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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神】同人主线 深渊篇 前传

2022-06-05 21:50 作者:北更瑠璃  | 我要投稿

  前传


  艾德里安的追忆【上】




  舞台中央,英俊的男人席地而坐,白色长袍散在地上展开呈圆形。


  他微抬起头,轻拍拍手,两侧有管弦乐的声音悠悠响起,于是眼前大红色帷幕缓缓拉开,头顶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


  台下观众并不很多,零散坐着近百人,对比这可容纳千人的剧场来说,确实是少了些。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剧场后方沉重的实木门被推开一条缝,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挤入剧场,他头戴一顶小圆礼帽,握着一根黑手杖,缩着头满脸歉意地朝观众们不断鞠躬:“对不起,我来晚了!请大家原谅!”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里是一处奢华的私人剧院,在场的观众和演员都彼此相熟,他在剧本中饰演一位重要的配角,却这时才匆匆赶到,想必有些人已经要大发雷霆了吧?


  少年早便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人因为他的迟到而出声斥责,大家似乎都在安静地等待着这场演出的开始。


  “阿贾克斯,每次就属你最慢,快去后台准备,别耽误了演出。”话语从观众席最前排飘来,那是一道冷冰冰的女声,话音中夹杂的那股寒意直透他的内心。


  阿贾克斯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听得这话,他顿时如释重负,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在给他台阶下,悄悄抹了把额头细密的冷汗,反正有那个女人发声,他就算是免于责罚了。


  其他观众们也微点点头,显然还是愿意卖那位一个面子的,即使是责罚阿贾克斯也并不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对于这些人来说,利益才是一切。


  阿贾克斯不敢多作停留,赶紧小跑着从侧面的通道溜去后台。一路上还不住地对两侧的观众们点头致歉,希望能多得到一些原谅吧,毕竟他实在是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他好像叫艾德里安……”


  在经过舞台下方时,他深深看了一眼台上那道白色身影,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阵,这个名字他并无耳闻。不过这不奇怪,许多演员的艺名都与真名没什么关联,艺名更多是他们隐藏自己真实面的方式,若不是关系亲密,一般是不会同他人提起真名的。而关于艾德里安这个名字,阿贾克斯也不过是从散客们闲聊中得知的。


  “嗯……虽然此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既然能主演这样一场盛大的舞台剧,那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阿贾克斯的眼睛亮了亮,暗说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样厉害的人,能够成为舞台绝对的焦点。


  这般想着,脑海中也不由得浮现出自己立于舞台正中央,所有灯光和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的模样。


  “阿贾克斯小子!你在那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过来!”帘幕后的中年男人探出半张脸,这样朝他喊着。


  “哦……哦!来了来了……”阿贾克斯这才回过神,一拍脑袋,赶紧钻进了舞台后场。


  而艾德里安没有丝毫反应,他依旧静坐在原地,把玩着手中那根漆黑的炭笔,在手腕上画出整圈黑色痕迹,那副样子好似将要演出的人不是他一样,气氛在此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不言,观众亦不语。


  “喂!艾德里安,演出该开始了!”终于,台下有人忍不住朝他喊。


  可艾德里安置若罔闻,只把他的话音当成了耳旁风,那位观众一时也觉得尴尬,他居然被艾德里安直接无视了,又不好当众朝艾德里安发火,他可是听闻艾德里安和这座剧院的老板有些不一般的关系,要是因此被记上一笔可就得不偿失了,只能暗暗吃下这个闷亏,脸都有些微微涨红。


  “艾德里安,别再发呆了,你是今天的主角,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观众席中央,将身形隐于黑色风衣下的金发女人微微挑嘴,朝他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啊……艾德里安……”他总算有了反应,蠕动嘴唇,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艾德里安……艾德里安……”


  “对了,我好像是叫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说着,他只感觉头很沉,压抑地要让人疯掉,这一刻像是有雷霆劈开他的颅骨,那道光由内而外将他照亮。


  脑海里大片的空白开始染上了色泽,无形的笔勾勒出名为世界的轮廓。


  他捏着自己的喉咙躺倒在地上,呼吸愈发困难起来,锁骨也沉重地可怕。


  一切都在离他远去,瞳孔中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终于周遭只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分明已经松开了自己的脖颈,却依旧有一只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高度缺氧让他的额头青筋暴起,他想挣扎,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挥舞,但怎么也抓不住那只扼住他喉咙的手臂。


  不知道多久过去,那只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喉咙,艾德里安力竭,重重地倒在地上,耳边传来沉重金属坠地的声音,伴随着脑袋巨震,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身下的已经不是舞台铺设的名贵木板,脸颊传来那种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更像是粗糙的石头或者水泥,磕得骨头生疼。不由搜索了一下所剩不多的记忆,他真是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啊,原来他已经在剧院里呆这么久了吗?


  



  艾德里安还依稀记得。


  他曾站在这座剧院中央,头顶沐浴着清澈的月光跟朋友笑着谈论,说光是脚下踩着这几块木板值的钱,便足够在他的家乡建一幢小楼了,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喊来最好的工匠,把家里那幢老楼好好修缮一番。


  老房子那处渗水的屋顶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父亲有没有让相熟的人来修补,不过想来是不会的,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了,艾德里安尚还年幼时,他便喜欢坐在顶楼的圆凳上听雨,小雨淅淅沥沥,大雨声若雷鸣,敲击在瓦片铺就的屋顶上,是大自然奏出的交响乐,偶有兴起,艾德里安用手接下几滴澄澈的雨水,又迅速从指缝间流失,呆望着已然被浸透的地面,窗外透入的阳光在墙上反射出七彩的光带,他便用手掌遮住阳光,和墙上的影子玩起了游戏,玩累了倒头在楼顶的矮竹床上休息,到了饭点母亲会准时叫他起床,那时的无忧无虑,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最宁静的时光了。


  一直到他成年离开家的时候,那屋顶处的破损依旧没有得到修缮,也许是父亲囊中羞涩,听说想要请到乡里好的工匠,普通家庭几年的收入便会付之东流,而父亲在工作挣钱之余还嗜赌,算是他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因此对于钱和利看的很重。艾德里安不希望父亲为了修缮房子而背负更大的压力,但或许艾德里安也有小小的私心,不忍心那陪伴他整个童年的“玩伴”会就此消失吧?


