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反社会,被上传进了虚拟教管所(上) | 科幻小说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虚拟新世界」。
9月是开学的季节,学生们本应踏入校园,在现实课堂上学习知识,相互交流,然而这两年来,受到疫情影响,许多人开始更多通过网络,在虚拟的课堂上远程学习。
人类会更多地将自己的生活,搬运到虚拟世界吗?在跟虚拟人物、人工智能的交互中,我们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本月将带来跟虚拟技术、人工智能有关的科幻小说。
今天这篇小说中,因为癌症,哥哥成为了人类第一个大脑被移植到实验室,意识终身生活在虚拟世界的实验品,而维护虚拟世界环境的,正是从小跟他关系不好的妹妹。兄妹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肖达明 | 科幻作者, 关注科幻设定下人性的变迁。作品曾发表在不存在科幻、ONE、触乐等平台。
狂徒
全文约2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6分钟
一
破旧的四门轿车行驶在废墟公路上,吴越坐在驾驶座上,完全放空了自己,他的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路也不看就打转,好像不是他在开车,而是车在驾驶着乘客——除了吴越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小孩儿,坐在后排。
男人体格魁梧胖大,从他的面孔看不出年龄——一张随处可见的脸,“随处可见”是字面意思。吴越特意数过,在目前的版本中,他的面孔出现在不同角色脸上的次数,超过一千三百次。千把人有完全一致的潦草阔脸,其中有男有女,假若容许一定误差,那么还要算进十三头河马、二十只哈巴狗、两头大象。
小孩顶多只有十二岁,脸圆圆的,眼睛细长。是一头披着狼皮的小羊,他总以一副草食动物警觉的神情望着外面,声称自己在搜寻脚印、烟火和食物残渣。吴越从未见他发现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经常视而不见,并且还要多此一举地指出,他确实没看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车身不断前后震动,车头安装的铁铲正推开拦路的垃圾,仿佛一头铁造的犀牛在咀嚼水泥路面,发出叮当哐啷的声音。这是一个肿胀的黄昏,天空看着很臭,影子的毛边越来越钝。
车子拐进桥洞时,黑暗迎面就是一巴掌,车身上下震了一次。吴越皱起眉头,小孩毫无必要地在座位上扭了一下身子,他一要说话时就会这样。他认认真真地望着车窗外的黑暗,毫无必要地说:“我什么也没见着。”
桥洞似乎很长,很长,长得毫无必要,好像世界在这一点结束了。壮汉、孩子都停止了运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只有吴越还在思考。两天后,他终于放弃了驾驶,任凭车子在无状的黑暗中悬浮漂移,他爬到车子中央,从打开的天窗中站起身来,迎着隧道的狂风,他在考虑要不要跳车自杀以重启系统。
正在犹豫的时候,微光突然出现在隧道的尽头,率先出现在吴越眼前的,是一根从隧道旁扎出的钢梁,其末端恰好挡在车子上部。吴越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缩回脑袋。他心想,完了!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斩首。可是,脑袋却与钢梁相互穿过,毫发无损——显然,这是一个穿模漏洞,暗示着隧道之后的所有内容,都是制作者临时赶工,粗制滥造的成果。也许,为了更新接下来的关卡,设计者刚好花了两天的时间。
轿车终于驶出桥洞时,天空还在黄昏里浮肿着,云朵好像一条条死鱼,残留的日光如蛆虫钻出,黏糊糊地爬在吴越的脸庞上,啃着,咬着,吴越开始怀念起他经历过的另一个黄昏,那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也笑眯眯的。
眼前的道路突然平直,又突然大幅度地折起,抬高,而且长时间遇不到一条路口,没有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会这样设计道路。路很难走,吴越却闭眼打方向,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毕竟,设计师只是在重复利用过去的素材。孩子望着七扭八歪,晕头转向的道路,又说:“我什么也没见着。”
终于,车子绕过一切不可逾越的障碍,包括一堵无形的空气墙,驶出一条唯一可行的路径,来到一座废车场,找到一个小小的聚落,一些人在发呆,它们杏黄色的眼眸盯着四野的锈,在空杯子里搅拌着食物,或围着铁桶烤不会熄灭的火。壮汉眯缝着眼睛望了一眼,指着吊在半空中的女人说:“找到她了!”
