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
作者:fumi
巨大的玻璃帷幕前,映着和少女身后完全相反的景色:昏沉的天、颓败的植物与破碎的建筑,荒凉破败到只品得出悲寂与危险。远处的昏暗中蕴藏的未知将危险感拉得满满,脑中最接近生物本能的那个片段只要凝视远方太久便会挤兑理智,毫不犹豫地将颤抖表露。
少女身后灿烂的阳光、生机勃勃的杂草、胡乱堆叠的石头勾出一副明媚灿烂的图景,更远处繁华的高楼建筑上霓虹灯闪烁、电子屏幕上轮播着城际新闻与简单的娱乐。
不大的城市用双脚就能在几个小时内绕着最外头走完一圈,相较于官方定义的“城市”,描述为陆上小岛也许更合适。
绚烂的黄昏与翻滚的乌云之间没有过渡,如同被裁纸刀一刀切下般整整齐齐泾渭分明,昏沉被挡在外头,只有沿着线向远方眺望的时候才能明显看出这是一条曲线。
光可鉴人的玻璃表面重复显示着大大的“请勿尝试跨越屏障!”,黄色的感叹号和红色的粗体字像微商专用水印一般铺满屏,生怕有人作死。
相传不久之前就有过小狗一不小心撞上屏障,直接被电成了焦炭——具体到多久之前也无人知晓,根据少女自己的推测,可能已经是上一代城民的事了。
混沌的光蒙上洁白的校服,少女面无表情的俊秀脸上交织着明亮与晦暗的色彩。
这道屏障是两代人以前就有的记忆,随着岁月的冲洗,屏障之外是什么已无人知晓,只有离奇怪诞的传说作为震慑悄然流传着:被污染的动物只要看见活的动物便一拥而上冲上去撕碎;各种得了奇形怪状传染病的尸体堆叠在外,尸横遍野;外面的世界是被火烧过、寸草不生的样子;变异的生物繁衍出下一代畸形的怪物,仅依靠本能求活……
有些为了博人眼球写得过于离谱,有些则纯纯的胡说八道加上东扯西扯一大堆,看起来颇有道理,实际上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孩子……你又到这儿来了。”成熟带着些沙哑的熟悉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看到什么了么?”
除了一成不变的帷幕还能看到什么?明显的打趣。
戈洛难得好心情,回头道:“这是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况且就在眼前。”
戈洛正处在对“自我”“世界”“死亡”“存在”“宇宙”……这种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频繁思考的年龄阶段,十几岁的少年自我意识觉醒,对什么都是懵懂的摸索,传闻中近在咫尺的危险就是最好的引诱。
以往放学后也有不少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站在这儿,对着屏障眺望,试图在灰暗的映像中找出一个未知的答案。
校训说洁白象征着与海搏击的海鸥,意味着年轻人自由不屈的灵魂。
戈洛只觉着比起翱翔在天际的白鸟,被套在校服里的自己更像被整整齐齐摆在洁白的瓷盘里、垫着生菜叶的白斩鸡。看起来洁白无瑕,实则除了“被吃”和“等待被吃”之外没有任何选择。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
少女低头,不知是哪个充满困惑抑或崩溃的人歇斯底里地刻在石上的文字正被戈洛踩在脚下,少女用鞋底蹭蹭,在布料遮掩下腿部绷出线条优美的弧度,黏附着污泥的鞋底将三行深深的刻印覆盖得严严实实。
一旁玻璃之城最为年长的人类摘下和防晒衣连成一体的帽子,凌乱的短发搭配上中性的面容看上去雌雄莫辨;昏黄的光侵占灰陈阴影的领地,将偶有的沟壑夸张得异为明显,再配上他一副沉湎在人生暮年的神情,三十岁不到的年岁却闻得出堪比七八十高龄的朽败气味,中性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
他一遍一遍地高喊着,就像戈洛身边还有其他人一般。
文明毁灭要如何抵挡得住?真不知道是不是在催眠自己。
戈洛的远眺被打断,顿时觉得无趣。
世界可是被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毁灭的啊。
地球上所有的土地在生化武器投放与按下核弹按钮的那一刻便不再洁净,只有早早便和人工生物圈技术结合的大型避难建筑内是净土,拉到世界地图的尺度,这儿就是个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小点。球形的新型玻璃表面隔绝了一切危害又原原本本地保留了太阳光的所有频段,其他问题也都依靠了可靠先进的技术来解决。
唯一的难点就是动荡中玻璃之城1A失去了发送通讯的能力,调试至今也没有恢复 ,但玻璃之城1A也从未接收到任何信号,虽然教科书上的标题还是“人类通讯——新的希望”,但除了玻璃之城1A之外很可能再无人类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只有官方文书仍在用着“1A”的名号——
除了我们之外已经再无其他人类,玻璃之城独一无二,不再需要用标号区分了。
除了这儿,已经再无玻璃之城。
教室里。
“注意区分这一点,人类的进化并不是线性的——”纤长的教鞭点画在一副名为“人类进化进程图概”的图片上,一根箭头上画着从四肢爬行到完全站立的姿势,几个人种的命名写在下面,“这中间几个人种都曾经有过和智人共存的时期,但是到最后都灭绝了,只有智人赢得了残酷的自然淘汰赛……”
一张抽纸传到她面前。
“戈某!我前两天看了本书,好像是一直到明朝左右都有其他人种的活动轨迹,说是有个人种的一对夫妻因为智力低下一直活在深山野林里,百姓知道之后帮助他们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两个人把主家刚出生的孩子头破开吃掉了,最后被愤怒的村民们围追堵截赶回山里又一把火烧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目击记录了。”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箭头,戈洛翻过,上面写着“连人都吃,真残忍啊……”
戈洛提笔抽出一张新的抽纸印写道:“说不好智人就是干掉了其他所有人种才成了现在这样的地位哦。智力不够用的大脑是没办法理解求生本能之外的东西的,在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吃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就被一群人赶尽杀绝——他们的脑子连偷是什么都不一定能够理解的吧?然而赢得了自然斗争的智人们却因为物种间的矛盾拉了几乎整个地球的生物陪葬啊。”
“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除了我们就什么人类都没有了吗?”
这行字印得极其深,颇为斩钉截铁。
“?”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城市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啊——公告文书的格式和有保存的记录有出入,这还能用人少得可怜的政府文员行文水平不够格来解释,但是寿命呢?人类明明能够活到七老八十的吧……”
“新闻说过是因为第一代居民中蔓延开的传染病后遗症就是短寿,然后后遗症被传承下来了,我倒是挺喜欢,好难接受自己不好看的样子,还要以那个样子去死T T”戈洛撑着头,脑补一下自己长满老年斑和皱纹、皮肤松松垮垮的样子,一时有些接受无能。
“但是……BLZC也没有墓地啊,哪怕是人死了也得有地方埋,BLZC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一个吧,明明平时见得到的动物植物挺多的。而且,让预期寿命只有30年的人读22年的书再工作,BLZC的人也没有那么多吧,真的能支撑BLZC的运作么……再好的机器运行了几十年也该报废了吧?为了稳定把所有孩子的抚养权集中管理也挺奇怪的,这样不就只要不是自己的好友消失,没有人知道哪儿少了谁么?而且现在的社交模式,不是一代的人几乎都不怎么交往啊?”
“确实很奇怪……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确定外面的境况啊,前两天城际新闻不就是说有只鸟撞上了玻璃帷幕,然后直接被电下来了么。”
“我们去观察一下接近死亡年龄的人怎么样?反正没在BLZC见过30以上的人类,再不济我们也能把尸体的问题解决了。”
戈洛想起那个如同科学的虔诚信徒一般反复念诵着“我们是最后的人类”的人,据传闻,在变得这样疯疯癫癫之前他是专门做通讯设备维修的。
戈洛微微转过身用微笑表示赞同。
“主城防御更新——新玻璃强度超帷幕!欢迎收看今日的城际新闻……”
玻璃之城的街道因为是作为战时建筑修建,风格都是相似的冷硬,若非名字不同都很难分得清,戈洛又踩着放学的铃声和城际新闻的播报向远方的荒凉的屏障走去。
那个暂时是玻璃之城最年长的人已经站在那儿,比平时早多了——他像个虔诚的教徒般反复念诵着人类,称赞着玻璃,训诫着少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听他讲话的人却早已厌烦,以往看到那件带着大大的帽子的黑色防晒衣搭着工装裤朝这边靠近,大家便明白他们的时间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都是长者对着玻璃屏障的独处时刻。
已经有不少人看到他便气馁地转头就走,属于少年们的集会便在路上匆忙结束,随意一听都在抱怨着这个“老人”怎么还不早点死,早点消失在玻璃之城一类的话语。
戈洛还在书上看过更为粗鄙的词汇,但也许是因为和覆灭之前的时代隔离,总觉得像是句书上过时的古语,玻璃之城最严重的恶意情绪表达方式也就不过是挖苦讽刺而已。
“孩子,又是你来了呀?”
戈洛点点头,坐在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头上,刮起的风吹动她的短发短暂地遮蔽她的视线,指尖匆匆勾去遮挡视线的头发,那个人已经站在她附近,他身后的太阳余晖像一把刀,将他拦腰斩断。
说起来接近30岁的……最可能的就是他了吧?
仍旧是不辨雌雄的脸,今天的夕阳没有那么的凌厉,柔柔的光打在他脸上,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年岁。
“你还想听我一个老家伙念叨什么吗?”他笑着挖苦自己,“上了年纪,就是要念叨一些没人爱听的东西,我也成了讨人嫌的玩意儿了。”
“您没有朋友吗?”
“都离开这里啦,就我一个人在——”
戈洛明显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在将要脱口而出的瞬间直直的停顿。
他笑笑,“罢了,不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扯什么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
此刻他真的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般卸了力,坐在附近的石头上,目光涣散地盯着屏障后面,仿佛真的能看穿过去。如果是一本书,转到他的视角,前四个字应该是“我还记得”,然后坐在夕阳的光里回忆青春的夕阳。
“打扫的人真努力啊,连这都打扫干净了。”
戈洛摸过又重见天日的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这三行字,低声说:“也不知道这个人发现了屏障后面是什么了没有……能发现了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又一阵风吹过,那个人抬眼看了戈洛。
为了能密切关注到那个人的所有动向,戈洛特地和同学换到了那个人家附近租了个房间住着,支着个望远镜假装在高楼堆叠的缝隙中看穹顶之上,实则将那个人的家收进余光——玻璃之城的监控灵敏到哪怕是躲起来用水枪对着别人的窗户也会被警告,这个方法也是请教了个酷爱挑战玻璃之城极限的同学才摸索到的。
“他在写什么?” 同学抬起笔在卫生纸上留下印记。
戈洛嬉笑道:“醒世真言!”