  如今又提起家乡,艾德里安很自然便回忆起了他年少的时光,真想回去看看啊。


  朋友坐在旁边看着报纸,听到这话一撇嘴,说你家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怀念,你的母亲早便不在了,父亲也成天浑浑噩噩,那里净剩下些恼人的家伙,回去你只会受他们欺负,还不如跟我在外面闯荡来得自在,这里又不愁吃穿,再过些年等你老练些,这座剧院我也能放心托付到你手上。


  艾德里安回答说我不善于打理这样大的剧院,那样只会把我弄得手忙脚乱颇受束缚,我还是更喜欢自由一些的生活,比我更好的人选还有很多。


  朋友一推他,作恼火状说你还不清楚我的情况吗,到时候我病得走不动路了,你也想看我拄着拐杖被下人搀扶着到处奔波吗?老头子我这辈子没什么亲人,可是一直把你小子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呸!哪有什么更好人选,在我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最好的人选了。你要想啊,这座剧院可是上面的大人物下令建造的,普通人连看它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你不愿意接手这事情说出去怕是会吓掉他们的眼珠子。


  艾德里安无奈说我当然知道无数人削尖脑袋耗尽财富都只为来这里看上一幕剧,但无论它多华丽多有价值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辈子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就想以后在空闲的时候能坐在老家的屋顶,跟老爸喝上一坛他当年舍不得喝的老酒,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全部大声说给他听,再给老妈的坟前捎上一束她最喜欢的名贵兰花,跟她说一句儿子现在已经有出息了不需要您操心了。老妈生前一直都在念叨说想要看到我儿孙满堂的模样,但现在看起来我是没法给一个像样的交代了,像我这种混蛋就活该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唉说到结婚,也不知她的身体如今怎么样了,当年的不辞而别让我一直心有愧疚。


  朋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声说着原来如此,就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家里那个小娘们,你们间的感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要是她的话,难怪你连这座剧院都不愿意接手。


  旋即又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剧院的事情以后再谈,我这身子骨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不过你可得感谢我,最近我都托人替你打听好了,乡里人说她许是遇上了什么好大夫,这些年下来病已经好差不多了,你这次回去也不用躲着她了。哦对啊,你要是回去的时候记得捎上我,我也想再去你家乡走走看看,上次去那还是在我俩相识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无缘再次前往。


  朋友正说着,忽然一看手中的表,那根歪歪扭扭的秒针滴答滴答走着。


  啊时间快到了,我还有事情得先走了,那么下次再聊,我亲爱的艾德里安,希望再见面能听到你带来的好消息。


  他急匆匆地同艾德里安打了个招呼告别,又戴上那顶小黑帽子,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如此匆忙,也不知是要赶着前往何处。


  艾德里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躬身,连声朝他道谢。


  “再见!还有谢谢你带来的好消息!谢谢……等,等下,你……是谁,你叫什么来着?”


  耳旁忽有风刮过的声音,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已忘记那位友人的名字了,可再放眼望去,视线中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呢,他正站在一条好像熟悉又似乎不熟悉的乡间小径上,两侧有灌溉农田的水渠,水流潺潺,脚边并排都是嫩绿的草芽,叶尖尚还挂着透光的露珠。气温尚低,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却连一片云朵都没有,地平线下端透出一缕火烈鸟般的霞光。梯田里的矮树缀满了洁白的花,蜂蝶在树丛间纷飞结伴起舞。几只燕子穿越袅袅炊烟掠过他的头顶,带来浓郁的稻米清香,已然晴朗的天空下,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一切都是那般静谧美好。


  “说起来,这里是哪?我的家乡又在哪里呢?”


  艾德里安看向脚下这条小径,两侧青翠的小草一直向前蔓延到极远处,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田间的雾气开始起了,浓重得像是泼了白漆,世界都变得朦胧起来。


  艾德里安的眼神中充斥着茫然,他也完全不记得了,这场对话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那同他对话的友人是谁,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脑海中的臆想罢了。


  他朝前迈出一小步,踏在坚实的土壤上,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这条小径了,身侧被浓雾所包裹,像是身处云海的夹缝,无数金色的花瓣自他头顶飘落,忽感前路是如此的神圣而浩大,如同来自神国的巡礼,身边层层叠叠都是絮状的冰晶和水珠,每一滴水珠都映在他澄澈的眼瞳里,就像暴雨洗净后的窗,透过它便能看到焕然一新的世界,有绚丽的彩虹贯通天际,太阳很近,从隙间透进万丈光芒,周遭一切都清晰可见,可艾德里安忽然感觉害怕,他从未有像此刻一样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像是有无数盏射灯聚焦在他头顶,四面八方而来,让他无所遁形。


  风还在刮着,吹乱了他的发梢,眼前大片大片的浓雾还在翻滚,艾德里安走近了些,雾逐渐开始变淡了,可以稍微看清建筑轮廓的模样。


  小径尽头是一幢只有三层的小楼,整体由红砖垒起,屋顶铺满青黑色的瓦片,印象里旁边应该还有更多其他建筑,可是都被雾气笼罩,无法看得更清了。


  艾德里安的瞳孔缩了缩,是什么时候,他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周围不知怎的开始下起了雨,起初还细如牛毛,风变得骤冷起来,艾德里安紧了紧衣领,不让风灌进里面,脚步也变快了不少。


