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旧日温柔乡

一位熟识的朋友来我家小坐。难得他今天休息，我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我的家里。我们互相认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据说他来自当地的一处小城镇——或者叫，村。 “说起来，今天你怎么突然有时间了？”我忍不住调侃道，“平时找你喝酒都没时间的家伙怎么会凭空变出几天假期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 “今天女朋友找我约会，”他放下手机，露出腼腆的笑容对我说，“她要在我以前住的那个村里等我。”朋友的家在十几年前就搬进了城里，那个村子里现在也只有家里的老人在住了。而且有段时间没回去了，不知道那边的情况现在是什么样的。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我也没有多想，只是吐槽了一句。 “什么时候去呢，”我问道，“我也想看看你说的那个地方。” “如果你有空的话，现在就可以，”朋友回答，“周一还要上班，我们周日一起回去，今天晚上你可以住我外婆家里。”虽然突然造访别人家不太好，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同意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明明朋友会开车，他却一路拉着我来到了附近的公交站。我刚想问他为什么，却只见一辆公交车已经开了过来。习惯了开车上班的我自然不适应挤公交车，不过所幸车上座位很多，我们便随便找了座坐下。朋友说，他小的时候附近这一带还没怎么被开发，那时候他住的村子就是附近最繁华的地方。他记得那里的23路公交车，记得附近的小商场，少年宫，电视塔，电影院，游泳馆，体育馆……一个又一个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像连珠炮一样蹦出，这不禁让我也开始对这个小村庄萌生好奇心。 可惜我家附近并不能见到23路。但在朋友的指引下，我们还是顺利地来到了可以换乘的站点，然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23路。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它先是在市区里百转千回般地走过十多站，然后经过一处环岛拐进了一条大道。似乎是因为今天车少的关系，司机开车的时候几乎是一路狂飙着走完了这条大道，然后又进入下一个环岛，最后同样是以飙车的方式停在了终点站——朋友再熟悉不过的小商场。再看周围的人，抛开老人居多暂且不谈，整辆车里我们两个应该是最年轻的乘客，而且还有大把的椅子空着。 “哇，还是老样子，”下了车，朋友忍不住感叹道，“不过我小时候这里比现在繁华的多。” “你怎么才来啊！”刚一下车，就见到一个穿着酷似学生制服的女孩小跑过来。她看上去倒不像是和朋友相仿的年纪，而且和我聊天的时候，他可是对自己这位女友赞不绝口。 “她真的和你年龄差不多大吗，”我忍不住问道，“明明看着就和高中生一般大。” “喂，你小子也有女友了不是吗，”他用余光瞄了我一眼，“难不成其实你喜欢小的？” “你可别乱说，”我连忙拍了他的肩膀说，“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是这副打扮。” “抱歉抱歉，今天带了朋友一起过来的，”他一边赔笑一边道歉，“会不会煞了你的心意。” “不会，完全没有，”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带来的手提袋里拿出两个面包，“要吃吗？” “美食乐？”我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这牌子，“好像咱们住的那片也有这个店。” “你不懂啦，这可是我们的特色品牌，”朋友很识货地撕开包装袋，大口嚼着女友带来的面包，一边嚼还一边称赞，“好吃，小希带来的面包就是好吃。” “小希？”我一边说一边看了身边的女友一眼。 “对啊，我就是小希。”这姑娘倒还挺刁蛮，真不知道朋友是怎么把她驯服的。 “唉呀，别管他，他外地来的，”朋友吃完面包，匆忙喝了口水说，看上去如果他不出面，我和她两个人就要在这里掐嘴架掐个没完。也不知道是这里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实在不多，还是像我们这样爱吵架的人不多，附近的老人时不时地就会将目光投向我们，那种眼神就好像在看一种新的物种一样。我有些不适应这种目光，但朋友和小希的反应倒是很平淡。 “哈哈，难得见一回，闹得这么僵做什么，”他主动出面劝解道，“都饿了吧，咱们先去吃饭，怎么样？”小希倒是没意见，不过她还是不肯正眼看我。我也没有给出拒绝的意思，所以朋友就默认我也同意了。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朝着这附近的商业区走去。 不得不说，这是个看似很小，其实却也很大的地方。在公交车站的对面就是一处老居民楼，时间在这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它的外墙早已经破败，过去的涂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剥落，但那里面仍然有人在居住。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记忆中家乡的楼房似乎总是新的，这一切和我现在所见到的景象有着不小的反差。