“哪里?我什么也没看着。”小孩撇着嘴说。
吴越眼睛一亮,率先下了车,手指抵住嘴唇吹起一声哨,手往空荡荡的背部一摸,凭空掏出一把弓,手指捏紧弓弦,拉起空气来,拉到头,空气也就成了箭,再一松开手指,箭尖便已扎在人群的身上。
三人都拿着弓箭和砍刀扫荡聚落里,这些人大多是随机生成的,人数约有三十,都长着壮汉的脸,连衣着都一样,显然是匆忙制作完成。他们拿着撬棍和管子围上壮汉,好像一面面镜子挤上来,壮汉面无表情地掏出射钉枪,将他们一面面射碎。
砍瓜切菜般的,废车场的地上已是横尸遍野,吴越把砍刀的刀背在手上拍上拍下,等着“玩家”走入场景,并与他们战斗。玩家什么时候进来,每次都不定。有时屠杀进行到一半,他就来。但偶尔也会出现延迟,比如玩家去洗手间,或者去吃饭,又没有退出游戏,于是吴越只能耐心等待。
有时,等待的时间会很长,足够吴越用地上的尸体拼出一句话,有时是脏话,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副画。假若网友们能看见,一定会在吴越专属的论坛分析这些神秘的符号。这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吴越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为了打发时间,世上没有他做不出的事情。
有时,吴越径直爬向废旧吊车塔,去解开女孩身上的绳索,女人刚刚落到沙袋上,就惊恐地逃走,吴越追了上去。与此同时,另外两人都在重复某个设计好的动作。孩子翻开地上的每一块砖,每一个罐头,宣布自己一无所获。而壮汉在发呆,漠然地望着地上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大多数时候,他也像个尸体,有一次,吴越从地上捡起一个铁罐头,抛到壮汉的头上,壮汉眨了下眼睛,朝吴越机械地笑了一下。有一段时间,吴越总是无缘无故地殴打他,他唯一的还手,就是那纯洁的笑容。
“哈!终于找到你了。” 吴越把冰柜的门拉开,女人就躲在里面,她长得很好看,而且很乖,从来不叫唤。吴越常常作弄她,他爬进冰柜里,又把柜子拉上,呆呆地注视着她,亲了她一下。以前,他曾试图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情,但由于这款游戏里没有相应的设计,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多只能亲一下,亲到女人的嘴唇上,那滋味就像吻到一堵冰冷的墙,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女人的嘴唇柔软湿润,吴越就会亲个不停。亲了这一下,他就把女人抱出了冰柜。
此时,玩家还是没有进场。吴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决定做一件此前一直想做的事情。女人伸到他面前,手腕连着锁链。吴越不耐烦地摇摇头,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把她平放在地上,掏出一把砍刀,沿着喉咙中央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切了下去,得了女人的头颅放在一旁,又把刀子抵住自己的脖子,也像锯木头一样锯下来。完事了,便开心地呼唤在远处发愣的壮汉,让他帮一把手。掏出针线来,把自己的头缝在女人的脖子上。十分钟后,吴越站了起来,脱光了所有的衣服,在鲜血和尸体上款款而行,欣赏着自己的身体。
