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倒影
阿部去过许多国家。他选择的这些国度严格意义来说并不是以国为别,就是说,比如他想到某个可以买到挂毯的国,但他不去巴基斯坦或是印度,他弯弯绕先挑与之相临的城市,这样一来,亲身长途跋涉踏上那块土地,他往往也就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可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上次他原想找到泛着僵纸味的古书上一笔带过的树身颜色的孔雀羽,于是他坐飞机搭新干线最后转乘了轿式马车抵达箱根,饱览了异国的美景,映证了几月前论文上的一个疑点,至于最终寻未寻着羽毛,阿部觉得倒在其次了。(虽然,渡完不长的一月漂泊式旅行,他在倒数第二天一个有缺月的荒郊,几丛温带罕见的石楠阵里没有发现在风中颤抖的红羽。他反而觉得此行收获满满)
阿部住的地方,是一处被世人快要遗忘的旧世府城所在,美其名曰明府城。实则篷檐陋室,夏涝冬伶。如果半夜偶或因吃食不净妄图下泄,家里靠墙像壁龛向里挖进的小内隔里终年摆着三两个屎桶,用来替换假若尿缸因为意外撑不住的时候。窗子是木雕花的,阿部可以在椽子与椽子间的缝隙见到清晨的麻雀。他刚来这的时候,十分不适应天刚亮即听到的叽叽喳喳声,几次恨不能冲那洅石子。花窗几乎在房子的三分之二处,而整个屋足有10米高,采光可怜,又是木棂接木棂,无形间遮蔽住一些光,挡在了院中百年榴树的叶片前。终年住在山洞一般,阿部于是向往屋中能显现光亮的任一物事,一看便久久难抽回眼光,甚至会片刻出离。
于是每当照镜子的时候特别留连。
有一天,阿部在镜前忽然发觉自己的腿迈得艰难。他首先感到震惊,因为镜中那个人他不认识。他记得上次在这面镶到黄杨木的大镜子里的自己,还很年青。现在,他对镜子里的人产生了疑问,看他十分疑惑的表情,似乎竟对面前的人心生鄙意。阿部明明看他才是老态下去的人,看样子,他眼中的自己好像更加显得像位步履沉重的荒年老人。两人就这样一眼不动地相望,渐渐地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变化,仿佛一种温和的意思让方才的冷眼细长起来,这令阿部非常吃惊,转而刚才对他近乎恶意的那颗心瞬间软了下来。这时阿部再看他,他像是在遥远的地方向自己张望。眼神里不免挟带些许乡愁,阿部在心底叹气。他不经意的举动让阿部想起一生的悔事,神情便有涣散,但他,迎面阿部的张措,镜子里的他没有丝毫反应。后者看出他的可怜,在他黑发中看到了一两根银丝,神色变得苍茫,似乎与他相距两个星球,眼神替他悲着。
不多久,他打算消失。阿部也没有一点留恋。他的身体轮廓一丝丝消融,并不煞时湮灭,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在最后一个腰部线条逝掉以前,一座地下铁的侯车大堂的影像神奇浮现。接下来阿部看到的,是与他有生以来接触的感觉的完全相反的一幕。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那样饥渴,难道一个人是那么难的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么。阿部淡淡接受着。(他已经是位可以成熟对抗生之残酷死之无情的忍人,那么一切与自己悖离的生活状态,不认同归不认,有不忿也可以做到无言)
于是刚才的镜中人也已早忘。
黑西装男的身躯极度扭曲,他的左手擎搂住即将因呼之欲出的渴望跌倒的身边女子,因此阿部看不见。男子的下颌骨形清修方固,茂密的浓黑发丝蔽了半脸,但仍打不灭阿部认定为美男的念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以及他的嘴都在找寻女子的位置,却只将唇慌慌张张印在了她的侧颜。他的肤色很白,等阿部一眼张到那掌细垂无力的枯手,一刹那忘记了这种恍惚间认定为月华的肌肤。那是一个没有全散开的骨伶伶的手啊。手之背上的四根趾骨支配着向下倾去的长长指尖,因为沉醉,骨格散漫,手指铺面而来的感觉不是俯而是倾,好不容易抓住什么,又转瞬遗失。无助与释放,忘记与重回,都在这只手,它像能看见心上人般沉沦。一种忘机,正在这只手隙间油然烟升。他仍然有明天的事,这手明年仍然要奔赴机场、车站,就在今晚,它也要在凌晨打烊前的便利店挑选未出日期的泡芙。瘦弱的、凄美的、灵魂之手,面具之手,明日之手。它会忘记什么么,像今夜,与往常无分别的床单,是否需要这只骨手再次展平;起夜的厕灯,这只手摁响寂室的开关时想不想起下午它的盛宴?等这只手感觉到不可避免的幻灭,也许它会印上虚无的永恒的美。即便这样,这只手里松拽住的黑色一尘不染的公文包与地面尚悬着一根线的距离。这是爱的刻度。手腕从黑布袖中探了半吋,阿部眼里紧紧盯住这段臂前细骨伶仃的手,他感到了正在消逝的美。
昏黄的光线霎时闪躲,坐着的男子身后匆忙登梯的人阿部见不到了。他忘记这又是个停电的夜,刚才的一支蜡烛没有来得及剪花,他看到镜中男子与墙之间有个翼动的影子,吓了他一跳。移出目光,看是蜡火斜投在墙的长短不一的晃影后,阿部才晓得就在将将,从檐下进过一股风。
以往这个时辰,是阿部该添衣的时候。
——乍见不知谁觑面,细看真觉我怜卿。
——檐隙入风吹短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