跟着朋友的步伐，我们来到附近的商业区。和家里一样，这里的街区也都是集群排布的样子，一条街上有不少相似的店铺，还有一处小有规模的商场。朋友说这里叫希望商场，它同时也是终点站的名字。几十年前这里刚刚兴起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时至今日它依然在营业着，不过里面的装潢早已经焕然一新。商场不大，花上一点点时间就能逛完，但是这里面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有卖的，而且质量和城里的看上去也别无二致。朋友选了商场出口附近的一处面馆，他带着我和小希在这里坐下，然后主动替我们点了餐——每人一碗麻辣烫。 “尝尝吧，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味道。”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吃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反而觉得这附近的卫生条件有点，嗯，怎么说呢，颇有年代感。我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候学校对面开的一间小餐馆，这里的状况就和那时候相差无几。不过转念一想，以前自己还那么喜欢那时的麻辣烫和热面，似乎并没有在意过卫生安全这些东西，是什么让我有了这种精神洁癖一样的感觉呢？朋友和小希可没管我，他们只是在享受这久违的味道。 “上次来吃面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吃碗面他问小希。这顿饭他吃的真的是酣畅淋漓。 “也没多久吧，”小希回答，“好像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呐，”我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哇，没想到你都没跟他说过这件事。”这次倒是小希先开了口。 “谁会没事问这种事情啊。”朋友苦笑着接道。 “讲讲嘛，讲讲，”小希撒娇似地对他说，“顺便告诉他我们感情有多好。” “呃，”我忍不住问道，“难道是，娃娃亲？” “那倒是没有，”朋友摆摆手说，“不过，青梅竹马倒是算得上。” “我们是一起在这里长大的。那时候父母都在附近的厂里工作，我们也就跟着在这里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相约去看电影，一起在健身中心里面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一起打羽毛球，或者到附近的少年宫和游泳馆看看。这附近以前还有个影剧院，里面还有演出呢！我们还会一起牵着手到附近的村屯散步，看附近的火车站里面隆隆开出的火车，然后一块儿畅想今后去哪里玩，想要做些什么。”童年啊，它总是那么地美好纯真。说到这里，朋友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小希也因为他的话面露羞涩。 “不过后来我们搬进了城里，和小希之间的联络就少了。不过所幸，毕业之后我回来工作，她也在故乡这里，虽然因为忙见面的次数少了，但我从来就没有忘过她。” “我可是你的女朋友。你把我忘了那还像话吗。”别的不敢说，小希的嘴可是挺厉害。 “要去以前走过的地方看看吗，”我主动提议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可是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期待。”不过马上，朋友的话就给满怀期待的我泼了一盆冷水。 “去看看倒也可以，但是很多地方都已经废弃了。”他的话中带着些许伤感。 “废弃了？为什么？”我对此很是不解。 “没什么原因，”小希遗憾地说，“人们都搬走了，然后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加上这里的建筑已经很老了，被废弃也是理所当然的。这里因工厂而兴起，但如今它也已经没落了。”没落了，但似乎也远没到没落的程度。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家乡。她可能不像这里这般没落，她依然在变得更新更漂亮，但很可能在几十年后，我熟悉的她或许也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仅仅是短短的几幕景象，我却仿佛已经能够勾勒出它的全貌。好想去看看那些朋友曾经爱去的地方，好想多看看他生长的这片街区。可能我就是这样念旧的人吧。 “去看看吧。”不知道小希是不是被我的话打动，她也支持我的决定。 “嗯，走吧。”朋友付了钱，然后带我们离开商场。 出了商场大门左转，然后一直往前走就是条宽敞的大道，我们的第一站就在这条大道的尽头。那是一处看上去很老的电影城，而在它的旁边则是公司的健身中心。听朋友说，工人们会在闲暇的时候来这里健身和打球。那时候里面很热闹，附近的体育馆里人也很多。但现在体育馆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关闭了，健身中心里面也是一副冷清的样子，若不是门口还有人查证件，我们可能都想不到这里还开着。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处被废弃的体育馆。