“玩家”的身影出现在一堆垃圾的后面,他看着吴越的样子,手指扣在双管猎枪的扳机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吴越也发现了他,感到有点难堪,希望对方不会为此去投诉,希望他能够理解,一个被游戏的人偶尔也想玩玩游戏。
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
“日期:2103年9月20日。软件拟真水平:43.2%。共情测试结果:未通过。”
二
他曾是猪,是狗,是蜥蜴。在各种各样的模拟里,吴越当过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切开始的那天早晨,吴越从浑浊的梦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像素点阵绘制的甲虫,在一个二维空间中,徒劳地尝试翻身,许多条由方块构成的腿,无可奈何地闪烁变幻着。于此同时,他全部的记忆和思想,毫无逻辑地成块涌现又消失,却无法引起他的任何感受。
这是吴越还处于EA版本时的事情。那时,“卡戎”计划刚刚实施不久,记忆信息已经转化完毕,毕竟,那更像是纯粹的数据导出。相比之下,使数据相互联系才是挑战所在。感官感受和情绪反馈机制需要漫长时间来建立数字化版本。工作室用神经元模拟程序,来建立神经冲动和情绪反馈机制。由简单到复杂,他们不断地对吴越进行迭代。
这个过程像一点点活过来,最初的时候,吴越只是一堆数字化记忆的复合体,占据着服务器内无边无际的空间,由于被刨除了与记忆、感官、情绪的内在联系,他就像一摊由基因物质构成的泥泞,尚未来得及进行表观修饰,无法自觉“存在”,没有任何感受。直到第五十个版本,卡戎团队攻克了“疼痛感”,他当时正化身为一只刺猬,设计师让脊背上的每根刺都刺向他自己,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活着,并且痛得想要自尽。
与“痛”相关的记忆同时激活,层层叠加——被热水烫伤手指、被自行车碾过脚、在水泥石阶上磕到膝盖、急性腹泻前的胃痉挛——这些痛苦全部复现。那种纯粹的剧痛,吴越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凭什么最先攻关和测试的是“痛觉”,而不是“爽觉”?吴越认为设计师在针对他。
吴越没有猜错,设计师就是在针对他。这位设计师名叫吴岚,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俩人的关系,可以如此表述——如果不违法,吴岚一定会购买吴越的副本,把他放进从暗网购买的处刑软件里。
吴越外表上像是一个好哥哥,总是牵着小妹妹的手。直到多年前的一天,在711便利店外,兄妹俩一起喝可乐,晒太阳。吴岚一直盯着蹲在玻璃门旁的一个男人看,那人生着癞痢头,一丛胡子连着衣服,说不清哪里是毛,哪里是布。他眼睛闭着,嘴里念念叨叨,手指在空中画着草书,身前是一个破碗。吴越问哥哥:“哥哥,我去给他点钱,好吗?”吴越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突然嘴角像鲨一样裂开。他说:“你真善良,给你两块,等下,空罐子给我。”
吴岚小心翼翼地走到男人跟前,正当她要弯下腰的同时,一个百事可乐的罐子跳过她,稳稳当当地砸到男人的头顶,男人睁开眼,瞪了吴岚一眼,炎炎夏日,她好像一头栽进冰河。紧接着,第二只铝罐又打到那一头的癞痢上,那癞痢头垂下,瘢痕好像一张哭脸。这件事发生在吴岚五岁时,同一年,吴越还抓着她来到家里的地下室,在那里展示用鞭炮炸绑起来的老鼠,吓得她小便失禁。