  雨很快变大,浇透了艾德里安的头发,刘海耷拉在额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到下巴,然后不断滴落,在小水洼里荡起涟漪。


  他停在小楼门前,揭下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粘在门上的小广告。


  “怎么又有人到处乱贴广告……”艾德里安嘀咕一声,瞥了眼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原来是关于疾病治疗的,说什么保你全家药到病除包治百病治不好不要钱之类的话,对于这种话他当然是不信的。


  很早便听闻城东有个神棍医生,屁本事没有又喜欢说大话,治疗方法也是出了名的古怪,还到处请人宣传他的诊所,想来这便是他的杰作了。


  “你全家才有病。”艾德里安撇了撇嘴,把纸条揉成一团随手扔了,又很自然地用右手食指叩了三下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时间一晃,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


  “我回来了。”艾德里安扯着嗓子朝里面喊。


  “大哥哥。”有些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孩。


  “叫我吗?”艾德里安不解地转身,只看见一位身穿黑色燕尾礼服的男孩站在雨中,头上是小圆礼帽,拄着黑色拐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头发和衣服已经完全被雨水给打湿了。


  “也对,只能是叫我了。”见四下无人,艾德里安自嘲地笑笑,他从门左侧的编织篮里抽出一把黑色雨伞打开,走入雨中给男孩遮雨。


  “是要借伞吗?”艾德里安想当然地认为男孩是来向他借雨伞的,这样的雨天一个人站在路中央淋雨,很容易感冒的吧。


  “谢谢大哥哥。”男孩接过艾德里安递过来的伞,他抬起头,瞳孔里有昏黄色的光。“啊对了,我叫阿贾克斯,是专程来救大哥哥你的。”


  “救我?为什么要救我?”艾德里安疑惑道,他现在收入可观无牵无挂,早就把下几辈子要花的钱都赚到口袋里了,要说拯救,也应该是他去拯救别人吧?他这些年来陆续给家乡出资建造了学堂和几幢楼房,让乡里没法走出去的孩子有了学习的机会,也让流离失所的人们有了可以歇歇脚的地方,但他一直忙忙碌碌,无缘亲眼目睹。


  “因为大哥哥你快要死掉啦。”阿贾克斯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他就这样直愣愣盯着艾德里安看。


  “我怎么可能会死,小朋友,这个玩笑可不好笑。”艾德里安心中恼火,但阿贾克斯的目光却弄得他冷汗直冒。


  阿贾克斯不再看他,右手一杵手中的拐杖,口中发出的音节不似此世所存:


  “无知之众簇拥虚假的皇继位。”


  “而新皇登基总伴随着鲜血与战火。”


  “皇以叛逆之血祭祀高天。”


  “此刻——正是封禅之时!”


  话音未落,艾德里安浑身都在战栗着,他不明白为何要害怕,甚至怕到不敢直视阿贾克斯。


  可他的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开合,用自己都要为之惊恐的话语来作出回应:


  “我自烈火之中归来。”


  “污浊不染,毒秽不侵。”


  “如若这里早已被污秽浸染。”


  “那便由我将其屠戮殆尽。”


  阿贾克斯闻言摇了摇头,“大哥哥,原来你已经什么都忘记了,我要走啦,没有人可以救你了。”


  艾德里安不解,“去哪里,是要回家吗?”至于最后半句话则被他给忽略了,他从不相信自己需要什么人来拯救。


  “不是,就出一趟远门,算是旅游吧,大哥哥我告诉你哦,那个地方有一条看不着边际的大河,还有几百层楼那么高的塔,上面全是用金子做的!”阿贾克斯很是夸张地回答道,在知晓艾德里安的状况后,他已经打算离开了。


  “那……祝你好运,雨还大,伞就算送给你了。”艾德里安只把阿贾克斯的话全当成了玩笑,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看不到边的河还有几百层楼高的塔呢。他摆摆手,向阿贾克斯告别,后者也朝他深鞠一躬。


  “小心点,火焰。”阿贾克斯撑着伞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水雾后面,还留下这么一句让艾德里安觉得云里雾里的话。


  “奇怪的孩子……”艾德里安又看了眼四周,不仅是行人,连活物的影子都没有,陪伴他的只有雨声和风声,这样昏暗的天空下,总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种鬼天气居然还会有一个孩子淋着雨过来跟他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艾德里安到现在脊背都有些发冷,比这场寒雨还要冷。


  他扭头,却发现小楼的门已经开了,艾德里安很肯定此前这扇门还是紧闭着,严丝合缝,连一只蟑螂都溜不进去。


  艾德里安不信什么神鬼之谈,显然是有人打开了这扇门,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同阿贾克斯对话的时候他没有留心眼,想来是那时候打开的。


  他把耷拉在额前还滴着水的头发别到一旁,深吸口气,轻轻推开这扇半空心的铁皮大门,从玄关左拐,他的脚步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来,踩着地砖走到了厅中央,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的手掌摩挲过大厅那张褪色的布质沙发,缝缝补补,有些地方还在往外露着棉絮。沙发后方贴墙摆着木柜,上面有老式的摆钟,滴答滴答走着。


