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孤城
他只一人站在风中，不声不响像座孤城。
生在一座平凡的小城里，他只得同这小城一同平凡。太阳东升西落，拥挤不堪的街道上不时响来汽车的鸣笛声，云追着太阳流动，行人的脸上满写着匆匆。他们匆匆奔忙，马不停蹄，奔向的无非是些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
他无非是这匆匆身影中不起眼的一个，终日逡巡于无光的矮巷中。是高楼大厦有些太过高耸，贪婪地夺走他路上的光，以致这阴暗下深灰色的他总是更不起眼。
日子无非是一天又一天，“来日方长”或许有时不是件好事，因为它只会使光亮中的人永远光鲜亮丽，而阴暗里的人更加步履维艰。神总是被看成仁心的，但似乎人们在走投无路时向祂苦苦哀求，祂便一贯默不作声，亦或视若无睹。祂不会在乎。
他是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围攻着他。从睁眼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如疾风骤雨般围攻着他，而太阳又逃过一轮，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便又要重整旗鼓与下一天的鬼魅魍魉兵戎相见。
而他沉入的梦境里，却从不似窗外灰暗的天空。在他的梦里，总有一片草地一望无际，新雨后的微湿浸透野花的香气，清晨的阳光缕缕如金。苔痕遍布着石刻的风吹日晒，远方的朝阳永不奔忙。他或真是这世上唯一的生灵，一切都只由他独享。他觉得自己像个创世神。
如此的时光总是短暂，当第一声汽车的鸣笛叫醒了这座小城，他又还要爬起来，面对外面的围攻。站在镜前，他看向了自己，可却让他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蓬乱的发丝板结缠络，半掩着他瘦削发黄的脸颊。高耸的颧骨依旧和塌陷的眼窝争抢着地盘。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被黑眼圈吞没，尖削的下巴横生出理不净的胡茬。他只简单的梳洗一二，便投入新的一天无休止的奔忙。
小街上满是起早的人们，油条糖饼的油腻和板面的辛辣味不谋而合，交杂着人作为群居动物而特有的同类气味，像个纠缠不清的蠕虫钻入他的鼻孔。于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早已厌倦了此地的生活，他是座孤城孤立无援。还有朋友，或许还有朋友，但那些昨日的同窗早已金榜题名飞到不知哪座大城市，悠游的大把数着原本如他般的普通人手中的钞票。唯他一人，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冲的头破血流，却未能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亲人，或许还有亲人，可父母早已是斑白了双鬓，却宿命般的和他一样奔忙在人海中。或许哪一天，他们再也跑不动了，他也知自己终会迎来那一天。至于那个她，直到他望眼欲穿的和她在人群中默默走散，他依旧是鼓不起勇气和她说上一句话。他孤立无援。
离开，如何去离开？做着最不起眼的事，吃着最简朴的饭食。他又何曾敢想去离开？这座小城像是个无边的牢笼，绝大多数人生下来便被它扣上了脚镣。
可他始终坚信，在这世界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定是会有个朝阳不动的清晨，定是有一片梦境中的花地，而这，是神为他一人所备，绝无他人会侵夺。
他会写诗，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他曾无数次在诗句中描摹着他梦中的那片天地，真诚的讴歌着它美丽的清晨。而每当他拾起笔兴高采烈的创作，最终换来的都只是父母的冷漠和同伴的讥笑。他一直想做个潇洒一世的诗人，而从来不是灰头土脸的小职工。
而这世界不知是怎么了，旧日时光湛蓝的天空变作深浅灰白，小城如同被大地吞噬。他丢掉了工作，丢掉了房子，失去了父母，接踵而至的却是无休无止的疾病和永无尽头的心病。他是座千疮百孔的孤城。
而当他再次深入梦境，往日的纤尘不染变作一片喧哗。无数高楼大厦在青草地上拔地而起，滚滚浓烟从窗间透入，无数浑浊的污水从门缝里透出。他不知所措，在街道的一角发现一朵开残的花。它声嘶力竭的呼喊，催促他尽快离开。
他猛然惊起，窗外的霓虹灯闪烁明灭，眼前的房间一片漆黑，钟表的滴答声变得杂乱无章，似乎和他的心脏共振着。
他下定决心要走了。他抓起背包冲出门去，披上件单衣狂奔在夜色里。身边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他依旧不顾一切的向前奔跑着。
他跑上天桥向下望去，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他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照见了宿命的音符。他无能为力，他无可奈何。或许在这片大地上的，只是一座座孤城罢了。他不敢再看，把自己裹挟在人群里。
在路边商店的玻璃窗中，他看到自己额上生了角，圆睁的双眼完全染作血红，张大的口中生了无数獠牙。他再也无法分辨自己是否在梦中了。
他跑在广场上，在一汪小水洼前驻足，可他的脚步刚刚停下，那水汪便躲着他的脚步流向远方。他拼命地追赶着，追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他报复般的狠狠踏了上去，而后长吁一口气望向天空。他看见他头顶处无尽的夜空竟向他张开血盆大口，无数流星倾泻而下。他想逃走，而脚底的水汪里却伸出无数漆黑畸形的手，死死攀附着，抓握着他的小腿。他绝望的呐喊，可无数人从他身边默默走过，仿佛旁若无人。
他确是狼狈的逃出了那座小城，在这世上无日无时的苦寻。或许终有那一天吧，一个支离破碎的雪夜里，他倒在冰天雪地一隅，他是一座沦陷的孤城。
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是一个永恒的清晨，一片花地，一点沁人心脾的芳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