吴岚说不清楚,什么把哥哥变成了一个怪物。父母都是温柔包容的人,她倾向于认为,如果有什么问题,那是哥哥自己的问题。包括正电子断层扫描在内,一系列大脑测试显示,吴越的眼眶皮层灰质体积小,杏仁核缺损,血清素水平不正常——这些特征都与反社会人格相关。
也就是说,吴越长着一颗不同寻常的大脑——医生试图安慰他们,也许没有那么不同寻常,假设所有的反社会人格患者聚集在一起,他们可以建立一个规模不小的国家。在奉行个人主义的美国,一个相对激进的预测是,每二十五人之中,就有一个反社会人格患者。在重视集体主义的东方,这个比例也许会低一点,但依旧可观。反社会人格患者不是一定会成为邪恶的人,他们只是道德弱智罢了。要成为一个好人,他们需要付出巨大的意志,需要进行系统的学习。
大学毕业前夕,吴越当时正在交往的女友(之一)自杀未遂,闹出丑闻,学校开除了吴越。从此以后,他就闭门不出——这是一件好事,他本可能毁掉很多人,如今只是在虚拟的世界里杀死三维图形,吴岚在书上看到,反社会人格者几乎总是合格的战士,实际上,这种人格基因就是世道艰难的苦果。假若时代允许,他们甚至会成为英雄。在吴越的那些游戏里,他也总是加冕为英雄——只要能以尸体为阶梯。
吴越二十五岁的时候,患上了癌症,吴岚相信,癌是从他的灵魂跑到内脏里去的。他躺在病床上,继续玩着游戏,脚板把雪白平整的床单切成一道道脏兮兮的险山,他相信自己会死,内心里怕得不得了。直到得知卡戎计划。某天,他把手机甩到母亲前,上面是母亲根本看不懂的一堆英文,中间还夹着一个 Logo——简单几根线条,绘出一小河,一扁舟,一船夫。吴越告诉母亲,说他希望坐上这艘船。
当时,卡戎计划刚刚起步。基于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筛选,还有家族的付出的大笔资助。吴越奇迹般地成了第一个样本——他将被数码化。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朝着自己的妹妹傻笑,在他看来,这是梦想成真。游戏人生,人生游戏。
当时的吴岚正要选择大学,人们相信她可以考上任何一所学校,但她还没想好专业。填志愿前的那几天,在病房里,吴岚正一边给哥哥削苹果,一边苦恼着。吴越笑嘻嘻地望着她,“怎么了?”,吴岚问。吴越右手竖起一根手指,左手从被窝里掏出一台游戏机,在她眼前晃了一下,“陪哥哥玩会游戏好吗,我实在睡不着了?”
“除非你让我也能赢,让我也享受乐趣。”
“我一定让你赢,我一点点教你玩。”
吴岚记得,那是一款色彩绚丽的格斗游戏,吴越扮演一头戴着西部牛仔帽的大灰熊,而吴岚扮演一位线条凌厉的女忍者。“打死你!哈哈,菜鸟!打死你!”
吴越大吼大叫,小人得志的模样,吴岚至今还记得,她记得,那头熊用半边天大的屁股压着她的脑袋,一下接着一下往地板上怼。这件事情莫名地点燃了她本已熄灭的仇恨,并扭曲为一种古怪的情绪。几天后,她告诉父母,她要去学数码神经学。
她要和吴越把游戏继续玩下去。
三
吴越切除了70%的脑部颞叶,这些组织放在维生胶囊中,运往实验室导出记忆数据。吴越仍然活着,却已忘了自己是谁,而且很难向他解释,因为他也不再能记得任何新的东西。
颞叶提取手术一年后,吴越不再把床单撕成一条条,他的癌症奇迹般地压制住了,改为出院治疗。在家里,一个机器人负责照顾他,房屋几乎是全自动化的,这样家人就不用背上沉重的负担,并忍受他千万次提出同样的三个问题——我是谁?你是谁?你刚刚说我是谁?