  艾德里安取下柜子上的一副相框,里面裱有一张黑白全家福,大概是太长时间没人打理,相框表面已经积了层灰,他用食指轻轻抚摸过每个人的脸,擦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三张笑脸,他深深看了一眼,又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他又打开玻璃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把红木雕的竖琴,有些熟悉地将竖琴置于身前,用手微微拨动松弛的弦,奏出没什么规律的颤音,它实在是太老旧了,琴弦也失去了原本的弹性。曾经艾德里安也是一位在竖琴上颇有造诣的少年,但他天性顽皮,只想着到处玩乐,不愿意花太多时间继续学习下去,后来把老师给气跑了,艾德里安就很少弹琴了。


  不过这把琴似乎从很早前就坏掉了,艾德里安记得他手里应该是有一把新的竖琴,就是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如果能寻到,说不定现在的他依旧能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演奏一曲。


  “艾德里安!你这臭小子还敢回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把杜卡安打伤了,老子花了多少医药费又给人家赔了多少礼……”一道中气颇足的男声突然自身前的房间传来。


  艾德里安心头一颤,赶紧把竖琴放回木柜中摆好。


  等等,杜卡安?他还有一点印象,那似乎是他某个童年玩伴的名字,不过他们俩向来不太对付,意见总是发生冲突。小孩之间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武力决定胜负,而杜卡安很幸运地成为了挨揍次数最多的孩子,可是那已经是好多年前了,他连杜卡安现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艾德里安刚想着该如何回话,却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循声看去,那是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一脸惊慌失措地穿过走廊,听那木质台阶发出的咯吱声响,估计是逃到楼上去了。


  “别以为跑到楼上就有用,今天不扒了你的皮……额。”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位只穿了背心和短裤的微胖中年男人,他嘴里叼一只大烟斗,头发杂乱的样子一看就未经梳理,如果有鸟儿飞过,怕是不会放过这天然的巢穴。他还欲继续呵斥,却看到站在大厅的艾德里安,顿时愣了。


  “老……爸?”艾德里安整个人都是抖了一下,真是啊,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回家去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邋里邋遢。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男人吐出一口带酒气的烟圈,眼珠子上下扫视着艾德里安。


  “我是……”艾德里安差点脱口而出说老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艾德里安啊,可转念一想,眼前的男人到底算是他的父亲吗?艾德里安觉得不算。


  因为路过正厅时他恰好看到那本黑白台历上的时间,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确实是在十多年前。


  他眼神闪烁,终于叹口气说:“一个不知名的旅者罢了,一路奔波实在是太渴了,看到这家门开着,便想进来讨杯水喝。”


  他没有说实话——他又该怎么说实话呢?难道说我是您孩子十几年后的样子,穿越回来看您了吗?可这种事情谁会相信啊?连艾德里安自己都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希望是在做梦啊,可是他能清晰地看到男人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这个世界上哪里存在这样真实的梦境呢?


  “肯定是艾德里安那小子又忘关门了。”男人在心底默默地给那位“艾德里安”记上了一笔。


  他一向懂得察言观色,刚才仔细打量了艾德里安一番,心中盘算道:“外面不是下着大雨呢吗?又怎么会口渴,不过这个年轻人不仅长得俊,穿着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廉价货色,气质又好,估计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在弄明白情况之前可不能得罪了……”


  嘴上却说:“一杯水而已,没事没事,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反正你现在也累了,不如就在这休息一会。”


  “那就麻烦你了。”艾德里安哪里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奇怪,居然没有在意他擅自闯进房子的行为吗?不过也好,反正他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一场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他当然不是来喝水的,趁男人端着杯子往厨房去的时间,他悄悄来到了楼梯前。看到两侧的墙上到处是涂鸦,艾德里安苦笑,这都是他当年的杰作啊。


  是啊,他真的回到十多年前了,不久前看到的那个小孩也叫艾德里安,并不是巧合,这个三口之家是完整的,而他只是误入其中的过客,这里的一切本与他没有关系。


  想起小时候,每当闯了祸父亲要训斥他的时候,他都一溜烟逃上二楼的小房间里呆着,而宠溺他的母亲总会先教训父亲一顿,父亲没辙,只能好言好语把他劝下去。


  艾德里安上楼梯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下方两人的对话,具体听不太清了,不过结果可以预料,反正每次都是父亲服软,只能说一物降一物吧。


  他的脚步停下了,用手紧紧抓着楼梯未经修缮的木制扶手,木刺都扎进了肉里,很疼,可是他管不上。此时的艾德里安真的好想奔下楼,哪怕是远远看一眼母亲的样子也好。


  可是他真的不敢,生怕自己忍不住在母亲面前哭出来,还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了这个本应温馨而和睦的家庭。


  艾德里安,你不该这么自私啊,你不是看到他们的合影了吗?这家人可能有些穷苦,孩子有些调皮,老爸不仅抽烟喝酒还赌博,邻里也有些看不起他们,可是他们在镜头前面还是能会心地笑起来啊,这该有多么难得你知道吗?艾德里安,你这些年在镜头里笑过几千上万次,又有几次是你真正的笑容呢?你大概已经麻木了,忘记了什么才是笑。可别去祸害这家人了,艾德里安!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在母亲面前永远是那个躺在臂弯里听着老套童话然后甜甜睡去的孩子。他总觉得自己不孝,因为母亲去世的那天他没能陪在她身旁,匆匆赶回来之后只看到棺木中那具冰冷的尸体和埋头痛哭的父亲,母亲脸上还挂着浅笑,他知道母亲并没有埋怨他,连离世前一刻都在和父亲念叨着咱们艾德里安有出息了能赚钱养家了,在外面忙点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喊他回来。


