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与余-起》
对于南方的海滨城市来说,九月份还是雨季。刚开学的学生们最害怕又最期待的就是起床时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
雨。
这是北方城市希望多出现的东西,也是南方人嫌麻烦的东西。
每逢关着窗户都可以听见蟋蟀雨声的天气,不止我,所有的中学生都会兴高采烈地打开电视,切换到地方频道,确认了暴雨预警信号之后,要么兴奋地狂呼、要么摆起脸色叹息。
雨天,总让人变得安静又烦躁。
九月十五号这天,也是雨天。
初一的九月十五号是值得我好好保存在回忆中的一天,但如果不是以结果论去思考——这又是平凡到无聊的、随处可见的中学生的一天。
她扎着马尾辫、胖脸和苗条的身材并不般配,逗趣地拿起尺子,语调有点洋洋得意的感觉。
“给你表演一个生吃尺子。”
毕竟是刚从小学六年级毕业的孩子,她也不例外——虽然和同年人比起来显得成熟不少——保持着幼稚的样子。
“哦?”
她不顾老师的视线,像是一位真正的行为艺术家,高高举起尺子,引起周围至少三排、十号人的注意,而不持尺子的左手举到嘴边,挡住嘴唇,把尺子慢慢送入手掌中,一边模拟吞咽时的声音,不得不说——至少声音学得很像。
“小雷——!”
最终,虽然表演博得了大家的认可使我们发笑,但老师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正好那节课是语文课,而我们班班主任正是语文老师——一位性格泼辣的东北女教师,直言不讳的那种。
“你是不是哪儿有毛病啊~!非得上课搁着做作!”
而有着对笑点灭绝级别杀伤力的、无法用文字描述的东北女教师的声音响起,使本快结束的笑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不想把惹得哄堂大笑的原因归结于自己的语文老师,只好加重了对小雷——我的同桌——的处罚。
故事就从这么一个小笑话开始,因为在讲一件认真的事情之前,我习惯先说一个笑话,让彼此都做一个放松,接下来才可以好好听进去——应该听进去的认真的部分。
开篇的小玩笑并不是介绍小雷,算是一个插曲。
小雷是中学时代的我的第一个同桌。是个开朗得有些过分的女生、是一个性格豪爽到差点没法把她当女生对待的女生。
我和小雷成为同桌,也只是单纯的机缘巧合,不是什么预谋已久。在这个校领导刻意调配出来的中学重点班,小雷算是班里少数的——我不熟悉的面孔。这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坐在班里的我并不感到拘谨或者紧张,因为根本没有和新同学见面的实感——一个班三十个人,有二十五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从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一起直升上来的。唯五不熟悉的面孔,除了小雷,也多多少少在小学的其他班级有一面之缘,而唯一从外校挤进这个重点班的小雷,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小学同僚们的重点观察对象。
“阿余!”
“终于找到你啦!”
结果开学的第一天,我本以为她会显得“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位瘦高、也绑着马尾辫的女生,从我们班的后门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坐在我旁边的小雷。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吓到,当时昏昏欲睡的我被吓了一激灵。
我转过头,有点害羞但又好奇地看着这个被称作“阿余”的女孩子。和小雷这种婴儿肥、看起来很稚嫩的女生不同,阿余高挑的身材、一笑一抬眉之间的成熟、端庄的气质,让人无法相信她是与我、小雷同龄——甚至比我晚生三个月——的十三岁女孩。
其实现在回忆起来,使我无法置信阿余和我、小雷同龄的原因还有一点,除了她的气质、偏成熟的长相之外,只是那时羞于开口,我一直没有提及。那一点最特别的是——她的胸。在那个无论男女都穿着相当宽松的校服的初一,用优雅一点的表达方式来形容的话——阿余是一众平地中唯一的山峰。
对于懵懂的男生来说,那是冲击性的东西,虽然当阶段无法把它称为“美”——因为没有概念——但是,阿余就像是三十五度的夏天下的一场小雪,特别得使人难忘、引人注目。当她注意到我时,我慌忙地移开视线,假装刚才只是不小心看到了有她的方向。
这次缺失过程的、没有自我介绍的、根本称不上邂逅的相遇,尽管是热衷于妄想各种故事的男生,也很难拿它多做想象。
阿余称呼我为“小雷的同桌”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
“小雷的同桌,早上好啊!”