自此之后,吴越一分为二,他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迷失。吴越三十二岁的时候,他的数码体已经进化到第七百个版本,大部分的记忆联系起来,超过六成的神经活动开始运转。完成这些工作的,是一个上百人的团队,其中就包括吴岚。有时,她会在深夜望着那些代码,想象着这些到代码背后的念头。“一定都是些邪恶、下流的东西。”
此时,吴岚已经成为了卡戎项目组的核心设计师,她最大的成就是为数码吴越设计了第一个三维空间程序,名为“良夜”。那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有着设计简单的枯枝和点火机制,还有一群像素块构成的大猩猩为伍。这个程序旨在测试物理反馈程序,为吴越调试出贴近真实的触觉、温度等。
这需要吴越和吴岚一同配合,毕竟,对于吴岚是抽象的,在吴越却是现实。吴越具有的自我意识已经足够他像孩子一样交流。当吴岚问起空气的冷暖,食物的味道,而吴越乖乖作答时,吴岚会在心底泛起一阵柔情。可是吴岚知道,哥哥的本质没有变,因为,当她在森林造出一片冷雾,并折下一段树枝放在吴越的手中时,他最初的念头不是升起篝火,而是追着猩猩们,把它们打翻在地。
第七百二十版的吴越被放进一间可爱的小房间里,和一群数码婴孩挤在一起,这是一个温馨动人的情境,卡戎项目组希望能剪切其中的片段用于宣传工作,可令吴岚尴尬的是,吴越在测试期间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扒开孩子们的裤头,指着他们空荡荡的下体(没有设计)哈哈大笑。
吴岚常常在想,是否可以编辑吴越神经元的代码,给他造一个良心?这在当时还很难设想,毕竟,所谓的良心到底是什么?哪些基因片段决定了人的道德本质?依照现有的技术,要搜寻到所有相关的基因组,并对碱基代码进行针对性修改,与此同时还要避开一切BUG,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而且,人权与伦理委员会又会怎么看?
此外,良心离不开情境,在有些环境,采取恶意行为是合理的,在有些环境则相反。道德离不开后天的习得,离不开小善提供的正向回馈的聚沙成塔。也就是说,即使成为一个数码人,吴越仍要努力才能成为一个好人。
当时,出于慎重和成本考虑,卡戎项目组的项目方向完全摈弃了数码基因编辑以及其他支线,全部精力都放在既有基因组的原样转化上。吴越就是吴越,问题只在于他是百分之几的吴越。明确了这一点后,吴岚甚至有些释然,知道自己的哥哥始终没有良知,对于她的工作来说,其实很有好处。因为,她也不需慈悲为怀。
数字吴越迭代到第八百个版本时,重要的意识表达逻辑都已建构完成。这以后,每次迭代的效果都会更加明显,迭代频率也相应降低。用了十年时间,吴越终于回到了原点,项目组按照照片复原了他二十五岁的样貌衣着,连毛孔都做到了原样复制。
下一步,是数字世界的构建。一个数码人出现了,让他感受到冷暖只是基础。如何让风吹过他的头皮?如何做出树皮凹凸不平的触感?后坐力?摔碎一个瓶子,如何将玻璃的震动传导到手上?这会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大项目,将与卡戎项目的商业化进程同步推进。
于是,卡戎项目逐步转移精力,开始设计与数字神经元配套的物理法则,在这个项目中,项目组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一切都要力求真实,首先要建立符合现实的“基准”,在建立了真实的基准后,寻求再创作的空间。
某一天,数字吴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郊区里的一套双层别墅里,他就是在这里和妹妹度过了童年,门口三层大理石台阶有着可信的纹路,木地板上留着一道道老旧的脏印,窗帘破损了一个角,年幼的妹妹的模型趴在童房的床上看漫画,小腿晃来晃去,一切都好像真的。
但一切又虚有其表,踩向通往二层的楼梯时,木料没有咯吱作响。砸碎茶几上的花瓶,碎片总会消失在空中。水落在手上,会形成一层油光发亮的膜,摸着却不觉得湿。他想跑进妹妹的房门里打招呼,但那扇开了一条缝的门纹丝不动。还有风,他看到窗帘垂坠摇摆,伸过脸去,却无微风拂面。打开窗子,外面是一片彻底的空无。
这是一栋用最市面上最先进的3D引擎打造的双层别墅,未来的许多年里,这里会成为卡戎计划的实验室,帮助他们不断完善物理引擎。
而且需要吴越的高度配合。为了改进引擎,吴岚会命令哥哥抱起茶几上的花瓶,在各个地方一次又一次砸碎它。或拿起一段绳,把它绕在各个位置,打各种复杂的结。这些工作极其枯燥,吴越在情绪上不能理解,卡戎项目与他原有的预期差异太大,时间也许不算什么,但无聊是芒刺在背。
吴越开始自暴自弃,他拿起花瓶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把绳子勒紧了自己的脖子。还问妹妹:“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吗?嗯?看着我闷死在这里你很高兴吗?原来你和我也差不太多。我们不愧是亲生兄妹。”
吴岚冷酷地输入说:“玩够了的话,麻烦去开下水龙头。我需要测试一下水花溅射。”
吴越自觉无趣,就放下了绳子,他双手插兜,不安分地绕着客厅走了几圈,最后向上走到妹妹的卧室外,手指在不动的门框上摸索着,好声好气地说:“要不,你开开门?我们可以测试一下别的。”
“比如呢?”