  后来他终日在外奔波劳碌,也听来许多能哄小孩入睡的故事,每年祭祖的日子都会抽空悄悄回去,坐在母亲的墓前陪伴她整夜,给她讲这些新奇有趣的故事,可最后都是艾德里安眼角挂着眼泪沉沉睡去,待得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艾德里安知道母亲生前最喜欢香气扑鼻的花朵,不过那时候的他收入并不高,连供给自己的生活都稍显困难,更别提买什么像样的花束,只能自己在田边采些漂亮野花,从树林里找根粗细合适的软藤扎在一起,再用蕉叶裹起来,以艾德里安笨拙的手法或许要花费小半天时间,这便是他能给给母亲带去的最好礼物了,他也相信母亲永远不会嫌弃他带来的是什么。


  老妈,虽然我给的不多,但已经是我拥有的全部啦。


  来到剧院以后,他回去的次数便少得可怜了,为了生计,为了成为母亲口中那个优秀的艾德里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么多年过来,他也着实有些累了,如今只想着回家好好休憩一番。


  艾德里安一步一顿,终于是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情走到了二楼,他终究没有转身回去,即使他明白很多时候错过的机会,就算花上一辈子时间都找不回来了。


  他知道最靠里的那个小房间是属于那位小艾德里安的,但此时房门敞开着,看不到里面有人的痕迹。


  “他没有在里面吗?”艾德里安想着,径直踏入了房间,十多年前的他还能躲去哪里?他可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有什么其他去处。


  艾德里安一踏入房内,还未来得及细看,身后那扇微朽木门便轰然关上,他的瞳孔微缩,所有光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似乎是有人给他的后脑来了一记重击,然后用手掐着他的脖子,于是意识逐渐远去。


  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素来小心谨慎的他居然在自己的“家”里遭到了谁的暗算吗?他的身形摇摇晃晃,然后朝前扑倒在地,脸颊触及水泥地面的触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由搜索了一下所剩不多的记忆,他真是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不知多遥远的地方,于盛大的舞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的艾德里安忽然睁开了眼。


  两段时光在此刻交叠,衔接的严丝合缝。


  “原来是这样的经过吗……”


  在彻底昏迷之前,艾德里安总算回忆起来了,这里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剧本。


  但关于这幕剧的演绎其实才刚刚开始。



  当眼前的黑暗开始消退,一道微弱的烛光在视线可及处微微摇曳着,它就像在一只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随时可能熄灭似的。鼻尖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芬芳,细嗅之下却又无法辨识了。


  “啊,你醒了。”就在艾德里安刚醒过来时,便听到有人在他耳旁说话,声音像一位年轻的少女,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波动。


  艾德里安用手肘抵着地面,勉强把上半身支撑起来,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晃了晃脑袋,眼睛里看到的画面有五六七八幅,也不知道哪幅才是真的。


  “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见艾德里安迟迟没有说话,那声音试探着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甚至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不过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艾德里安用手揉着太阳穴,总算清醒了一点,他粗瞥一眼房内布局,的确是他房间的样子没错。“这地方我不能呆太久的,得先走了。”


  “现在出去的话,会死掉的,要是不留神掉进陷阱里,连全尸都留不下。”那声音没有回答艾德里安的话,只是这样说着,那平静如死水潭般的语气,似乎死亡在她面前是很无谓的事情。


  艾德里安的表情就像是有一只死苍蝇噎在了喉咙里,这里难道不是他家的二楼吗?怎么可能会死掉啊?现在已经不是战争时期了好吗?这人满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死人是多严重的事情啊?怎么到你嘴里人命和隔壁家孩子养的狗一样,死了就死了。


  “艾德里安,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感觉好点了吗。”那声音继续说着,虽然意思是关心他的身体,但艾德里安根本就听不出一点点关切的语气。


  “昏迷三天……等等,你说什么?三天?!难道说这三天都没有人进来过吗?”艾德里安重复念了一遍对方的话,吓得直接跳起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床板上。


  此时他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是的,这里没有其他人进来过。”那声音这样说道。


  房间里仅有的小圆凳上坐着一位很美丽的少女,十八九岁模样,她拥有夜色如瀑般的长发,清澈的虹膜呈现出一种淡蓝色,没有一丝一毫杂质,就像天然的琉璃宝石。半透明紫黑长裙和脚上小巧的半高跟皮靴让她华贵得犹如一位公主,她面前是张小方桌,上面摆一根尚在燃烧着的红蜡烛,给原本漆黑的房间带来了些许光芒,少女在烛火的光晕中漠然地扫视着他,人偶般的俏脸上一点表情也无。“艾德里安,又见面了。”


  “有没有搞错?”艾德里安傻了,用双手揉了揉眼睛,他会有如此表情不只因为知晓自己昏迷了三天之久,更多还是惊叹于少女绝美的容颜和着装间的协调感,艾德里安在剧院的这些年里,什么王公贵族家的小姐没有见过?他自诩是见多识广之辈了,却也难见到这般浑然天成般的美丽,特别是那琉璃一般的双眸深深吸引了他,简直是上天雕琢出的最精美的艺术品。


  可又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出现在他身旁,还是在长达三天的昏厥之后。


  “又见面……?我有见过你吗?”艾德里安移了一下位置,在少女的对面稍稍正坐,两人间仅一桌之隔,烛光把两人的脸颊都照得微红,醉了酒似的。


  在开始的惊叹过后,很快他便平复了心境,应该说作为最出名也最优秀的演员,他很少有如刚才这般失态的时候,抑制个人情感的流露是每一位登台演员的必修课,这点上艾德里安当然做得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好。