凑上前去仔细看,满墙的: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
多得压抑。
望远镜外围一圈的形变特别严重,并不规整排列的每个字符都被拉扯得像咒语的符号,手上攥着刀不住雕刻的人像是个竭力与神沟通的巫师。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他的肢体语言就能看出他情绪的复杂激荡。
抄同一句话还会有感悟么……
夜越来越深,戈洛强撑着精神,可那个人除了不停地刻“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之外什么都没干。经过一夜的努力,墙上的字迹已经从中心开始扩散到其他两面墙里,很难再找出空隙来。
“啊呜——”旁边的人打个哈欠,继续在纸上留下印子“怪不得他下午才去那边,感情白天都在补觉啊 !?”
“但是天天这样一面墙够刻么?”戈洛也撑不住了,在纸上印下字迹的笔划越来越缓慢,少女纤长的眼睫投下的阴影越来越深。
“可能今天才刻到我们能看见的墙吧……”
同学拍拍她的肩,“星都要淡了,别看了,睡觉去吧,我们这个位置可看不到日升月落。”
然后擦了擦望远镜支架上薄薄的露水,湿润的抽纸便躺进了垃圾箱。
戈洛一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好在本身就是休息日,不必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另一个同学已不见身影。
随意眺望,玻璃之城还是以往的朝气蓬勃——一座充满了年轻人活力的城市是难以变得行将就木的,这也是戈洛喜欢玻璃之城的一点之一。
那个男人正巧也才离开。
戈洛匆忙洗漱一番,踩着午餐的余韵跟着他走进了同一家餐馆——得说玻璃之城的设计真的是有够麻烦的,不断加建的错综复杂的臃肿线路,明明是几百米的距离,能硬生生让人追出个惊天大逃生的体感。气喘吁吁的少女排在向下的楼道口,经过时并没有响起任何警示音,引得几个人侧目。
毕竟是个发展了几十年的小城市,店铺繁多戈洛是知道的,但是玻璃之城主要的几座建筑下居然还有如同蚁穴般密密麻麻的商铺也是将她震撼住了,在其中步履匆匆的人就像是一只只蚂蚁,数目众多但井然有序。
地上的商铺是通透,地下的则是仿毁前感。
木制的格挡是只有小说和插画里才能看见的东西,抚摸上去有种陌生的亲切。
依托着玻璃产业的高度发展,戈洛见到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玻璃制品:玻璃制的墙,只要按下按钮改变分子的角度就能实现透明到全黑;从有意识起到如今看的全是仿纸感的书籍,玻璃制的纸张不会皱也不会破,表面进行了类纸化的处理,单纯从封面换一换书名就能翻来覆去地读;玻璃布柔软、漂亮又耐穿,任何布料的效果都能模拟出来……
玻璃之城是确确实实被玻璃所统治着。
戈洛刷了身份证明之后按着招牌菜点了几样,兴致勃勃地看圆珠笔在纸质的点菜单上留下字迹——常见的笔也只可以在玻璃书上留下字迹,用笔在卫生纸上留下印迹传播再轻松销毁是戈洛研究出的最安全的信息传递方式,目前已经达成小范围流通。
圆珠笔、中性笔、钢笔……对戈洛来说就像看到有人站在大街上仍在用手提式煤油灯照明。
木装的餐厅配置着清丽的装饰品和温暖的灯光,纵使在地下也直让人感受到温馨,没有任何压抑与烦闷。
玻璃技术的发达让戈洛不太能分辨真石头与仿制石头的区别,但端上来的仍旧是仿瓷器的玻璃盘子令她有些许失望——瓷盘、陶碗之类的也是浪漫的一环啊!
盘内的东西被清空之后盘中央的花纹变幻,翻起一片熟悉的晶体黑,戈洛擦着盘子上方刷了次身份证明。
“嘿!你第一次来吧?”
戈洛刚刚坐到一个隐蔽且利于观察的位置便被一个人搭上了话,男人的身躯挡住了她绝大部分的视线,只能目睹着在地下也仍带着黑色防晒衣帽子的身影闪到男人身后。
这个男人短发有着很明显的一根一根头发丝儿都被打理过的精致感,银质的耳环坠在他的左耳垂折射出莹莹的灯光,深邃的双眼一眼就给人真诚的印象。
再看装束,约莫是老板。
戈洛点点头。
“你们这些学生崽怎么知道地方的?”男人笑道,“我刚刚还在说地下隐蔽呢。”
“做生意不就是要人多才好么?”
戈洛莫名在他的视线中读出了可怜笨蛋的意味。
“眼睛做了手术吧?”
这句是男人用指尖沾水写在桌上的。
“YES.”
说是“手术”,其实也只是一款矫正瞳片,贴合度好,能根据近视的严重程度自主变换度数,麻烦的部分只有选择完全贴合的材料,这步需要不停的调试。效果好且没损伤,不近视也可以戴着防晒伤,不做的人几乎没有。
“你可以偶尔摘下来让眼睛短暂地休息休息~”
“短暂地”还被刻意划了条下划线,最后一个波浪画得尤其标准,两端的尖尖都是指尖。
“新客我悄悄给您送瓶果汁,不要说是我送的哦,”他营业式地笑笑,说了句“谢谢惠顾”便擦干净桌子、端着盘子离开了。
再越过他的身影看过去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摘瞳片么……
跟丢了人,戈洛便打算打道回府,顺着人流成为井然有序蚂蚁中的一员感觉也挺奇妙。
“除了那个,还有谁也年近30了?那个看着呆不久了。”
“再往下就28那一档的了。”
“28……真快,也就毕业才几年啊……”
对啊对啊,玻璃之城的人大半辈子都在读书!!!!
“有结婚的么?”
“谁结啊……”
“我们城,结婚的不多,孩子真是一直不少,世风日下啊啧啧啧……”
“我们都是最后的人类了,能繁衍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啊。”
“说起来感觉通讯那边换人特别快!”
“对啊,玻璃屏障可以过滤所有有害物质吧?而且换下来的总是不太正常。”
“现在那个不也是……”
“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还是给毒出问题了?”
“别瞎猜。”
要走到出口了,附近的人都变得沉默。
上面监听监控要多起来了吧?
戈洛又站在玻璃帷幕前,将瞳片快速卸下来扫视一圈又快速戴了回去。
除却清晰度毫无变化。
我确实是近视了啊。
算了,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进他家观察观察吧。
戈洛叹了口气,懒散地坐在石头上等待今日的念经环节。
少女一只手撑在身后向后仰舒展身体,一只手拢着发丝,夕阳下的身姿被扯出漆黑纤长的影。
寂静的荒凉处,鞋底和杂草摩擦的声音是那么明显。
戈洛回头,那个人少见的展示出一点符合二十几岁年龄的神情,见识浅薄的戈洛只能从中解读得出期待和兴奋,剩下的复杂太过深沉,就像是一路风霜、忍耐已久的旅人即将行至终点。
也就一会会儿没见,发生什么了?
“下午好。”戈洛站起身。
“我很快就要死了。”他笑着说。
明明是有些可怕的话,在他嘴里就好像解脱出去一般。
“你怎么知道?”
“我干了不得不在这里死的事情,但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哦?”
他神秘莫测地笑:“别让这座城发现。”
而后他又开始念诵那几句话,直到夕阳西下。
“最后一晚了,要来了解一下我么?”
是会引人误会的用语,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着顺理成章本当如此的魔力。
玻璃之城的居民戒备心其实很重——毕竟在玻璃之城不存在“家庭”这种概念,互相竞争几乎是刻在后面几代玻璃之城居民的骨髓中,竞争之上再是掌握关系与情感。
“隐私”是玻璃之城特别敏感的地带,这也许是地下商场业务更加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
戈洛也是头一次走进其他人居住的领域。
淡雅的房间配色,房屋内的装饰是简约带点民族风的独特感觉,东西摆放得整齐具有美感,看得出是个很注重生活情调的人。
但移步到客厅,整洁都被堆积在墙角的碎片和四处堆放的玻璃瓶装饮品打破,戈洛甚至能想象出他是先将玻璃瓶的内容物喝光,再清洗晾干玻璃瓶堆在一边备用,要用时再一个个敲碎。
注重细节又不拘小节。
中性的长相、中性的声音、中性的穿着,戈洛无法揣测他是什么性别,哪怕是入侵了他的私人领域也做不到。
方方面面的个人选择,都没法得出性别偏好。
他拿出瓶汽水,贴心地将玻璃塞一圈一圈地撕开、插上玻璃吸管再递到戈洛手上。
“我叫简一。”他略显拘谨地自我介绍,“生理性别是两性畸形。”
然后给出了个“我预料到想必你很在意”的眼神。
两人坐在松软的沙发里之后便放松来很多——得益于纯天然纤维的温柔爱抚——简一窝在沙发里说玻璃之城告诉他他的父母有一方受到了外界的毒害才导致如今这个状况的结果,在“玻璃之城告诉”这几个字上咬了重重的音。
再然后戈洛听到了一个标准的玻璃之城居民的前半生:被福利机构抚养长大,在玻璃之城一路读到大学毕业,而后为了人类荣光一头扎进通讯设备事业。
戈洛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书上有人能够选择职业的惊讶——玻璃之城的职业方向在一次次的测试中便确定了,戈洛还没见过有人愿意选择其他选择。
“再然后呢?”
简一笑笑,捡起墙角一片玻璃片,又开始在墙上写“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
看向这一行字的眼神充满了讥讽。
戈洛看不太明白,低头放下玻璃瓶,还没来得及抬眼,便听到他说:“我要在这里死了。”
余光只能看到那条工装裤膝盖以上腰以下的部分,戈洛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甚至出现了更年轻一些的简一的工装裤里装满了工具,在玻璃之城最高处顶端的信号塔工作的画面。
然而就短短抬眼的一个动作,简一便消失不见——
就像眼花了一般,没有声音、没有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几上简一喝到一半的那瓶汽水还有气泡在缓慢地上升,刚刚被他捡起的玻璃碎片也消失不见,一圈一圈撕开的玻璃瓶盖还挂在桌沿边荡着。
一切发生地太快,戈洛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大脑一瞬间脑补出来的错觉,直到将墙角的那堆碎片拼起来,得出确实缺了一块并且形状和她记忆中简一所持的大差不差的结论人才缓缓反应过来。
……这就是死亡吗……
留不下任何东西?
墙壁上闪烁着硕大的感叹号,戈洛仔细看向详情,上面的备注写着“屋主已死亡,请相关人员尽快回收。”
嗤笑看着墙上一行字的面容仿佛只是一瞬的海市蜃楼。
戈洛看向窗外,模拟出来的风突然打在她脸上激起皮肤一股寒颤。
这是……客厅?
