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死
没什么意外的,人类收到了一份怀有敌意的“意图”。
就在你喝着咖啡和朋友谈天说地,敲着键盘完成既定的工作,就着夜色和家人挥手告别,琢磨着用一个优美的文笔写出一段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动态时,很意外的,一个想法在人的脑海中像一根锋利的尖锥刺破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崛起了惊涛飓浪般的凉意。
“50年后毁灭银河系的所有智慧文明。”
这句话仿佛幽灵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呢喃,在人脑中激烈回荡,这时世界恍若死寂,人们是精致画面中的每一个像素点,发自心底的战栗。
好在这种战栗仅仅在瞬息间扼住了意识,大家马上觉得这是某种新形势的整蛊,和身边最近的人对视一二,便操着不好笑的笑声随便置之。
但整个世界范围内同时发生同样的事件,人脑不约而同地以反常理的方式蹦出一个相同的可怕想法,甚至野外的狼群也纷纷嚎叫,非洲大草原上那些生机勃勃的动物也为之惶恐,几千岁的古树猛然间抖落一地枯叶。
这绝对不会像一般的社会新闻一样在大数据的浪潮中被冲去。
而且人们很快知道了那个“50年后毁灭银河系的所有智慧文明”的想法是怎么传达到大脑的,没什么需要被探索研究的东西,只是一个下马威:“意图”。
正是一个“意图”让地球被涤荡。
“意图”本身不以任何实体形式存在,也不是电波之类,没人知道它具体从宇宙的哪个角落传送过来,更没法知道它的行驶路径,甚至不知道这样一个东西进行传播是否需要一个过程,只知道人类就是无数个接收体之一。
人类社会中有这么一个说法:用完备的语言进行描述。这显然是人们自以高级和伟大的资本,毕竟人们就是这么做的,但这种自以为是的“高级”交流方式在“意图”面前显得不值一提,它可以让接收者准确的理解“意图”本身要传达的信息,这种信息不作为一个具体的既定内容搭载在“意图”上,而是可以根据接受者不同发生变化,比如人类和银河系的其他文明大概率是拥有不同概念的文明,这就构成了用人类这种依托概念的语言交流 的最大难点,因为概念统一是进行顺利交流的前提,譬如汉语里的“朋友”,英语里是“friend”,日语里是“友達”,加之其他概念,中日英就可以相互交流了,但地外文明可不一样,它们会因为生活习性等因素对同一个事物有着不同概念的描述,比如人类社会的“朋友”可能是它们社会的“香蕉”,当然这个例子是不太准确的,总之概念的差异也可以看作是最难化解的文化差异。
然而“意图”完美避免了这种交流困难,因为它不依靠概念进行交流,而是以人类无法理解的形式,直接把交流的内容烙印在一个意识体的思维上。
“意图”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的约束限制,这才是真正高级的文明交流方式。人类这它面前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落后,第一次拥有了这么强烈的,自己实为蝼蚁一般的实感。
这种实感是空前的打击,因为它让人类清楚认知到了两个文明的差距,就像最多也就会筑蚁穴的蚂蚁认知到了人类能建造他们无法企及的高楼大厦。
而蚂蚁是抵抗不了人类的,甚至不配说是对抗,因为它们的反击只能看作是人类单方面的灭虫。
蚂蚁没有在抗争人类的战争中落败,因为它们根本无法发动抗争。
这叫绝望。
人类不再想去琢磨那个文明要毁灭银河系内所有智慧文明的原因了,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搞不清楚,毕竟人类文明在银河系的可涉足范围实在小得可怜,更别提去理解一个甚至无法用层级表示的差距的文明的行为,而且或许,它们其实拥有一个与人类不同的逻辑,而在逻辑这个行事基础上就不同的前提下,想去理解只能是痴人说梦。
可人类该这么绝望地等死么?
可又怎么不等死呢?理想的方式是,人们把这个“意图”强行置之不理,当做无事发生,过好最后的时光。
可谁又能这么安分的迎来死亡呢?
于是才会有一年半以后爆发的“大抗议”。
“大抗议”是人们对于等死这一毫不作为的决策的坚决反抗,要知道,地球上还有太多太多的孩子,他们才处在懵懂天真的年华,却让他们被迫接受一个黑暗的未来,甚至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别说他们了,他们的老一辈也不会接受。还有本来抱有远大理想的人们,有梦想周游世界的人,有立志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的人,有很多很多对未来持有计划的人,他们绝不会接受什么也不干,只沮丧地等着50年后的死刑。
但这场轰轰烈烈的世界范围的暴乱很快就被平息,因为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他不能为解决“死刑问题”提供多少有效方案,人们只是愤慨地怒斥这那,实际上,拥有决策权的领导者哪个不想给自己和世界一个光明的未来?甚至那些明知自己活不到50年后的人也是在竭尽所能找出路,只是他们也没能力,谁也没能力。
“大抗议”是人们的一次“大发泄”,发泄了愤懑,发泄了不甘,但能干什么?
