回溯,回溯,回溯。全国只要有一人回溯,整个狮驼国都会跟着被迫也收回一次呼吸,留在从前,任外面的世界从他们身边流过。他们共同生活在一座时间的牢笼中,枷锁是他们的每个人。\n当我在那里索要通关文牒的盖章时,在某个不断修正的一次完美呼吸中,被迫逗留了二十年。\n(“呀!”希波丽塔双手捂嘴,“那你是怎么出来的?”\n玄奘没有回答。)\n咖啡厅里,如果那时我说“再等等吧”,而不是说“多保重”,我和唐晚初就会继续聊下去。我们都没喝的拿铁在杯中旋转成阴阳相间的太极。太阳继续下沉,天色转黑,人们陆续散去,我们的对话也越来越轻。依依不舍,保持镇静,可最后我们仍是会分手。于是回到咖啡厅——上一次呼吸——我提议送她回去。到了车站,她会婉拒我继续跟随的建议。我们仍会分手。于是回到上一次呼吸,我装作不经意地看到某个郊外车站的名字,提起我们曾在那里饥肠辘辘,分吃了从我背包底翻出来的半根陈年能量棒。她感慨万千。\n可我们仍会分手。\n舍利让我看到,咖啡厅前方千万条路,条条都是分手。我收起舍利,尽量拖延,最后执意送唐晚初回家,亲眼看到她的窗户熄灭才回到地铁,独坐在空车厢里。我不能失去晚初。多少年后,也许我可以走出来,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又要去偶然撞见一次完美的邂逅,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对生活的口味与我如此相像又恰好相互弥补。那要多少个年月,多少个轻声细语聊到天发白的夜晚,才能确定找到了比她还合适我的人生伴侣,从而不留遗憾?\n我不能放弃。我手中的顶骨舍利手感温润,像一颗耐心。\n好在我仍在那烂陀寺。离晚初出现还有足足三秒。这次我不会将舍利放在饼干盒里忘掉,而是随身带着,在每一个岔口寻找能让我们两个一同走出迷宫的通路。在恰当的时机,我改掉了多年的习惯,不再用啧声与摄影模特交流。晚初不知道这个改变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逐渐掌握了舍利的使用方法,在迷宫中走错路,不必从头开始,只需回头,有时为了找一个不好察觉的岔口而一退好多年。\n我们寻找保留种种美好瞬间的路线,避开那些陷阱和死胡同,并肩在迷宫中走下去,前进又后退,我战战兢兢,而晚初毫不知情,迎面是玄奘和希波丽塔并排漫步在王宫的花园走来,双双忐忑,原因却各不同。彼岸花四面八方围拢他们,小径深处如垂到脚下地毯消失不见的毛线头。跪候的侍女双手托起一张木盘,希波丽塔从中取下葡萄酒杯,玄奘则喝同一种杯子里的葡萄果汁。通关文牒仍在希波丽塔手里。她在用文牒扇凉,不时驱开不长眼的蜜蜂。她将果酒一饮而尽,空杯子放回木盘,杯底爽利地一磕。玄奘只抿了一口。继续并排行走的路上,果汁轻轻荡漾。\n“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个狮子国脱身的,”希波丽塔说。\n玄奘张张嘴又闭上了。希波丽塔等了两秒,说:“你之前给我讲你的唯识宗,说过你要遵守菩萨的四条规则。其中一条是说,你知道什么就得告诉别人,不能藏着掖着,对不对?”\n“菩萨四重戒,其之二,悭不惠施。若有人求财,不可吝啬。若有人求法,不可藏掖。”\n“对,我现在就在求法呢。”\n“陛下在求什么法?”\n“让大唐来的客人把故事讲完的妙法。”\n玄奘只好苦笑,说:“告知陛下倒也无妨。我有个小旅伴,在我遇到危机时,总能帮我逢凶化吉。那次在狮驼国,就是他去在阴阳二气瓶上钻了一个小孔,破除回溯时间的法力,终于让我脱身。”\n希波丽塔说:“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他帮忙?还有,他人呢?”\n玄奘说:“他不是随叫随到的。”\n希波丽塔追问,玄奘却不多说了。希波丽塔猛然发觉自己在盯着他的侧脸入神。她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些热,忙用通关文牒扇风,过了一会又把它打开了,心烦意乱地去看里面还没讲过的图章。玄奘一直在讲些苦涩的国度,都是为了宣扬破除执念的佛法。希波丽塔就让他讲一个能证明爱情美好的国度。\n这次玄奘的思考时间最久。希波丽塔连连催促。终于他说,通天河边有一个小镇。\n在那里,男人和女人不受媒妁之言,也不自由寻找。通天河镇的孩子们才是这里一切爱情的牵动者。他们的家中本没有大人。孩子们在镇上游历,在街道上尖叫着追逐,有时去茶楼里把老板的珍藏茶饼翻得一团糟,有时扒在学校外的围墙往里扔石子。他们在施行孩子的天性,却也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在为自己寻找父母。茶楼上遇见孤独的男人,学校里遇见孤独的女人,他们把男人的茶碗打翻,把女人正在照料的盆栽夺走。男人和女人各自追逐顽皮的孩子,就在街角上相遇了。那时他们明白,这是孩子的指引,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恋人。通天河镇的人们只会以此为凭开始相爱,一辈子轰轰烈烈,永不褪色。\n那是只有通天河镇的人们才有的特权。只在这里,人们衰老的流向是逆转的。老人们度过悠闲的独居生活,在中年和青年时依靠孩子们的指引相伴,在厌倦对方之前就变成了不再需要爱情的孩子。当孩子们成为婴儿,只剩下一点爬行的力气时,会爬入通天河中,变成一尾尾金红色的鲤鱼。\n希波丽塔的花园池塘中也有金鱼在神采飞扬地跳,唰啦,扑通,犹如火热的心脏。玄奘手中杯子已空。一不留神,竟让希波丽塔随手抹去了他唇边残留的果汁。玄奘耳眼里的什么动了两下,还是缩回去了。玄奘轻咳一声,说:“世间诸法,唯识无境。诸法实相,皆三自性。所谓爱情,也只是世人诸多执着的一种。