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空中巴士于凌晨两点十分抵达殊流区,中途没有停靠任何站点,期间几次差点与迎面飞来的车辆相撞。
到站的提示声已经响起三次,巴士却依旧没有出发。魏之一直盯着窗外,“离朱”探测芯片正常运转,那熟悉的三维立体图又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之上,如同一张折叠的棋盘。确认停靠点附近没有人埋伏后,魏之捡起地上的大衣,提起中途用座椅外包装制作的袋子,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无头尸体静静躺在空荡荡的车厢内,跟随启动的巴士去往未知的终点。
老城区,小野仙茶馆。
来访者抖落雨伞上附着的水,踌躇过后还是选择推开面前那沉重的木门。
叮铃—
他关上门,放慢脚步,忽略了那几支对准自己又放下的眼镜蛇钉枪,径直揭开帘子来到隔间。
茶馆内部光线昏暗,斑驳的深棕花纹墙面上挂着数支达利钟,每一支都指向不同的时间,隔间最里侧是一条亮着黄色灯光的过道,装潢简洁,只在两侧装订着立柜,每一格都摆放着不同的瓷质花瓶,里面插着虚无缥缈的全息花束,偶尔有全息蝴蝶在花瓣间闪烁。
从通道过去是一个单独的里间,没有门,中央立着一扇镂空雕花屏风,一个长发女性站在后面的大理石茶几前,上身白衬衫打领带,下身黑西裤套皮鞋,此刻正弯腰摆弄几盏古朴茶具。
“我们得离开了,大人。”
“是吗?”屏风后的女性将衬衫袖筒卷至臂弯,小心地将沸水注入玻璃茶壶。
“已经到时间了吗?”
”信使跟丢了坐标,另外,就在刚刚,有一股外来的逆向电流损坏了掩体的中继器,所以,返回时间提前了。”
波普.波莉丹低下头,想要逃避那从屏风缝隙投来的视线。“这完全是我的失职。”
“什么时候跟丢的?我们的信使。”屏风后的女性继续问道,视线跟随壶内的茶叶一同起伏。
“零点二十八分六秒……”说完,俯身于屏风前的波普.波莉丹沉默着等待答复。
“波莉,你知道那些人有多看重这次的任务,是吧?”
“...知道。”
“算了。”
一支空茶盅跟随修长的手指在大理石茶几上轻轻旋转,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但是,你也不需要用那几个小时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属下会接受处罚。”他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沮丧。
“最后的谐振阙值呢?”
“已经完成了,玲正在汇合处复制完整的数据结构。”
”……………”
滴答——滴答——
那步调不一的钟表声敲击在波普.波莉丹的心头,仿佛提醒着他最后的倒数。
“请大人尽快离开,我们失去了所有备用设备,掩体失效之后,这里马上就会被敌人发现。”他继续说道。
“我们继续留在这儿。”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发现了刻赖纳活动的痕迹,恐怕,坞已经开始校对这片地区的玻室子浓度了。”
波普将一块烧焦的三角形金放至身前地板,继续道:“接下来,那些家伙随时可能袭击这里,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确保您的安全。”
屏风后的女性将一束垂在鼻尖的灰白头发拢至耳旁,此刻,壶中的水已经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橘红色,如同晴朗冬日里的落霞,在惨白的大理石茶几上映出一圈圈流动的淡红花纹。
波普.波莉丹咬紧嘴唇,心知已经无法改变自家上司的决意,但一种莫明的力量还是驱使着他说了下去:
“坐标丢失就意味着任务结束,而且我们已经拿到了数据,接下来找到调谐匙只是时间问题,现在保证大人的安全才是——”
”完成了。”屏风后的女性从一侧缓缓走出,身上已经套上一件黑色制服大衣,两手则端着茶盅,里面盛着快要溢出的深红液体。
“接着它们,波莉,没看见这东西有多烫吗。”
“是。”波普平稳端过两盏茶盅,随后便看见自家上司玩味地望着自己。
波普.波莉丹将脑袋偏向一旁,避开那冷淡的微笑。
”别喝了啊,这是客人的。”
“客人?您是指...”
“你很清楚吧,就算那东西没有失效,这里也迟早会被注意到。”
沉默过后,波普.波莉丹微微颔首。他很清楚,他们这样的“外人”在这座城市活动有多么麻烦,即使掩体茧的中继器没有损坏,其造成的玻室子滞留效应也迟早会触发防火墙的禁闭协议。作为“废城”计划的逆向解构人员之一,波普深知创造这座城市的古代人类是多么伟大。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必须要保证您的绝对安全。时间紧急,请大人迅速撤离至汇合点,我会负责接下来这里的善后工作。”波普.波利丹不打算放弃。
“哈哈,波普,古人曾说:时间就是财富,你知道吗?”