  如果换其他男人在这里,与这样一位美丽中透着些许高贵的少女独处一室,不免也要心跳骤增,但艾德里安却想着这女孩真是天生做演员的料子,要是有机会能挖回剧院去,或许只要稍加培养,几年后能接手剧院的人选便有了,以她的容貌和气质,那肯定能担任未来剧院最大的招牌和保障,艾德里安巴不得给她让位,自己躲到什么角落去过清闲的日子,不过此时想这些还言之尚早,他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忘记我了,不怪你。”少女对艾德里安的表现并不意外,只是朝他轻招了招手。“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艾德里安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很自觉地将左手抬起放在桌上,他搜寻了一下脑海,却发现自己记得的东西还太少了。自作主张的话很容易错失得到有用信息的机会,看样子眼前这位少女知道的东西显然比他多,还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走,顺便看看能不能捕捉到些许有用的消息。


  “你看。”少女一只手托着艾德里安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捧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手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和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们为了注射很大剂量的药物,把你的血管全都割开了。”


  “虽然只是微毒的药物,但这种剂量下去就算是大象都会被毒死吧,也难怪你什么都忘记了。”


  “不记得没关系,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要是想起来反而会难过吧。”


  少女的语速平缓,她像是机械般开合着嘴,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只是很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啊?”艾德里安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还是一头雾水,估计对方也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太确切,他动了动手指,那些伤痕并不很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已经几近愈合了,这么看来他昏迷三天的消息也有了可信度,虽然这个少女是长得很漂亮没错啦,但对方用琉璃一样的双眸从头到尾盯着他看,搞得他心里直发毛,只想避开视线。


  “艾德里安,呆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很难受吧。”


  “就像是被囚禁的鸟,只能透过笼子呆望着天,却没有一点点渴望。”


  “但有些人生来就诞生在牢笼里,背负着可笑的命运,一辈子按部就班,拥有的东西好像很多,可那些只是别人想让你拥有的罢了。”


  “直到某一天,这只鸟儿拥有了能冲破笼子的力量,它展开伤痕累累的双翼,猛扑上去,将这牢笼撞得支离破碎,但它依旧没法去到天空中翱翔,那面玻璃窗犹如天堑,纵使遍体鳞伤也无法撼动一丝一毫,它终于明白了,原来囚笼外只是另一座更大更牢固的囚笼。”


  “你说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做回那只每天懒洋洋趴在绒毯上,呆看着天空的鸟儿。起码那时它还心怀向往,以为自己和自由只隔着一层不牢固的竹笼,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做一个无知的人很多时候会快乐不少。”


  少女开了话匣子似的说了很多,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没有温度。就像她的手一样,冰冰凉凉,像是握住了一块温凉光洁的软玉,艾德里安甚至可以看清她那纤细小手上一些细密的血管,他忽的感觉有些尴尬,想把手抽回来,但少女那边却握得更用力了,他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认真听完了少女说的话,但不知道该作何答复。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这里是另一位艾德里安的家,他才是外来者,难道手上这些伤痕是被那家人留下来的……?不可能,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艾德里安直接否决了,他怎么能怀疑自己的父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还是赶紧找机会离开这个地方吧,但离开这里怎么会死呢?少女到底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他不认为对方会无的放矢,而且是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


  二人相视无言,艾德里安轻咳了一下,想要打破这种沉默的局面。


  “那个,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可能要走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会死是什么意思,但这里我确实不该久留,就当你是开了个玩笑罢。”


  他能感受到说出这句话时少女的身体明显一僵,犹豫了好一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她紧咬着嘴唇,清澈的双瞳泛出宝石般的光泽,像是有涟漪一圈圈在镜面上漾开,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和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那个……艾德里安……这次我来,是要向你告别的。”


  她的这般语气让艾德里安有些惊异,原来眼前这个漂亮到过分的女孩不是个人偶嘛,他还以为对方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告别,为什么要和我告别?虽然我不记得了,但你难道很舍不得我吗?要是舍不得我的话我觉得你应该走得干脆一些,见了面很多时候就不愿意走了,相信我,这可是过来人的经历。”艾德里安能看出她情绪间的变化,暗叹说女人就是这么一种感性的生物,很多时候都不经大脑思考的,真要是舍不得的话,那还不如走得决绝点。


  就像他当年离开家乡时就走得毅然决然,什么人都没有告诉,只是在离开许久已经安顿下来后修了几封书信托人带回去,先致歉再叙述自己的近况,让对方不要担心。


  也像他三天前强忍住下楼见母亲一面的冲动,他真的担心自己一但见了面,就会舍不得然后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在艾德里安的视角看来,当面告别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啊,心若不狠些,就没法真正斩断与过去的联系。


  看样子女人无论多漂亮,脑子里装的东西都差不多。艾德里安默默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也是思考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因为我觉得以后一定会后悔,如果没有跟你告别的话。”少女松开了紧握艾德里安的手,她提着裙摆站起来,身影在艾德里安的瞳孔里不断放大。


  “你……”艾德里安刚出口的话被他硬生生截断了。


  少女并不说话,只是贴近并紧拥住艾德里安,将他向后扑倒在床上,也许是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这个拥抱的力道有些大,让艾德里安呼吸稍显困难。


  “啊?”艾德里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你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吧?他的双手也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半空,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对躯体的掌控能力,只能嗅到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缕带着些许凉意的芬芳。


  在他刚醒来的时候便察觉到空气中夹杂的清香,但实在太淡了导致他只能感受到很细微的一缕,此刻却是能够很清晰地分辨出来,这种香气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瑞德拉斯之星。”艾德里安很确信就是这种植物的花香。



  它在世人口中其实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渊之星,这其实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植物,经常被当作杂草来对待,夏季盛开时洁白的花呈球形,往往一长就是一大片,像是绿野之中点缀的繁星,渊之星的名字因此而来。


  渊之星的花并不很美,只是很小一朵,香气也很淡,所以从没有人将其当作观赏花来精心培养,只有小孩会偶尔采些回去,待其风干之后做装饰。


  艾德里安和这些花还是有些缘分的。


  在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的艾德里安眼里,渊之星显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种低矮的植物花期很短,于夏天盛开,近秋时分便会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看起来就像是满地的杂草。


