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中)| 科幻小说

2023-11-21 18:5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

本周一至周三,带来中篇小说《延身与亡灵少女》连载:

拥有“延身”义体的人数在近年迅速膨胀,成为义体新趋势。这为殡葬业带来了麻烦,因为义体都要摘除后才能火化,处理延身义体更需要平时的三倍以上时间。

身为殡葬师的主人公,有一个秘密:她与尸体打交道,是为了活下去。

 

延身与亡灵少女(上)

 

作者简介

翻空 | 科幻作者,尝试用科幻窥见生命、宇宙及一切的些微真相,或沉迷于幻象。

 

延身与亡灵少女(中)

全文约143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如果说殡仪馆这种供人悼念的公共空间是悲伤的广场,个体的哀痛在巨大的情绪体中获得接纳和麻醉,那么逝者的家就是一整块凝固的悲伤,前去吊唁的人也会陷进这块固态形式里。

还没触到门铃门就开了,一股酒气冲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了进去。

昨天付姐的宵夜成全了我,趁她喝的不省人事,我翻了她的手机,拿到了曹老先生的信息。奇怪的是依然没有工作和住址记录,只有他儿子的地址,由于那张扫墓宣传画的缘故,我决定前去拜访。

他儿子住在市郊一片高级别墅区,但是进门后的情形令人意外,别墅里面乌烟瘴气,一阵阵浓烈的烟草呛鼻气味混合着酒臭,我甩开那个醉鬼,绕过玄关,只见大厅里摆着两桌麻将和两桌酒席,吵嚷声,杯盘碰撞声和麻将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难道这些人都是来吊唁的?

环顾公寓,虽然建筑高档,却不见有像样的家具,倒像是一群社会人闯进刚装修好的空宅。最奇怪的是别墅的落地窗都被木板条封死了,透不进一点阳光。

突然一只凸眼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就认出是昨天来殡仪馆大闹的那张脸。

“我不是说绝不能乱开门吗,谁放这白毛小丫头进来的?”

“您好曹先生,我是殡仪馆的人。”

“谁是曹先生?”他的凸眼痉挛般地跳动了两下,“找到老曹了?”

我摇头。

“他们派你来谈赔偿?也好,你们那位女领导实在不好沟通。”

想来他在付姐那也别想讨到便宜。“那要看您有没有权利获得赔偿,第一步我需要了解一些曹老先生的情况。”

旁边麻将桌上有人扇着当筹码用的纸牌朝他大喊,“王六,换钱。”

“催命啊!没看见我在谈事儿?”

原来他叫王六,为什么不是姓曹?

“您父亲平时住在这里吗?”

“不住!”

突然,别墅里变得漆黑。由于窗户都被封死无法采光,室内照明灭掉后就像进入夜晚。

“谁关灯了?停电了?”人们不满地叫嚷起来。

“他来了!”我听出王六压低的声音中充满恐惧,“我就知道那个老东西死不了!”

“你说谁?曹老先生?”

没有回答,但我似乎看到王六的身影趴到地上伏在了我的脚边。

随即黑暗中相继爆发出木板破碎的响亮声音,人们混乱起来,相撞和跌倒的声音,麻将牌散落在地的声音,杯盘摔碎的声音。

有几个人撞在我身上,我好容易才站稳。

“你干吗?放开我!”四下鬼哭狼嚎,“……啊,我胳膊折了!”

混乱中我感应到延身义体的存在,像是野兽在黑暗中散发出强烈的气味,我感觉到屋里有个人跟其他人都不同,甚至能感觉到他不疾不徐地移动。他步步逼近,悄无声息地走过我的身边,擦过我的肩膀。

我听到对方皮肤和肌肉下接连不断地咔嚓作响,也许是因为近在耳畔,一片杂沓中竟听得十分真切。我确信这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他就是曹老先生,死亡一天后尸僵程度已到达尖峰,僵硬肌肉包裹下的骨头无法活动自如,我听到的就是强行运动下骨头生生折断的声音。

分辨和猜测着连续骨折声的来源,震惊和恐怖令我暂时遗忘了阻拦那人的行动。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我已经能辨识出曹老先生的轮廓,看到他向脚下的王六伸出了手。

王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他试图将肩膀从那只手下挣扎出来,用机械手去掰死人手,在自己肩膀上疯狂抓挠,却没起到半点作用。我去拉曹老先生的胳膊,他松开王六,死死钳住我的手腕。我立即叫出了声,疼得连意识都中断了。

突然我发现自己竟躺在柔软的怀抱里。我回到了襁褓,全身都在她的臂弯中,是付姐的怀抱。肌肤细腻,温暖,让人心安,紧贴着我,抚摸过我稚嫩的脸颊,轻捏我小小的手脚,付姐的脸由于靠得太近而模糊,只要我们脸贴脸,我就会笑起来……但是她的脸扎痛我了!我摆动四肢挠啊蹬啊表达不满,付姐的脸已不见,换成了一张陌生的脸,方方正正,毛孔粗大,又油又脏!这是谁啊?我哭起来,屁股马山挨了几下,铁板一样硬的大手……

在更深层的内心中我大叫着,这不是我,我怎么突然成了陌生爸爸的儿子,赶快清醒过来!但是我被怀抱得更紧了,那怀抱从四面压着我,死死地贴着我,陷进我的皮肤,就要从皮肤直接侵入进去。

那只手突然放松了。刚刚真切的体验瞬间烟消云散,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那种侵入的方式?那种强加给我的感受,现在我意识到它是曹老先生对儿子的情感投射。

忽然我被人向一边拉去,脚下趔趄,那只钳住我的手也彻底松开了。传来王六的声音,“这边!”