“大人——”
“照这样说来,有人是亿万富翁,而有人却是一贫如洗,波普,你觉得我们是哪一方?”
波普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会说出答案,一向如此。
”我们两方都是。”
”我想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波普.波利丹艰难说道。
”但我的确快没时间了。”她收起笑容,随意扣上一粒大衣纽扣。“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你们,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就老实待在回收站里。”
“是属下僭越。”
“客人来了。”
叮铃—
铃铛轻摆,木门咧开一条宽缝,却不见人进来。
负责警戒的武装守卫迅速分散至房间各个角落,片刻之间,一切可以充当掩体的物件都被利用了起来。所有人都将手搭上扳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袭击。
下一刻,门被完全推开,伴随着雷鸣以及被风刮进房内的雨水,一个全身淋湿的阴森中年男人站在茶馆门口,将身后那由嘈杂车灯与紫色霓虹的隽染的模糊街道掏出一个窟窿。
”我完成了合约,现在要见你们的决定者。”他说道,雨水从大衣边缘不停淌下。
全副武装的守卫不为所动。
”放轻松些。”就在这时,穿黑色大衣的女性从隔间门扉走出,端茶的波普.波莉丹稳步跟随其后。“让客人进来。”
“我来处理就行,大人。”波普说道。
“你的职衔不够,另外,你还没做好准备。”她说道。
“抱歉。”
“别这么灰心,波莉,你是这场计划的一部分,迟早会了解一切,现在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是。”
”点燃黑镜反应堆,将子辐射范围集中至十立方米以内,关闭监听器,关闭通讯器。”一连串的命令之后,玛奇朵转过身,又补上一句:”就算招来代理者也无妨。”
”然后,你们退到听不见也看不见这里的地方,就这样。”
不等落她的话音落下,房间内所有人已经行动了起来,一分钟后,茶馆前堂除了魏之和玛奇朵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张棕色仿木桌,外加两把椅子。
“好了,先生。”她拍了拍手,从铁盒抽出一支香烟衔在口中,“现在让我们来处理生意。”
.....
.....
.....
凌晨五点二十分。
路上依旧人流接踵,雨水落在楼群和店铺的暖气管道上,如烙铁入水,腾起一团团朦胧而短暂的雾,在半空四处弥漫。
街道上,巨大的男性芭蕾舞演员在雨中翩翩起舞,踮起的脚尖在人流的间隙缓缓挪动。
在大雨和灯光织成的网中,一辆逆行的巴士擦着魏之的肩膀驶过。
对魏之来说,这就好像是老电子游戏或者情景连续剧里面一种固定不变的场景,无论这里的人是什么职业,拥有着何种理念,支持或反对新一轮货币政策,他们都只是这片场景的过客,在这片大雨中消逝,然后又如同回炉的复制人一样重头再来,不断将这场景维持下去。
魏之厌恶了这番景象,但奇怪的是,只要当他为了钱或者药物,而不得不在人流之中穿梭时,他就会自主融入这番场景之中,并收获一种莫明的安全感。
他与混混擦肩而过,同司刑警察周旋,观赏站街女的舞姿,驻足在大厦屏幕前,抬头观看大腹便便的企业寡头颁布新法律,以及黑入频道的网络牛仔的演讲。
他知道,这些人都和他一样,都在这个被狂野颜料泼成的世界里寻求一样东西,一种刺激————真实感。只不过有人靠暴力,有人靠肉欲,还有人靠虚拟世界而已。
魏之过去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沉浸这些东西里,那曾让他体会到过那种感觉———仅仅是一瞬间。但很快这种感觉就像缓解晚期深潮症的药物一样,对他的身体产生了顽固的耐性,无论他再怎样放纵挥霍生命,得到的回应永远如同霞关的夜空一样冷漠,即使是层层叠叠的网络空间,带给他的也只是无聊和空虚。
现在,那种苦涩的疏离感突然又涌上他的喉咙,他直视前方,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红,蓝,绿,黑,白...擦肩而过的行人裹夹着颜色不同的雨衣,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断在他身边回转,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望向路面,在积水中他先看到了他自己,手上没有雨伞,头发胡乱粘在额头,然后他看到了时钟,在起源大厦顶部漂浮的全息大钟。
“北极,那就是那艘大船的目的地吧?”
