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食
外食
如果我此时要做一个决定,那么一定要快速驱动我的双脚向前迈出去。并非出于深思熟虑并主宰我的命运的自觉,而是摆在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假如我此时闭上眼睛,伸展四肢,那么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消失不见,但等到下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相同的机会,即使它从未改变,在消失过一次之后却显得更加诱人了。所以,如果承认了唯一的选择不会再改变这早已被多次验证的事实,那么不妨尝试等待它在眼前消失,这样就不会因其一成不变而产生厌恶、甚至变得烦闷,而是会充满渴望地张开双臂以便迎接它下一次的到来。 比如说我每天中午都会出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中华料理店,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偏要提的话,那就是我可以无需长时间忍受饥饿就可以走进这家店。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家店无论是从环境卫生还是菜品质量的角度来看,它都低于平均水平。值得庆幸的是,午市的价格还算合理,这或许是从理性角度我唯一坚持在这里吃饭的理由。否则,我便多花一点钱来换一家餐厅而不必忍受这里的环境。 如同闹市区诸多挤在小楼里的其它店铺一样,这家餐厅没有一个真正的大门,而是需要乘电梯上去,电梯门一开就到了店里面。店里发黄的墙纸已经有一部分破损了,排气扇的开关和电线附近则发黑,除此之外,到处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难闻气味,那味道是从厨房里散发出来的;墙上不知为何突兀地挂着一些没人用的衣架,电灯和换气扇的电线在墙上或是窗户的缝隙中杂乱地延伸,就像溜进暗处的蜈蚣一样;收银台局促地设置在过道入口处,需要侧一下身才能进到里面;隔着收银台狭窄的过道,就是用一小块帘子遮住的厨房入口,其附近的地上放置了一些调料瓶;靠窗座位的一部分被一个突出来的机箱所占用,为了美观机箱被套上了布罩。不同于其它的餐厅,在这里即使厨房只有一帘之隔,我也闻不到烹饪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异味。油腻的桌子上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水渍,就连刚做好的菜也色泽暗淡、勾不起我的食欲。 “凑合吧,也能接受。在涩谷这个价格也……不错了。”我说道,同时抿了抿嘴。 “哦,我觉得这里的味道很难闻。看来你在意的是价格,而我希望下次换一家。”X笑着摇摇头说。 “是的,如果我们找到更好的,或许就不会再来这里了,毕竟这里的气味难以忍受。不过这里不是池袋或是上野,找到一家合适的中餐馆……没那么容易。也……不一定。”我用手指蹭了蹭鼻头,说道。 我的友人X在几个月后离开了东京。在他离开东京之前,我找到了一家台湾料理店,那里干净明亮,饭菜也很美味。 “这里真不错,在我离开之前我要多来几次。那个服务员,你觉得怎么样?“X微笑着问我。 “挺好的,都挺好。” X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不久后他突然中断了和我的联系,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和那个服务员关系很密切,不过那是在他临走前的几天我才知道的。 我和X的联系中断后又开始一个人吃午饭,我对此早已习惯。我和X只不过在几个月前才开始一起吃午饭而已,而在此之前我也是一个人吃,我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但我越来越排斥去一些地方吃饭,这主要因为我日渐严重的口吃几乎无法让我表达任何东西。比如说我尽量不去便利店买便当,因为每当店员问我是否需要袋子以及是否需要加热时,我往往无法回答我的真实想法,结果家里多了一堆的袋子。此外,拉面馆也不能再去了,因为卡在我喉咙里的语言无法冲出口腔钻进店员的耳朵里,从而选择我所希望的汤的浓淡和面条的硬度,而这些是我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我刚来到这个国家就学会了的简单词句,语言能力日益增长的我现在却无法轻易使用。不仅如此,我说母语时也是一样卡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够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少了。 午饭还是要照常吃,那么我还能去哪里呢?快餐店不论何时都挤满了人,而叫外卖又太昂贵,看起来我只能回到这个又脏又臭的餐厅里了。是呀,我还能去哪里呢?至少在那里我不需要为口吃的问题而担心,也不会因为我荒诞的无足轻重而忿恨不平。只要——用手一指菜单,老板就能知道我的想法,然后跑到厨房里为我变出一顿饭,而省去了我在其它地方的麻烦——忍受店员疑惑的注视,和他们因认定我不熟悉他们国家的语言而贴心地、连比带划地用蹩脚的日式英语尝试为我艰难解释的苦功。——这让我感到愤怒和羞愧,因为我的日语水平已经通过了最高难度的检测,现在居然被看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游客,更何况,这也让我想起了我说中文时也存在相似的卡顿。我脑海里能够组织的东西越来越多,如果我口齿伶俐的话,一定能精准而流利地表达。可与之相反,我说话时就像在蹦豆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还能够脱口而出的替代用词。总之,我和周围的隔阂越来越深,哪怕是最浅显易懂的东西我也无法准确传达。我的语言,如果无法传达给别人,那么我就被彻底抛弃了。 可到了中午就只有填饱肚子这第一要务了,我只能尽量用最小限度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所幸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供我填饱肚子。我几乎每天去这里吃,也似乎只能去这里吃。可这里也有属于这里的问题:环境和饭菜是一方面,老板的听力似乎也不太好。我进入餐厅后把头探进厨房,来用我尚且还能表达出来的短句宣告我的到来,可老板似乎根本听不到。按理来说,应该由老板亲自给客人安排座位,如果他还在忙着什么而没有注意到我的话,我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等着他发现我才能落座。所以,我干脆直接窜到空的座位上,选好希望点的菜,然后探出身子、面带微笑地等待老板从厨房出来时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