“比如拥抱,妹妹,听我说,我要跟你道歉。其实,我很高兴你陪着我走到了今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抱抱你,哪怕是你的模型。”
吴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把额前的刘海利落地往后一拨,朝着屏幕输入:“好啊。”于是门开始缓慢地挪动起来,吱吱呀呀。
吴越飞起就是一脚把门踹到底,兴奋地扑到童床上,从身后揪住吴岚的马尾辫,一只手掌冲着妹妹脸颊落下,一边痛打,一边嘴里还骂:“叫你没大没小的!”
掌心触及那柔嫩脸庞的瞬间,吴越感到一种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放了一个屁,但是这个屁不是放向外,而是放向内部。在一瞬间,吴越又从感官上获得了更高一层的领悟——他没有放屁,他自己就是一个屁,在醒悟这点的一瞬间,他爆炸了。
几天之后,吴越向监督卡戎项目的数码人权委员会投诉了吴岚。针对吴岚的内部听证会格外严苛,这成了委员会展示权力的重要契机。最后做出的惩罚,是降低吴岚的系统权限,把她调出了核心小组。
人权委员会还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变动,那就是出于实验需要,在严格的监管下,可以屏蔽吴越的部分意识逻辑,避免他产生负面情绪——比如厌倦。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此前,人权委员会对于数码吴越的意识完整性极为看重,他们坚称自由意志是卡戎计划在伦理上合法的首要基础。但是,如今出于实际情况,委员会愿意退一步。
会上的第三项动议引起了诸多抱怨。应吴越本人的要求,人权委员会要求卡戎小组在屏蔽实验样本的自我意识的同时,创建一个意识完整的副本,并设计一个虚拟的娱乐世界,好让数码吴越“享受新生活”。这意味着团队要从核心工作外抽出许多的精力。
最终,他们决定把项目外包给一家中国游戏工作室——“风暴船”。而管理这个小组的担子,毋庸置疑地落在了吴岚身上。
委员会警告吴岚。新的世界设计一定要“充满乐趣”,要让吴越“开开心心的”。
四
风暴船的小伙子们胖大魁梧,走起路来好像发地震。团队负责人是一个姓徐名恤的,面相狂野,眉毛乱得像一场蝗灾,眼窝深得可以塞核桃,两条长长的多毛手臂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晃悠,怎么摆都像不舒服,好像趴在地上才自然。
吴岚注意到,徐恤总是长时间地盯着她看,这让她很难忍受。因为,他的眼神很像哥哥,暗暗的,深深的,像两道湍流。在她的童年,哥哥就会用这种眼神长时间注视她的面孔,数她脸上的麻子和黑痣,成倍地夸大数量。
吴越对她的外貌羞辱贯穿了整个童年,至今留有阴影。对她打击最大的一次,是有一次在学校里,吴越和她走在一起,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突然超过他们,回过头,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过了好一阵子,这男孩叫过吴越,和他说了什么,吴越摇了摇头,男孩转身就走。吴越走过来,告诉妹妹,刚刚那个男生觉得她身上的裙子,很是滑稽。
吴岚对游戏设计一窍不通,她请假休息了半个月。一个星期之后,她意识到自从加入卡戎计划,生活已经不剩什么了。她又一头钻进办公室,谁也不想搭理。可是当天午后,徐恤冲进来,盯着她看了好久,吴岚也回看着他,就在空气燃烧之前。徐恤开口,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吴岚告诉他,她什么也没听清。徐恤又嚅嗫了一下,小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好久以前,我就见过你,当时我告诉你哥,你很美,我可不可以追你。你哥哥说我恶心,让我滚,我照办了。我就是想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不是坏人。”