“早上好。”
她轻盈地把水珠覆盖塑料袋表面的包子们塞进小雷的抽屉里,像是在做恶作剧一样,坏坏地笑。
和我们这帮子习惯七点坐在教室里的家伙不一样,小雷是压点大王,堪比打点计时器。
“下次早点来!”
“好的好的。”
她摸着后脑勺进入教室,完美地诠释着——十分抱歉但是不听。
“哦!又给我送了啊,什么时候来的?”
“七点左右吧,我也不记得了。”
“都说不用了——这家伙……”
你和阿余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依旧是那个缺乏勇气的我,在开口之前,便把好奇塞进心里的口袋。我像过去一样把注意力转移回书本,背诵着还没有学过但一定会考到的《木兰诗》试图切断好奇和在意的情绪,但是这一次学习的魔法好像不起作用了。
也许是韭菜包子的味道实在让我无法接受,又或许是阿余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中,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种好奇心变成虫子在全身挪动的感觉,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可以问一下吗?”
“唔嗯嗯泥嗯?”
“……”
“咳咳……”她用手锤了两下胸口,侧身拿起水壶,高举,像是饮料广告里的明星夸张地灌饮料那样喝着水,“你想问什么?”
“你和阿余是怎么认识的啊?小学同学?”
“噗……”
她像是笑话我问了谁都知道的事情那样笑着,但又突然有点难为情的低下头用手抓着绑住头发的橡皮筋,有点矛盾。
“嗯?”
“你就当做是小学同学吧哈哈——”
就算是笨拙如那个时候的我,也明白小雷这句话所带的意思是——虽然有隐情,但不想和你说。
可能是出于母亲带着我看相亲节目而培养出的礼貌、可能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突然消失,不好意思再次追问,我咬着下唇,消灭好奇心。
持续着处于学校这个特殊环境下的社交和日常,对付着各科老师对于七班的期待,我们像是自动学习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在本应该轻松的十三岁、享受初中生活的十三岁就堆砌起了厚厚的书墙,隔绝外来的欢乐、青春气息,同时也隔绝我们自己。每当下课铃响,在老师宣布下课或者拖堂之前,我抬起头看着铁栏杆外的天空,总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期待是幸福、也是罪行。
在我们积极回应期待的同时,又被赋予更沉重的期待,一边努力、一边厌倦,而就在这种过度、不正常的生活被一个小小的矛盾引爆之前,小雷成为了第一个改变的人。
与压力对抗的方式很多,每个人都有不同。
前座的女生沉迷于言情小说里的甜蜜片段、后座的男生在桌子上贴上乔丹、科比的小贴纸,大家都用极端的行为对抗极端的压力,用沉迷、喜爱代替言语、行为上的宣泄,精神成为了第一道溃烂的伤口。而小雷是第一个做出改变的人——如上文所说。
好短。
第二学期的第一周,我见到小雷的第一面,脑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这两个字。
好短。
本来她绑起来即将到达肩膀的马尾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男生常见的齐眉短发。
也许是平时遮盖的头发突然消失,她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而令人诧异的事情不在于此,更重要的是——违和感消失了。虽然是极具冲击力的新形象——说是改头换面也不为过——但大家并不为此感到违和。就好像长发小雷只是一张皮肤体验卡那样。
“我不觉得难看啊哈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比以前长发好看多了!”