我从大唐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的爱情无一例外,都是苦痛。陛下为贵国没有所谓男女之间的爱情而烦恼,其实大可以宽心了。我此去天竺取回真经,也是为解脱千万世人的执着与苦难。望陛下通融,早些在通关文牒里盖下通行图章。”\n希波丽塔说:“我们这里不兴这个。实话告诉你,你没注意的时候,我早就在我们亚马逊国那一页上写下让你过关的批示了。”\n“万分感谢。既是如此,就恳请陛下归还通关文牒。”\n希波丽塔忽一转身,通关文牒在她腰带中别着,紧贴纤细而活泼的侧腰。她说:“就在这里,你来拿吧。”\n玄奘摇头。\n希波丽塔嘻嘻一笑,说:“就知道你不敢。”\n太阳当空,两人脸上都有汗珠滚动,却不全是因为太阳的缘故。希波丽塔捉住玄奘仍在合十的手腕,拉他前往不远处的高大房屋,丢给玄奘的背影腰胯摆动,娉娉婷婷。室内清凉,桌子上搭了一层纹理细密的红布,三五个侍女分别上来奉茶,茶碗置于盛满碎冰的长盘中。汗水把玄奘的僧袍都黏在了他身上,他却仍穿着袈裟。\n通关文牒在希波丽塔腰间,封皮沾了她的汗水,闻起来会是一股鲜花和野马的味道。她说:“你喝点水,润润喉咙吧。你讲了这么老半天,接下来换我。我给你讲天竺国的事。”\n玄奘说:“陛下曾去过天竺?”\n“没去过,但曾有天竺来的商人经过我这里,我求他给我讲过天竺国的爱情。”希波丽塔看到玄奘微微前倾,得意地一笑。\n在天竺,所谓爱情,就是不用喝子母河的水就生下小宝宝。如果由男人拉动女人的手指,从左手小指到右手小指编号从一到十,按五、十、一、十、七、二、三、二、九的顺序,女人就会扑通一声生下一个宝宝。天竺的太阳不是圆圆一个,而是覆盖整个天空,从视野一头直到另一头,太阳底下的人们皮肤黝黑,终年汗流浃背。淋漓的男人和女人额头抵在一起,汗水从额头渗入身体,等太阳撤下巨幕,月亮在正当空时,女人就会扑通一声生下一个宝宝。\n玄奘说:“陛下,请您讲讲天竺的佛寺,可以吗?”\n可以呀。在天竺的寺庙,女人如果避开来回来去的僧人们,潜入寺中的图书馆,去读那些关于生命与自然的书籍,读到什么话题,肚子里就会产生与之相应的事物。关于河流水利的书让腹中出现错综的血管,关于日月星辰的天文历让腹中出现闪亮的眼睛。女人读完寺中所有的藏书,腹中的万千头绪就聚拢完毕,变成一个孩子,于是她就扑通一声把宝宝生了出来。\n玄奘摇头,说:“胡闹,胡闹。天竺佛法圣地,怎么会如此混乱?”\n希波丽塔说:“这都是书上说的。经书。”\n她去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回来时就紧挨着玄奘坐。果然是鲜花与野马的气味。希波丽塔把手中的书放在玄奘面前,边角早翻烂了的。“你会天竺的文字。这本书是天竺来的商人留下的。他说里面有‘瑜伽’,听上去好像你说的那本——”\n“《瑜伽师地论》。是我唯识学派的根本论典——”\n“对对对。那你看看,如果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什么经,你就拿去。不过那样的话,你要多在我这里留一阵子,反正你也取到经了嘛。”\n玄奘朝那本书一看,一口凉气卡在喉咙。封皮上一行隐秘的金色梵文,念出来是“卡玛苏拉”。这是《欲经》。\n玄奘说:“这是《欲经》。”\n希波丽塔说:“什么是《欲经》?咦,你闭眼做什么?”玄奘只好把眼睛睁开。\n唐晚初说:“算了,眼神真猥琐。闭上。”\n我就只好又闭上眼睛。\n一曲完毕,手机里音乐跳转。悠扬的清声高唱,异域风格的吹奏,神奇的拍掌鼓点,哆了哆隆咚哒哒哒,是风靡全球的旁遮普语歌曲《Tunak Tunak Tun》。我和晚初还在抱着,突然一同笑出来,不约而同开始跟唱听上去好似中文的旁遮普语歌词,“多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房间气氛全不一样了。我俩并排坐在床上喝啤酒,看了会片子,慢慢地兴致才终于回来。晚初突发奇想,屁颠屁颠跑去拿了本《欲经》回床上——是我们一年前给对方买恶搞礼物时她送我的,只打开过一次——我们钻研了一晚,每随机看一页就实践一下,仿佛合看一本漫画的小学生,《欲经》放在床中间,边看边笑,边笑边学。有几次她说这个姿势要压压腿,然后就一边压一边很认真地用气声在“一二三四”计数。我抱起她,她却忽然打断我。我说,怎么了?她说,想到一个灵感。她去拿笔记本,我在床边坐着,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啤酒已经变成常温,不太好喝。晚初背对着我,光洁的背影随画笔移动而微颤。我为她的投入感到骄傲。可正在那烂陀寺中手持舍利的我却看到,在这一刻,我和晚初正来到一条岔路,手稍微分开了。\n难道连这样美好的经历,也是要修正的吗?我想再从玄奘的见闻中寻求开解,可他正被希波丽塔逼到墙角,我们谁也帮不了谁。玄奘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大屋的客厅。大屋深处,一张帘子半开,里面露出朦朦胧胧的一角,缭绕白色的烟气。\n希波丽塔说:“那是我的寝室。”\n玄奘说:“陛下,不要开玩笑了。请快将通关文牒还我,放我西去吧。”\n希波丽塔轻抚腰间的通关文牒,说:“早说过,你自己拿不就好了。”她腰腹裸露,两条优美的肌肉线条从裤腰里延伸出来,光影凹凸。玄奘绕到一张凳子后面。希波丽塔饶有兴味地把凳子蹬开。两人的追逐是笨拙的慢动作。\n玄奘硬起头皮,从希波丽塔身边挤过去,迈出房间大门。希波丽塔去拦,却只把他的锦镧袈裟扯了下来。她抱着袈裟小跑追上去,带着笑意,说:“你的衣服不要了?这个小册子也不要了?”\n“不要了。”\n“你的行李还在我的庭园里。还有那个铁碗。我不让你回去拿。”\n“那就也不要了。”\n希波丽塔梗起脖子,跳到玄奘面前倒退着走。