吴岚说:“哦。”徐恤又说:“那时人人都说你很美。我总是跟着你,后来不跟了,因为人家会指指点点。可是,我确实想认识你。又不敢打招呼……现在你三十好几了吧?要是化点妆,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吴岚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恤又说:“别误会,我已经不敢奢求你了。你看我,不知为啥返祖了,女人看着我都捂着裤裆走。男人看着我,自觉把钱包掏出来。”
吴岚说:“别这么说,没有的事儿。”
徐恤说:“没事,不用安慰我。想看我给你哥做的游戏吗?”
吴岚看见,在像素点阵绘制的天穹之下,吴越骑着像素马,向着一座仿若儿童积木的城堡奔去。一头龙在他头顶盘旋;城堡前拦着阴沟、堑壕、拦马桩子;一群没有面孔的士兵从城门涌出,射炮、打枪;从城堡的箭塔、城楼、斗楼之中,又有火箭射出,漫天都是星火;从远方的天际,几道高耸入云的龙卷旋转而来,风暴中卷着几座大山;天际之外,一颗着火的陨石,撕开了大气。吴岚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未免也太过浮夸。
徐恤解释说:“你哥就喜欢打打杀杀。”
吴越冲进了城堡,从楼顶雕花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娇滴滴的身影。
“这是公主,这个游戏就是要救她,不过你看吧。”
上楼之前,吴越拨开身上的铠甲。
吴岚说:“我就知道。”
这天余下的运行时间里,在空荡荡的城堡大厅里,吴越一丝不挂,拿着一把斧头,一边上楼,一边大声叫唤:“公主!公主!”吴岚皱着眉头,心跳开始加快。
“放心吧,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没有设计。”
“那他还这么兴奋?”
“他喜欢看公主跳楼。”
五
有一天,吴越说,他对横扫千军已经产生了厌倦。吴岚对此并不惊讶,哥哥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神经兴奋的阈值在不断提高,这一次,他玩了大的。下一次,他要玩更大的。
吴岚相信,吴越的变态就像在滚雪球。所以改进游戏的方式也很简单——在尺度上放大既有的一切,让血流得像海,刀剑变成扭曲的铁块,大陆变成一团混乱有毒的泥泞,而敌人最好像一堆堆的臭大粪。因为吴越就是要和大粪贴身肉搏。
徐恤却有自己的想法。徐恤同情吴越,在他们的争论中,徐恤数次表示如下观点——反社会人格缺陷是一种社会清除异己的构建,将人定义为“病人”,免去了背后无从清算的集体责任,其中就包括现代娱乐,越来越用儿戏的方式对待暴力和情色。
“在未来,卡戎计划成功的那天。人类社会将出现一批新公民,他们可以在数码世界里实现任何愿望。可是我们想要的是什么?电子化的蛾摩拉和索多玛吗?儿戏天堂?你哥哥的存在是一个启示,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防止后卡戎时代的道德急速滑坡,以及虚无主义滋生。”
徐恤对吴岚说,区别于现实,电子游戏又是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与其无止尽地满足吴越填不饱的胃口,不如尝试去改变他。
徐恤想到的手段,是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共情训练。他要为吴越设计三名数字伴侣。一个女人,一个好友,一个孩子。“给他一个人去热爱,给他一个人去信赖,给他一个人去照顾。他们会成为世上最具有耐心的道德导师。”
吴岚相信,这是徐恤自己的内心投射。是这个孤独的人想要一个爱人,一个可靠的好友,一个孩子。吴越从没有缺乏过别人的关心,但他所做的只是善加利用。“可是,相信我,吴越和你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除非你从底层改变他的数字人格,不然,他最适合的就是游戏人生。心理医生以前说,他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来变得善良,可是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本质上不善良的人,也不会去努力变得善良。”她说。
徐恤说:“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
吴岚试着拿出证据。那些基因测试,大脑扫描。但是徐恤并不买账,他甚至没有普通人展现出的那种惊讶——现代科学能帮助我们识别“良知”。