此时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我们躲开慌乱的人们,绕过已经四分五裂的实木桌,王六将我拖进了一扇门,喧哗一下被挡在门外。

 

室内的日光晃得我眼前一片花,片刻后适应的视力又让我吃了一惊,这间屋子的整洁和精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粉色的动态壁纸上动画人物蹦蹦跳跳,厚实松软的地毯上放着新款交互游戏机和几台当下最热的智能玩具,墙边站满了衣饰高贵的玩具娃娃,即便我不玩娃娃也知道它们每个都价格不菲。

王六背靠门滑坐下去,脸色煞白,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这辈子从没人救过我……”他向我投来虚弱的感激目光,手捂在肩膀上,因疼痛和恐惧声音都变了,“这里很安全,他不会闯进这里的。”他这样说似乎只是想让自己安心,因为除了身后那扇普通的木门外再没别的安全措施。

但是我想出去外面,必须将死者带回去。虽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付他。

门被王六的屁股挡住了,“出去找死啊?这回你看清楚了吧,人没死,你们殡仪馆要赔偿我精神损失。”

虽然我对曹老先生的行为无法理解,但刚刚听到的骨头断裂声让我更为肯定他不是活人。“他的确已经死亡,刚刚我听到……”

“死人怎么可能来找我,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脑子里乱七八糟?”

“您和您父亲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不姓曹?”

王六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凸眼转向我。接着举起那只破旧的金属手,“你知道我的义眼和这只手是怎么来的?”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有义体,但是这样老的款式连我们殡仪馆都不多见了。

“不是我想要装的,我的眼睛被人挖去抵债了,手也是,给债主剁了。”

粉色的房间变得比停尸房还阴冷。

“我这辈子所有霉运都要算在外面那个老不死身上,我真是恨不得他死!”

原来王六确实是曹老先生的儿子。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几年后曹先生身患绝症,治病花光了积蓄仍康复无望,走投无路下将六岁的儿子过继给富人朋友,改名王六,多年后继父生意失败自杀,反让刚成年的王六背了一身债,年纪轻轻就被挖眼砍手来抵债,半生挣扎度日,老婆也跟人跑了,他则直到今天都还在被债主追债。

“不过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几年前那个老东西又出现了!”王六脸上的神情狰狞又痛苦,“我惊讶他竟然还没死,不过看起来也就剩半条命,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露肉的地方全是流脓的烂疮,恶心又很吓人。”

突然房门被咚咚咚地砸响,吓得王六跳了起来。

敲门的人是王六的朋友,叫我们出去。那朋友已经把一块落地窗挡板拆下,阳光像是从洞口照射进来,别墅俨然山洞。一地杯盘狼藉,到处是木头碎片。

没有人真正受伤,都已散了,那个朋友拍拍王六也走了。

电闸盒几乎被砸烂,这就是刚刚停电的原因。

王六拾起一大块厚实的麻将桌板,“打麻将也能惹到他!那个怪物就是不想让我高兴。”

“高兴?我以为你是在吊唁。”

“我为什么要吊唁,我早就不是那个怪物的儿子了。每次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就会再次出现破坏我的人生。”

“至少现在你过得不错啊,你说自己债台高筑,还能住得起大别墅?还有里面那间房满地昂贵的高档货,随便拿出一件都不是躲债的人能买的起的。”我索性拆穿他。

“你以为那老东西的手段就只有抛弃,折磨和破坏吗?”

在曹老先生重新闯进他的生活以前,妻子离开了他和女儿,债主已经把他逼上绝路。

但是怪物出现的同时,债主就再也不来纠缠他了。

隔不几天他就会收到贵得离谱的儿童用品和玩具,甚至是家具和电器,但全部都是硬塞的没有商量,退货就补发,到后来也就随他的便了。

“开始时我确实开心,吃了一辈子的苦可算是受到了命运的眷顾,或者不如说老天爷把欠我的还给我。但后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离谱。”

没有人跟他提前商量,忽然有天全市最有名的贵族幼儿园派人来接她的女儿去上学,对方称孩子的爷爷已经交齐学费和赞助费。当年抛弃自己,今天还要夺走自己的女儿吗?他想去退学,但怪物把他堵在屋子里,也不跟他说话,只是粗暴地阻止,他根本无力反抗。奇怪的是那人身上的浓疮都已经不见,明显年轻了不少,动作异常敏捷,力量出奇地大。最后也只能接受了对女儿的安排。

王六虽然死也不认这个爹,但是每逢赌债还不上或是钱包空了就连哄带骗跟上幼儿园的女儿要钱,不几天怪物就会打钱进来。

最恐怖的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屋子剧烈晃动,他以为是地震,翻身逃命却撞到了头,四下漆黑,上下左右摸索,原来自己竟然被关在箱子里。他大叫打骂,又砸又踢,都没人理会,只有箱子不停颠簸。此刻他最希望抓住他的人不是怪物而是债主。最后他在颠簸中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间别墅的地板上。就这样怪物用非常手段逼他搬了家。

“每过些日子,怪物就会突然出现来折腾我。因此一听到他的死讯我高兴坏了,特别想看到他的尸体,确认是不是真的死了!但你刚才都看到了,他根本就没死!”