玄奘一步不停。希波丽塔显然有话要说,可她就是不说。我想起和晚初分手时的种种,看得暗暗摇头,恨不得替她张嘴。这么想着的时候,希波丽塔终于说话了。“那就实话告诉你吧。听你说了那么多关于爱情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想要你留下了。我现在正在体验的,就是爱情,对不对!对吧?从大唐来的人,我爱你!”\n玄奘双目平视。希波丽塔刚刚就也发觉了,每当她让玄奘感到窘迫时,他的耳朵里就会有什么动一动。可现在他的耳朵好好的,耳垂长长的,连因为步伐而颤动都没有,稳稳当当指向地面。希波丽塔说:“你听到了没有啊?”\n玄奘说:“陛下不懂爱情,所以刚才说的也不必当真。”\n希波丽塔差点被脚后的什么绊了一跤。玄奘这才放慢脚步,却没有去扶,只用眼神表达了纯粹友谊上的关切。希波丽塔狼狈地站稳了,急着说:“我懂!我怎么不懂?刚才听你说了好久了,我全都听明白了。爱情就是不能长久又让我心里痒痒的东西。所以既然现在送到我眼前了,我就非抓住不可。你是我的了。我是女王!”\n玄奘说:“陛下,您才刚认识我不到半日。”\n“对!”\n“您会爱上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在这里难得一见的男人。”\n“还有!我觉得你很聪明。”\n“您皇宫里打理国事的那几位也很聪明。”\n“我觉得你讲故事时的声音好听。”\n“您的侍女们的声音也都好听。”\n“你非得去天竺的那个什么烂成一坨的寺,一走好多年,我觉得你很有毅力。”\n“我去‘那烂陀寺’——”玄奘强调了这四个字,“本就是为了让世人不再受爱情之类的迷幻困惑。”\n“我、我偏喜欢你的光头!”\n玄奘没忍住一丝微笑。“陛下,谁都可以剃度的。”\n他继续向前。希波丽塔憋红着脸跟在一旁,腰间通关文牒的边角挠得她痒痒。过了一会她说:“你刚才说我不懂爱情。给我解释清楚。”\n玄奘停下来。他说:“如是我闻,世尊释迦牟尼——”\n“我不听他怎么说!我听你怎么说。”\n玄奘迟疑之际,我在迷宫中正找到一个又一个关键拐点,在那些时刻作出微妙的改变。研究《欲经》的那一晚,如果我们恰好没翻到其中某一页,晚初就不会突然涌出必须记录的灵感,我们将缠绵到天明。但我并没有阻碍她的梦想。第二天我会在更好的时机将同一个灵感提示给她。我们也常常讨论她的设计梦,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加油打气。我们从不争吵。我所做的只是把那些会被晚初发觉的种种不完美一点一点打磨光滑,这是不知多少人嘴上拒绝却其实梦寐以求的能力。我清楚地看到,凭借舍利,我打消了连晚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想要分手的念头。于是时机日益成熟。在一个我精心挑选过的夜晚,我用曾经拍下的无数张晚初的照片,在我们同居的公寓客厅墙上拼成巨幅文字海报。她下班回来进门的那一刻,我单膝跪地,向她求婚。\n她同意了。\n玄奘摇头,神情严肃得吓人。他说:“陛下,这根本不是爱情。”\n想想车迟国的人们吧。\n……\n在一个我精心挑选过的夜晚,我用曾经拍下的无数张晚初的照片,在我们同居的公寓客厅墙上拼成巨幅文字海报。她下班回来进门的那一刻,我单膝跪地,向她求婚。\n她同意了。\n玄奘摇头,神情严肃得吓人。他说:“陛下,这根本不是爱情。”\n想想车迟国的人们吧。和晚初结婚后,我们为了房与车双双工作,周末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轮流做饭,抽油烟机的声音让我们谁也听不到对方。饭桌上没话找话之际,我将玄奘的见闻当成我曾读过的小说复述给她。她垂目用筷子拨弄白盘中的白菜和白碗里的白饭,或许在听。\n在车迟国,戏剧不仅是一种消遣,更是生活本身。整个车迟国由一张巨型戏台组成,走上去咚咚响,风霜雨雪都有乐队驻扎在舞台角落。每个居民的住所就是演员的卧房。一打开门,楼梯通往幕布,撩开了就来到木制的台上。居民们一旦撩开幕布,就不再是自己,而是要按车迟人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剧本忠实出演。角色共分三个行当,一为虎,二为鹿,三为羊。角色的对位,虎与虎是一出,虎与鹿是一出,虎与羊是一出,以此类推,戏剧的走向早已预定。人们戴着面具,身穿大小一致的臃肿戏服,看不出扮演者。于是如果有人抱病缺席,甚至意外死去,就会有顶替者上台。车迟国的人们,有时终其一生,也不知在台上和自己演了一辈子的爱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或甚至是否还是当初上演邂逅那一幕时的那同一个人。\n唯有那些天生哑口的人们,不能演出,只好成为乐师,在舞台角落为他人伴奏。乐声让他们更缄默。但在一个又一个为让乐声合拍而传递的小小眼神里,缄默的他们产生了另一种语言,一种台词之外的空白之意。有外来者认为,只有车迟国的乐师们才有真正的爱情。但这一点当然永远无法证实。\n在听吗?我问唐晚初。\n她嗯了一声,并未看我。我忍不住皱眉,猛然发觉我真的像和我分手的唐晚初所说的那样开始厌倦婚后的她。当初她那让我魂牵梦绕的深林般的气质,现在看来却是一股将我拒之门外的冷淡。我想我们仍算是相爱着。只是皱纹却怎么正从唐晚初的眼角爬出来,连法令纹也开始浮现了?她的刘海早已剪掉,露出略有点长的前额。后来她的头发烫了卷,我暗暗觉得不太适合她,但没有说。她眼中的我一定更加不堪。结婚后第三年,我打破了每天必定锻炼的习惯,淋浴前镜子里的侧影呈现丑恶的弧线。我们依然相爱。每晚入睡前我们简单地亲吻,孩子一落地就哗啦啦长大成少年,对我们偷偷摸摸的亲热不屑一顾。