  艾德里安上学的时候,在一次与老师的闲聊中有谈到过这种遍地都是的小小植物。


  那堂课上年轻的老师与他为数不多的学生们分享着各自喜欢的花,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谁喜欢的花是最漂亮的,谁喜欢的花又是最昂贵的,同时还不遗余力地贬低对方的喜好,似乎这样便能给自己增添几分优越感。艾德里安只是用手撑着下巴,看这帮无聊的人在那里吵个你死我活。


  刚任教的老师显然是没见过这般阵仗的,小小的学堂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作为老师也没办法对哪一边有所偏驳,只能寄希望于在一旁围观,懒得掺和进去的艾德里安。


  “好了好了,大家都静一静。角落的那位嗯……艾德里安同学,你能和大家说一下自己喜欢的花吗?你刚才好像一直都没有和大家分享哦。”


  艾德里安对于自己被单独点名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他也不反感,站起来大声说着:“我喜欢的花是渊之星,好了我说完了。”然后又迅速坐下。


  顿时学堂里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艾德里安,有些孩子甚至在憋着笑。


  “渊之星……不是一种杂草吗?”有人举手发问。


  “杂草就不能开花吗?”艾德里安反问,他并不觉得喜欢渊之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艾德里安,可以说说为什么喜欢渊之星吗?”老师并没有觉得艾德里安的回答有什么不妥,相较而言他更在意为什么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喜欢那些瑰丽艳美的花。


  在这个对未来有强烈憧憬、逐渐懂得爱慕虚荣的年纪,谁都想着要做万花丛中最醒目的那朵,可眼前这个孩子偏偏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渊之星,这让他觉得不解。


  “我家穷,买不起很多名贵又漂亮的花,渊之星随处都有,平常出门一采就是一大堆,拿回家送给老妈插在花瓶里她很开心,所以我喜欢。”艾德里安很是无所谓地说道。


  “是啊,这真是个好答案。”老师笑着为艾德里安简单又完美的回答鼓起了掌,他也是从那天开始才注意到这位有些与众不同的孩子。


  即使已经忘记了太多东西,艾德里安至今还能记得那位老师后来对他说的话:


  “艾德里安,你知道为什么渊之星在凋零枯萎之后第二年还能一片繁茂吗?”


  “因为渊之星从来没有真正死去过,它的凋零只是为了新生。”


  “耗尽积攒一整年的热情,却只换来四分之一时间的怒放,然后再度沉寂,周而复始。”


  不过当时的艾德里安可不懂这些大道理,他只傻愣愣地点头,然后在那年冬天把渊之星藏在土壤深处悄悄积攒营养的块茎给挖出来吃掉了!


  “不愧是积攒整年的营养,还挺好吃的。”艾德里安嘴里嚼着萝卜似的块茎,这般说道,清甜清甜的汁液在嘴里爆开,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把渊之星的根挖来当零食。


  如今回忆起来,还真是哭笑不得的经历。那位老师若是知道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思绪跳回到现在,为什么少女身上会有渊之星的花香味呢?难道她也和艾德里安一样喜欢这种花吗?他突然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位知己,但却是在这种荒诞的境遇里。


  肩头忽的有些温热感,他能听到身上少女的啜泣声,突然有些慌了,可是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哭……了……”


  艾德里安暗道不妙,唉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奇怪啊,莫名其妙的趴我身上来哭什么呢?别哭了别哭了,你怎么还在哭啊?是有什么伤心事吗,但你又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我不知道我怎么安慰你啊?虽然我前面说的话是有些过分可能伤到你的心啦,我给你道歉了好不好?你想跟我告别我也不觉得蠢啦,只要你放开我,我马上回去给你开一个盛大的欢送会,把我认识的社会名流全请过来一字排开给你送行,就算是帝国公主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啊。所以你能不能别再哭了啊?这样搞得我都想哭了。


  艾德里安从没有过像这样煎熬的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身上似乎有无数只虫子在爬,他好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兴许是人老了,在这软床上没躺多久就腰酸背痛的,哦不对,身上还趴着一个他叫不出名的漂亮女人,虽然没那么重,但对身体负担还是很大的好吗?


  过了许久,当艾德里安觉得半个月时间都要在这床上流逝过去了,少女才逐渐止住了哭泣。


  身上忽然一轻,鼻尖的芬芳迅速远去,艾德里安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已经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朝他吐了吐舌头,乖巧的像是一只猫咪。


  “哭完了?”艾德里安还能看到她眼角挂着未擦干的泪迹,自己右肩上的衣物早就湿透了,鼓鼓囊囊的还有些沉,估计是吸满了眼泪。


  “抱歉,艾德里安,我还是没忍住,让你看到失态的一面了。”少女抹去眼角最后一丝泪痕,有些自责的样子,但旋即她琉璃般的眸子又失去了那点光泽,变得漠然而空洞,就像是刚见到的模样,没有表情,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艾德里安甚至没法把她和刚才趴在肩头哭的柔弱女孩认成一个人。


  她朝着艾德里安伸出握成拳的右手。“艾德里安,有一个小小的仪式需要你帮忙完成,这样我才能放下心来。”


  “你自己要在我面前哭的还好意思……啊什么?”艾德里安还在腹诽着,就看到一只纤细洁白的拳头伸到自己面前,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对方,并不理解她的意思。


  少女皱了皱眉,有些责怪地看了艾德里安一眼,又晃了晃右手拇指。“要快一些,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


  “哦……好。”艾德里安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他并不知道少女口中那个“他们”指的是谁,但还是站起来,将自己的右拳和少女碰在一起,两人大拇指相印。