 

告别了王六,我从这片高档别墅区往外走。体内的延身素已经被耗得差不多,和曹老先生的遭遇惊魂未定,王六讲的事更是匪夷所思。

想到这一家人,不由得明白了令曹老先生驻足的那副墓地的画。一个过去成谜的老流浪汉,财富来源更是诡异,唯有心态说得通,在有生之年不顾一切地把对儿子的愧欠弥补到孙女身上。今天破坏别墅虽然惊悚却也是出于保护孙女的目的,所以麻将桌被砸得稀烂,那些牌友恐怕再也不会登门了。但是作为一个死人,究竟是哪一种延身在支撑他做出今天的事?

别墅区很大,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四处眺望,寻找那白色巨人柱,凭基站的高度是很容易发现的。果然,至少方圆几公里内都没有基站的影子。办理会员时学姐的话闪回眼前。

“请告知一下你们的生活范围,家还有学校,以及其他经常活动的地段,我查一下附近都有没有基站。”

我和小桐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俯瞰城市的地图。

基站那形似白化病巨人柱仙人掌的影像出现在我们面前,向周围释放出无数光点和频率。

“基站会释放延身素,不断为会员补充。移殖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生长过程,基站每天24小时都在接收每位会员的反馈信息,对后续即将释放的延身素的构型与编码进行修正。不过,每个基站都有一定的覆盖范围。”

也就是说如果生活区域附近没有基站覆盖,就会影响正常移殖。不过我们登记上的若干地址,周边区域都有基站分布。

“根据区域还有可能产生阶梯折扣,因为我们是按照会员与基站的距离合算每月实际费用的,距离越近越便宜。”

“这个我知道,据说高级会员很贵,长期下来是笔不小的开销。现在很多人都搬去了距离基站更近的小区,搞得基站周边的房价和租金高涨。”小桐家的鲜花生意对这类信息向来敏感。

“为了平衡需求,延身公司会在会员密集的地方建新的基站。”

小桐鼻子里轻哼一声,“所以延身会员都会自发地劝周围人购买会员,甚至不惜道德绑架:你不能拖大家的后腿呀。”

出于同样的原因,但是完全相反的目的,曹老先生强制儿子搬家显然是不想让儿子尤其孙女也沦为延身。

 

十一

“这年头死人活人没一个好伺候!”

下午轮班礼仪岗,刚从王六家回到殡仪馆,礼仪师便拉着我不住抱怨,“下午就要办事儿了,还提哪门子幺蛾子!”

“亲属要干吗?”我问。

“不是亲属,是死者的委托人,拿着遗嘱当圣旨,说我要是不能按照遗嘱的要求办,就别办了,他们去找别人家。”

我想起曾有位逝者的遗嘱是葬礼上给他安排脱衣舞,一个还不够,必须脱衣舞方阵,“又要跳舞吗?”

“那都不算事,有需求我亲自给他跳。”

“你要给我跳,我死而无憾。”

“滚。你自己看吧。”他将遗嘱传给我。

我看了一眼也很为难,“这要求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但是你能做到,你能用那个微创手套啊!妹你现在就是咱们殡仪馆仅次于付姐的技术大拿,就连付姐也不会你这一手。这次只要现场做个手术,遗嘱就搞定了。”

现在大家都误以为我会用微创手套,这就叫作茧自缚。“我没有百分百把握成功,出事故怎么办?”

“遗体能出啥事故啊,能让你给做活过来?那家属还不排着队给你磕头感恩!”

“再说哪儿有现场做的?不合规定啊。”

“这是遗嘱的要求,死者为大嘛,难道你狠心连一个老人最后的遗愿都要无视吗?”

我默不作声,着实难住我了。

“就算哥求你了。委托人说他们已经换过两家殡仪馆了,还威胁要给我差评。你也知道哥多不容易才有今天,混到了王牌殡葬主持的地位,你今天要是不管我,我不仅要被差评,还会丢客户,招牌就砸了,你总不忍心看我沦落到主持婚庆去吧?”