魏之耳边又回响起离开之际那个女人所说的话。
”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上那艘船,但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也是一艘船,还有北极。”
”梦里一团糟,我只见到一片绵延不断的庞大雪山,在雪山背面则有一片蔓延到天边的浓雾。
当晚上出现星星的时候,雾就会全部散去,显现出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树林,而那片镜子般的大湖就藏在森林里唯一能照到月光的地方。
平静的湖面是美丽的,所有生命都可以从湖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而且,倒影往往比他们本身更有魅力。”
”要是真有这么个地方。”女性最后的话语夹杂在倾盆大雨中,却如同锯木一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亲眼看到一定会失望吧。”
魏之从来没觉得自己什么特别之处,即使他曾经认为那个梦是只属于他的宝物。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也并非电影中幸运缠身的主角,亦或是小说里一路畅通的天选之人。
过去他是身手还算矫健的渔师,同其他以此职业谋生的人一样,该吃的枪子他一颗都不会少,该添的伤疤他一条也不会缺。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疾病缠身的迟暮之人,同千千万万徘徊在霞关的肉体一齐驶近生命的黄昏。
【插播一条事故新闻,就在刚刚,拉瑟福德街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爆炸事件,殊流区第一警署已封锁现场采集信息,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事件初步判定为由境外恐怖组织策划的袭击行动。
损伤情况,此次事件已造成二十三人直接死亡,伤者与失踪者数量正在记录中。辛普森提醒您,请取消此封锁区域的出行计划,并服从殊流区警署关于此事件制定的防暴条例。
更详细的报道请追踪我们的频道。】
熟悉的“拉瑟福德”发音让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随后,他便看到了积水倒影中自己的丑态。
他冲到车道上,拦住一辆缓缓逆行的的士。
“开到老城区,拉瑟福德。”
”现在是歇业时间,等等吧。”司机摇下车窗。
“我给你两倍价钱,或者你可以一直歇业下去。”魏之冷漠说道。
司机怔了怔,最终无奈地打了个哈欠:“上来。”
“再这么干下去,怕是还没攒够钱,我就得进器官保养罐。”司机调转车头,一边往嘴里丢进一粒强效提神药,一边发着牢骚。
窗外的街景快速流逝,司机打着哈欠,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个正盯着窗外发呆的乘客。
紧张的寂静在车内缓缓弥漫,似乎不习惯这股气氛,司机打开了车载音响,节奏分明的流行音乐在车内响起,司机扶方向盘的手随即跟随节拍一同抖动。
“阿什莉可不同于那些靠劣质专辑吸金的艺人,我见过她一面,她是真正的艺术家。”
“但是,如果不是复制人就更好了。”
“…………”
”向你打听个事。”见魏之没有回应,司机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哪里能移植海豚的脑袋?”
他开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当然也没指望那个阴森的乘客能理会他。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出乎他意料的是,后座的乘客接过了话,只是依旧出神的盯着窗外。
”一种生活在海里的哺乳动物,据说它们可以边睡觉边游泳,这样就可以一直捕食。”
“霞关周围没有那种动物。”
司机在心里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霞关没有,事实上,整个世界怕是也不会再有。
“你如果是指缩短大脑休眠时间的手术,希拉波克底的医院可以做。”
“那地方的医院还不得掏空我的老底。”司机笑着说完后便专心驾驶,魏之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然后仰头靠在座位之上,注视着眼前从车顶垂下的银色五角星。
时间在音乐的节拍声和五角星碰撞的叮当声之间静静流逝。
十分钟后,的士猛然刹车,叮铃作响的五角星齐齐甩在魏之额头,让他清醒过来。
“前面不让过啦。”司机摇下车窗,伸头扫了一眼远方持枪封锁街道的警察,一旁的道路通行口已经被层层警戒线包围。
“这阵仗,准没什么好事,喂,你要在这下吗?”司机对已经打开车门的魏之说道。
魏之站在的士旁边,望着前方那被染红的天空。 “是的。”他摸向装钱的隐蔽口袋,却又一时怔住。
“怎么?”司机打趣地望着他,”你们这种人也会坐霸王车?”