有那么二十年,全世界都在大力发展军工和航天事业,无数个太空探索计划付诸实际,临近死亡的紧迫感在一方面大大激励了人们进行宇宙探索的动力,人类对深空的涉足范围极大程度的扩张,按照原本的进度,要达成这样的成就起码得用上个几百年,但每个人心底的那份急躁促使着他们鼓劲寻找除了抗争那个文明外的出路,太空探索主要侧重的目标就是寻找其他有相同遭遇的智慧文明,以及直接寻找发出“意图”的那个文明。但这是个漫长的历程,并且越来越没有意义,人们取得了这么大的宇宙探索成就,但收获的有关解决“死刑问题”的信息却完全没有,质疑声此起彼伏,谴责领导人们把资源浪费在无用的事业上。
曾已何时,社会上还出现过这么一个阴谋论:所谓的“意图”,即那个文明毁灭智慧文明的目的其实是各国政府伪造的,真正目的就是以此为借口大肆发展宇宙探索事业。因为在此之前,宇宙探索这个人类真正的出路总是没有实际上成为科技发展的第一着重点。
不过这些阴谋论过一阵子也就被人们冠上自我欺骗的名字,被丢到一边。
此后的一些年,人类再次颓废起来。
那些曾经为了人类光明未来奋斗的声音逐渐隐没在人海,变成被堆砌在旧报纸底部的新闻,或者说旧闻,被蒙上一层层厚厚的灰尘。
激情本来就会冷却,尤其是人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在激情中得到什么时。
甚至到现在,人们还不知道那个文明要毁灭人类这个智慧文明的方法。
最后一次热潮,叫做“大回归”。
“大回归”抓住了“意图”里很关键的一个点,就是“智慧”,既然那个文明要毁灭智慧文明,那让人类变成非智慧文明呗,即使丢了智慧,起码还有命,有了命就有了一切,也许那个文明离开后,人类还能再次摘得智慧的硕果,再迎来一场光辉与荣耀呢?只不过时间被大大托缓而已,但在漫长的悠悠岁月中,那些日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大回归”收获了空前的支持者,他们想出了很多办法,比如把人类烧回原始社会,就像最开始的祖先们学会使用火一样。可因为回归派们日益残暴的行为确确实实危害了很多人的生命安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最终了无生息地死亡。人们在真正的混乱中才意识到,本能的求生欲到底有多么强大,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全部赴死,就为了以后的猴子而付出一切?
于是几次热潮过后,人类终于深陷进冰河的深渊。
五十年很短的。
就像新年的钟声会在六十秒后敲响,而那也是“意图”预告的“死刑时刻”。
全球四十亿人各自聚集在各国最大的广场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徒留大荧幕上颤抖的数字在昭告着末日的来临。
人们想象过这一刻来临前的景象,人们疯狂地,绝望地烧杀抢掠,贪图着最后的欢脱与疯狂。
但这一刻出奇的安静。
风都停止奔走,树都停止摇动,动物都停止豪放,生命停止了繁衍,每一个砖瓦都像不知名的存在诉说着过往与沧桑,人们的眼睛只在自己爱的人和数字屏幕上交替,一句话也不说,不告别,也不哭泣。
这时的地球死一般沉寂。
电子屏幕不安起来。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零。
……
……
……
还是出奇的静。
地球周边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物质在接近,轨道上的“卫星长城”也静得出奇,地球本身也没有发生任何可能造成人类文明灭亡的活动。
电子屏幕黑暗了,过了约莫十几分钟,地球的灯光才明亮如常,但人心的那片阴影还没有被去除干净。
人们这时心里只剩下疑惑。
然后什么也不做的,又过了几十分钟。
死寂被一声呐喊打破。
紧接着人群开始翻滚起惊涛骇浪般的呼喊。
人类活下来了!
五十年压抑的喜悦与激动全部在这一时刻被解放,爆发,洋溢在整个地球,人类的笑声几乎沿着真空传遍了宇宙,每一个舞动的心都在倾诉着劫后余生的欢脱。
人类活下来了!
大家载歌载舞,高声唱响和畅想自己以后的人生理想,风云变幻在一瞬之间,树木开始洋洋洒洒地飘摇,绿叶焕发着载满了生命力的勃勃生机,马群在山岚间肆意奔跑,飞鸟在天穹中振翅高飞,虫儿们钻出地面,新芽披上嫩绿的衣裳,七彩的霞光从地平线下闪耀而上,照亮了无数片黄金原野。
但是,为什么呢?