吴岚发现,即使没有好好看这些数据,徐恤也能灵活地运用相关概念,来和吴岚进行辩论。他所有的论点可以简化为一句话——“倾向性和决定性不能混为一谈。”
最终,吴岚妥协了,她只想伤害自己的哥哥,不能累及无辜。最后,一个新的计划出现了,吴岚授权徐恤制作数字伴侣,来唤醒吴越的共情。这会是一个长期项目,而且只能偷偷干,没有资源支持。卡戎项目组委会对虚拟人性兴趣不大,毕竟在未来,真实的人们会在卡戎的世界里相会,真实的人性会得到保存和展现,至于机器人,那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缺乏支持,这个项目进展得很慢,是作为旁枝末节来处理的。而且,一件大事的发生又让项目变得没有必要。那是同一年的秋天,吴越正在一片燃烧的草地上踢球,实际上游戏里并不存在足球,吴越也是一时无聊,觉得壮汉的脑袋圆滚滚,就砍下来,让女人和孩子与他一起踢。
三个人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吴岚久违的声音出现在通讯频道中。
吴越问:“妹妹,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我以为你除了折磨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给我说说,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吴岚说:“不关你事。”
吴越说:“我无聊,空虚得要死。”
吴岚停顿了一下,说:“我看,你在虐待自己的同伴。”
吴越说:“你给我设计的这三个傻瓜很是乏味。没人和我说几句人话,我要疯了。我也厌倦了那些游戏,都无聊得要命。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最近,我越来越有这种想法。那就是所有这些浮夸的暴力,没有任何意义。”
“继续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比这些简单,你看,我想好了,我要一座很高很高的悬崖,和一把摆在悬崖之巅的椅子……不,连椅子也不要,连衣服鞋子都不要,你就让我那么白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然后别管我,别看我。然后我就站在那里,未来的一万年就在那里自慰,这就是我想要的,不要更多了,可以吗?”
“嗯……好吧,我消化一下……嗯,那么,这样,假设我给你一座这样的悬崖,但有个条件,就是在云上架设观众席,一亿人坐在上面欣赏你的壮举,如何?”
“我会觉得很扫兴。”
“说真的,我有一个好消息。”
“说!”
“项目组委会提出了一项商业化方案,那就是和游戏公司合作,这是一个捞钱续命的好办法,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公关企划。让大众近距离地接触你,直观地了解卡戎计划。让他们也参与进游戏里来,和你见面,交流,一同游戏。”
“我终于要得到应有的关注了。不过,我猜有条件?”
“以后恐怕不能为所欲为了。你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言行举止都由公关小组规划,我作为最了解你的亲人,兼任小组组长。以后,我说什么你都要听。”
“你觉得可能吗?”
“可能,我给你演示一下不配合的后果。”
声音突然消失了,在燃烧的草原尽头,一道白色的光芒朝着吴越的方向冲来。光芒越来越近,吴越看到那是一个披着铠甲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柄修长,壮大,银光闪闪的巨骑枪。
白马骑士戳着吴越,玩了一大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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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失控玩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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