“我的数字货币刚刚被冻结了。”魏之的双手在展开的屏幕上不停划动,但那代表着转移资金的红色窗口却始终锁定不变。
”算了。”司机揉了揉发黑的眼眶,“我还着急回去睡觉,没空等你解冻,反正也没多远,下次见到这车牌时,付给我你那两倍,不,三倍车费就行。”
”这东西,下次一并给我。”司机朝魏之扔过一支廉价塑料雨伞,说完,便调转车头离开街角。
魏之立在原地,的士的引擎声在飘落的大雨中越来越小,一旁商户悬挂的黄色大灯照在他身上,让魏之脸染上了一分病态的蜡黄。
愧疚感浮现在他的心头,稍微冲淡了那像雨一般萦绕不散的不安。
他拐进一条没有亮灯的巷道,接着从垃圾箱爬上旁边旅馆的暖气管道,沿着熟悉的标志在混乱的阳台阶梯间无声息穿梭,五分钟后,他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建筑顶层,旁边是一块亮着光的“TME”手表广告牌,周围是从更高楼层扔下的生活垃圾,
他蹲伏在广告牌的阴影中,将离朱的窥视范围缩小到五百米以内。几秒后,十几个模糊的猩红标记接连在他的视网膜上跳动。
“………二十五名。”
仅仅是在封锁区域的边缘地带,魏之就已经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高级安保人员,以及十几辆全副武装的图灵警车。
他没有进行细节层面的窥探,贩卖精准扫描探测技术的企业凤毛麟角,根据他过去从黑市贩子得到的情报,殊流区当地警署也从其中一家定制装备。即使他身上这款是十几年前的停产货,也不代表对方没有携带与之对应的陷阱设备。
魏之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能感觉的到,就在冥冥之中,那条他不久之前才浑噩错过,却贯穿他一生的命运之绳又重新朝他垂下了绳结,拉瑟福德的那块区域正以某种未知的频率呼唤着他。魏之皱起眉头,他必须要去弄清楚某些事情。
他继续在拥挤的公寓楼顶间快速移动,“离朱”传输的信号如他预料的那样正在不断起伏,魏之知道,他恐怕已经接近了安保骇域网的边缘,再往前一段距离,他就会脱离殊流区公共网络,届时,他便不能再靠离朱芯片获取信息。
雨还在下个不停,溅在地上如同锣鼓一般哗啦作响,偶尔有闪着灯的飞行器从空中飞速掠过,残留的轰鸣在半空萦绕不绝。
魏之抬头望向夜空,几个小时前他做过相同的动作,现在他看到的也是相同的情景,一切都没有变。
他喘着粗气,在一面稍微干燥的天台铁门撑住身体,接着如呛水一般弯腰咳嗽起来。黏滑的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的脸热到极度,通身仿佛被火熔干,那具嵌入暴雨和霓虹之中的瘦削身躯仿佛风中的烂纸。
就这样持续了半分钟,他蹲下身捧起一把雨水,然后仰头灌进喉咙,让刺骨的寒冷稍稍驱散冲散灼烧气管的刺痛。
“你还在这儿。”
他掏出那颗在不久之前才使用过的夜行衣胶囊。
魏之轻轻摩挲着它那细腻光滑的外壳,他曾在它上花去了超过十万酉葵的钱,时至今日,由于特殊涂料贩卖渠道的断联以及难以承受的维护费用,这也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使用它了。
他熟练地展开胶囊,让那凝胶般的白色薄膜全面附合在身体轮廓之上,最后,随着一阵波浪般的光线扰动,魏之的身形就此从原地消失,完全融进后方的雨幕。没有气息,没有声音,没有痕迹,他成为了隐形人,无论在哪种意义上。
他踉跄着继续朝目的地前行。
爆炸过后的拉瑟福德街区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残破的街道空无一人,易拉罐被大风胁迫着在路面拖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周边公寓楼一片昏黑,连绵的警笛夹杂在雨中,回荡不绝。
魏之翻过一扇铁丝围栏,沿一根暖气管道溜下,然后顺着外接楼梯来到临街的商店楼顶。
他站在一面坏掉的服装广告牌上面,隔着对面一排低矮的商户便是“小野仙”茶馆原来的位置,几个端枪的防暴警察正站在倒塌的建筑外边,似乎在交谈着什么,旁边是一辆引擎还未熄火的悬浮医电车,敞开的舱门里铺着一张厚实的白布,怎么也掩盖不住下面的人形轮廓。
魏之集中视线,就在茶馆废墟的中央,有一个他怎么也看不真切的黝黑物体,只要他对那东西聚焦,"离朱"所呈现的光学图像便会像漩涡一般扭曲,发散,让他不解的是,十几个检查现场的警察从旁边来回经过,却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东西的存在。
一架打着暴闪灯的警卫无人机从魏之面前缓缓飞过,发出的勘察波被夜行薄膜完全吸收。就在他头顶上方几十米处的高度,数不清的无人机群同时闪烁,仿佛下方的区域是灯光秀的开幕现场,而不是爆炸过后的废墟。
“美丽从这里开始!沃什尔,让镜子不再嘲笑你!”
