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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仁发:雪的安慰——秀枝诗集《白雪之上》序

2023-06-22 13:55 作者:音乐无国界哟  | 我要投稿

文/宗仁发

秀枝是我一直非常看好的一位吉林诗人,在诗人前面加上“吉林”两个字的时候,觉得是有些别扭,但若去掉也会表达得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说,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地方性”是非常重要的,正是处理好了诗歌中“地方性”问题,才可能形成诗歌的“世界性”。我们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在诗歌世界里的位置,可我们知道诗歌世界在我们心中的位置。

秀枝居住在吉林省东部长白山南麓的通化县(隶属于通化市,市县同名,像吉林省和吉林市省市同名一样),县城所在地为快大茂镇。这个小镇坐落在蝲蛄河畔,蝲蛄长得酷似小龙虾,但它与小龙虾不同的是,对栖息的水环境要求极为苛刻,一旦河水被污染,则就会导致蝲蛄灭绝。蝲蛄河是浑江的支流,浑江是鸭绿江的支流,鸭绿江在丹东入黄海。“快大茂”是满语“花曲柳树”的音译。我理解“秀枝”这个笔名的含义,或许就是蝲蛄河畔生长的一株花曲柳树的美丽枝条。花曲柳树,不是柳树,是木樨科梣属乔木,它是介于软木与硬木之间的一种木材,东北人特别喜欢用这种木材做家具,一是木工干活不是特别费力,二是这种木材有天然的花纹,只需木工把它用“搓珠”的方法搓出来即可,而像椴木等软木类木材因没有花纹,只能刷混色。但凡长期生活在偏远地区的诗人,几乎都难以摆脱地域偏狭带来的限定,但同时会过滤掉许多大都市的喧嚣,也就意味着作为诗人会获得更多自由遐思的空间。秀枝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写诗,最初是受到了北岛舒婷朦胧诗的影响,1987年她在河北的《诗神》杂志上发表处女作,2009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雨中的向日葵》。算起来秀枝出道的时间不短了,期间她的创作曾中断了十多年,2006年后又逐渐恢复写作。再度拿起笔来写诗,我很难猜测秀枝是怎样跨越种种障碍的。从她的作品中并没有看到慌乱追赶的脚步,仿佛是经过一段面壁修炼,忽然开悟,倒是把早年初学写作时的稚气甩得一干二净。汉语诗人中类似秀枝这样无门无派,散在某个非文化中心地带的诗人可能有很多,他们的写作是需要有更顽强的意志和更坚定的信心才行,文学之光照射到他们身上的时刻是特别微弱和短暂的。而他们要冲破被人们关注的竞技场的门槛则是难乎其难。有时他们的确写出了十分漂亮的作品,但在诗歌的汪洋大海里能激起的浪花仍是瞬间的,也很容易被各种噪声淹没。因此,与其奢望赢得许多舞台上的鲜花与掌声,莫不如先把自己的目标放在晋升脚下的每一个台阶上。

有一年我们到松辽平原的梨树县去参加梨花诗会,秀枝在诗会上朗诵了一首在从通化到四平的火车上途中创作的诗,主题是怀念逝去亲人的。记得当时我在赞扬尘轩的《我看见草,正坐在院子里》的同时,委婉地批评了秀枝的这首即兴创作。今天想起来,我在对人的理解上,有时足够武断,也特别片面。我完全没有顾及到秀枝在朗诵这首诗时眼框里几乎要留下的泪水,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位亲人的离世是与她火车上经过的地方有关联的,将本该产生的一种共情状态生硬地转移到讨论诗怎样写会更有修辞性方面去了。现在想起这一情景来,仍是充满歉疚。而秀枝的诗给我带来惊喜的是她的一首《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我在鲁院与吉林文学院的一个培训班上点评了这首诗。

《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

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

燃烧的炉子,像一场风暴那么通红

你把颓废的铁块放进去

熔化它,锤击它,直至变成你想要的刀和剑

闪耀咄咄逼人的光芒

幼时我常去村里的铁匠铺看打铁

两个铁匠的大锤挥起来,你一下,我一下

砸出那么多乡亲需要的马掌、斧头、菜刀、镰

咣──咣──的打铁声总是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多少年来,那神奇的火焰一直在我心里升腾

我迷惘过,懈怠过,冷漠过

而火焰一直在燃烧,仿佛在等待一块铁

我想我就是一块闲置的金属

如果我也纵身赴火

经一番熔烧,锻打,淬火之后

会不会摇身一变,从此就有了用武之地?