昨日用的望远镜还支在短期租赁的阳台上,冰冷的弧形头在月光下反射出强硬的冷光,给戈洛当头一击。
太明显了、太明显了、太明显了……
戈洛努力忽视心虚和尴尬感,重新看向只刻有一行字的墙壁。
明明昨天都至少刻满了一面墙……
尝试着摘下瞳片,原本平整的墙面上瞬间出了许多字迹:
“这座城真正最年长的人”
“死亡是谢幕”
“人偶”
“产能”
“供需关系”
“成本”
“资金流”
“人数”
“政府?”
“设定”
“人生背景”
“年龄”
“……”
乱七八糟的词汇被刻在墙上,错综复杂的线相互交织,糅杂成一份庞然大物。
效率极高的机器人靠近的声音逼得她无法细看,顾忌着“别让这座城发现”的提示戈洛也不敢记录在任何媒介上,匆忙地翻身出来,一路上在墙面看到不少字迹,戴上瞳片墙面便又恢复平整。
这就是“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的秘密么?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
戈洛用小刀在桌面上写下小小的“死亡是一场谢幕”。
“戈某人,你也被那个怪人洗脑了?这种东西就别弄桌上了吧?前两天还在和别喷吐槽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是醒世真言——”
戈洛顿了一下,“——你看到的真的是这个?”
“不然呢?”
“这还真是醒世真言。”
是替换词啊。
通过瞳片去欺骗视觉神经细胞,把所有设成关键词的内容全都替换成“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这句话,一直在墙壁上写的人会被当成是盲目者吧?瞳片自从完全封闭的小学毕业之后就是必须要戴的东西,哪怕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只要媒介是玻璃就会被自动替换和过滤啊。
在地表,能写的只有荒野的石头和卫生纸——卫生纸还是凭字的印子获得使用。
戈洛望了眼明亮洁净没有一丝划痕的教室,摘下瞳片可能是满目疮痍。
“戈洛?出来一下,找你问话。”
戈洛吐吐舌头便走了。
“同学,你目击了简一先生的死亡现场?”穿着制服的人一本正经的问。
“他……他不是突然消失了么?”戈洛瞪着眼睛发问,满脸恐慌与疑惑,“我就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躲起来了。尸体什么的我可没有看见,从这方面来说我不确定。”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
“他说他感觉到他今天要死了,想和我交朋友吧——想被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记住之类的——然后还表示和我分享他的秘密……最近只有我愿意理他吧。”
“具体是什么内容?”
“就隐私……什么的,性别啦名字啦——啊!我还没告诉过他我的名字……”
一旁的老师脸上的礼节性微笑险些挂不住,“这孩子平时就比较爱夸张、爱演,同志见谅……”
身穿制服的人问个大概便走了。
他们知道么?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还会选择留在这里么?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但看简一愉悦的心情也知道最起码是个能活命的地方。
短短相处不过几天的时间,戈洛就发自内心地觉得简一就是会说“只有笨蛋才会完全幸福”的人,哪怕外面的世界再残酷,那也最接近真实。
戈洛跟在老师后方半步的位置走。
外面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吧,30岁左右的活人在玻璃之城是统统没有啊……
“喂,是那个人吧。”之前同她一起探索的那个同学冒头,一只手掐上自己的脖子。
戈洛点点头道:“对,死了,在我面前死的。”
“啊!!那尸体呢???”
“没有。”
“什么??怎么可能?没有尸体?”
“整个人就是突然一下在我面前变没了。”戈洛笑着说,“真的就是突然一下哦,我抬眼前还看到他的腿,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空空咯。”
“你是在编魔法故事还是玄幻小说?我很严肃啊,不要整我!”
戈洛咧起嘴地笑,怪异的表情加上姣好的面容像恐怖片里事件发生的鲜明预警,“这就是事实。”
“这是推理诡计局?他的尸体在你看过去的一瞬间被拉离你的视线之外?掉到下一层?”
“NONONO,”戈洛摆手,“他在消失之前还和我说他要死了,如果是突然离开那个空间的话,声音会改变方向,我听到的没有哦。”
“你知道?”
戈洛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就像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A1!不知道我叫什么你还回我的小纸条儿!”
“玻璃之城还能用字母和数字取名的么……没听说过欸……高端!”
“……”
“好了好了小A同学,有幸的是我们是有方向的。”戈洛凑到A1的耳边小声地说,“放学后再说。”
放学后戈洛和A1又跑回租赁的那个阳台,收好让人尴尬得想一头撞死的“观星”设备。再用顺便看向简一的旧居,摘下瞳片也是光洁如新,所有的装饰摆件一个晚上便消失不见,新得和样板房一样,毫无居住气息。
果然是被收拾干净了啊。
“A1,你知道玻璃之城主楼的地下么?地下商场。”戈洛揪下阳台花瓶里败落的花瓣,捏一捏埋进土里。
“知道啊,不过我们要同行许可才能进啦,主要都是一些已经工作了的人玩的地方,据说非必要不设监控,隐秘性更好,毕业了的人都爱在下面玩。”1A答道,“同行许可不认识已经毕业了的人是弄不到的,但是我有哦!”
A1双手抱臂勾着嘴角,一副“你求求我我就带你进去”的表情。
“我也有。”
糟糕的各种技术也不是毫无用处啊。
这算弄拙成巧吧……
两人一进门便遭到了上次来搭话的戴银耳坠的先生的目光扫视。
戈洛拉着A1在木制桌子前坐下,自如地点好了单。
“下次来,请不要穿校服!”
戈洛睁着扑棱棱的大眼睛,“好的!”
“简一——”
“你不用说,我们已经知道了。毕竟这种最年长的存在一直是引人注目的。”
“真的是最年长吗?没有比简一还大的?”
他微微侧头,精致的头发丝遮挡住他的额前,说:“据说城主已经六十多岁了。”
“城主?”
“一直没换过,对吧?城际新闻也没有出过任何一篇关于城主换人的消息。而且关于城主还有一个传闻,只要谁能找到城主,城主就能实现他一个愿望。”
“……听起来和城外是丧尸遍野的可信度差不多。”
“这都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说法,如果是真的,城主已经送走过好几代人了,听个乐就行。”他笑笑,“一群三十岁以下的人混进一个六十多的,目标不是很明显么?”
“A1,你怎么看?就凭你分的这名估计就和玻璃之城缘分匪浅!”
“巧合,巧合啦……”A1笑着回应。
“店长,你和简一很熟么?” 戈洛特地挑的错峰点来,就为了多套几句话。
“一般,但是有些东西你是会逐渐感觉到的,我只是机缘巧合知道一些,具体的,我不在意。”男人勾勾耳饰,笑着说,“不是什么事儿都知道得越多越好。”
珍惜当下党啊……打破了现在这种生活会伤害到他们吗?
看这份顺其自然的样子,不在意吧?
“总之先谢谢店长了。”戈洛粲然一笑。
我这就是年轻气盛吗?因为想要知道拙劣的谎言背后的真相就一往无前、不计后果地向前冲了,会在意真相很痛苦吗?还是因为没有牵挂所以……
戈洛回忆一切关于羁绊的描写,对她来说都脆弱得像梦。
想要的是自由吧?哪怕被海浪击中会很痛,会脆弱会无助,但是可以天高任鸟飞。乖乖躺在盘子里,等到了火候再被端出去享用,也太笨蛋了……
戈洛将一边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饮着甜品。A1咬着勺子,一副乖巧傻白甜的做派。
“A1,可以说了吧?”戈洛张口,甜腻腻的甜品并没有将她的语气软化半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诱导我。”
戈洛又凑近一些,杏仁眼中没有一丝光亮,十足的恶女做派,“你知道什么?如实招来。”
A1甜甜地笑,“要不要去通讯塔看看?”
通讯塔位于玻璃之城主楼的最顶端,也是一城中最高的位置。
作为整座城市的中心,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平时不会有“外敌入侵”之类的危机也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结果最严防死守的主楼也被A1的身份卡轻松刷开。
两个人站在电梯中,A1却迟迟不按上行键。
“戈洛要等一会儿哦。”A1倚在电梯门的一侧,“时间到了才行。”
“那趁现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为什么是我呢?在帷幕前面久久驻足的不止我一个人,让我知道了一切又能怎么样?我可没办法打破帷幕——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罢了。”
A1乖巧地侍立在一侧,肢体动作反馈给她应该是带着笑才对,一张脸却面无表情,听完她的话带着的微笑也直让人觉得讽刺,“高中生的想法就是善良啊,我可不是来带你观光的。”
她顿了顿,“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逆反因子罢了,就像——世界地图上的这座城一样。”
“我知道一切也改变不了什么。”戈洛也讽笑着回应。
A1刚张口要说什么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震得A1三缄其口。
这反应……哪怕是我一个高中生做动作都有戏?
戈洛挑眉。
“A1,反派死于话多——”言笑宴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打开的电梯门后,身材健硕,面容看着四十左右,走路步伐稳健,一看就是强身健体的好手。
玻璃之城哪来的四十多岁的活人……城主么……
“戈洛小姐,你好,初次见面……你的身份是……普通好学的正常玻璃之城城民。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可和普通绝不沾边。”男人站进电梯,A1按下启动开关,“要去看看普通人是什么样吗?就当我大发慈悲帮你一把。”
普通……
“你想要的就是这份真实?”
在思绪流转中电梯缓缓停下,富丽堂皇的大门开启,顶上闪耀着炫目的水晶灯,灯光并未照耀到她也仍然觉得亮眼夺目,和玻璃地板完全不同的材质与鞋底触出从未听过的声音。
戈洛再前行两步才发现这大门连接的只是一个二层看台。
下面觥筹交错执掌相谈的人各式各样,但——没有一个人的皮肤是闪着光的。
惨白、白皙、浅黄、深棕、黑色,肤色各异但所有人的皮肤本身就是有弹性的,亮着动物皮肤该有的光泽。
“注意小心一点儿——她可是会碎的。”高脚玻璃杯被硬塞进她的手中,城主低声斥责着。
戈洛捏捏指节,柔韧微弹的触感无疑证明着皮肤也是软的,但是关节处却没有那么多的纹路——或者说有弹性的玻璃哪怕被拉伸开也能复原归位,不带太多痕迹。
戈洛站在阴影中向下俯视,像是个能动的瓷娃娃。
“你觉得,你能融入吗?”
戈洛的肢体变得僵硬。
“带她回去吧。”男人摘下手套,用饱含正常人类触感的手拍了拍她的肩,“皮肤不是靠改变颜色就能改变质感的,嗯?”