“嗯……”
课间,阿余过来的时候也很兴奋。
在小雷剪短头发之前,她是班里普普通通略带点稚的女生。但她剪短头发之后,班里清秀、帅气的男生却变多了一个。
本不怎么受女生欢迎的小雷,一下子成了女生聚集的中心。
虽然那时跟我们这群男生根本不注意形象、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也有一定关系,但我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我们确实没有她帅气。
“又被拉过去了。”
第一周的第二天,阿余过来的时候,小雷正好被我们班痴迷于男团的女生拉走。她坐在我的身边——也就是小雷的位置——用稍有些不愉快的语气讲道。
“现在她很受欢迎啊。”
“是啊——是啊。”
“……我想问一下。”
“嗯?”
“你和小雷是……小学同学?还是怎么认识的。”
阿余那从容的笑容突然变成了顾虑的叹息,嘴里嘟囔了一句:“能不能说啊……”更加让我好奇她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在这个不太懂语言的奥妙、不太懂回旋、委婉的年纪,阿余像个大人一样,用旋转球化解了直线球。
“那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用反问回答提问的瞬间,阿余露出了大人般狡猾的笑容,用玩味的表情看着我,我就像是被人摸透底子的待宰的羔羊。上一次看见这样的表情,还是我漏交作业却撒谎,然而老师早已了然于心把我叫去办公室,希望我自己坦白的时候。
而最让人无法直面的是阿余的眼睛。直勾勾的,就像是把你内心所有的不自然和虚假全部看破那样,让人除了道出真相以外无从选择,这种超乎年纪的压迫感——不,不能用压迫感来概述,在与她对视三、四秒之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一样,呼吸不自然地加快。
“对你很好奇……对你和小雷很好奇。”
虽然不想自夸,但当时的我也算得上是同龄人之中比较优秀的。不至于因为压迫而慌张得全盘托出,在这种被拿捏的状态之下,我尽力地回答得委婉。
“我们是小学认识的,这点没错,但并不是一个小学的同学。”
“……”
“总之呢就是……很好的朋友。”
“能在一个中学还蛮幸运的哈。”
“是啊——!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老激动了。”
“好有缘分啊。”
“嗯。”
阿余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嘴角弯弯的,酒窝很明显。尽管是牵强、想要隐瞒什么的笑容,也会牵动周围男生的心。她坐在我身边时,我总会感受到炽热的视线。因为小雷越来越受欢迎,留在自己位置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阿余和我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她很热情,在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搭话时会主动提起有趣的事情,在我饶有兴致地和她分享我的事情的时候,她也会很认真地倾听、给予一些有趣的回应。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自私地希望小雷可以一直被留在我们班的其他女生那里。也正是这段时间,我的称呼终于从“小雷的同桌”变成了“小凯”。
我开始期待,每个阿余会来的课间,我开始期待每次她笑意盈盈地坐在我旁边,吐槽完小雷之后提起的“昨天的事情”。
如果在故事的时间轴中,为九月加上一个“开始”的标记的话,那么在这条时间轴上“发展”肯定会标记在寒假开始的那个月——不会下雪的一月份。
冬天里,海滨城市的优点是不会下雪,不会因为大雪天气导致交通受阻、活动取消。但从海的那头吹来的寒风,是无孔不入的。御寒的服装在寒风面前显得脆弱,我经常穿着羽柔服却被冻得身子都是冷的。无论是哪儿的棉,都不好使。
每当气温降到个位数,我就喜欢朝着天空哈一口气。在黑夜中看着白雾慢慢消散,意外地很解压。
“走吧!”
“嗯。”
阿余愉快地走上台阶,与我并肩。现在是晚上的七点钟,她穿着橙色的羽柔服、带着白底色红装饰线条的手套,少见地披着长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便服的样子。
“我这一套衣服很奇怪吗?”
“不会啊。”
“那就好,我看你好像很在意,我还以为我穿着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只是我很少看你穿校服之外的衣,突然有点不太习惯,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
“啊~~确实是,除了在七班教室里聊聊天,我们都没怎么一起玩过,怪不得!”
“嗯。”
“蛮突发奇想的吧?抱歉?”