“哎,哥你别哭啊!妆都花了。”

 

常规的穿衣化妆后葬礼就绪。遗嘱里的安排家属能不能接受,我仍在心里打鼓。

三个儿女和委托人都已进入灵堂,大女儿的双手是一副传统义肢,机械机构精妙绝伦,工艺和材质造价不菲。她很可能是一名乐器演奏家或者手工艺匠人,手部的动作本身就是其演出艺术的一部分。二儿子的双眼和鼻子整合成了一个洞,居于脸部中央,显然是一位超人类感官主义者。小女儿身材极为修长,具备舞蹈演员的义体四肢。这家人的状况倒是让我对即将进行的仪式添了几分把握。

这时委托人走上前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向他点点头,又示意礼仪师我已准备好。

礼仪师开始主持葬礼。

“诸位亲属,请节哀,这位是养老院的委托人,全权负责老人的法律事务,进行悼念和瞻仰仪式前,先请委托人宣读一下遗嘱涉及葬礼的部分。”

委托人掏出纸郑重地念起来,“离开世界的时刻,本人希望回归一个纯粹的人,请将本不属于我的那部分摘除,同时把这些多余的东西作为遗产留给孩子们。这个过程务必要在火化前的追悼仪式上,在家属的监督和陪伴下进行。家属也须当场收下这份特别的遗产。”

老人躺在灵床上,熟睡般安详。

我向亲属鞠躬,转过身背朝他们。

三人在我身后发出不安的动静,但是委托人请他们安心,“一切都交给专业人士。”

身旁托架上摆着微创手套的盒子,还有一个金属方盘,上面形态各异的镊子和剪刀一列排开,无齿镊和有齿镊,巩膜剪和虹膜剪,还有眼睑拉钩与眼球摘除匙。

这些工具全都用不到。我只有摘掉手套,才有可能完成要求,直到此刻我仍然犹豫,有心一走了之。倒不是担心操作难度,而是冲动答应让我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别人面前。尽管我已事先让人在棺木两侧竖起灵堂的屏风。

我将双层手套都脱下来,用有些发白的双手轻轻接触老人那似是安睡中的双眼。

在人类绝大部分丧葬文化中,葬礼都承担着一种展示作用。它最后一次回顾逝者的生命印迹,让参加葬礼的人咀嚼和释放阴阳两隔的悲伤。此外,这是死者与生者的一次互动,不只是隐喻,而是鲜活的字面意义的互动,是死者作为绝对主角进行的堂而皇之的沉默演说。

我轻轻捏起逝者被分离的义眼,视神经属于本人原生,已经从义眼上脱离开。我将球状物分别装进准备好的小小水晶盒中,它们与人类的眼球表面上并没有任何不同。老人用两个黑黝黝的洞望着我,看上去意味深长,半世盲人,半世义眼,今日尘归尘土归土。我将眼内支撑物塞进眼眶,合上眼皮,让逝者恢复安息的面容。

礼仪师在身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转过身,死者的家属神色有些僵硬,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茫然。或许这表明他们的心灵已经腾出空间接纳这场最后的生死对谈,我将盛着延身眼球的两只水晶盒捧起,分别交给大女儿和二儿子。

眼球透过小小的透明盒子瞪视儿女。

大女儿晕倒在地,水晶盒摔在地上,幸好是防摔型。

二儿子嘴角微微颤抖,感觉他马上就要对我说出感恩和感触颇深的话来。他张开嘴,黄色的呕吐物倾泻到我身上。

 

刚换完衣服,我和礼仪师就被叫到付姐办公室,我知道又要免不了一顿骂。

“都是遗嘱的要求。”我辩解。

“执行葬礼前你们有没有问问自己,逝者为什么立下如此奇怪的遗嘱?”

我们沉默,奇奇怪怪的的遗嘱多了去了,我们一向都是尽量满足。

“我侧面了解了一下前面两家殡仪馆为什么不敢接,这家子女为老人的遗产打得很凶,当着老人的面闹着争抢义眼的所有权,据说有次因为争论义眼卖去哪家二手店更值钱当着外人就大打出手。”

我下意识地和礼仪师对视,恐怕他也想起了我将义眼水晶盒交到子女手中的那副情形,都才恍然大悟,这是老人对子女过分行为的恶作剧式报复。

付姐看着我们比进来时还差的脸色,“现在好了,家属一肚子恶气都要朝咱们来了,你们一会儿跟我去道歉。”

我瞪大眼睛看付姐,礼仪师仍低着头。付姐起身走过来,帮礼仪师整理被那家子女扯歪的衣服,“先去准备下一场吧。”

我们转身向外走,我脑后突然传来付姐的厉声阻止,“你给我留下!”

现在就剩下我跟付姐了,室内骤降十度。

“您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了,现场遗体手术这种事都敢干,是想创造殡葬业新记录吗?”

你难道忘了昨天是谁说我快接班了,不过我只敢在心里犟嘴。

“夸你两句就上天?别以为自己很熟悉业务了,实习年头一天都不能算的。”付姐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但她话锋一转,“你以为现场做手术别人不会好奇吗?”

我后背一凉,立即脑补出来屏风后面有人看到了我的举动。

她回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是微创手套,“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我没有动。

付姐脸上的神色不再是领导的批评,而是被一种痛苦所扭曲,我生病后她就是这种表情。“他们都在传你徒手做的手术,真的假的?是不是延身?难道你现在还有那东西?”

“没有!都跟你说没有了!”