孩子的脸是模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n顶骨舍利只是让我瞥见这圆满婚姻的一角。三秒之后,唐晚初出现在那烂陀寺时,只要我一转身,就可以按舍利的指引走出曲折的人生迷宫,来到开阔的出口,亲自去体验这人生的全貌。而此时眼前头发烫了卷的唐晚初却正在对我说话,打断我对未来的憧憬。她说,明天别忘了买酱油,香蕉,还有……我替她说完,还有梨。唐晚初摇头。我说错了。我们都没有笑。我们早不能替对方完成没说完的话,说错了也不再好笑。这是时间加给我们的自然法则。即便唐晚初青春永驻,即便我永远是青年才俊的模样,我们的爱情也会慢慢变成亲情,之后融化成生命的一部分,平淡像白面包。无数诗人曾说,那才是真正的浪漫。但我想他们只是妥协了。\n不知不觉间,晚初已经很久都没有提过当设计师的事。\n我也累了。和晚初共同步入圆满的婚姻后,我无心再用舍利寻找每条岔路的最佳选择。我们终于开始吵架。因为从未吵过,所以格外凶恶。迷宫另一条线路的我们,也曾有一次闹到天翻地覆。我的嘴吼成一个猩红的洞口,涎水飞溅。唐晚初气急了,抄起身边桌上一个苹果核远远朝我奋力扔来。我正吼着,苹果核不偏不倚塞到我嘴里,句子立刻断了。我们之间隔着整个客厅。我不动,她保持投掷的姿势也不动,双双目瞪口呆。两秒后我们都笑到喘不上气,争吵就此停止。可与我结婚的唐晚初,此时向我扔来的却是盘子,是纪念恋爱三周年的老相册。她把从相册里扯出来的照片一张一张亲手撕碎。我把书架上的书全推到地上,展开的书页里全是撕心裂肺的片段。唐晚初说,是你毁了我的梦想!你在演,你从认识我起就在演戏!我说,你没当成设计师是因为你平庸!世界上优秀的创作者,掰掰手指头才几个人,怎么就轮到你了?唐晚初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揪下来。我说你随便扯,随便揪。她就两手握紧,朝两边奋力一撕,把自己的头皮和脸一撕两半,里面一个血淋淋的怪物颅骨。\n我猛抬起头,惊叫未停。\n早晨的阳光白得让我晕眩。这里是24小时书吧,我在靠窗的长桌上睡着了。睡眼迷瞪的女店员听到响声,自我进入书吧以来第二次看我,也只一眼。\n我的后背是汗湿的,但我无暇去管。一些想法的碎片正在聚拢,像镀金的真言一样在我惺忪的脑海里不断发光放大。我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n多年前的那烂陀寺附近,烟火气缭绕的印度餐馆里,晚初在给我阐述她的创作理念,刚稍歇片刻。我的手机充好一格电,一自动开机就立刻响起。我不理会,铃声暂停,一秒后又响。按下静音也没用。我给晚初一个抱歉的眼神,接听电话,特意展现出对来电的不耐烦。\n你知道该怎么做,24小时书吧里的我说。\n印度餐馆里的我脸色苍白。为了掩饰脸色,我匆匆起身,到餐馆门口听电话。时空另一端的我一个字也没再多说。但我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无论哪一个我,都是在那烂陀寺中那一瞬间里正徘徊着的自己。我知道,在这座迷宫中,如果我和晚初并肩走下去,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来到一条三岔路,前方要么通往咖啡厅中敞开心扉的分手,要么通往慢慢崩溃的圆满婚姻。也许那的确是一切婚姻的必经之路,但我却眼睁睁地看到那条路上的晚初梦想磨灭。难道那也是一切婚姻里必然的牺牲品吗?我暗示——不,那是摆布,是操纵——操纵晚初永远不要放开我的手,她的手就抽不出空闲去碰笔记本和资料集。是我在拖累晚初。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n如果分手,我们都痛苦。如果结婚,我们都痛苦。诸漏皆苦。可是我还有能够做到的事。我挂断电话,先去餐馆前台付了帐,回到餐桌,告诉晚初自己有急事,无缘继续了解她实在太可惜了。晚初一脸疑惑,拿出手机准备交换联系方式。\n可我必须马上离开,一转身就不敢回头,她的目光让我后背刺痛,她的脸庞总在我眼前。\n(晚初不时扶一下蓝框眼镜,伏在工作桌前,鸭绒黄色的台灯宛如正打在她身上一束佛光。她发觉我在看她,抬头时浅浅微笑。\n我在小超市单手抓着一包卫生巾,给电话里的晚初看。她告诉我牌子对了,但不是这款。要粉色包装的。\n西安大慈恩寺中,讲解员在说明禅宗与唯识宗的区别。我和晚初在人群最外围,没有细听,正忙着驴唇不对马嘴地模仿过往高僧的深奥,轮流猜其中的机锋。\n晚初打了个嗝,说,我现在也很清新好不好?\n晚初说,去你的。\n晚初说,都是被你给带坏了。\n我和晚初在无人处久久拥吻。\n我对晚初说她设计出什么我都喜欢。她随手画了个丑鱼给我。第二天她看到我真用了这个作为自己旅游公众号的新标志。她愣了一下,第一次对我脱口而出:\n我爱你。)\n我离开印度,坐上返回国内的飞机,乘出租车一点点爬过拥堵的街道,拖着行李箱回到自己的公寓,不与邻居打招呼,开门,几次插不进钥匙,开门,扑在床上用枕头蒙住眼睛。\n良久过后,深深一叹。\n玄奘也在叹息。他和希波丽塔来到城郊边缘,眼前就是恬静的子母河。玄奘的白马拴在河边,等候多时。从这里过河,就会离开亚马逊的国境。希波丽塔早命人把河边所有的渡船撑开。玄奘在河畔远望西方,一筹莫展。\n希波丽塔说:“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我看你也未必就能忘了我。反正我会被折磨一辈子。”\n玄奘说:“不会的。”\n“会。”\n希波丽塔的那双眼睛好亮,玄奘不敢去看。他说:“我抵达天竺后,受到佛法圣地熏陶,尘世一切纠葛都会忘却。而陛下您,总会遇到别的人,一个一生都在等待陛下的人。”\n希波丽塔说:“我知道。这整个国家都是我的,我又如此美丽,傻子才会不想和我相爱。