“没事没事,我在家也是看看电视而已。”
我们坐上地铁,今天是一起去给小雷挑选生日礼物的。
“那个时候我就是……呀,一直烦恼烦恼送什么好,你突然就出现了,我就想着多一个人肯定会有更多想法,脑子一热就开口了。”
“确实很突发奇想。”
“而且,逛街这种事情一个人去也太凄惨了吧!我也不能让小雷和我去,毕竟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陪我了……”
“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了?”
“yep!”
“……”
“……”
“和我一起出去不会……就是,有点尴尬或者无聊啊,或者……”
“诶?你会吗?”
可爱中带点笨拙、天真里夹杂疑惑,她像是在笑话我一样。
“我觉得还好啊,和你聊天很开心——我觉得我和你还蛮聊得来的。”
“……”
十分钟之前还因为没有戴手套而不断搓着手取暖,十分钟后的现在,我燥热得想要把羽柔服脱掉,不止手心——腋下似乎也出了汗。
这种暖意沿着四肢传达至全身只用了几秒。连几百块钱打的羽柔服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却做到了。随着手心浮现汗珠,我的耳朵开始变得同样炽热,我用拇指互相摩擦,试图缓解慌张,找出一句不容易被误会的话,回应她。
“谢谢你……”
算啦,不争气的我,你省省吧。
挑选礼物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这是我今天才学到的事情。
过去十年参加过的生日会,回想起来更像是家长们的社交场所,庆祝孩子长大一岁只是幌子。互相送的生日礼物百般相似——不过都是文具盒、四大名著——被妈妈拉着走进大大的屋子,四个人挤在一个沙发上,根本没有活动的空间,中间的孩子戴着生日帽,笑容好像是前几天才训练似的标准但僵硬。
在枯燥的聚会中,蛋糕和水果大概是唯一的乐趣。
我们多沉默,家长多喧闹。
“你说我是送花呢,还是送点吃的呢,或者是送点手工制作的东西?诶,我觉得玩偶也不错,衣服好像也行……”
“……都可以。”
真正的送给挚友的生日礼物,绝对不是几秒钟就可以挑选出来的。
她自言自语着,我走在后面跟着,距离差不多是一步左右。身材高挑的阿余和在男生里都算矮小的我,在他人看来应该更像是姐姐带着弟弟出来逛街。
“如果是你呢?给女生送生日礼物的话,会送什么?”
“嗯……送本书——之类的?”
“书啊……”
阿余撅起嘴,眉毛一弯,右手托在下巴上,摆出一副很苦恼的表情。
“不用那么当真啦,我只是开个玩笑。”
“诶?是玩笑嘛!我很认真在问你啊。”
“小雷上课很喜欢看书,所以我才随便提了一嘴。”
“啊——哈哈哈,她上课不听课的吗?”
“语文和英语课完全没有在听。”
“她每天都和我说上课一定要听,不然第一年基础没打好,后面会很辛苦,真亏她那么一正言辞地教育我之后,自己还开小差。”
“真过分。”
“是吧——!太过分了!”
没有人可以做到不心动吧。
面对着阿余这样的女生,那么可爱、那么热情、那么认真……时而灿烂地欢笑、时而坏坏地偷笑、时而露出温和的表情,像是姐姐一样让人安心。
我心里是明白的。
我和阿余不过是因为小雷变得忙碌才熟悉起来的。
她不会因为我,像只小猫一样悄咪咪走到后门溜进七班。
每当我们聊天出现空档,我稍有些在意地看向她时,都会发现她无比柔和、又有点呆地看着正在和其他人打闹的小雷,因为小雷的表情而忍俊不禁、因为小雷做了一些奇怪的动作而疑惑不已。
她始终在意着她。
我是明白的——我不过是朋友的朋友——对于阿余而言。
“喂~~在想什么呢!”
“嗯、啊……没事,在帮你考虑送什么最好。”
“……果然找你找对了。”
“诶?”