我跑出付姐的办公室。

我在楼道里疯狂跑着,直到拐角才停下来,倚着墙脚下发软,身体里的暗涌不合时宜地搅扰,让我十分渴望夜晚的来临,同时又因为现场手术和付姐的话憎恶自己。这种矛盾一直存在,我一直不愿面对,但现在它找上了我。

拐角另一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可怜那孩子才刚上几天班就遇上你这种同事。”我听出是防腐师粗重的声音。

“你就别骂我了,我也很难过啊,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求她了。”礼仪师的声音。

“说实话,我是有点担心那孩子,出院后突然就来上班了,你觉不觉得她身上总有哪里不对劲?”

“我看那孩子挺好的,除了手套奇奇怪怪,倒是没发现不对劲。”

“要说的话那孩子的情况有点不清不楚的。都下死亡通知书了,两三天又痊愈了。”

“好的快还不行了?”

“因为我看见过……”

“看见过什么啊?你怎么支支吾吾的。”

“唉算了,你这礼仪脑也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我们得做点什么了。”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消失在楼道那端,我贴在拐角不敢动,其实他们说的都没错,付姐也没有冤枉我,但一切已无从挽回。

 

十二

从出生起我就跟付姐住在陵园宿舍区,殡仪馆、火葬场和墓地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场所,长大后寒暑假也总是来这里打工帮忙,直到生病前都是常年的临时工,这就是我的与尸为伴的少女时光了。不想它现在成全了我,殡仪馆任何房间闭着眼都能走到,电子安保设备不会阻拦我,工作人员更不会阻拦我。延身素缺乏症已经抽干了我的精力,让我像绝症晚期一样生不如死,但我知道哪里有延身素,即便在死者体内它们也是活性的。为了活下去,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向死者索取。

尽管白天那场特别的葬礼已经被人怀疑,但一到夜晚就感到体内的空洞膨胀到无限大,催促我再一次逾越禁忌。我熟悉这里上下班的时间和加班习惯,夜半时分我潜进停尸房,去向逝者乞讨一点延续生命的所需。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有什么办法,这是最便利最无害的方式了,对逝者来说失去一点延身素没有任何损失。

验尸间没有开灯,但我能够感知到触手可及之处延身素的存在。这一夜,逝者的延身义肢是一只脚,我摘掉手套,将湿漉漉的手轻轻放在他冰冷的脚腕上,从死者体内获取延身素,委顿的精神和耗尽的体能逐渐恢复。

“半夜偷吃尸体?!”

忽然外面的走廊里响起说话声。我听出是礼仪师由于惊吓变得尖细的声音,“你别在这儿讲鬼故事啊!”

“不是鬼故事,我见过!那个黑影趴在尸体上,一开灯就不见了。”粗声粗气的是防腐师。

“你也见过鬼?”礼仪师声音发颤。

“你也撞见过?为什么不说?”

“说了你保准不信,我那天夜里看见墓地有个白影飘过去,发着幽光,半边嘴唇裂开直到耳朵根,太可怕了……”

“看清楚脸了吗?”

“还看脸!有人见鬼会仔细看脸吗?不过那张脸我感觉有点像她……”

“绝对不会是她的……”

“怎么可能是她!”

“对对,不可能!今天我们就抓住那个黑影,帮她洗脱嫌疑。”防腐师坚定地说。

“还真要抓鬼啊,怎么抓?”

“我也没想好,我们等它出现。”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是她怎么办?”

“你怎么对朋友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主要是对你没信心……你敢保今晚黑影会出现?”

“因为今晚里面满员了。”

他们的声音离我这里越来越近,我缓缓后退,缩进黑暗的角落,尽量不发出声音。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进来验尸间,灯亮了。他们走过一张张刷洗干净的解剖台,冰冷的金属面板反射出他们的身影。

我蹲在担架车下,脚很快就麻了,调整身体重心不慎蹭到车腿,发出刺耳的吱扭声。

“那边有声音!”礼仪师尖声尖气地叫道。

他们不再说话,朝这边靠过来,我听到防腐师喘着粗气,听到有人从金属盘子里拿起解剖刀或者是锯子的摩擦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能看到他们的脚了,一步步接近,再靠近就会发现我。

我要怎么解释?就说来帮付姐取东西?可恶的是,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抓着那只脚。一定是刚才听到声音太慌张失手分离下来的,一直不自知地紧攥在手里。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吱吱扭扭的声音,金属磕碰的声音,都像是直接刮擦在我的神经上。他们推开几辆担架车,只要再移开一辆我就会暴露。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质问。

伴随着担架车连续碰撞的金属声,连我也差点惊叫出来。

“是付姐啊,大半夜的您别吓我们!”防腐师佯装镇定。

“不是早就下班了吗?干劲很高嘛,不想走也行,e34、e35都很着急,去把他们推出来。

“不不不!是我忘了东西,他陪我来取。”礼仪师慌忙编造理由。

“他非拉我来!找到了,东西在这儿,你怎么丢三落四的。”

两人搪塞几句,飞也似地跑掉了。

付姐没有动,验尸间极其安静,她是在等待什么吗?她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至少那场葬礼过后她已经怀疑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默默流泪,那么多的延身会员,为什么偏偏是我的身体发生义体亢进,把我推向今天的绝境?