我是说即便那时,你还是会一直在我心口上蹿下跳,满口‘如是我闻’地戏弄我。”\n玄奘说:“陛下,要解脱这份痛苦,您可以去一个地方。不过在那里,我又一次需要我的旅伴帮助才得以脱身。陛下要做好准备。”\n希波丽塔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在乌鸡国那么黑的地方,都不需要你的那个旅伴帮忙吗?”\n玄奘说:“他只能帮我三次。”\n“那他这次帮了你什么?”\n“我不小心吃下了一颗果实,差点因此不愿再去天竺了。他钻到我肚子里,帮我把果实吐了出来。”\n那种无名果实只长在荆棘岭上,可化解天下一切失意有情人心中的伤悲。这果实无色无味,长在不生叶不开花的黑树之顶,每株只结一颗。吃下这种果实,就可以忘记心中最在意的人。果实没有籽,蒂会轻松脱落,整颗都可以吃下,而所有关于某个不能忘怀之人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没有任何残留。\n然而被摘去果实的树,三年之后,会再长出一颗。果实中包含另一个人曾经丢下的记忆,无一例外。荆棘岭上时空交错,被人们丢下的记忆,可能来自过去与未来的任何一个时空。我路过此地时,饥渴难耐,不明就里,吃下一颗果实,一度被一股遥远的思念占据心头。\n所以,为了卸下记忆的包袱而来荆棘岭吃下果实的人,也必须背负另一段过去。除我以外,荆棘岭的访客大多明白这种记忆交换的规则,心甘情愿。可他们吃下果实之后,立刻就会反悔。他们知道新接受的回忆不属于自己,而那失去了的不知什么的空白轮廓让他们辗转反侧。三年后,他们当中有些人会忍不住重返荆棘岭,寻找另一棵树,另一颗果实,那颗承载了自己记忆的果实。于是他们整日在荆棘岭上徘徊,满山寻找,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下来。\n希波丽塔说:“我就是那种人。”\n我想,我们都是。太多人都是。\n玄奘继续说下去。“我所吃下的那颗果实中记忆的原主人,来自一千四百年后的大唐。那是一个女人。她叫唐晚初。”\n唐晚初是一个跟着直觉走的人。她凭直觉而花费积蓄,周游各国,把那烂陀寺定为直觉之旅的最后一站。在寺中,她遇到一个优柔寡断的摄影师。她从未向任何人阐述过自己的艺术理念,遇到他时却滔滔不绝,许多句子临出口才形成,都是她多年来沉淀的所想所为。他认真地听,尽管不甚明白,却充满憧憬,好像听佛讲经的小沙弥。而就在唐晚初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相遇的人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就那样倏然消失,消失得不留蛛丝马迹。\n他成了唐晚初的一块心病。直觉和浪漫的想象让她觉得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而那烂陀寺后的再无联系,断得彻底,彻底得不自然。她是对的。印度之旅后第三个月的第十二天,下午四点二十八分三十七秒,如果她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站路过一张宣传洗面奶的电子广告牌时因为左边跑过一个穿着扎眼粉色上衣的小女孩而无意中瞟她一眼,再往前看回去,瞳孔移动的轨迹里本就会捕捉到那张见过的脸。优柔寡断的摄影师正好在对面路口穿过。可他偏偏刚好发现鞋带有些松动,俯身系牢,眼神就错过了。如果不是那样,他们就会挤过人群,心照不宣地靠近,在人山人海的掩护中开始聊天,例行公事的“好巧”之后,接着上回的话头聊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重新点燃一份悸动。\n玄奘知道的事,我也知道。地铁站里,我是特意去系其实并未松动的鞋带,唐晚初也就没看到我,在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洗面奶广告牌前端详了一秒,继而步履匆匆,朝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n仍然拥有顶骨舍利的我,理论上每时每刻都可以知道唐晚初在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见到她。但我想要的与那完全相反。我对晚初避之不及。我默默避开她,也默默祝福。半年过去,我在国家博物馆的官网上看到通关文牒设计征稿赛的结果。没有我干扰的唐晚初,进入新人组决赛圈,惜获第二名。看到这个结果,我为这个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骄傲,心底却又混了一层不言自明的酸楚。这种复杂的心情,玄奘不会知道。\n玄奘说:“陛下,我们还是应该好好道别。匆匆结束的相遇,更易留下心病。请快归还我的通关文牒吧。”\n希波丽塔一言不发,脸憋红了,嘴撇得像紧绷的弓弦。玄奘耐心等待。过了一会,他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默请希波丽塔把文牒放在他手中。希波丽塔把脸别过去。她说:“我不拦你了,但东西也不还你。船也不给。你能走就走吧。”\n玄奘的犹豫只是片刻。他转身解下马绳,牵马朝河中走去。希波丽塔偷眼看他。白马不愿跟着,在岸边喷鼻,他也不强求,放开绳子一个人走。水转眼淹到他腰腹。希波丽塔忍不住了,在岸上跺脚,又叫又喊。玄奘仍在前进,不一会水淹到脖子,突然脚底一滑,头顶也消失在水面下了。划水啊!希波丽塔想。怎么不划水!\n连挣扎都没有。水面无波。玄奘好像就那么活生生消失了。\n希波丽塔在岸上快步来回走了两趟,突然把通关文牒丢在河岸,脱下铠甲,一跃入水。