在寻找诗意的时候,诗人的路径大多是在凌空蹈虚,幻想着能猎捕到奇崛的意象,借助于奇思妙想,以奇制胜。可诗歌诞生所依赖的经验,事实上都埋藏在日常生活之中,只不过我们太容易熟视无睹罢了。秀枝的《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就是一首将蕴藏在平常事物中的诗歌烛光怦然点燃的诗。其实一首诗写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是否找到了诗歌之思与现实情景的特定联系。威廉斯有句著名的口号叫“思想只存在于现实事物之中”,而且威廉斯也正是在诗人的生活经历与诗歌的具体细节中挖掘出生动的事例来证明“什么是诗”和“诗的作用是什么”这类带根本性问题的。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里就已指出诗人在感受思想的时候应该就像感觉玫瑰花的香气一样,是直接嗅到的,不是理性分析出来的。在秀枝的诗中,“打铁”这样的现实事物与诗人内心世界的波澜相互交融,达成一致,也导致改变,在这一过程里,不经意间就溅出了一串串耀眼的火花。《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这首诗,往大处说它是在以自然贴切的方式表达了一种人生哲理,就秀枝的个人经历说,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曾中断写作后重新开启创作模式的自省书。是金属就不应该总是闲置着,“纵身赴火,经一番熔烧、锻打,淬火之后”,才会有用武之地。在秀枝内心中一直升腾的火焰,是她童年在铁匠铺里看到的后来始终没有忘记的火焰,也是她在学生时期开始喜爱诗歌的热情的火焰,经历过迷惘、懈怠、冷漠后,上天又让这一切与她重逢,再度碰撞出灵感的闪电。

秀枝当年由于家境原因选择的学业并不理想,等于是放弃了青春年少时瑰丽的人生理想。这始终是她的一个心结,开始写诗是为了纾解忧伤。重新再写诗,我想她已意识到把诗歌写好就可以是她的最大的自我实现,不仅仅是能够弥补某种缺憾。当写下《我想去看一看你打铁》的时候,我相信秀枝已将诗歌视为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阿多尼斯)”。

《白雪之上》分为九辑,足见秀枝的诗歌题材非常广阔。她是一个懂得敬畏自然,尊重常识的诗人。不管是遭遇什么题材,她都是从生活经验出发,有时灵机一动,有时也许是冥思苦想,直到挖掘出诗的“本质意义”和“现实的真谛”,才把作品写下,使事物的现实成为心灵的现实,使枯燥乏味的日常转化为“一声细语、一曲音乐和一个象征”。在秀枝的诗集中,一部分抒写与疾病有关题材的作品相当亮眼。对疾病的关注,是秀枝的诗歌题材选择的一个与众不同的向度。在处理疾病题材的作品时,她并不是绞尽脑汁的制造隐喻,也不是层层推进地进行心理分析,而是尽力而为地与之分担和共情。“阿尔茨海默,它让我热泪盈眶/那位将自己的儿子视作陌生人的母亲/她手心里的温暖不知该如何安放/她终日不安,黑夜往往骤然降临/成群的蝙蝠扇动着翅膀涌向她/或者天色突然大亮,白花花的阳光令她措手不及”(《阿尔茨海默》)。作者清楚仅仅带着同情之心来体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痛苦,并不是一个诗人的重要使命,这种病症作为医学上的难题应由医学界的专业人士来努力破解。诗人的使命是透过具体的病症,从对人的生理机能退化和变异的观察,延伸到对人的心理及思维扭曲的警觉,唤醒人类麻木的心灵,尽力做出善良的抉择。“而阿尔茨海默,不应该令人类绝望/愿它能够仁慈一些,带走人类的嚣张和分裂/愿它只令人遗忘,这尘世里的污浊、邪恶和仇恨……”(《阿尔茨海默》)。