它前面的阶梯下方杂草丛生，破碎的石砖没有人来修补，就连体育馆旁边的小商店也已经关门很久了，店铺招牌的样子告诉我，它似乎已经关停了十余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我长叹一声，朋友和小希更是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想必，他们也曾是那里面奔跑的一员吧。 “有段时间没过来了，”朋友感叹，“城里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这里却像是什么都没变的的样子。”小希依偎在他的身边，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已经三十多年了，”小希感慨，“岁月催人老，也催城老啊。”一时间没了话题，我便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从沿街叫卖的摊贩，整齐排列的老居民楼，弃用多时的火车站，再到依旧宽敞大气的体育馆和附近的人工湖——据说这里以前是个臭水沟，后来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站在湖心的桥上，我仿佛又回到了，时候。这里有许多和我的家乡何其相似的地方，而这也让我这个外地人在这座看似被时间按下了停止键的小城区里找到了些许归属感。 走完这一圈天色已经晚了，我们便在体育馆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不得不说，这里看上去虽然老旧，但人们很热情，也能看到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上学放学，这里的烟火气息似乎始终未曾改变。听朋友说，这附近原来很热闹，而且吃饭的地方也很多，真到了吃饭时间是相当热闹的。不过现在，路过这里竟也有些许落寞的感觉，即便是热闹也已经很难和城里相比了。我不知道他的童年经历过什么，但他和小希想必曾在这里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那是只有体验过的人们才能够说出的话语。 当天晚上我们在小希家里睡了一晚。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她为了工作而临时租的房子。这附近的房子因为年代久远，房子并不是很大，不过它们已经是那时候很大的房子了。屋里的装潢和外面的景象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这让我一晚上都难以忘却。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难以自拔。朋友叫我起床吃饭，而小希早已经换上了围裙，并为我们端上了一盘看上去很好吃的——馒头，还有一盘炒菜。 “真没想到小希也很会做饭嘛，”我一边吃一边称赞，“将来肯定会是个好妻子。” “借你吉言。”小希虽然没生气，但口气还是原来的那副样子。 “今天就要走了吗，”小希问朋友，“不打算再待一天吗？” “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朋友说，“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吧。” “嗯……嗯。”小希很不舍，但也无可奈何。我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也有几十公里，这样的距离在我的家乡已经足够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了。 她主动把我们送到23路公交车的候车亭。下一班车很快就会过来，但小希并没有离开，而是先给了朋友一个拥抱，然后又给了我一个拥抱。 “答应我，照顾好他，好吗？”小希忽然对我耳语道。 “嗯，我会的。”既然答应了，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谢谢你。”小希松开我，又去挽朋友的手臂。 车来了。23路呼啸着载着满满一车人来到了它的终点站。它在这里放下所有的乘客，然后等待下一班次的车出发。我和朋友上了车，和依然站在站牌旁边的小希道别。 “她刚才，有和你说什么吗？”找到座位坐下，朋友看着我问。 “秘密。”回想起刚才小希对我说的话，我给了他这样的答复。 随着引擎声再次响起，公交车也是时候出发了。随着车辆启动，我忽然看到了十分惊奇的一幕：刚刚还是一副女孩模样的小希忽然就变成了老妈妈的模样，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样。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朋友，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会不会是你眼花了？”他漫不经心地问我。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眼花了吧。 总有一天，这座城会从热闹变得冷寂，但那可能需要几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如今几十年已经过去，这里依旧充满着烟火气，时间也仿佛定格了一般，即便夺走了它的光彩，也没有夺走它的热诚。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再来这里一次，好好听听那些定格在时光里的故事。 “下次有机会，再带我来这里看看吧。”我笑着对朋友说，“我可太喜欢这里了。” “好啊，我正愁没伴儿呢。”朋友也跟着笑了。 话音刚落，车厢里就传来了广播的声音：“乘客朋友，欢迎您乘坐23路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