\n子母河水面荡漾。不一刻钻出他们,惊起几只水鸟。希波丽塔的手臂揽住玄奘,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带他们游回岸边。玄奘面朝天空,闭口咳嗽,却是清醒的。从他的眼里看不出思绪。希波丽塔把他放在岸上平躺,自己一翻身躺在他身边,大口喘息,精疲力尽。两人都不说话。\n很久后,希波丽塔才说:“这下我真一辈子也忘不掉你了。你也忘不掉我。”\n她的小臂横在双眼上。她在哭泣。躺在她身边的玄奘百感交集。此去天竺,他要找的是解答世间一切疑惑的佛法真经。他做好了一头扎进文字当中几十年不再回头的准备。那是唯识宗的修行方式,要用一生去研读,一点一滴积累修为。可他为了拿回通关文牒而对希波丽塔的开导,却好像禅宗“不立文字”的做法,过往见闻一段段化成的机锋和公案似是而非,经律论三藏中的精妙文字全抛在脑后。他是否早已偏离了自己的道路?希波丽塔没有用来遮眼的那条手臂正紧紧挽着他,生怕他跑了,手臂传来的温度挣扎着钻到他心坎中。如果他再回到荆棘岭,会被迫为她吃下一颗无名果实吗?希波丽塔的气味,那鲜花与野马的混合,此时又加上子母河的一种苦涩和温馨,正飘入玄奘的心窍。希波丽塔的哭声渐弱,变成啜泣,后来轻到只有鼻子偶尔一声,如小羊羔嗅一朵牵牛花。牵牛花是玄奘的耳朵。\n她挽着玄奘的手臂开始游动,五根手指在他手上收拢。两人十指轻扣。\n玄奘没有挣脱,大概是因为刚刚差点溺死,太累了。她的铠甲丢在一旁,露出水莹莹的矫健肌肤,马裤贴身,显露妩媚的曲线。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在河岸上,如奔腾而热情的河。\n希波丽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开了,一会又哭,一会又再笑,先是咯咯地,后是嘎嘎嘎地无法自制。她忽然一翻身,脸和玄奘的离得很近。她说:“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n玄奘要说“什么事”,却没喘上气。希波丽塔说:“你跟我说过的,再说一遍。修佛的人,最终是要怎么成佛?”\n“……破执。”\n“对呀,”希波丽塔说,“你现在非得去天竺,搞到差点淹死。你要是淹死了,就不要说什么还要取回真经帮别人成佛了。那你现在死活要去天竺,真是为了取经吗?你岂不是为了去而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承认,你呀,这不是顽固是什么?这不是‘执’又是啥?你这辈子成不了佛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n那天的帕米尔高原,湛蓝的天空里只有两片如鱼般游憩的云,风和日丽,是个最适合爱情的日子。两只麻雀在河岸的树上朝两个人歪头看了又看,飞走了,觉得有趣又飞回来。河心跳起一条青色的鱼,继而又是一条。通关文牒在不远处半开,一对竖起的空白折页摇摆不定。玄奘的眼睛,若是在深夜的青灯前,连遥远西天的佛光也能看到。此时他却只看得到希波丽塔那满头湿发散开的娇红的脸。\n他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希波丽塔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的笑,而是抿了抿嘴唇,为爱情突如其来地接纳而沉醉。也就在这时,从玄奘的耳中飞出去一道金色的影子。\n希波丽塔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眼中只有玄奘。\n玄奘睁开眼。希波丽塔的嘴唇在靠近。玄奘说:“陛下,抱歉。”\n河岸动了起来。树弯下腰,泥沙隆起,希波丽塔从玄奘身上爬开,半站起来四下张望。她的两臂张开,试图保护玄奘。但玄奘并不惊慌。他默默坐起——倒不如说是他身下的河岸将他托起。土木结合,在玄奘身下渐渐成形,最后成为一匹东拼西凑而成的马。树是马的筋骨,裹在外面的是白色的泥沙。那匹早先等在河边的白马,已融化在河岸的沙中不见了。玄奘坐在马背上,神情恢复成大唐高僧的镇定。远处,那道从他耳中飞出的金光正巧回来,落在他肩上。那是一只小猴。小猴张开手掌,里面有什么东西吹起般涨大,覆在玄奘身上的是锦镧袈裟,搭在马背的是行李,紫金钵盂也在里面,还有小金猴回来时顺手从河岸上抄起的通关文牒。小猴挠挠脖子,捉住一只虱子吃了,三蹦两跳,身体随每步变小,没有回到玄奘耳中,而是消失在河岸沙滩的颗粒中。\n玄奘说:“陛下,那是心猿,也就是那位一路上帮我化险为夷的旅伴。我胯下的是意马,和他原是一体。无论路上多么凶险,他们也不会出现,除非我动了凡心。在狮驼国的一次呼吸间一等二十年,我定力动摇过。在荆棘岭吃下果实,我满脑想要替那记忆的主人寻找她陌生的恋人。此时心猿意马又一次出现,就意味着我的确对您动了心,萌生了不去天竺的念头。我说您不懂爱情,是大错特错。不懂的人是我。”\n希波丽塔跑过去,说:“那你要留下了?”\n玄奘的马已经在往河中走去,马蹄稳稳踩在水面上。玄奘说:“不,心猿意马容我克服难关。难关一过,它们就会消失的。这下他们帮了我三次,从此再不会回来,我也因此修为又精进一层,再不会动心了。从今往后,我只会继续前行。”\n希波丽塔涉水追上去,膝下的水声把她自己的喊声淹没。她只好停下来,对渐行渐远的玄奘喊:“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n“陛下,佛教中人,若修为精深,死后由火烧过,不会留下灰烬,只会留下舍利子。那是我佛中人为引导世人一心向佛而留下的路标。即便陛下有一天手持我的舍利,也只会感受到我对佛法的修为,亲眼看到世尊当年拈花示众的盛景,一条笔直大路通往西天,再无其他。