A1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回电梯。
“这就是现实。城主创造了所有玻璃之城城民平等自由的环境,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A1讥讽地笑,侧抬着的下巴满是轻蔑,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定义”,是一个美妙的概念。
不带感情色彩的词汇将限定范围一点一点缩小,一串简洁的文字排列串出独一无二。
“物理是研究声、光、热、力、电等自然现象的一门科学——”初中同学们提着书懒散地反复念诵这句在教科书先言位置定义的重重叠叠的声音,哪怕是过了很多年都难以忘怀啊。
“又在神游?”一双手啪——地在他面前合上,“你这样的人真的做得出结果么?看见你三次两次都在发呆——”
简一抱歉地笑笑:“相关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介绍还得麻烦你来。”
前不久的研发成果:能达到完全隐形效果的玻璃引起了国际知名材料公司的兴趣,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只有球体和圆柱体的成品效果良好,能不能达成共识还要看接下来的交涉。
玻璃产业现如今正蒸蒸日上:柔软得像布料一样的玻璃、体会其他动物视觉的眼镜、自动校正色差的屏幕……不论其他,能够自动矫正的光学眼镜现在正贴在他的眼角膜上,简一的目前成就也是在前不久的成果之上造就的。
可以说,现在是当之无愧的“玻璃时代”。
天边流过霞光,与以玻璃为外表的大楼混为一体。
上次看还是单纯的钢化玻璃啊。
一旁的同事收走文件,刻意慢下来等待着下班的报点。
“简,你小时候看哈利波特有那种幻想吗?就是披上隐身斗篷出去偷吃零食、跑出去玩之类的——真快啊,一转眼这种魔法道具过不了多久就要实现了。”
“我小时候不看哈利波特,”简一道,“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故事?大概就是地球人和外星人建交,然后外星人表示人类和另一种智慧生物广泛共存?”
一旁的同事开了瓶气泡水,玻璃瓶的玻璃盖像纸一样被撕开,“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啊,蚊子、蟑螂……”
“都说了是智慧生物……”
“说起来要买我们专利的那个……”
“少八卦点别人吧!”
“我说真的……据说参与过什么人口拐卖的生意,就是一直没有证据,没人知道他把人藏哪儿了。”
“那么多房子,几个人还不好藏么?”
“据说不是几个,有几万失踪人口和他有关系呢。”
“几万?是把尸沉公海的也算进去了么?”
“现在的人口可有上百亿,几万个人消失不被察觉也挺正常吧?而且据说他收的都是奇珍,说白了就是有各种怪病的人,这种人平时也大多都是边缘人,消失了没什么人在意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呢?”
“我说,如果你的研究被拿去助纣为虐了,怎么办?”
简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管不着啊。”
托这个玻璃时代的福,简一自认为微小的发明也能荣获商业巨佬的接见。
平日里懒散惯了,穿上一身板正的正装倒有些不适应,简一手中拿着烫了金的邀请函,一边难耐地、尽量平整地松松领带,深深地呼吸才推开车门——
如此紧张不为其他,这位商业巨佬此次直接聚集了玻璃相关产业的头部专家们,他一个只有点小成就的小透明,蹭进这次聚会可以说是实在配不上。就连解决最主要的负折射率材料问题的教授都在列,他一个踩着人家肩膀进来的实在是惶恐。
还算得体地入了座,主人还未到,先来的几位都在闲聊。
一位是研究基因序列的,都叫她君,具体和玻璃有什么关系暂且猜不到;还有一位和他一样,解决了完全隐形的问题,但路径不同,也早于他,称之为戴博士;另一位是个玻璃工艺的大师,正值壮年,简一对工艺不太了解,对这位的大名也是耳熟能详;还有一位是做复合材料的。另外一些人正在内间和主人交谈,据说是安排不开时间故提前拜访。
简一轻轻叹了口气,一边庆幸不用在更多的大佬之间求生存,一边惋惜此次无缘见到另外几位前辈,下次再有这种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相互自我介绍一番,几个人很快就熟络了,大家都很热忱,只有那个也研究出来了完全隐形的戴博士对他有些不屑。
不过完全可以理解,比起用高压电达到完全隐形的效果,新材料明显更安全。
简一的成功就代表他的研究具有可替代性。
“我来晚了。”不久一个看着便一脸和善的中年男人从走廊进来,还能听见走廊另一头的交谈声,约莫是另外几个教授。
那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这次要见的商业巨鳄第九贵——并不像杂志和新闻上见到的那么西装革履,穿着正式偏休闲,看起来像是和熟悉的商业伙伴小聚的打扮。他打完招呼就径直坐在那个生物学博士君的身边,两人先是携手相视一笑,温柔的眼波流转,十足一对神仙眷侣。
男人对他介绍道:“简博士,这是我的内人,为了帮衬我特地学了生物学。”
简一握手又问了声好。
仔细一看才发觉君博士穿得低调,但着实是奢华,伸出来的手只简单地带了个戒指,宝石的品相让外行看也十分出众。
除了自己,大家都和这位熟络得很啊。
简一一时觉得有些许尴尬,但商人就是商人,你来我往个几分钟,一切不良情绪都化为莫须有,连最先看他不顺眼的戴博士都能和他称兄道弟的。
“说起来,内人的研究最近有了些新突破,大家一起来看看吧。”还没到正式开宴的时间,众人闻之纷纷欣然应允,简一摸不着头脑,只看得明白君博士一脸骄傲的神情。
一路下行,宽广大气的阶梯连向地下。
第九贵的房子占地面积大从外表就能够看出来,地下还留了这么大的地块做实验室属实是令简一没想到,且就从下来的阶梯来看,这种地方不止一个,令人情不自禁感叹起有钱的力量。
“鄙人是个粗商,哪怕和个博士结了婚面子再怎么装也装不了里子,只能散散财推进推进我们的行业精尖做做贡献。”第九贵和善地笑着。
简一最怕的就是商人这种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到最后杀伤力一定极强。
第九贵在前面领着路,一行人从线条冷硬奢华的扶梯上下来,便看得见实验室里的人都在忙着什么,君博士示意一下,马上就有工作人员端着小箱子过来,君博士伸手进箱子,一只皮肤透明的小鼠便出现在君博士白皙纤长的手中。
小鼠的表皮透明,像是一种玩具,但该长的毛是一点儿没少,朦朦胧胧的。君博士又用指甲盖轻轻地叩击,小鼠表面发出硬壳的碰撞声。
小鼠还在君博士手上不停蹭动,软软弹弹,每一秒钟截图下来都像个玉雕的配饰。
“向你们介绍一下我的最新成果。”君博士将小白鼠传出去,简一结果上手抚摸,像玻璃一般光滑的表面与鼠毛交织略显怪异,柔软的玻璃与体温触手莫名让人觉得脊背发寒,“这不是像石子嵌进肉里一般强行融合的结果,而是我们经过复杂的基因设计达成的用玻璃皮肤代替原皮肤基因序列进行表达得出的结果。”
君博士又转头看了眼第九贵,“亲爱的,我达成了你的愿望中的一小步。”
“接下来的实验目标就是编写尽可能多的有效玻璃皮肤基因片段,表达出尽可能多的性状。”君博士笑着看简一,“包括您的新发明呢,我们很期待能够应用它。”
“我也很高兴能够看见如此出乎我意料的成果。”
何止是出乎意料,简直是……理论都难以实现的东西,“哐”一下砸出实物来,不令人大跌眼镜才难啊?
“如此创造性的成就,简直是……”
君博士乐得大笑,第九贵站在她身那边为她顺着气,“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短暂的参观结束,回程时便看见餐桌上的小食正在被井然有序地撤走,香气扑鼻的精心盛宴准备开始,连带着餐桌上的装饰都换新成更适合菜肴搭配的风格。
第九贵坐在主位上热络着气氛,席间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
一阵强烈的电流音闪烁在席间,众人纷纷望向声源方向,第九贵按下按钮,原本挂着繁复装饰的墙面像是用取色笔吸色覆盖一般干净整洁,“大家来看看戴博士的专利成品吧——”
戴博士推推眼镜道:“用绝缘层夹着复合材料这种淳朴的办法解决安全问题罢了,近看还是会有瑕疵。真正的完全隐藏得看简博士的。”
简一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捉出来一团带着形状的空气,指节再一伸,一段手指指节被隐藏,指尖和指根都露出来,彰显这不是一场魔术,“踩着前人肩膀做出的一点小创新,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简一也将那节玻璃管传看了一圈。
“不错啊,不错,”第九贵摩挲着那节玻璃管,“简兄弟,对形状有限制么?”
“目前只有球形和圆柱形的成品率和质量都比较稳定,其他还在调试中。”简一抱歉地笑了笑。
合同很快就按预期签好了,甚至没有动用原先匆忙准备的讲演计划。
简一确认了细节无误便利落的签完。
“欢迎加入。”第九贵同简一热情地拥抱,“带你看看我的珍藏。”
简一随着第九贵在他偌大的宅院里转来转去,提着盏小灯,昏暗的夜色下仍旧能够辨出院中一步一景的豪贵,最后两人停在令一个庄园的门前。
第九贵推开大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漆黑的夜色下,野兽们呼吸的轻颤、理毛和摩擦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虽然在知道不少有钱人喜欢养猛兽找刺激,亲眼目睹的感觉仍然让人情不自禁恐慌。
不甚明亮的灯被打开,匍匐着的猛兽一个一个隔在硕大的玻璃分割的地盘上,狠厉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令人动弹不得。
“放心,放心。”
肉眼可见的范围望不见关押他们的另外两条边,简一亦步亦趋地跟在第九贵后面,兽类眯起的眼眸仍然止不住他的心跳加速。
“这个叫小吉,是……”第九贵闲庭信步地走,一个一个地向简一介绍动物的名字,被野兽盯上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仍然席卷简一的大脑,除了跟着走什么印象都无。
再进去是室内馆。
没有被狩猎感的强烈恐惧,简一才逐渐缓过来,看在玻璃后面各种珍奇鸟类的漂亮羽翼与食草动物的酣睡身姿。
“您这是在家里装了个动物园啊。”
“动物园哪有我这的奇珍异兽多?”第九贵颇为自豪,“我这的东西状态可比动物园的好多了,都是专人精心喂养的。哪和其他老大粗一样逮着猛禽就是玩儿?没了野性,狼不如狗啊!”
第九贵指了指墙上陈列着的各类证件,“这都是我一生的心血,但是养着难免有些负面影响,我啊,想要你做个装置,把整个山包起来分成各片区,让他们看不到边界,觉得自己回归了山林!!”
“您倒是有豪情壮志。”
第九贵炫耀完自己的私藏便差人送简一回去了。
“简博士,有空再来叙叙!”
