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来稿:银杏(徐辰杰)
银杏
徐辰杰
时余方十岁,左胻折,养居医院中。嬉游,童性也;余久羁床榻,兼以骨痛筋麻,长怏然。忽闻琴声,微渺淡远,不似人间,心向往之。循声而望,则一姊衣素,引琴牖外银杏下。自是每孤身而来,琴毕而去,非雨雪皆然。
一日姊复来,同房兄复痴望牖外,喃喃语:“待吾术后可行,必亲拜此女。”对曰:“何不乘轮椅?”默然良久,终不愿。余笑曰:“姊亦居此科室,见之何难,必待术后乎?”兄大愕:“信然?”对曰:“数亲见之。”兄默默。余顾其目,若有光,俄而消散无迹,复归惨然。

兄善画,长遣块垒以绘真。余心慕之,乞学;然兄性孤僻,罕言语,数不许,余遂馁。忽一日语余:“弟来,愿授汝技,但一事相托耳。”余喜过望,即应承。兄自枕下取一笺,嘱余务赍之引琴姊,毋令他者见闻。余颔首。
翌日姊来,余佯憩银杏下,欲投笺,适人熙攘而不得。姊曲尽将还,余惟可阴从之,顾其入圊,候,不见出,怪之。翌晨,遍访诸房,终不见。无奈叩问于护士。护士驻足而忖:“引琴女,其七床乎?”余哂之:“七床余所知,男子也,足下不辨雌雄哉?”护士太息曰:“甚矣,汝之不察!其病容耳!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余疑,复造七床,其人眉发皆无,骨骸嶙峋,颜色枯黄,方输液。方欲归,遽见琴柄于塌下,余愕然,呈笺而走。
自是兄常乘轮椅与姊会银杏下,姊每至则披义发、衣素、施妆、引琴,兄亦一洗木讷,与姊呢喃,说笑良久,余讶之。姊尝要余同往,然时余方笃灵异,常恐为异星人劫飞碟所,惶惶终日,遂谢绝。后余出院,过银杏下,遇兄及姊,手捧玫瑰,气色姣好,止而遗余巧克力。余曰:“巧克力,脱钙者也,素为家母禁绝。”姊笑曰:“喜事也,却之不恭;况一块耳,何伤乎?”对曰:“一块耳,何喜乎?”相视大笑。遂谢姊,兄曰:“毋以姊称,请更虑之。”姊面转绯红,告余毋理,余窘而去。经数月,至医院复查,仍居原病床。时兄方术后,血濡绷带,额暴青筋,哭叫不已。姊每化疗毕,造兄所,或俯身耳语,或携手无言,或相顾垂泪,夜坐到明。
一日,余以赴他科检查隙,潜出医院,造中山公园。金秋气爽,睹物畅怀,日暮方归。入则颜料、纸屑、玻璃满地狼藉,兄没枕被呜咽。余方欲前劝勉,见其髀如柳飘摇,绵软如故,隐约闻兄父母与郎中相争,遂罢而卧……夜姊至,颧骨高耸,形容憔悴。姊强求再四,兄方携诣银杏下。木叶凋陨,随风而逝,飘转天涯。姊揽兄入怀,兄泣曰:“勉力何义哉!希望何见哉!”姊默然,惟秋虫嘶鸣。俄而姊亦号泣:“毋作此念!甚贵者,命也!甚美者,生也!”时余懵懵,未卜言意,竟无一劝勉语。世事难逆,孰料见姊沾巾,此为末次哉!自此琴销其声,姊亦失迹,余悟事不谐。
一日向晚,余经郎中办公所,闻哭声连连,人影绰绰,其中若有姊,遂傍门而立,断续闻得“肿瘤”“转移”“尽力”之语,大骇,疾走告兄。兄闻之,神情木然,泣泪泉涌。翌晨,兄召余同至银杏下,姊果出,余怪兄何以知之。但见姊一袭赤衣冠,以蝴蝶结缀其上;面色枯黄,若人皮蒙于骷髅。见吾等,讶然:“固不欲汝等知……”兄泣不成声,余亦不能言语。“吾生,未始而终,命欺吾,怎甘心!吾其勉乎哉于异世也!”言未必,大嗽,似脏腑欲出,良久方和。又曰:“吾平生愿见人笑,不愿人哭,辞行之日,何凄惨惨也!”遂调仅存肌力,勉为笑颜:“且与约,勉力生,人皆可胜苦难,唯意志强弱耳!”言毕,姊起行,兄遽昂首大呼:“且慢,吾尚有一言……”姊止之:“吾知卿所以言,无奈何,请辞决!愿君忘我……”遂走,终已不顾。越十二年,吾复至医院。草木蔓发,银杏婆娑;随风摇曳,似知故人;下有童男女,追逐相戏。余久在病中,世态炎凉,感之切肤;赏春感怀,凭吊往事,不能自已。银杏无情,何促有情人邂逅其下?银杏有情,怎忍相爱者阴阳两隔?
遂记此事,诚不忍兄姊患难至情,埋没于流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