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感觉天凉
(白居易视角,或许有点雷)
原文:毛尖《感觉天凉》
(注:初三生水平有限,参考了一些太太的文和一些书里的语句)
今年七月,诗豪刘梦得溘然长逝。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院中闲坐,抬头看到大月亮,感觉到了天凉。
无数个升沉坎坷的日子过来了,同朝好友交过,政敌小人讽过,一百余日革新败过,二十三年谪路走过,梦得晚年的气质却未沧桑。虽然我俩都已年逾古稀,但每次开怀畅饮、醉笑而歌时,心里却觉得眼前这个倔强的老头,依旧是当时年少得志的刘郎。
一定是有神灵护佑,否则屡受打压还能如此坚韧亮烈、自信傲岸?他受尽迫害终于回归,忆起当年玄都观桃花诗惹的祸,却仍不知改,挥出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事情曲折令人唏嘘,但这样有火气不妥协的老头,让人喜欢。不得不提与梦得“二十年来万事同”的柳子厚,即使内心为苦闷孤寂所蚀、为病痛羁思所压抑,亦不曾放下对理想的执着,永远维持着凛然孤高的气节。譬如他得知好友韩退之接到修馔国史的职位,却噤若寒蝉不敢去做,十分不悦,修书责斥:“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态度强硬,毫不留情。执着的人喜欢执着的人吧,柳子厚较梦得更为脆弱,在重要关头却往往护在他身前,“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当年有不少关于他们哥俩好的故事,我在不同朋友处听到了许多次。
在那时,刘梦得贬至朗州,柳子厚谪于永州。柳子厚年纪尚且不大,身体却已经不好了,梦得便一头扎入医书药典,为他研究起药方。十一年后,他们同被诏回,重返长安,激动期待之余,亦是相见欢。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再度放逐的旨意。贬谪途中,梦得与子厚坐在一艘船上,朝堂十余年的风云弹指过,你我虽不算老,却再找不回空逝的灿烂年华。昔志难酬,不如携手归田,比邻而居,逃离功名纷扰、官场牢笼。他们许下黄发相看之约,三作三和后,方于衡阳分别。可是一个蒙太奇,湘江上隔水遥望、长吟《有所思》的一对生死之交一起消失。
一起消失的还有什么呢?如果湘水会说话,它会告诉我们,刘柳的这种交情不再有。这种交情是什么,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知道的是,我们磕CP用的小情小调,比如爱情,比如基情,用在他们身上,都是亵渎。
无论遭遇了什么,梦得都几乎不曾表现出过度的悲凉。《重至衡阳伤柳仪曹》是梦得在衡阳分别四年后,得知子厚离世而作。他写道:“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回忆与现实在梦得笔下缓缓流过,如此平静。
这个平静,相信我,世上没有第二人能写出与梦得同样的平静。这个平静,不是我们看到的平静,这平静的背后,是“惊号大叫,如得狂病”,是“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凄惨彻骨……”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甚至,随着子厚在世间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淡去,再也没有人能使豁达爽朗、豪情万丈的梦得流露出这样的哀思。就是说,像柳子厚那样与梦得永不生嫌的莫逆之交已永远消失,而像我们这样的夕阳红老来伴,虽与梦得“同年同病同心事”,但交情没有子厚深,命运没有子厚像,志向没有子厚合,文章没有子厚好,甚至,连怼他,连怼他都没有子厚会。
梦得与子厚被贬后,韩退之写《原道》将此事归为天意,子厚却不苟同,以《天说》驳斥,梦得亦作《天论》三篇策应。子厚却吐槽说,他详读五六天,也没发现梦得所述的道理与他的《天说》有何不同,不但没什么新见卓识,还七拐八绕。“欧,我还以为你的文中有什么能让我茅塞顿开的,结果只是我文章的注释罢了。”子厚的批评梦得可是经常领教的,即使诗称国手,也躲不过子厚的毒舌。梦得怼起人来却也不输子厚,当他与韩退之争论不休的时候,往往还需子厚当和事佬。但梦得看子厚却无瑕,“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诚然,他们是璧,是星,是剑,是鞘。少年时阔步高视、飞声流辉,遭挫后仍心如砥柱、愚不能改;日常中彼此勉励、碰撞火花,生死间能遗之后事、友道善终。这样想想,有一个同进退、共扶持、两心相印、死生可托的知心朋友,实在是幸福的事。
最后,我要跟梦得谈谈我的心。子厚早逝,微之也离去十余年了,唯余你我垂老,为文友诗敌。阁下尝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老来临舍相伴、共为狂翁,却也闲适快乐。如今阁下亦与世长辞,此生执友,已然凋零共尽,咸归黄土。还记得当年微之回京,阁下曾羡我得以先见之;如今,却轮到我羡阁下了。
你会笑一下吗?虽说孤身一人,多感悲辛,不过想到你能先去地下与微之同游,我还是欣慰地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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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千载愚溪相对垒,未应地下友微之。
南宋刘克庄隔空喊话白乐天:元刘?不可以!刘柳才是真的!!!刘禹锡就算到了地下也是去找柳宗元的,才不会搭理元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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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写了“蓝桥春雪”组,这次是“连璧难双”组~~~用的是白居易视角(不过我觉得写刘柳还是韩愈比较合适,毕竟白居易和柳宗元没什么交集……但韩愈走得有点早……)
本来想给元白、刘柳、刘白、韩柳都改一篇,但后来发现元刘、韩刘、韩元、韩白甚至元柳都可以组(贵圈真乱)……好吧,顶多再写一篇刘白完事儿(他俩搁一起真的很乐!)