魏之脚下的广告牌突然亮了起来,欢快的电子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几架无人机应声而来,盘旋一阵后又上升离去。
就在此时,一股烧焦的臭味从身后细细飘来,混入他的鼻息,即使是大雨也未能阻挡分毫。魏之瞳孔微缩,那股比周围雨水更冷的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全身,砭入肌骨,他猛然望向广告牌后方,在那片由塑料袋与散落酒瓶圈出的空地之中,一头似犬非犬的动物端坐在雨里,一双灯泡般的发光眼睛静静注视着亮起的广告牌。
魏之摒住了呼吸,慢慢将头转过废墟。
先前的黝黑物体从废墟中缓缓站了起来,这时,一个穿便服的警察刚好走到其所在之处,没有任何阻拦,两者身形重合,那高大纤细的人形身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在瞥见那东西的瞬间,一种电流灼烧般的剧烈刺痛便涌上魏之的眼睛,让他不得不捂眼缓解。等魏之再次投去视线,所见之处却是一片瓦砾。便衣警察来到茶馆废墟外面,视线从手中的仪器移开。他与周围的同事交谈了几句,若有所思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烧焦的三角金属。
魏之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矗立在他旁边的是一具高达四米的人形物体,面部被诡异的金属面具覆盖,分不清是机械人或改造人,线条简洁的身躯泛着奇异的金属色泽,在大雨中折射出绚丽的蓝色以及紫色。
魏之侧过身,抬头与之相对。
他不打算就此束手就擒,也不觉得重返此地是一个错误。
从他接下那份活开始,或者更早,当他亲手害死医生的那天起,他也变得开始相信命运了。
一圈赤红的电蛇伴随着蒸汽从那东西身上凭空出现,然后围绕着它高速旋转,魏之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避免卷入那劈里啪啦的电蛇之中。
黑色的巨人略微低头,苍白而朴实的面具让它如同传说中的死神,在落雷与闪电的映照下,那张面具显现出数条裂痕,隐隐露出里面深藏的黑暗。它显然发现了身着夜行衣的魏之,但却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魏之这才注意到,那个插穿其身体的物体,由于色泽与身体相近,他第一时间认为那是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一块长度夸张的黝黑金属,形状接近刀具,却没有持握的柄,一侧刃口已也已经有多处卷边,与其说是杀人的武器,倒不如说是建筑工地残留的废料。魏之不觉得有谁会使这样一把别扭的武器。
除了面前这个东西。
魏之可以想象到它在人群中挥舞这把武器时的情景,如同使用铁锤砸烂奶酪,在原地留下一滩狼藉。
这一切都是它造成的?
他瞥了一眼周围已经成为废墟的拉瑟福德街区,在心中摇了摇头。这里和他的雇主,那个神秘的组织必然逃脱不了干系。不过那与他已经没关系了,他已经拿到了最后的报酬,没有任何理由去关注那些人的死活。从某种程度上,魏之并不希望那伙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尤其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女人。
”你是什么?”他尝试发问,语气中抱有面对未知的忐忑,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期待。
“......”
黑色生物屹然不动,那张垂下的鹿头面具仿佛要洞穿他的过往。
越来越密集的红色电光提醒着魏之,眼前的东西正在酝酿着某种行动。
"为什么?”他又一次闻到那股灼烧塑料的气味,心中开始泛起焦躁,因为那它的身形已经渐渐隐没在那旋转的电蛇与水汽之中,再过几秒,它就要完全消失。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吧。”
就在这时,那只被他忽略的犬型动物突然望向了他,随后起身朝他所在的方向前进了几步。
魏之终于明白了什么。
突然,他捂住脑袋,一段复杂的信息猝然横隔在思维列车运行的轨道之上,将之击个粉碎。他先是觉得豁然开朗,因为脑中一片空白,但随即又觉得疼痛异常,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翻腾的头颅,就像石子撞击水面一样,一轮一轮,一圈一圈,尽数往四周膨胀。
这是比语言更有效的交流方式,但这也让魏之在流过的信息中仅仅只抓住几个模糊的名词。
黑色巨人的右手手臂亮起了刺眼红光,炙烤皮肤的高温不断蒸发周围落下的雨水,魏之眯起眼睛,那腾起的朦胧薄雾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等一切散去,大雨重新填补空白,原地哪还有什么黑色巨人,只剩下一条再也稀疏平常不过的吊坠项链。
魏之俯身捡起那条静静躺在雨中的项链。“等等。”他朝已经转身走出一段距离的犬型动物说道。
但它只是停步了半秒,没有回头,然后便消失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