“我一直觉得啊,你肯定是那种对谁都很上心、很温柔的男生,尽管只是普通朋友的请求,也会很认真地去提供帮助,就算是有点勉强的事情,也会尽力做到最好——比如今天,我能看得出来啊,你不是特别喜欢逛街,整个人都散发着‘啊,我不习惯’的感觉,但没有怨言地陪着我,还一直努力地想办法。这种事事有回应的人,我很喜欢呢!”
“……”
我被击沉了。
算了吧,不争气的我,不用抵抗了。
就算再怎么贬低自己和她的关系,我也想要精彩地做这个梦。
不争气的我,不争气地沦陷了。
这儿的一月份的夜晚是不会下雪的夜晚,但是在一条小路上稀稀疏疏的几盏路灯下,茫茫的灰尘就像是下了雪一样,被橘黄色的灯照得闪亮。在此加上九点钟呼啸的寒风,简直就是北方风雪天的微型复刻版。
出了地铁站,迎接我们的是把嘴唇吹干燥的寒风,为了躲避这股怪风,我们没有对话,走得很快,双手插在羽柔服的兜里,刚才还像是姐弟一起和谐地逛街,现在更像是刚吵完一架但却得回同一个家的恋人,彼此无言但并肩。
男生把约好一起出来的女生安全地送到家,在这个时代、城市里,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义务。
想起来,当我还是五年级小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一次和女生们一起出去玩的经历。但当时大家为了赶八点钟的门禁,在学校的十字路口匆匆道别,各回各家的。那时的男生就不会担心女生的安全吗?我努力回想,突然觉得有点抱歉。
没有担心她们——十分抱歉!
“好冷啊!”
“嗯,好冷。”
“你穿这么两件,真的受得住吗?”
“我是恒温动物,一旦习惯了这种温度,就算穿得少一点也没关系。”
“哦!你还有这样的能力啊,真厉害!”
“只不过是不怕冷而已,没那么夸张。”
“真好啊~~~我特、特别怕冷!”
“看得出来。”
阿余把脖子完全缩在围巾里面还不停哈气,戴着手套还把手塞进羽柔服兜里。现在的气温是九度,还没有到最冷的一月底,她却已经到达了南方可以通过穿衣来保暖的极限。
“可以的话,把你不怕冷的特性分给我一点呗。”
“噗……”
听着她哆嗦地讲着,我明白了一件事——她是真的希望我分给她一点不怕冷的特性——是很认真地在开玩笑。
“有什么好笑哒——!”
……
大概是因为春节将至,大家都启程返回故乡,留在这座城市的人并不多。九点钟的街道上,除了马路远处的几盏路灯、行驶而过的出租车,看不见任何多余的东西。平时因为只有几秒钟的绿灯而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如今也变得空荡荡的。
远处的路灯照着灰尘——像我之前所说的——如同下着雪一样。
暖色系的微光、清冷的月光交杂……而光汇集的地方,有一个女孩。
也许是过去美好的回忆加以的渲染效果、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能力所致,但我怎么把这一切赖在它们身上,也无法减少那一刻——阿余站在空荡荡的世界前,稍有些委屈地朝我笑着——对我的震撼。
我,喜欢。
就好像突然患上哮喘病,我着急地呼吸着。心跳随之变快、血液更快地流向四肢而导致全身开始发热。
全身突然变得温暖的感觉、被震撼过后的呆滞、内心的犹豫和挣扎,复杂的一切使那一刻成为我记忆里最难忘的瞬间、使它成为这个故事的轴心、也成为我不惜把友人过去的黑料,写成笑话当做开头也要讲出来的让大家看进去的——认真的部分。
我会喜欢上这个女孩的,就像是风会喜欢上随之飘扬的蒲公英一样,陷落得那么自然、不带抵抗。
二月份,气温回暖,没有积雪的地方当然没有积雪融化这种说法。
我还是头一回如此期待返校日、期待假期结束回到七班、期待见到……那个笑着和我打招呼的女孩。
假期的夜里经常会做这样的梦。
梦见她兴高采烈地赶来、梦见她笑意盈盈地陪伴着我。
开学之后的日子,那一切都像是梦。包括那天夜里看见的那个她,也像是梦。
也许是假期两个人私底下谈过这件事,又也许是我们班的女生转移了目标。
小雷的忙碌时间过去了,开始恢复成了最开始的那样。
阿余悄咪咪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小雷被吓得全身一抖后抱怨一句不要吓我啊,之后侧过身去,营造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世界。