粗大的手拍上车身,像拍马似的送别。
“简一,豪宅怎么样?”
简一刚刚解下束缚得过分的领带松了口气,自家房间的灯便被拍开了。
看得出来许嘉恹打扮得一本正经过,发胶领带西装胸针皮鞋袖扣一个没落,就是不知道在他家捣了多久的乱,头发西服都歪了,仅仅穿了身简单衣服的简一和他比起来确实是敷衍极了。
“好得很,在里面转得我人都晕了,人家直接在家里建了个合法合规的私人动物园,比真的动物园养得好多了。”简一接过水,“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到了点没叫你你就撤?蹲这么晚明天不上班啊?”
“兄弟我不信任你的能力啊——”
“签下来了,”简一微微笑着说,“人家看了看我们的玻璃管马上就签了。”
许嘉恹打了个响指,“还得是我!他怎么说的?”
“做个足够大的装置,让动物以为自己被放归了。”
“那得要多大?”
“得装下一座山。”
“那还怪有挑战性的。不是都传他和失踪案有关吗,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人家房子大得我今天都没看完三分之一,能有什么蛛丝马迹?”简一喝了口水,“也就在一楼走走,还有,地下有个生物实验室,还怪大的。”
“他不是好搞玻璃么?还沾着生物什么关系?”
简一摆摆手笑道:“你绝对猜不到他们弄出了什么东西。你敢想象自己的皮肤全都变成玻璃了么?”
“这是当代新概念兵马俑……?”
“他们已经弄出一个玻璃皮肤的老鼠了,毛发正常生长,体温也挺正常的,就是皮肤是玻璃——不是把它原来的皮剥了换个新的,一长出来就是玻璃。你去撞它,它硬,你去动它,又和皮肤一样能凹陷伸缩。”
“确定这是玻璃?”
“人家接下来要搞不同涂装的呢,钢化玻璃的啦,彩色玻璃的啦……”
“这是生物学?”
“也不知道小鼠的DNA究竟遭受了什么……唉……”
“他们弄那么多人,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个计划?让他们做实验受体……可怕!”
“受体还得是正常健康的人来才有代表性啊,”简一反驳道,“没准人家就是爱收集奇珍异宝,只不过这次罕见的是人了?”
“毕竟是富豪啊,做出什么都不是没有可能,这儿又不是我们那。”
一切为资本服务的社会,上层传出震惊世界的丑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他想弄什么呢?干嘛要研究玻璃皮肤……单说换皮,现在人造皮技术也已经很完善了。”简一仰躺在沙发上,“唉,都已经上了贼船咯。”
“按照马斯洛需求理论,人家在的阶段我们这群还要担心吃饭的人可是想不明白的,可能就是为了制造罕见呢——”
“你说得对,人家境界太高了,我们没法理解。”简一打了个哈切,“回家睡觉去!我都要困死了。”
“简博士加油!把山装起来!”许嘉恹飞似的上楼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简一还认为许嘉恹说的诸如“参与人口拐卖”“制造罕见”只是像“A明星养小鬼”“B明星酒局得罪了人被整了”一样子虚乌有的传闻,只是用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真的能把一座山装进去的隐形玻璃装置建成了。
起初以为只是像他私人动物园那么大的装置遍足够了,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顶上最后一块玻璃拼装上去,调整好他们接面间分子的间距,不留一丝缝隙,这已经是能够装下一个城镇的大小了。
况且里面好像真的在做城市建设。
简一叹了口气,走出工地摘下安全帽。
无论如何,第九贵的要求总算是完成了。
隐形玻璃拼装完成之后也什么都看不见——唯一的出口是走地道,整个装置表面并没有留出个口子。一眼看过去,就是一地的工人和机器莫名其妙地堆积在这里。
“现在只需要收尾了。”简一和工人们一同坐在地上吹老式风扇,一边打电话通报进度。
“简博士有空么?现在来一下我这儿吧?”
简一换了身衣服便直奔第九贵家大门,还未进门便觉得第九家热闹非凡——从未在第九家见过这么多人。
再仔细看,更是诡异——每个人都长得各有各的特色,但全都是美的,但是大部分都有着肉眼可见的不健全;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所有人的年龄都近乎相同。
“贵总。”
“简博士啊……麻烦你帮我个忙。”
总不能是帮忙选妃吧?
“这些都是君的朋友,君,你也知道,我脱不开身。”
前段时间第九贵宣布了君怀孕了的喜讯,怀孕的女人性情会变,君变得尤为严重。之前那个优雅大方又得体自信的君变得患得患失,第九贵几乎推了一切事务天天哄着。
但是君哪来的这么多……朋友……?
“我能做什么呢?”
“哦,简你来了!”君穿着宽松舒适的睡裙踩着拖鞋睡脸惺忪地下来,语气却是雀跃,“我能不能采集一些你的DNA用?”
“当然可以。”
不同意的话他也拦不住啊。
“这些都是你的朋友?”简一试探着开口。
君点点头,“我要帮他们建设一个正常的城市。”
“正常的……?”
“每个人不正常的城市,对每个人来说不就是正常的么?”君开心地说,“还得谢谢贵愿意为我的空想付出行动。”
“你开心就好,君。”第九贵吻吻君的指尖,“我愿意花任何代价守护你的笑容。”
简一鸡皮疙瘩掉一地。
就是那个时候,简一看见了在角落里缓缓行动的第九家的佣人,每个人人手抱着一个冬瓜似的盆。
其中一个盆之中漏出一只皮肤透明的、婴儿的手。
……
“简,你绝对想不到我在做多么伟大的事情!”君孕期反应好很多之后便经常邀请他去第九家玩儿——说是暂时看第九贵和爱情都看厌倦了。
原本很陌生的通往生物实验室的线路,这么多天走下来都已经熟门熟路了。
要向我展示一群皮肤透明的婴儿?还是劝劝她比较好吧……人类改造实验在业界也是很严肃的话题。
“准备好了吗?”君转过头叫了声助理。
一个硕大的、形似棺材的东西盖着黑布被送到了简一面前。
“嗯。”
一排小孩儿?
君带着笑容,一点一点向下揭开黑布:有些微卷的头发、略微透明的皮肤、在男性之中很普遍的杏仁眼……
简一瞪大了双眼。
躺在里面的,是另一个“简一”。
除却环境导致的伤痕,五官的细节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你……这……”
“住在玻璃之城会很幸福的——就是因为幸福,所以想让简一也体验几次。”君带着天真的笑容,“我生产出了另一个简一!”
“你多付我几次薪水,我就很幸福了。”简一强撑着笑说。
“这是最——重磅的事情,还有别的、还有别的,快来看!”君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里面摆放着几十张床,每一张床上都摆放着皮肤略微透明的身体——有的偏蓝,有的偏绿,有的白得像瓷,“厉害吧?”
君手舞足蹈地一个一个介绍每一具躯体的特点,最后简一印象最深的只有白得像陶瓷的那具是强度最大的,几乎接近于金刚石。
“你怎么做到的……”
先不说后者,光克隆出他躯体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这么短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是干细胞都找不着一个。更何况那后面那么多具有着玻璃皮肤的身体?
“抱歉,贵之前不让我和你说啦——玻璃之城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之前一直是戴博士负责整个外壳的设计。”
“怎么又换成我了呢?”
“唉,有一天下雨,板与板之间没有严丝合缝好,电伤了一只小狗……再加上持续输入高压电,玻璃之城就没有足够的供电了。”君伤心地说,“骗你真的很抱歉,你不会怪我吧?”
简一闭上眼睛。
“那先把动物园的装置分给我来建?”
短发、瓷白色皮肤。
简一又深深看一眼她的模样。
“可以啊!”
许嘉恹靠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原本就残缺的人救济救济就罢了,没有残缺还要制造残缺,啧啧啧……有钱人眼光就是不一样。”
“而且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玻璃之城不存在30岁以上的人,还有极其严格的相貌要求,除了满足个人私欲,找不到任何救济的地方。”简一深深地窝在老板椅里,“玻璃之城的规则也是城主制定的,在玻璃之城,城主既政府,过皇帝瘾呢。”
“你以前不是说你管不着啊?”许嘉恹坐起身。
“维护正义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良好美德。”简一道,“而且有个人我们可以利用,君得出的数据属实的话,只要诱导她去攻击装置,一切就会破碎了。”
“别忘了你自己也该有个克隆体在里头。”许嘉恹道,“如果你能让你的克隆体去控制广播设备,拆穿玻璃之城是仅存的人类净土的谎言,也可以吧?”
“但是会造成恐慌和动荡,主动从自己熟悉的环境前往陌生的环境本来就困难,况且玻璃皮肤在现代社会确实会带来异样的目光。”简一看向桌上的小鼠玻璃皮肤标本,“搞不好还回去维护他的统治呢。”
“唉,真烦……”许嘉恹又躺回沙发上,“里面有什么你也不确定吧?不如先让你的那个克隆体暗中观察观察,找个机会,你们通过通讯塔联络联络。反正玻璃之城的生产是供不起需求的,经常得向外面大批量采购,机会多得是。”
“只能先这样了。”简一无奈道,“现在就是跟踪观察那个女孩,必要时适度诱导,有时机和我的克隆体取得联系。”
只是这个机会,一等就等了好几年。
简一也在这几年摸清了玻璃之城城民的来源——第九家确实没有掺和人口买卖,只是在边缘人群中广泛地送钱,从中挑选样貌上佳的有着各种残缺的人提供基因供工作室使用来获得生活的保障。第九家在边缘人群中的抢眼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不少人自愿前往,更有甚者大肆吸烟等来引发更多的突变,希望生下一个足够漂亮又足够奇特的孩子来换取优越的人生。
人体改造和对人进行基因敲除实验一样,向来是一个禁止触碰的灰色地带,第九家用钱权搭建起了晦暗的桥梁。
关于玻璃之城30岁的“诅咒”,一是由于30岁开始玻璃皮肤便会开始出现明显的老化,观感不好——理由听起来奇葩,但也是最主要的因素;二是到了二十多岁人都渐渐能够发觉出玻璃之城的不对劲——稀少的劳动力与优越产能的不对应,且玻璃之城的自循环不完整,需要外界进行定期补充……——但觉得自身寿命短暂,也就忍受几年便过去了,不会有引发暴动的意愿。
“死亡”的玻璃之城城民……
简一想到了生物实验室里乱糟糟堆叠着的不规则玻璃片。
隐藏装置有好几层:第一层控制光线强弱,第二层控制隐形强度,第三层只是单纯的一层玻璃屏,播放着模拟效果动画,最难攻克的便是中间这一层。再加上上一代戴博士的高压电1.0版本出现过触电事故之后,没有人会试图触碰这层帷幕。
玻璃之城的通讯塔大部分时候也都是个摆设,许嘉恹尽可能在短暂的可接频里找到“简一”,最后只能盲目散射,告诉所有通讯人玻璃之城的真相,结果除了促进通讯换人特别快与玻璃之城加载了几个屏蔽词和替换词无事发生。
好在“简一”在岗的短暂并没有妨碍关键信息的传递,“简一”从通讯部被换下来之后便混在玻璃之城的学生堆里试图找到那个短发、肤色瓷白的女孩——但是如此泛泛的寻找注定难以寻到,再加上替换词的一再增加,“简一”的嘴里吐出什么有意义的字来都要替换成“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
被关在玻璃笼中的鸟也是注定想要飞翔的。
“简一”从有意识时便存在的对“世界”的固有印象被以往觉得幻想中还可能出现的讯息打碎,想过外面也许甚至比帷幕模拟出的模样还要满目疮痍,残留下的其他人类有着各种各样的恶劣情况,外面的人口可能要远远超过这座城能够承载的数量,但“简一”也相信解决问题的办法比问题要多得多。
直到,调试到37.9.Z.0.5频道。
头一次,没有日复一日的乏味杂乱底噪扰乱心绪,转动音量旋钮,并不悦耳的电流声刺进刚刚上任的信息员的耳中。
搭在笔上的指尖不断颤抖——
幸存的人类被我发现了吗?