随后听见付姐将担架车一辆接一辆摆正。我终究没有勇气现身,紧紧缩成一团。如果被发现,同事们将会怎样看我,付姐又会怎么对待我?坦白后殡仪馆肯定也不能待了,如果连殡仪馆都无法容身,这世界我还能去哪儿呢?

蹲在担架车下面更加不敢动。心几乎停跳,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压抑的寂静中我被一种无力感掏空了。购买延身会员的时候,谁知道会是现在的结局,先是大病一场,然后死过一次,现在又为获取延身素不停做出难以启齿的行为。不然就站出去向付姐承认一切,压在心底的太多委屈都想要对她大声喊出来,叫她好好看看自己把女儿逼成了什么样,正是她亲手把我推进了现在难以自拔的深渊。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如果你生在一个殡葬师之家,复活可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十三

我奇迹般地复活,在月色下走回家,那以后付姐没让我回校复学,也不用去殡仪馆帮忙,继续留在家休养。

她却几乎天天加班,回家时我已经睡了,即便我不睡觉等她,她也是进门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或者钻进浴室。淋浴声中常常隐约夹着哭泣声。我们几乎见不到面,偶尔碰面也几乎不交谈。其实我也不愿意见到她,不然总要面对她那种游移不定,还夹着分外疏离的眼神。但是冷不丁我又发现她正怜爱地凝视我的背影,被发现后马上就移开视线。

这天起床付姐仍然不在家,但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才吃过早饭,却感觉肚子里空空的,我从冰箱拿出酸奶和水果,又全无食欲。到了下午愈发严重,不知什么时候我昏睡过去,噩梦纠缠,惊醒后浑身乏力,萎靡倦怠,身体僵硬,哪怕是在屋子里走走或者只是上个洗手间,就感觉关节既不灵活又不协调。

晚上依然不见好转,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意外的是付姐回来的比往常都早,还竟然坐在沙发上跟我一起看,这种情形自我出院后就从没有过。但是她的注意力可没在电视节目上,好几次都被我发现她在斜睨我。终于,一股烦躁顶上来,我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摔上屋门。

之后一连几天付姐都在偷偷观察我。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桐,通过信息的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我病好后第一时间跟小桐联系,她却从来都不接我的视频电话,连语音通话也不行,却在我挂断后马上发文字过来。就这样我俩一直在用低效的文字信息联络。见不到面,又不能视频很是奇怪,我想起自己生病前她奇怪的举止以及对我的疏远,不由得担心连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会失去。好在她说近些天就约我见面,到时候围绕她的一切谜团都会解开吧。

在我将付姐的奇怪举止告诉小桐以后,手机上传来她的信息:查一下资费。

“什么资费?”我故意用语音回复,多少有点跟她对着干的意思。

她马上回复文字信息:延身会员。

这一下提醒了我,自从生病住院,延身会员的事我就顾不上了,但是账户挂着我的银行卡,每月自动续费。我赶紧打开延身账户查看。

“会员被注销了!”我几乎对着手机大喊起来。我还记得按照延身公司的规定,注销后是无法恢复的。

办理会员那天,我们注射完药剂从后面回到接待大厅,我咨询学姐,“停缴呢?如果没钱了或是不想缴会费了,或者其他别的原因,那会怎么样?”

小桐白了我一眼。

学姐格外耐心:“停缴后,就不会再接收基站释放的延身素,义体将中止移殖进程,停止发育,日渐萎缩,直至被身体吸收,残余作为废物代谢排出。但是原本的组织能不能顺利恢复要看具体情况,如果不能恢复,也可以考虑进行其他义体手术来弥补。还有,注销会员后为了防止身体机能紊乱,三年内无法恢复,将处于实名冻结状态。”

付姐,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心?

一旦停缴会员,延身素得不到补充,体内的延身义体就会一点点萎缩。我的身体出现状况一定就是这个原因。

电脑没开,电视没开,连灯也没开,我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等付姐回家,必须找她问个清楚,这一次要跟她把生病前后的一切都谈明白,不能再敷衍下去了。但她很晚都没回来,我忍住没有冲到殡仪馆找她,但是必须找人说说这个事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发疯,我再次联系小桐,有点蛮横地要她无论如何都出来见一面。

这次她居然没废话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前往市郊大学城内的一栋实验楼。尽管腿脚发软,虚弱不堪,还是很高兴能够去找小桐,为此似乎有了点精神。想到自己这副模样,不晓得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不由得令我揪心。

她把我领进一间实验室,除了我们俩个没有别人。她看上去有点陌生。脸上戴着一只看上去相当精密的呼吸面罩,身穿浅蓝色实验制服。我则是体恤牛仔,学生时都不能每天穿得这样舒服。

她能不能先把脸上那玩意摘了?我想一股脑把住院以来心中的一切积郁和委屈全都对她倾泻出来,可她却对我做了一个先别说话的手势,取过实验桌上的一块屏幕塞给我,用虚拟键盘在上面打出一行字:想让我把呼吸面罩摘掉?