人类为什么活下来了?
似乎这种欢脱只挥洒了一会儿,人们便意识到了件更严重的事实:
人类在那个文明眼中,根本不是智慧生命。
人类在那个文明眼中,根本不是智慧生命?
是的,人类始终都是自定义为智慧生命,但这种定义仅是建立在与他们已知的其他生命的对比中确立的,智慧本身无法被证明。
人类根据自己创造出的巨大成就自认为自己优越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这是事实,但他们给予了自己一个重要的定位:智慧生命。
但为什么?因为我们造出了高楼大厦,修筑了钢筋水泥,钻进了地层深处,飞向了地外空间,研发了人工智能,建立了网络世界?
智慧本身是无法被证明的。
而对于那个文明的智慧,人类的智慧就像细菌的智慧对于人类的智慧——可以被认定为不存在智慧。
自此,人类自诞生起就开始追求的终极目标变得毫无意义,而且由于智慧本质上甚至无法用层级表示的差距,人类根本无法理解那个文明的任何事物道理,就像细菌不能理解人类的悲喜。
人类从学会使用火,到一步步地改善了生存环境,武装了自己的力量,制造了自己的儿子:人工智能,对一个个真相的探索……这些无不是人类的他们的文明历程中达成的成就,都是人类智慧的应用。
人类永远在探求更高深的智慧,企图用智慧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丰满。
可现在,智慧这个终极目标成了无用功,鉴于这种彻底的绝望,人类的追求变得毫无意义,之前耗用几千年开辟的道路转眼间又被覆上了重重荆棘,更绝望的是,那荆棘根本无法去除。
烧不尽,斩不断。
那五十年间,尤其是“大回归”时期,告诉了人类一个道理:智慧是人类的终极目标。因此这也是“大回归”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人类无法割舍自己漫长岁月以来获取的智慧。
可现在,这条人类文明三定律其中的第一定律成了扼住人类命运咽喉的魔爪。
以来该怎么办呢?
几十年后的“大质疑”试图挽救这个逐渐走向灰暗的路程。
“大质疑”主要称:再这样下去,人类就灭亡了,正如“意图”展示的,人类灭亡了。也许人类确实有智慧,但那个文明打算毁灭智慧文明的手段就是不用任何武装力量打击,而是放出了“意图”后什么也不做,给文明一个让他们绝望的认知,导致他们在绝望的大迷茫和大萧条中自取灭亡,也许这才是那个文明之所以智慧的地方:他们懂得不耗费任何资源毁灭敌人。
当然还有些说法,比如那个文明根本不存在,以及它们忘了毁灭人类之类的,但理所当然地没什么人认可。
然而本质上,这些说辞都有着严重的自我欺骗倾向,都是一群披着乐观主义者外衣的悲观主义者,因为他们比谁都不愿相信悲哀的事实。
“大质疑”也没能拯救人们。
或许人类最终会栽倒在没有前途的对智慧的探索之路上,只能尽己所能,单方面地进行人类智慧的应用发明,把智慧本身的升级全部希望寄予在虚无缥缈的进化上,幻想着哪一天人类可以进化出现在人类因为层次差距不能理解的智慧,向宇宙最深最深的真相逼近。
或许,人类就会这样在迷茫中失去前进的动力,政府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而鼓励人们不要消极,即使智慧无求,也要积极地尽自己所能去发展,这可能会有效,会让人类不至于灭亡。
一般人毕竟不会对人类的终极目标过多上心,大多数人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活得还可以,就足够聊以自慰,一个工人也不会在开拖拉机时思考人类终极的向往,而是苦恼于这月工资能不能正常结算。单单是这些人大概可以让社会不至于停转,但前进呢?飞越呢?转圈毕竟不会在前路上留下任何足迹。
恰恰人类的前进和飞越正是那些对智慧有着深刻认识和向往的追求者实现的,恰恰是这些人最受人类无智慧一说的打击最大,恰恰是这会导致人类文明止步不前。
前途是黑暗的,这是人人认定的事实,死亡就在前方,于个人而言,与整体而言皆是。
人类很弱小,智慧是他们的灯塔,但它会熄灭在重重黑夜的裹挟中,被扼杀在残忍的现实下。
或许人类只能这样,或许人类只能用身体的余温护住灯塔的最后一缕光,或许人类会在一点点迫近的夜中凋零了知觉,或许人类会被蒙蒙黑暗遮蔽了去路,或许前路的终点的断崖,或许……
人类在智慧的墓碑下,死死遥望着,风紧紧掠过,但他们始终记得,智慧是人类文明的终极目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