今天半日的种种,均不会在舍利中留存。”\n“你刚刚还差点让我吻你来着!”\n恢复了高僧的神态后,玄奘第一次露出一丝犹豫。\n陛下,我是偷渡出国。那通关文牒的第一页,就是为我的祖国大唐预留的空白。所以先前还未对您讲过——在大唐,爱情远比我曾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度更加复杂。\n他再没回头。意马幻化,飘忽变成一艘小船。希波丽塔一屁股坐下,看着眼前河岸沙滩上马形的凹陷出神。\n“大唐的复杂爱情,就是真正的爱情吗?”希波丽塔似乎在问我。\n我怎么知道。\n我们双双目送玄奘的小船离去。\n船就要看不清时,希波丽塔轻轻一笑。“至少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了,”她一歪头,双眼好像直视不该在此地的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她说,“但这半日里多亏有你陪着,有的话我才敢说。难不成你是我的心猿吗?我欠你一次。有机会一定还你。”\n希波丽塔挥挥手,我就回到二十一世纪。有舍利的指引,我和晚初各自的生命好像变成了平行线,再不会交叉。五年后我试图打听她,一无所获,仿佛她和我在不一样的世界里。十年后我的相机记忆卡丢了,放在某个旧箱子里,搬家时大概是当成垃圾扔掉了,晚初在那烂陀寺中的所有照片都没留下。在这期间我结了婚,不知道和谁。四十年后我依然会时时想起晚初。我的女儿知道我在思念的人不总是她的母亲,抿嘴偷笑。那时我头发掉光了,眉毛是灰的,左膝盖骨用金属换过。我独自一人时,晚初偶尔会在我身边坐坐,和那烂陀寺里初遇她时一样年轻。\n这就是我和唐晚初的全部爱情故事。三秒之后,宛如来生,她将出现在拐角,开始这段我们萍水相逢后再未见面的故事。\n我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这是遗憾还是解脱?是遗憾,为什么希波丽塔沉浸在刚刚才诞生的回忆里,面露微笑?是解脱,为什么小船里的玄奘又拿出了通关文牒,轻轻将手掌放在被太阳和沙滩烤得如肌肤般温暖的封皮上?\n玄奘手中的通关文牒简朴而精致,是一件毋庸置疑的艺术品。正面封皮上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封皮的角落有个不显眼的标志。玄奘的手指无意中抚摸到这里,拿起来仔细看,标志底下有五个蝇头小字。 \n国家博物馆。\n玄奘皱了皱眉。他翻开通关文牒第一页,小心翼翼,好像怕里面有个小小的希波丽塔埋伏着。在本该留给大唐的空白页上,却盖了图章,线条曲折,像一条红色的巨龙,盘旋飞向五颗黄色的星星。玄奘继续翻下去,斑斓的色彩,陌生的国度,前所未见的形状,每一页、每一页上一个个图章像一座座精致小巧的迷宫。图章内部的纹理,既像迷宫错综的墙壁,隐约却又像个小小的人,在一个又一个目的地左右顾盼。从第一个国度到最后一个,小人贯彻始终,把将近两百页图章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旅途,在山和海的彼端去看那些火焰的山峰,永夜之国,奇花异草盛开,珍禽异兽在天地间奔跑与驻足。这本通关文牒里的图章,与多年来他随身携带的那一本里的图章各个神似,却又超脱于外,既非模仿,也不是挑战。玄奘端详每一页,跟着图章里面似有若无的小人走完这一遭旅途,那些迷宫具体又抽象,让一些精深的佛理在他脑中聚散奔腾。翻到最后一页,封皮合上,底部印着一行小字——\n“我心中的通关文牒”文创设计大赛新人组第一名。设计者:唐晚初。\n玄奘翻开包袱,再找不到第二本。心猿为他拿回通关文牒时,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n但我知道玄奘的通关文牒在哪里。\n从我在那印度小餐馆中铁下心离开唐晚初的时刻,再朝前回溯,回到我在那烂陀寺中第一次手持舍利的瞬间,在我的导游摊开的满背包纪念品里,金色阳光汇聚在某个猴神哈奴曼雕像伸出的手指,顺着看去,就可以看到混在一堆破破烂烂的伪造佛经古本中,的确还有个饱经风霜的长条形小册子。边角都磨破了,封皮正面的大字也只剩下黯淡的碎片。但这本小册子的原主人不言自明。而最需要它的新主人,再过三秒就会出现在我身后。\n作为买下舍利的赠品,我眼疾手快,把玄奘的通关文牒也收进自己包中。在印度和晚初分别后,我把通关文牒寄到我不能再熟悉的她的住址,没有署名,回信地址是虚构的。我知道她一定收到了。不仅是因为她比赛夺冠。当玄奘忍不住再次翻开晚初的通关文牒时,在致敬页上,是晚初给我的最后的留言。那留言与通关文牒原版里某一页上模糊的句子近乎相同,只不过晚初作品里的是漂亮的印刷体,而原版中的则是歪歪扭扭、不成比例的汉字:\n我会记得你,神秘的远方人。\n玄奘对着这句话看了几秒,终于犹豫着转头,去看子母河岸边的希波丽塔。可那位大大咧咧的女王早擦干了脸上的河水和眼泪,恰巧这时起身离去。玄奘为自己的不矜持摇头暗笑。只这么看一眼,他心中就留下一个明明已经剔除的种子,不知何时又要生根发芽,让他死后用来指引佛门弟子的舍利不能十全纯粹,而是留下啼笑皆非的这一天。\n或许那样也好。\n这样想着时,船靠岸了。玄奘戴上遮阳帽,担起行李,徒步消失在帕米尔高原的森林中。\n迷宫走完了。\n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的头发掉光后不久,中国佛界出了一件大事。曾在建国后遗失的玄奘顶骨舍利重现于世,由华侨重金买下,送回国内收藏。我想那个舍利一定不是真的,因为我手里的一定是真的,而同时有两块真舍利,中国佛界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不过为了那份似有若无的联系,我还是前往了西安。