我瞪大眼睛。

屏幕文字:不能摘。戴面罩是为了过滤掉无用信息,不说话也是为了减少自身呼吸对信息的干扰。

“什么信息?”我问道。忽然意识到她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延身。

屏幕:没错,延身,学姐没骗我们。忘了给你介绍,这里是嗅觉实验室,我在这做助理研究员。

她再次把我心中所想先回答出来,只能看到双眼的脸似乎苦笑了一下。我住院后她的身上想必也持续发生着难以预料的变化,难道她真的可以读心了?

屏幕上接连出现了几行字:我通过嗅觉辨别出你的想法。每个想法在脑中分泌出的气味分子都是不一样的,这里面有激活的神经通路的气味,脑垂体分泌的激素气味,大脑代谢物的气味,是它们泄露了你的思想。

我不禁想你都能读心了,那花圈或者随便谁还不都轻松拿下?

她立即双眼愠怒地瞪视我。这个瞬间我们好像又回到过去,彼此放松地笑了。自己有多久没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屏幕:你的身体很虚弱。

看来她嗅到了,我摇摇头表示没事,努力挺了挺随时会散架的身体。其实不只是身体上的虚弱,我心里觉得一切都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人的延身就能得到大长腿和读心术,我却变成了连亲妈都嫌的怪物!想到自己醒来后的种种遭遇委屈又气恼,不由想起验尸间发生的怪事,厄运降临的时刻,第一次用手接触死者的体验,当时我的手莫名其妙肿起来,开始渗出液体,然后……

这时候她握住了我的手。

屏幕:就这样继续回忆,尽量别遗漏细节。

我静下心回忆起来,虽然我俩过去常常腻在一起,但如今她也像是变了个人,这个亲密的举动来的有点突然。随即而来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是那样温暖,病愈后恍如隔世,仿佛世间所有人都疏远我,虽然只是好友间牵牵手,也令我的心不禁缩紧了一下。

我庆幸这些天自己的体温逐渐上升到了正常人的水平,不然会吓到她。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液体从我手心中分泌出来,转眼间已经将她的手包裹住,我羞愧又自卑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走,可是液体并没有脱离,在我们的手之间依然挂着一道透明的弧线。残留的液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皱起一层波纹,那湿漉漉的界限竟然沿着她的小臂向上蔓延,像只正在吞食小臂的透明蠕虫。

“对不起……”

她的举动令我震惊。她用双手再次捧起我的手,用一种十分感兴趣的姿态将它们凑近脸上的面罩。

只能尴尬地任由她摆布。

渗入后手上再次传来某种奇怪的感知,和那次触摸死者得到的拥挤窒息的感觉不同,我觉得自己跳进一池清泉,畅游其间……

与此同时有股力量在体内充盈。或许沙漠旅人在绝望的干渴中喝到一口水就是这种感觉。那力量源源不竭输送进来,我几乎能够明确它是从小桐那里来的,通过我分泌出的液体搭建的桥梁。

我讶异地望着她,她则似乎早有预料。随着她轻轻放开我的手,这种感觉中断了。她用纸巾为我俩仔细擦干手,站起身让我跟上她。她要给我看什么?我们穿过空旷的实验室,来到角落里的一扇门前,小桐打开了密码锁。

小房间里关着一个长长的身影。

 

十四

“这是绑架!”那个快要顶到天花板的细长身形朝小桐大喊,“我让你帮我躲一阵,没说你可以把我锁起来。”但她马上看见了我,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学姐的双腿准是又变长了。

办理会员时学姐对义体亢进的事连一句也没有警告过,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生气。

小桐按下门边的一个按键,动动手指,墙上的屏幕出现文字:你住院后我到处寻找学姐,最后问了两个师兄才得到她的藏身地址。

“他们绝不可能出卖我。”学姐说。

小桐耸耸肩。

“退学,辞职,搬家,隐藏,你可真能躲啊。”我说。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躲你吧?”学姐轻蔑地说,“当然也不能说跟你完全无关。就在你生病那段时间,冒出好几起会员事故,传说公司被踢出局了。那段时间不停有同事失踪,都是跟出事儿会员有关联的内部人员,我男友叫我躲起来避避风头。”

我看向小桐,此时她应该已经嗅到学姐心里的秘密了。

但小桐轻轻摇头。

我手中的屏幕:很奇怪,她的思想都是些杂乱的片段,多数很难理解。

“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我说。

“我签了协议的,辞职后也不能谈论这些。”

我怒视学姐,应该报复一下这个害我死过一次的人,教她也吃吃苦头,“我会将你在这里的消息发出去,到时候就知道你是在躲谁了。”

学姐怯懦起来,“拜托不要,你想象不出找我的人有多可怕。”

“是不是延身中心那些人,你刚才也说了,跟我生病有关?”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兼职做接待员的集团虽然对外声称自己代表延身,但其实只持有延身基站的部分使用权。”

我和小桐面面相觑。为什么我的症状比其他人严重,难道我只是一个远在末端的倒霉个案?究竟是谁建造了延身基站,又是谁在操控它的技术?