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呢?
他们离我们多远?
“简一”甚至想到了城主站在地面上,欢迎新光临的其他人类,背后是玻璃之城的其他城民,每个城民的眼中都闪烁着喜悦与好奇。欢欣与鼓舞充斥这座城市,外来人会十分腼腆地满怀喜悦地接受好意。
他们没有被代号西格玛细菌荼毒过,会有正常人类一样的寿命吗?
玻璃之城的人早在迎接衰老前便支离破碎。
尝试发送了通用短讯,“简一”强行按下激动的心情,享受未知的美妙。
电流声忽而变大又收缩,在频率图上留下一段张扬的折线,“简一”忍不住地将身体前倾,靠放音机更近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拉进二者的距离。
“是简一吧?”一粒粒的杂音染着人声,传输来的声音并不清晰。
城内的频道吗?又是谁故意逗他玩啊?
失望席卷上“简一”的心头。
借用通讯设备装作城外人类来搞值班通讯员的恶作剧以往也听说过,最逼真的一次甚至层层通报到了政府,最后还是因为城主大人有所察觉才抓出来是场恶作剧。
“利用通讯设备干扰正常通讯工作的处理条例已经发下去了,一切通讯记录都会被记录下来,你别赶着往枪口上撞。”“简一”冷漠地开口。
“那我可真害怕~”男人的满不在乎传过来并没有随着声音的失真减少半分,“你来抓我啊?”
“你是来寻衅滋事的是吗?”
“唉,我好心好意地问了好几个通讯员你的值班时间特地来找你,你怎么这么不领情?”
将记录往前翻,“简一”没找到任何相关信息,但这几天确实不同以往,好几个仅仅是点头之交的同事都特地在他身边转了两圈。
“我长话短说了——你们玻璃之城的子民基本都不是正常繁衍出来的人类,只是一场城镇建设游戏的NPC而已~除了让皇帝过过瘾,玻璃之城没有任何价值——”
“——别来虚无主义那套。”
“那么作为最先进、最强健的避难所,唯一在灭世灾难中延续下来的人类群体,你们那儿有收藏任何传世的文物吗?别拿什么商周的破枪头出来说道,耳熟能详的那种。”
“简一”嗤笑,“文物都在其他的玻璃之城,作为最重要的城池保障人类延续才是第一位。虽然没有太多赫赫有名的文物留存,书籍和知识技能可很多都留在了玻璃之城1A。”
许嘉恹咬着笔杆将纸翻了翻页,“你们有照片和短视频之类的,对吧?既然让人类延续才是第一位,怎么你们净是些长得好看的?现在都多少代了,和留存的照片和视频里的人相比,长得不好看的几乎没有吧?回去找找看国际高智商协会的名单,他们有在玻璃之城存在过么?”
“不如你先去翻翻资料?下次你当值我们再聊。”
而后“哔——”的一声,通讯器发出了一如往前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扰人噪音。
岁月匆匆翻过,“简一”精神萎靡地刷了他的身份证明。
“简一,你是出了什么事儿?生病了还是被甩了?”
“乱说什么……人家没谈过对象……注意休息啊。”
一坐进通讯室,门落上锁,“简一”便窝进了并不柔软的椅子里。
“能出什么事儿?我被世界骗了罢了……”
先前的空想都成了切切实实的幻想,“简一”摊在椅子上晃着,一不留神便人仰椅翻。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简一”瘫在地上,瞳片被甩出来他也懒得去捡了。
视野变模糊了些,但是还行,我的视力还是蛮不错的!
“简一”趴在地上,贯彻落实“摔倒了就继续躺下看看风景吧!”的哲学思想。
桌板下面真多划痕,可能是和腿摩擦的吧?
“简一”不少同事都有抖腿的习惯,热季的裤子稍短,坐下便拉到了膝盖上面,膝盖上的棱角硌出的痕迹都是这样,用力较钝、角度锋利。
已经呆到有些无聊的房间…换个角度看也会有新鲜感。
摸上桌底板,偷工减料没有做防磨处理的下方便出现了几道细浅的划痕。
但奇怪的是只有瞳片掉了的那只眼睛能看到。
“简一在吗?呼叫简一!”
繁复的底噪被简约细小的电流声打断。
将椅子扶正,给被碰乱了的玻璃花浇浇水,“简一”才坐下,“你有什么目的?我可不会因为你几句话就去当内奸做叛徒。”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声沾染的噪音颗粒极其多,“简一”默默降低音量。
“你信得过自己,我可信不过你。”
说得好像对我有多了解似的……
“你只要将这件事告诉一个瓷白色皮肤的短发漂亮女孩儿就行了~”
瓷白色、短发、漂亮?
“你没有照片?这种限定条件筛选出来的人一大把!”
“年龄大概在上高中吧?你多去高中生放假爱呆的地方试试?”
没过多久,简一便传承历史以内部原因被开除了。
“简一”也不负所望地花费了几年,完全没有找到那个少女——人口数量虽然没有毁灭之前几十亿那么多但也有小十几万,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瓷白色短发女高,也颇为困难——甚至于“简一”怀疑瓷白色、短发,这两个元素是否可以叠加在一个人身上。
如此的人都没找见一个,更别说女高中生。
年龄逐渐接近死亡的“三十”,“简一”也越来越恐慌,那个男人给他的信息实在是太过少——自从那两次通讯之后二人再无联络——“简一”只知道外面确实有着其他人类,具体情况如何完全不知晓,同被庸庸碌碌的大多数裹挟着跳进深渊的智者一般,疯狂又清醒地找着矛盾点又对自己的未来无可挽回。
“简一”只能一边尝试可以留下痕迹的材料,一边在所有空白上刻录他的所有思路与发现:
“这座城真正最年长的人”
“死亡是谢幕”
“人偶”
“产能”
“供需关系”
“成本”
“资金流”
“人数”
“政府?”
“设定”
“人生背景”
“年龄”
“……”
到后面现实的层层阻碍一拥而上,无论写上什么字句,都会变成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续存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繁衍!就连口中脱口而出的话在其他人耳朵里也变了——可能是通过影响震动频率一类做到的——总之“简一”就像活在了一个处处都是木偶人的围城,说出什么写下什么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孤独让他变得迷茫。
他看见了那些站在帷幕旁眺望远方的学生,仿佛能穿过虚拟的图景看向真正的城外般的视线,他也曾拥有过。“简一”还记得读通讯时同学与他争论城外的景象,明明是个无解的幼稚话题——除了亲眼看到城外,谁能知道谁对谁错呢?两个人几乎打了起来,惹得当时心灵未成熟的少年一度癫狂,脆弱地在石头上刻下发泄怒火的字迹。
是什么来着?
“简一”站在越发茂盛的杂草前眺望,同大概十年前,这里还是变了一些。
应该是一块挺大的石头。
“简一”还记得那块石头凸起的大致形状。
同少年时的他一样,一到自由活动的时间便来帷幕这儿思考人生的少女独自一人站在帷幕前方。
“孩子……你又跑到这儿来了。”
“简一”同她随意闲谈几句,试图在满地的石头草缝中找到暂时还未被岁月完全磨灭的痕迹。
我也完全年纪大了啊。
年轻人活力纤细的身体哪怕不做什么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中长发被希望照耀得异常璀璨。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
屏障之后是什么?!!”
向少女的足下看去,熟悉的形状和隐隐约约的字迹告诉他这就是他盲寻的目标。
而后少女的足尖一顿,粘着湿泥的鞋底重重擦过,将那几行字迹埋没。
多亏许嘉恹的神级散射操作,A1被投放进来,一边诱导戈洛寻找“真相”,一边暗示戈洛放弃寻找。
还好,君对戈洛是足够重视的。
重视到为了让戈洛乖乖成为坐在玻璃王国里的公主,让第九贵出马打消她的想法——戈洛也想必能从如此重视中意识到自己拥有着破局的武器。
简一坐在下方的座位上轻饮着,像瓷娃娃一般的女孩视线扫到他时全身都愣住的情态好在还能被刻意解释成“害怕”,就连站在她身侧威风凛凛的“玻璃之城城主”都未察觉。
是个聪明镇静的女孩儿啊。
如果正常读书生活,搞不好现在还是我实验室里的人呢。
简一比起“简一”还要长些年岁,刺眼的光线一打,脸上的细纹都被隐藏,再加上同年轻时差不大多的身材,依旧粗暴简单的正装打扮,不细看也颇显年轻。
“歌离思,上面那位小姐是老大的?”简一叫住了一个在第九家工作颇久的佣人。
“不知道,抱歉。”
简一时不时往阳台瞟,一副对暗处的那女孩儿颇有兴趣的样子。
“要我帮您送一杯酒么?”歌离思端起一个空酒杯,正要倒酒。
简一抬手拦住,“等等!你等一会儿。”
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根黑笔,在酒杯下半部分的外表面写上字,又喷了不知什么东西,在酒液的迷彩帮助下,伪装地十分完美。
“不要告诉她是我送的,请一定要她的手牢牢贴在上面,”简一笑笑,“万一是我高攀不上的可就尴尬了。”
歌离思带着标准的女佣礼节微笑,踏上了前往二楼的楼梯。
戈洛皱着眉,捏紧拳头对A1重重地出了一拳,被A1轻松躲过,只将电梯壁上的玻璃砸成一大片窗花。
“无能狂怒?”