  在两人右手拇指接触的一刹,就像是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了,有无数电流穿过他的心脏,艾德里安简直要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却发现自己除了思想以外根本动弹不得。那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在大洋正中泛着小舟,暴雨将至,昏暗的天空下,海面翻腾起数百米高的巨浪,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将他吞没。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少女蓝琉璃般的双眸在此时蒙上了一层金色,她深吸一口气,以肃穆的语气宣读着来自至高层次的旨意,如临天谴,无可违逆。


  这话音不经空气传播,而是直击艾德里安的心脏,在他颅腔内不断回响:


  “艾德里安,我向你承诺,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流露人类的情感。”


  艾德里安觉得有一根攻城的巨木突然撞在了他的胸膛上,把肺给碾成了饼状,他弯腰不断地干呕,要把胃都给吐出来似的。


  “我会把自己的笑容与眼泪全部封存,自此往后,少女埃莉诺将不存于世。”


  “我会忘却疼痛,忘却疲惫,忘却感情,甚至忘却你,直到肃清所有罪人,洗净一切污秽的那天。”


  “时代的更迭需要见证者,所以……还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从那扇窗逃走吧,艾德里安,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了,在我彻底将你忘记之前,请尽量逃开吧。”


  “即便拼上我的性命,也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们碰到你的。”


  少女也缓缓站起来,像是有一条咆哮的怒龙在她身体里苏醒了,眼瞳向外淌着熔岩般的光,云层翻涌,从天降下一道贯通天际的光路,艾德里安抬头只能看到天花板,但他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条刺破黑暗通往天国的神之路。光路在逐渐浓缩,越来越细,如水流般坠落而后凝实,汇聚成一顶无尽光芒组成的皇冠,缓缓悬浮于她的头顶。


  她的语气显得庄严而神圣:


  “以上种种,若有违背,便砍下我的头颅,挂于高塔之巅,祭奠所有亡者未安之魂。”


  “以——”


  “黑日末代皇帝,帕拉洛·冯·埃莉诺之名!”


  世界都在嗡鸣,艾德里安被震得有些头晕目眩。连建筑的墙都在开裂,他惊骇地看着蛛网般的裂痕在墙体上蔓延,大地剧烈的颤抖,如同末日将至。


  这种让人浑身刺痛的压迫感,艾德里安可无法把她和普通女孩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他更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只能够毁天灭地的怪物。


  可她从容不迫地越过那张方桌,在艾德里安惊恐的眼神中,努力踮了踮脚,捧着艾德里安的脸颊,闭上眼,于他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轻吻。


  艾德里安不是没有反应,要他来评价那就是一种柔软然后带点微微凉的触感,他当然很想动一动身子啊,可埃莉诺的气势压得艾德里安无法喘息,他像是身处无尽暴风的中心,在强大到能够轻易撕碎他的压力下,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甚至思维都被放缓。这是何等的伟力,已然远超出人类范畴,能够被称之为……神迹。


  “仪式完成了,艾德里安,我也该走了。”


  她松开了艾德里安的脑袋,轻声说着,目光却还停留在艾德里安身上,正如他所言,埃莉诺还是舍不得,连转身离开都不愿意,脚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退的都很慢,只想在她离开前再多看艾德里安两眼。


  艾德里安眼睁睁地望着埃莉诺后退到房门口,可他却什么事都做不了。


  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他知道了对方的名字,甚至还得到一个吻……艾德里安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莫名其妙出现,现在又莫名其妙消失,简直就和前面的那个阿贾克斯一模一样。埃莉诺你能不能别整我了,只从我的生活里借个道路过我当然不介意啊,非要等我也有点舍不得了才想着走,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埃莉诺靠在不结实的门上,朝艾德里安深深鞠躬,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艾德里安,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原来这里真的不是艾德里安家的三层小楼。


  门外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狂风在周遭呼啸,满天都是火红色的落叶在飞舞,寒意贯穿艾德里安的心脏,天色已然昏暗,走廊两侧的墙上闪烁着幽蓝色的火光,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艾德里安隐隐能够察觉到,这是一个古老而残破的世界。


  长廊那头有数不清的光点在靠近着,地面的震动就像是有无数匹骏马践踏过地面,发出隆隆的声响。


  埃莉诺一步又一步挪动着足尖,渐渐退到了门外,站在风里,狂风撩起她的裙摆和长发。


  “艾德里安,我知道你对我没有过多的信任,但我没有在危言耸听,也许你早就听的不耐烦了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句话了,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她望着艾德里安,久违地笑了,从眼角弯出一道甜甜的笑容,给那破败不堪的灰色世界增添了一分暖意,就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微笑是在何时。


  “艾德里安,希望我们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埃莉诺闭上双眼,慢慢转过身去,面朝远处的光点而立,脚下小皮靴踩在地上是清脆的响声,依稀可见翻飞的裙摆下方藏着一柄古朴的刀。她紧握住刀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淌,清吟声过后,刀刃缓缓出鞘,赤金色纹路流转,骤放出璨如烈阳的光。仿佛世界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她身上,她轻轻吸气又呼气,连狂躁的风声都被掩盖下来,天灾也只能在她的意志下臣服。


  这才是能成为世界焦点的存在啊,艾德里安此前的所有认知都被推翻了,在埃莉诺面前,他简直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漆黑的天穹之上,入目所及,无尽黑色的雾气翻涌,不知数千数万里,雷弧在云间跃动,少女那娇弱的身躯在它面前显得是如此渺小。


  她用冰冷的话语来向这破碎的世界回应:“纵然为神明所遗弃,视作叛逆,可只我一人,亦可杀尽来犯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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