舍利归国典礼后,西安大慈恩寺活动不绝,又同时展出多年前现身的原版通关文牒,一时吸引无数游客。买素斋盒饭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排队的女人背影里有一股熟悉的特质。那是唐晚初。寺院里摆满了塑料桌椅。唐晚初坐下时,我拿着盒饭也跟过去,问她能不能合用一张桌子。她同意了。尽管桌椅旁人来人往,我们周围却像有个静默的空间包裹。我听得到她的每次呼吸。\n她的眼角有皱纹,头发盘着,口红的色号很适合她,不太鲜艳的红。我们就佛寺的活动攀谈几句,我找准机会,顺口提起自己也算和玄奘的舍利有缘。她似乎产生兴趣,但她当然没有认出是我。前前后后的人生片段加在一起,我认识她一百年,可她只认识我几个小时而已。更何况我现在头发脱落,还需要拐棍助行,和当年判若两人。唐晚初听我提起舍利,话匣子渐渐打开,说她年轻时去过玄奘取经的终点那烂陀寺。她没有提起我。她只说,可能是缘分的牵引,后来她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里面有一本小册子,酷似玄奘的通关文牒,给她的成名赛带来许多宝贵的灵感。后来她把小册子捐给国家博物馆,才得知竟然是真品。\n不过,她只做了几年,就不再做设计了。她后来在做文物保护。\n我愕然。她对我的惊讶似乎早有准备,可能曾有无数为她的创造天分感到惋惜的人曾做出过同样的表情。但她不知道我的惊愕另有原因。听说她放弃设计事业的那一刻,我的大脑飞转,又要回到几十年前的那烂陀寺似的,回想自己是不是哪一步做错了,不知不觉间导致恶果。可张口结舌了一会,我还是只能问最浅显的问题:为什么?\n唐晚初的回答十分熟练。她说,收到那本通关文牒后,再动笔设计自己的参赛作品时,就有如神助。她好像不是在进行一次摸索着的再创造,而俨然是玄奘的继承人,只是复刻了一份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通关文牒。她灵感充沛,理所当然地斩获冠军。连她写在致敬页的句子,也是从玄奘的通关文牒里找到的。唐晚初觉得,她是在走一条早知道结果的路,一座标记好线路的迷宫。她顺着早就在那里的标记,自然而然走到一个海阔天空的出口。可如果是那样,一开始又走什么迷宫呢?\n人是为了迷失才会进入迷宫的。\n唐晚初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那眼神清澈温柔,充满谅解与智慧。我隐隐觉得,此时和我说话的人已不再是唐晚初。\n她说出我的名字,尽管我从未自我介绍。她说,迷宫的前后左右,每个方向你都走遍了。真的有趣吗?现在迷宫走完了,你又要去哪里呢?\n我不知道。\n她说,你当然不知道。你呀,就是个手里握了块骨头的凡人而已。我欠你一次,就直接告诉你吧。迷宫还有一个方向。\n向上。\n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狡黠的嘴角上勾,意味深长。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大慈恩寺的院落和建筑朝四面八方远离我,脚底的佛院无限扩大,直至白茫茫一片中只有我独自坐在桌椅旁。我站起来,回到那烂陀寺,一只蓝橙色的凤蝶从身边飞过,印度青年导游似笑非笑,胡须下的嘴一开一合好像金红色的鱼唇。我告诉他“No buy,no buy”,郑重地把手中的玄奘顶骨舍利放在冥思石台上,一顿,又顿。\n然后放开了手。\n仅限这一刻,我比半生执着于去那烂陀寺取回真经的玄奘法师更接近佛。\n徘徊的一百年如烟消散,只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和一点残留的气味。三秒转眼过去,唐晚初出现在我身后,我则没有回头,而是往另一个看不见她的方向转身。两行泪水正流过我的面颊,我不想让她看到,在扭头的同时一把抹去。没有新的眼泪。唐晚初的鞋底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烂陀寺的红墙慈悲地目送我离开。我隐约听到我的导游拦住了她,向她推销我不要的纪念品。我拐过一道墙,为从此再也不会见到唐晚初而长出一口气。她的声音传来之前,我已经走得足够远。\n在那烂陀寺的门口,我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不能更熟悉的声音。\n想不回头,又不得不回头。\n正在朝我赶来的唐晚初,逆着入寺的游客,大步流星,鸭舌帽几乎要被风吹走,靠近,靠近。我忐忑不安地看去。我心平气和地看去。我满怀期许地看去。我无可奈何地看去。这副样子的唐晚初,背景是高远的天空,和我一样神情复杂,风采无以言表,在我手持舍利的所有过去、现在、未来的迷宫中,都从未见过。\n"},{"attributes":{"class":"normal-img"},"insert":{"native-image":{"alt":"read-normal-img","url":"https://b2.sanwen.net/b_article/watermark/ee7de225db5a9459b5d7719b170604107ccba65a.jpg","width":2130,"height":3264,"size":2269158,"status":"loaded"}}},{"inser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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