戈洛甩甩手,将玻璃甩开,莹润的肌肤上只沾着一些粉末,“城际新闻说主城电梯的玻璃强度比帷幕还要强,我没记错吧?”
“高压电的滋味你大可以试试。”A1嗤笑道,“你还可以测测看你的皮肤有没有那么地绝缘。”
A1送戈洛回到班上便不再管她,十足放心的样子。
切,虚张声势对年轻气盛的女学生可不起作用——
戈洛轻蔑地笑,搓搓手掌中的黑色水笔印,平整的掌心上被刻蚀出的文字虽有些断点,但无伤大雅。
戈洛还是第一次感觉出帷幕的虚假。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告诉你你便如何也发现不了问题,稍稍起了个口子让你发现了,便引起连锁反应,不住感叹自己以往的愚蠢。
每天来这儿看的时间都差不多啊,怎么会没发觉相同的天气里每天都是一样的动作呢?
人类说得对,傲慢真是重罪。
“A1解决了?”简一学着一旁浪荡的公子哥儿晃晃酒杯,晶莹的酒液在酒杯中不住旋转,闪耀细碎的灯光打在上面,让人想起纸醉金迷。
太好看了!
简一拿出手机,直直对酒杯拍了一张。
毫无美感的死亡视角全靠酒液的绚烂硬撑。
碰上大型宴会必然穿得极其华贵的许嘉恹翻了个白眼叹气,凑上去拍了一张,颇具名利场沉浮的华丽颓靡,甚至还能看得出一些内心空洞的悲伤。
“这意境——高!”
“我没动手。”
“我去?滚!”
“A1原本的程序就是将戈洛送回玻璃之城后就回到机械实验室去,我贸然动手反而不好。”
“真是巧合啊——”
两人没在宴会上说太多,离开了最爱炫耀浮名虚利的场合,坐进已经开了好几年的小破车,陈旧的汽车与有些许开了线的编织坐垫配不上许嘉恹的孔雀尾巴毛,“你都赚了那么多钱,怎么不买个新车?”
“你这叫不做研究不知道实验经费贵!”
简一对豪车不感兴趣许嘉恹也知晓,对吃穿用度的要求也不高,但凡不是许嘉恹对原先的房东意见颇多两人也不会在实验室附近买了房子住,“唉,我们两个单身老汉这辈子是献身给科学了!”
“你不是挺受女生欢迎的?”
“都是因为你这种直男癌多了,人家一听说我是搞研究的都退避三舍只做朋友。”
“唉,自己魅力不够就不要挣扎了,我们实验室隔壁那个新来的,刚刚读博就找到对象,别什么都怪别人头上……”
“……”
离开了地下车库,开到了只有路灯孤零零地闪烁的马路上两个人才停止了打趣。
“联系好了那边吗?”
许嘉恹挤出一声回应来,“唉,都有点舍不得了,某某对你还是挺好的。”
“别对着利益一致讲人情,”简一转了个弯,“要是和我有利益冲突还对我挺不错的才能证明他对我好。那个戴博士他用不上了,他俩不就很久没联系过了?”
沉默氤氲在两人之间。
这一局打不好,简一整个实验室室都要沉,在实验室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压上了整个团队成员的前途,哪怕两人颇有把握也是忍不住感到压力大。
但凡走一步走错,露出一点空隙来,第九贵能毫不犹豫地用钱权将细缝撕开,走各种路子将违法变成合规。
“唉——”许嘉恹叹息,气长得像是要把肺真空处理一下,“那个女孩儿真的行么?”
简一坚定的说:“对于外面的世界,第九贵永远保持着敏锐的感知力,还养了一大群眼线替他盯着;而玻璃之城是他自己构建出来的理想游乐场,A1就是因为他不愿在理想界仍然用着现实世界的方式存在才发明出来的,在玻璃之城,他只需要当高高在上的城主,其他人也只需要按照他的安排做好臣民,思想要在他界定的范围里流淌,行为要在他框定的范围里发生,况且他们也是人哪。”
“有思考就会起疑心,他怎么会允许他的游乐园里有威胁呢?你也不会在自己搭的宠物家里放一把只需要被触碰能捅死自己的刀吧?戈洛的事情他随便安排一个人都行,玻璃之城的社会行为准则也可以为她而变动,派出A1是最不废脑的行为——在现实世界里他绝对不会这样做。而且他把戈洛看得很简单,哪怕是他都会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放松警惕啊。”
“你说得对,人都是会累的,我现在就很累……”
“……车还是我开着呢?!”
“我在宴会上可是拼尽全力去努力了,要在他的人脉圈里躲着他做事儿,你是不知道有多难——你试了也不会知道,就你这种社交废物点心,根本就没有能成功的角度啊?”许嘉恹嗤笑,“说起来也是好玩儿,居然在他身边一跟就跟了这么多年?吃着他的资源和人脉走到现在这个功成名就的地位,却还要……”
许嘉恹打开点儿窗户吹冷风,将他的鬓发吹得凌乱,语速缓慢声音低沉,“脱开来看,我们这算白眼狼吧?哪怕成功了也会被人看不起吧?”
“这些事儿可脱不开,”简一笑着说,“放心吧大英雄,不会有损你骄傲的灵魂的。”
一块被用作铺石头路的石板被翻开,戈洛摘下瞳片,上面密密地写着很多文字,戈洛大致扫了一眼便潦草地翻了回去。
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到这里的。
戈洛回头,看了眼已经被她凝望过不知道多久的帷幕。
炽热在夜晚突然爆开,头顶闪烁的星群突然被划分成一个个小格子,不住地闪烁。
“天空……!”
“这是怎么了?玻璃帷幕要撑不住了吗?”
“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要死了?”
居住区很快便开始动荡不安,头顶的夜空零碎地变成带着线的黑屏,巨大的恐慌迅速蔓延,城民们都不断地向中心靠近——只有中心那块夜幕没有整块整块地闪烁过,这无疑令他们感到安心。
“城主!城主!”
绝望的喊叫响在他们脚下。
第九贵正满面春风地同一大国的领导人交谈着,淡雅闲适感迅速让闪烁着的夜幕引发的焦虑不安破坏。
“城主?”第九贵安然地笑笑,“也许是我家孩子正在看电视呢,旁边就是家庭影院,隔音做到一起了,前两天才让人来重做,还没修好。”
“那你这立体环绕音和5D是做得太好了。”领导人抬起水面微微晃动的茶杯,转了两圈轻饮一口,“专利魔王的家,就是不一样啊!”
第九贵波澜不惊。
有人在拥挤中被撞向帷幕,头先触帷幕的姿势让一堆人忍不住大喊,有的人禁闭双眼,泪水和哭号已经先声夺人。
“没事,没事……”撞向玻璃帷幕的那个人楞了两秒,发现自己意识和身体都健在,喃喃地低垂着头,刚刚撞击的这块帷幕也开始分割成一块块小方块在闪烁,撞出的玻璃粉末——俗称皮屑沾在表面,玻璃已经裂开了一道痕迹。
混乱的人群没有理智可言,都开始疯了一般去砸玻璃帷幕,任何可以拿的起的东西都狠狠撞上去——毫无作用,单纯是为了用愤怒掩饰当前的恐慌与对未知的害怕。
戈洛满意地看着四散的混乱,拿起玻璃刀将自己指节上削出一个个凸起的小尖,优雅闲适,应了个乱世佳人。
“让开让开!”戈洛举着扩音器大吼,找到在人群中被掩埋了的地面与地底的交接线,一拳下去,划出条深划痕再一敲,第二层玻璃便出现了条形状不规则的裂缝。一根钢管被捅进去,看着像被黑夜吞噬了般,再用力一撬,玻璃粉碎的声音便此起彼伏。
一举引得喧闹的人群更为暴乱,哪怕手被第二层玻璃割伤也要将它掰开来。
再见了,玻璃之城。
模拟气候系统开始紊乱,风时强时弱,吹得戈洛的一头短发凌乱不已。
太阳和月亮轮流快速转动,在残存的屏幕上闪着光芒。
夜间是机器人纷纷出动的时间,被拖离了方案中所有路径的机器人躺在地上不断报错。
一直生活在醒不来的梦里,真幸福啊。
光从碎缝中射进漆黑的夜里,戈洛用手去接,有些微微的热。
这是真的啊。
最后一层幕被打出一人能钻出去的裂缝,散漫的光闪进来。
“原来外面是白天。”戈洛喃喃,从人群的缝隙中间看不见奇形怪状的尸体尸横遍野,看不见只会冲上去撕碎一切的被污染的动物,不是外面的世界是被火烧过、寸草不生的样子,也没有变异的生物繁衍出下一代畸形的怪物。
风温柔和煦,力道并不稳定,人挤人导致洞被扯得越来越大。戈洛随着人群出去,从外看像是一张平和的风景画画布被撕碎,只有一个漆黑的、形状不规则的通往异世界的口。
外围,身穿迷彩服、行动整齐的国际部队正蓄势待发;临时集结的心理医生个个紧急地分析着事态——他们同样没有时间去震惊,只能调动所有精力投入工作中;人体医学方面的专家也正坐在君博士目前已经废弃了的实验室中进行分析研究……
“匆忙捏!”许嘉恹将自己的脸捏得宽圆。
简一将近期的工作项目交接,正要被带去问话。
毫无疑问,第九贵的行为是反人道的——比起这个简一更难理解的是第九贵与君对目的纯粹的天真——只要能做到,别说违反什么人道,天道都得反。
简单地做了做笔录,简一听了两耳周围人对第九贵的议论,只说律师还在努力挣扎。
“惊天!世界级大富翁竟在家下大规模玩囚禁!!!”简一点进去,隐形玻璃和玻璃皮肤的人都被隐藏,大书特书第九贵的品味奇葩道德低下,还扯出一些真假难辨的陈年旧瓜痛贬一番。
君和孩子倒是完全隐身了。
“喂?上班时间又在发呆!摸什么鱼呢?”许嘉恹将文件往简一的桌上一摊,“请将所有时间奉献给科研事业!人类需要你!”
许嘉恹又在打趣。隐形玻璃暗中发展到这种程度是让世界都为之震撼的水准,研究出负折射率材料的老人家特地同他见了面,评价了句不得了的“人类需要你!”,许嘉恹当时正在边上摸鱼吃瓜,一脸的幸灾乐祸。
“他老人家太激动商业互吹的,你还要扯到什么时候?”简一翻了翻白眼,“你不就是来我这摸鱼的?还好意思说我。”
“nono——no——简同学,你怎么能把我长得这么轻浮?”许嘉恹拿下装饰用的折扇扇扇,“玻璃皮肤已经被研究解决了,说是用正常基因序列表达去覆盖掉他们就行了oh——oh——”
“戈洛已经开始接受治疗,我自作主张把她领养过来了——”
简一一脸震惊:“你没到领养条件吧?”