在秀枝的诗作中,如果说要找出最能代表她丰富心灵的作品,那我一定会选择她写雪的那些诗。东北人对雪的感情和南方人有巨大的差别,南方人多是对雪好奇和觉得刺激,而东北人是离不开雪,雪可以使干燥的气候有了湿润,对应人对季节循环过程的适应。东北人会像盼望看到春天的花朵一样,盼望看到冬天的雪花。雪天的姗姗来迟,往往会使东北人茫然无措。“雪是冬天的歌声,有雪/证明冬天是活着的。看到雪/我感觉自己还在迎向这个世界(《雪》)”。当年鲁迅先生在经历了南北方的雪天之后,曾有过一番比较。他认为“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天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面对这一景象,鲁迅先生产生了一种贯穿南北的想象:“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而对于秀枝来说,雪带给她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意象,差不多她要把生命中的所见所感所思所盼都交给雪这个精灵。写雪以外的诗,秀枝都是作为现实事物来对待的,着力于写得准确、恰当,尽可能让诗歌的立意水到渠成,自然呈现,有意避免主观的干预。在写到雪的诗篇时,诗人无法再沿袭一以贯之的写法,不再拘泥于主题的意蕴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对应紧密程度,而是打开了宇宙的天窗,任由想象力自由驰骋。其实对雪的迷恋,在多年前就潜伏在秀枝的意识里,上一部诗集《雨中的向日葵》最后一辑就是“在一场大雪中度下此生”,现在《白雪之上》的第一辑是“将诗安于白雪之上”,这不是巧合,而是诗人与雪不可分割的关系持续性的衔接。在扑面而来的大雪中,诗人谛听到时间的脚步声,“而一个声音却不时发出催促/抓紧啊,抓紧啊/像一把利刃刺向耀眼无边的雪中”(《雪还在下》)。人到中年的时候,面对浩渺的天地,该用什么来支撑自己的人生,不能安于那种随波逐流的态度,让白雪将世俗的琐碎统统埋葬掉:“连续不断的降雪,将我/一次次覆盖,一次次/我将自己的内心掏空”(《雪还在下》)。这是心理上的自我清零,也是一次有意义的生活态度重启。秀枝笔下的雪,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纸,任由她用随手折下的树枝来尽情勾画。当然,这雪先是自然之雪,它按照季节的转换如期而至,它会带来寒潮和一些未知的风险。但秀枝只是把这些关于雪的认知作为铺垫,只是把具体存在的雪当作是进入广袤遐想世界的一张入场券。雪在秀枝营造的舞台上,时而有着一颗孤独的心脏,时而又如天使一般是寒冷中孩子的亲人。这铺天盖地的大雪不光是能掩埋尘世上的悲伤,它还能抚慰人内心的迷茫。雪落在无垠的旷野之上,也落在诗人的心灵之上。“唯有这雪将夜晚照亮 /唯有这雪无处不在,让胸中 /寒冷的风暴和刻骨思念得以平息 /我这颗一贯惊慌失措的心 /似乎也已被微微照耀”(《唯有这雪》)。雪是似水柔情,雪是喃喃细语,雪是四季轮回,雪更是精神故乡。所以,秀枝必须“将诗安于白雪之上”。

2022年9月13日

作者秀枝

诗集《白雪之上》简介:

《白雪之上》是一部优秀的诗歌作品集,精选秀枝近几年创作的现代诗歌160余首,向读者呈现一部艺术性较高的诗歌作品。

作者以悲悯的情怀感受世间万物,以朴素的态度关照心灵,用温润真挚的语言、意象纷呈的手法,抒写关于生命和存在、关于自然万物、关于亲情和爱情等的诗篇,表现出清晰的人生态度和生命价值取向。作者选取东北地区冬季的常见物象——雪,以写雪为主要手段,通过雪的特质表达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和感受:对于空灵纯净世界的期许和赞美,对于宁静朴素的生命状态的安守和坚忍,对于寒冷中脆弱、卑微事物的关怀和怜悯,以及对于空旷、变幻世界中生命的迷惘、挣扎和渴望等等。作品洋溢着草木清香、人间烟火和世俗关怀,散发着人性柔软的真与善的光芒,传达一种温暖,的慰藉力量。作者获第六届“公木文学奖”的获奖词为:“《将诗安于白雪之上》犹如绽放在雪野之上的冰凌花,让冬天的萧索与春天的希望结伴而来,呈现出冷峻与温婉相得益彰的奇崛之美。”

该诗集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由著名诗人、评论家宗仁发作序,还收录了纪梅对秀枝诗歌的评论和苏历铭的人物随笔。

作者简介:

秀枝,本名金秀芝,吉林通化人,从事教育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近年在《作家》《十月》《诗刊》《诗探索》《青年文学》《诗选刊》《星星》《时代文学》等数十家国内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千余首,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跨年诗选》等十余种诗歌年度选本。著有诗集《雨中的向日葵》《白雪之上》。曾获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第六届“公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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