文中涉及到的诗文:
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应者声同,交争者力敌,一往一复,欲罢不能。……予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
——白居易《刘白唱和集解》(老白给刘白集子写序什么的总是夹带私货……)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
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
——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喜欢看子厚怼人……)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他真的,我哭死)
“唐刘禹锡纂柳州救三死方云: 元和十一年 , 得…… 神验。 ”
——《重修政和经史证类 备用本草 》(梦得研究药方~)
三作三和: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注:《有所思》,乐府名篇,“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怎么有元白那味儿了,咳咳)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柳宗元《重别梦得》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刘禹锡《重答柳柳州》
“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柳宗元《三赠刘员外》(💔许下约定却不得归来的是你啊……)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
——刘禹锡《答柳子厚》
(注:《四愁》,“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刘禹锡《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惨彻骨。初托遗嗣,知其不孤。……南望桂水,哭我故人。孰云宿草,此恸何极!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子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
——刘禹锡《祭柳员外文》(很难想象刘禹锡会有如此崩溃的时候……)
“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
——白居易《寄刘苏州》
“余之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刘禹锡《天论上》
“宗元白:发书得《天伦》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言。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明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凡子之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不识何以为异也。……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子其熟之,无羡言侈论以益其枝叶。”
——柳宗元《答刘禹锡天论书》
(此处引用某位太太的话:我发现柳柳一旦是给梦得写信,语气真的和旁人一点都不一样。比如柳柳给韩愈老师写信,气势特别盛,会为了以一种对抗韩愈老师的文笔有特地的写法。但给梦得的信,真的充斥着浓浓的「你484傻」「写之前动脑子了吗」这样的画风……)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昔遇夫子,聪明勇奋。常操利刃,开我混沌。子长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楯,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赞词愉愉,固非颜颜。”
——刘禹锡《祭韩吏部文》(这段怎么这么可爱……)
“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东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欤!……居十年,诏书征,不用,遂为柳州刺史。五岁不得召,病且革,留书抵其友中山刘禹锡曰: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禹锡执书以泣,遂编次为三十二通行于世。”
——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
“话旧还惆怅,天南望柳星。”
——刘禹锡《赠别约师》
“连璧本难双,分符刺小邦。”
——柳宗元《答刘连州邦字》
“策名于贞元之间,通籍于元和之时,阔步高视,飞声流辉,谓王佐之才得以施,谓当朝大臣不我遗。”
——《题罗池庙碑阴文》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刘禹锡《咏史二首》
“苟受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愚不能改。”
——柳宗元《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
年颜老少与君同,眼未全昏耳未聋。
放醉卧为春日伴,趁欢行入少年丛。
寻花借马烦川守,弄水偷船恼令公。
闻道洛城人尽怪,呼为刘白二狂翁。
——白居易《赠梦得》(我乐了)
“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大和六年秋薨。崔侍郎晦叔,大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执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予衰病,至今独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
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
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白居易《感旧》
“微之从东来,威凤鸣归林。
羡君先相见,一豁平生心。”
——刘禹锡《乐天寄洛下新诗,兼喜微之欲到,因以抒怀也》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看到最后一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