墙上的屏幕:既然没什么可说的,那你现在就可以走。

小桐把门打开。

学姐从对面墙边伸出腿把门重新关上,“好几个同事都失踪了,求求你们看在同窗一场,我愿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你的情况我作为最低阶知道的很有限,但也了解一点点。每位会员每24小时都会生成一份延身移殖报告,对于延身素在人体中移殖的新位点案例我们都会重点跟踪,比如第一次替换的组织、器官或是全新器官,你的延身外泌体就是新案例。”

“我的什么?”我赶忙追问。

“你不会还不清楚吧,我的天,你的延身是外泌体。”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要说我在殡仪馆实习这么久一般的器官和组织至少都知道,“外泌体长在哪儿,有什么功能?”

墙上的屏幕显示出小桐已经搜索到的答案,一张示意图:两个大大椭圆形,表示细胞,然后在它们之间画了许多微小的圆圈,代表外泌体。

”外泌体是一种细胞分泌的囊泡组织,遍及全身,它们在细胞之间传递蛋白质、核酸、脂类来调节细胞活性。”学姐念出旁边的注释,“打个比方,它们就像是两个小区之间忙碌的外卖员。当时为了交简报,我还是做过功课的。”

“那延身外泌体也是一样的吗?”

学姐仿佛一下子变回了接待员,“你体内原生的外泌体已经被替换掉,现在细胞空隙间全都是延身外泌体。原本的外泌体仅仅是囊泡,现在同时分泌的液体大大增加了其自由度,也增强了侵入性。这个升级版的外泌体不仅可以在你身体内部的细胞间进行运输,还能跨越个体,在你和其他人的细胞间运输。”

我想起第一次接触到的尸体,第一次体验到延身的奇异特质。

“这叫做亲延身性,这种跨个体只局限于接触到同样具备延身特性的介质,也就是延身会员之间。”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我的话只说道一半,因为接触死者传来拥挤的感觉,接触小桐却是滑进池水的感觉,全都不明所以,难以形容。

“你说的应该是外泌体通讯。由于外泌体在细胞之间进行着不间断的物质交换,交换的物质也携带有大量信息,延身外泌体的通讯能力经过强化,传递着与神经系统近似的信息洪流。进入别人体内的外泌体,将类似感知的信息不断逆向回传给你。并且,它们可与神经细胞间的外泌体汇合,将回传的感知带进你的大脑。”学姐解释道。

“那不是跟你的嗅觉读心有点像?”我对小桐说,这个共同点让我多少高兴了一点,“不仅是感受,我还确确实实有了精神和体力,我能感觉到都来自小桐。”

墙上的屏幕:她的会员已注销。

看到这句话,学姐朝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那眼神绝对是在说我做了件顶级蠢事。

“我现在不太舒服,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被抽空了。”我说。

“注销会员就不再能从基站补充延身素,虚弱的症状就是患上了延身素缺乏症。原本你的外泌体就具备亲延身性,缺乏时接触也许会激发外泌体的运输本能,搬运延身素,使之得到暂时补充。”

“原来那是你为我补充延身素的感觉啊……”我望着小桐,“对不起,你没有不舒服吧?”

小桐摇摇头,眼神仿佛在说很高兴这样做。

“少量流失没事的,小桐的身体会一直从基站自动补充。不过一定要记住,一旦外泌体流失过量,无法回收,就会危及生命。”学姐说。

除了小桐,谁还会毫无戒心地让我索取延身素呢?纵使一时复活,也是人生无望了。延身素缺乏症在体内折磨我,无助感又回来了,都怪付姐注销了我的延身会员,她的做法也太偏执太专横了,我自然而然地抱怨起来,“我怀疑付姐是不是在殡仪馆工作了一辈子,又是个工作狂,这里有点不正常,”我指指脑袋,“好几次听见她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这个世界很可疑,到处都是死人,很多人早都死了,活着的是他们的义体。”

这次小桐没有马上在屏幕上回答,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只当我是发牢骚,但屏幕上出现的文字让我有些意外:也许她说的没错。

“喂,到处都是死人,活着的是义体,这不都是疯话吗?”我试图让自己笑出来,却只是发出干涩的呼气声,这个话题让我不舒服。

学姐把话接过去,“延身义体移殖进我们的身体,介入我们的生活,人体和主观意识会逐渐依赖它。义体和原生器官一样,指令都来自大脑,信号亦反馈给大脑,大脑是人体适应性最强的器官,人对义体的依赖会激发大脑为其配置更多的神经连接。而且每个延身义体无论长在什么位置都具备信息处理能力,也就是隐性的人工智能,究竟有多大潜力不好说,但它会抢占越来越多的神经系统资源,入侵本人意识,以致于大脑自己没有机会发现,很可能已经遭到了义体劫持。不过这些都是未公开的内部资料,本身争议也很大。”

难以置信,不过我的确很难不屈服于延身素,补充延身素是我最迫切的渴望,为此只要不伤人做什么都行。

墙上的屏幕: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鼻子的傀儡。或许更多人都患上了义体亢进,只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

我们把学姐留在屋里,她执意等男友来接才肯走出实验室。临别前学姐说或许男友能帮我搞到药,回头联系我。

“你家不是殡仪馆的吗,可以去死掉的会员身上补充延身素,反正他们也没用。”学姐提醒我。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郭亮


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中)|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