“我看着就那么年轻?”许嘉恹自恋地照照镜子,“啧啧啧,多亏我天生丽质,竟然看不出来我本质上已经是个老男人了!”
简一对许嘉恹轻浮的性格能不能教好一个小女孩表示怀疑——如果出了个许嘉恹2.0围绕在他身边,他的世界将会彻底癫狂!
“来,张嘴,看看牙。”戈洛顺从地张大嘴接受检查。
一段时间过去,头发都长长了不少。
戈洛出了门便找了家理发店剪发,手艺高超的理发师成功剪出了比戈洛表示的长度还要短一个指节的头发,原本有些雀跃的血都被丑冷静了下来。
就理发这点来说,玻璃之城的机器比人要好了不少!
戈洛漫步在街头,以往只有在书里才能见到的生活场景正在她面前徐徐铺展。
好像……穿越到古代的感觉?
戈洛顺着一条路一直走,走到一个荒凉的小巷。不像玻璃之城的干净与规划齐整,青苔攀附在看不出本色的瓦片上,一株小小的花扎根在青苔里盛放着,久无人至的小巷还有一股泥土的味道和湿冷的气息。
在玻璃之城不可能出现这种场面。玻璃之城的园林区就全都是植物,居住区就是一尘不染,所有的墙壁都维护得难能看出旧色,一切都新,日日都新,新得毫无特色,新得令人困倦。
“作为战时建筑规划建设”,这几个字现在看假得、搞笑得不得了。
事后戈洛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们一直生活在闹市富人区、生活在城主大人——也就是第九贵的脚下,穹顶之上最顶端的那一块就是第九贵下行的电梯所预留的口,整个隐形玻璃球大部分都埋进了地底,靠完善的生态圈功能欺骗所有城民。
而他们,离开了玻璃之城也没有建立或美好或痛苦的亲情的羁绊——所有胚胎都是用国际所禁止的方式培育,通俗的说他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们是被物化的饲养场里的人,被强行催化的躯体除了适合在最顶峰时被宰没有任何意义。
玻璃皮肤完全脱落的时候戈洛还有些许迷茫。
“人类难以用单纯的善或者恶评价。”在课堂上老师侃侃而谈时戈洛也很懵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黄昏洒在她的脚边,戈洛突然想起那句“夏天的黄昏总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叫人忘记时光流转”。真正的太阳光晒久了会皮肤发疼,但玻璃皮肤卸除后症状好像减轻了,除了温暖与美丽,什么都感受不到。
“你感到孤独吗?”
戈洛想起问卷上这个问题,当时自己勃勃地填了“是”,被阳光这么一照,便又觉得不是了。
陪伴一定要深深的相依相随吗?
那和我羁绊最深的岂不是A1?戈洛不服气地吐吐舌头。
陈匀渡第一眼看到林苏木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传闻里那个样子——清冷、淡漠、高不可攀。
少年确实是表情淡漠地坐在喧闹不堪的卡座里,衣服扣子扣得紧紧的,表情略有不耐地盯着手机。但一切都掩埋在细节里:黑色衬衫的宽大领口扣到最上面一个也露出一截细嫩的皮肉,在变换的灯光下只有那一片白得亮眼,手上戴着一只表盘颇大的表衬得手腕纤细,看手机也不是埋着头耸着肩膀,将视线抬起来些露出脖子优雅漂亮的线条。
一切都好像是未衰的礼仪显露出的漫不经心,但也是最无辜的引诱。
许是陈匀渡的视线太过直白尖锐,少年的脸转了过来,视线还未相交便被猛然撞上陈匀渡肩膀的手臂打断,连带着手中酒杯晶莹剔透的水液都晃出个快跃出杯口的弧度。
“渡哥,看着哪个呢?林家的前小少爷?”
“前?”陈匀渡耸耸肩示意那只没眼力见的胳膊放下去,跟着碰了个酒杯。
站着的青年一饮而下,发出长长的叹息,“您回来前不久才完的事儿呢,这位不是林家亲生的被曝出来了,之间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说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眼都不带眨的。听说成绩品行都不错,虽然性子冷了点不会来事儿,好歹也是个聪明的。”
陈匀渡笑了笑,青年得了劲,继续说:“听说这位以前性子冷算是惹了不少人,现在很多人排着队落井下石呢……”
青年刚说了一半,林苏木那边就传来了大动静——只听见一声脆响之后清透的玻璃碎片斜着从陈匀渡和那位青年之间的间隙飞过,撞在不知什么材质的壁上。
这位置说小不小,大家各自抱团坐开了也听不见其他人在讨论什么;说大也不大,一时之间场内所有的视线都能毫无阻碍地聚焦在那个角落。
陈匀渡也看过去,一旁的青年悄然退到一边。刚刚还差点和他视线相交的眼此刻盈着点水光,但表情仍旧是冷着的。
音乐仍在轰鸣,瓶身破裂的响声只按下短暂的暂停,少年的身形又被喧闹的人们淹没。
陈匀渡托着酒杯的手手指敲了敲杯沿,清亮的液体从瓶口倾倒而入。
林苏木撑着额头看他丑小鸭初成凤凰的弟弟,眉头秀气地蹙着。
“把属于我的还给我就够了吗?你难道就毫无愧疚之心吗?”林于鸢将脚下的玻璃碎片踢到一边,黏腻的水液攀附在精贵的皮鞋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偷走别人人生还理所应当的人呢?别摆你那副我也是受害者的姿态。”
拉着林苏木来的那个同学连连道着歉退出人墙的包围,林苏木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肩胛骨不再紧绷,靠着椅背懒散地坐着。
林于鸢舔舔后槽牙。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林苏木这幅哪怕不假模假样端着也仍从骨子里透出来金贵的少爷样儿。
倘若不是阴差阳错,林苏木用富贵堆出的气度和仪态又怎会存在?只不过在金玉中滚过区区十几年的人生,溢美之词在他身上仿佛定了格似的。
就连被赶出去时林苏木也没有他臆想中的萎缩和狼狈,气定神闲得仿佛林家只是他旅居过的小小客栈,在他身上刻画了些什么却没有留下太多,无需感情波动也无甚留恋。
踏出林家时更是淡然得如同只是离开他亲手在柜台退的房,随时都能住回来,只要他想。
林苏木和林于鸢要说像也像那么五六分,林苏木是滔天富贵之上的玉,再怎么凌厉也跳不出温润,如何看也是冷心冷情的寡欲相,而林于鸢便是一副乖学生看了都会绕道走的张扬锐利,要不是DNA确实对得上林家父母都不相信他们会造出这么个看脸就很会打架的儿子。
性格也确实如此,林苏木该死地目空一切,林于鸢仍是对被空缺的那些富有耿耿于怀。
林苏木只是松散地窝在卡座柔软的沙发里不说话,任由林于鸢如何强力输出。
毕竟他这个弟弟遵纪守法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也就敢口头出出气,真动手,他还没这个胆子。
过段时间就不一定了。
林苏木粗浅地看了眼围着他的人墙,确定是那些个风流浪子身边眼熟的人后才微微正色。
“yooooo——这不是我们林少爷?还有闲钱来娱乐场所消费啊?”一只手轻佻地摸过他的衣摆,“听说您可是一分没分到就从林家滚出来了,第一天还睡的公园呢,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哪儿高就啊?”
酒杯停在他面前,摇晃的酒液在不断变换的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色彩。
林苏木顺势举着手里的杯子干了杯,抿了口果汁以示拒绝。
“不和我们分享分享?我们也好给您捧个场,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使唤您这么矜贵的主儿~”
被人落井下石,不需要和人结怨,不需要犯错,只需要你仍未站起来。
林苏木向来擅长记人,这几个混二代在今日之前只能算有个“有这个人存在”的印象,现在却能坦然地做出一副积怨已久有仇报仇的脸面来。
“不劳费心。”
林苏木推脱几个来回便要走,这儿高低也是个正经人开的场所,没什么背景不能经事儿也就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包饺子。
把空气都挤得浑浊不堪的人墙只是个颇有视觉冲击力的摆设,林苏木晃荡着脱出了光线摇得人头晕目眩世界倒转的酒吧,站上了街才觉得这个地球又回了过来。
明天是工作日,还要上学啊……
“班长……你没事吧……”
林苏木看向声源才发现先前那个引他过来的男同学正蹲在建筑漆黑的缝隙间。
“?”林苏木微微侧头看过去。
“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嘘——那就帮我拿东西当赔罪。”
林苏木也懒得去探究什么,做一个富家子弟是比普通人舒服多了,背后要考虑的利益纠葛也复杂多了。
灯红酒绿倒映在清澈的一双眼中,总让人觉着隔了层玻璃的遥不可及忽而幻化成触手可及天上月的吸引力晃了仍怯懦着少年的神,回过神林苏木已经回过身走了两步。
林苏木走在人行道上,沉默氤氲开,不缓不急的步伐掺杂在车辆疾驰而过和树叶沙沙作响中,像白噪音,就连扰人的汽笛声都融化成点缀的音效。
这条路走尽头,过个红绿灯在拐弯就是个大型连锁商超。
林苏木走在前面,风掠过他的宽松衣摆,在昏黄的路灯与光污染严重导致的暗粉色的天空下难能在他修长的背影里品味出一丝丝精雕细琢的单薄。
一把精细脆弱的扇。
恰巧是商场生鲜打折的点,林苏木把同学扔在一边表情淡然地在一群中年人中熟练地挑菜。同学生涩地挤到他身旁对一堆分不出好坏的绿叶菜发呆,很快又为前来挑菜的大爷大妈们让位。
好在林苏木没有买多少就转到了人影寥寥的零食架子上,到最后扫自助付款机轻轻松松地出来,没有想象中难堪的嘈杂和难以避免的肢体接触。
林苏木向来话很少,同学也就不执着扯什么话题尬聊,接过林苏木递过来的东西便跟在他身后走。
直到七拐八拐进漆黑的小巷完全看不清人同学才愣住。
“班长……?”
回应他的是一阵突然开始的笑声,“抱歉,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吧?这儿就可以。
清爽的微风挤进这些巷子里都会变成张牙舞爪的呼啸,一阵肆意舞动的发丝前面不远就是就是被风压得贴着林苏木细瘦身躯细琐作响的布料,连着被风扬起的头发都被暗淡的光一丝一丝描摹出来。
同学很难想象出林苏木笑的样子——不只是笑,就连林苏木蹙眉其实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到最后他也没敢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冒犯他的班长,只能站在小巷里听自成一韵的脚步声在错综复杂的曲折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