虽然偶尔她离开时也会亲切地带上一句:“小凯拜拜!”但我明白——我又一次从“小凯”变回了“小雷的同桌”。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突发的意外事件。
尽管可以预料到——不如说全在预想范围内——但依旧会难过、不禁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寂寞。偶尔看她们沉默半晌,我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以得到进入那个空间的机会。
但是,世界是属于她们的世界。看着二人彼此对视的模样,或多或少会明白——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想要和对方讲的,正在思考要讲哪一件最好。
狭小的空间里,肯定是容不下三个人的。
我回到安静的状态、回到上课奋笔疾书、下课奋笔疾书的过去。不过是重来一次。
但是啊——
憧憬自由的飞鸟一旦看见过外面的世界以及它所包含的广阔天空,就无法满足于自己曾经征服过的狭小丛林了。它会渴望向外飞、会渴望一望无际的蓝天、会渴望欣赏彩色的花朵、会渴望停留于未曾到过的领域,像是探险者一样遥望未知的空间,稍做休息之后再次出发。而生于十二月的我,在骨子里就是憧憬自由的。
“小雷呢?”
我终于能体验到这种柔和女声突然出现在你耳边,被吓得浑身一激灵的感觉了。
“因为漏交作业被雪杉老师叫走了。”
“嗯?什么老师?”
“英语老师。”
“哦~~那就稍微打扰一下你吧!在忙什么呢?”
“喏。”
“这是……”
“分式方程啊。”
“哦……哦!是吗……”
“最近没好好听课吗?”
“……”
“虽然小雷没有以身作则,但是她说的话没问题,初一不打好基础,后面的课程会变得难一点哦。”
“知道啦!我只是最近……”
“……嗯?”
“哎呀!女生也有女生的烦恼啦!”
“诶……好~不会的东西一定要好好学会哦。”
“……你好像老师啊。”
“……”
“刚才那样说话,很像是很温柔、细心的数学老师,那种很好欺负、不交作业也只会很无奈地说一句:‘快点补上哦’的老师。”
“像吗?”
“很像!”
“我可不想当老师。”
“……”
“一想到要逼迫那些不想学习的人学习,就很违心。虽然把没什么动力的家伙带起来的话肯定很有成就感,但我认为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没办法像叶老师(我七年级的数学老师)一样逼着那些上课不听的人听进去,我只会放任他们不管。我没有那种大气、正气觉得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所谓‘正确的道路’我只是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想去尊重他们不认真的活法。所以我没有办法当老师,因为大家都很想玩,如果没有人逼着大家去学习,我们都会变成放纵自己的混蛋。”
“……”
“不过也许也是因为我一路被人逼着学习逼过来了,所以我才不想逼迫其他人。因为明白这样做会很难受,所以不想让其他人也像自己这样的难受。”
“太温柔了——”她突然举起手,用手指戳着我的脸,有点生气的样子,“你!”
“嗯?”
“你这样真的会被欺负的。没有人会体谅你体谅别人这件事,那些坏人只会因为你的宽容而得寸进尺,你只会一直损失、一直损失!”
“……所以我说我当不了……”
“这不是当不当老师的问题!”
“……唔。”
“这是一个人要面对的问题,和职业无关。”
“……”
“偶尔自私一点。”
她像是命令一样地开口。
“嗯……”
“我……”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难过的心事一样,阿余低下头,音调也变得很低。
“……”
“我不想看见你被其他人欺负。”
小雷回来的时机很糟糕,我来不及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不理解她讲出这句话的意思。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走向小雷,露出笑容,好像刚才难过的她不存在一样。
之后,默默在心里答个好。
XX中学重点试验班成绩再创新高!
XX中学重点试验班教学方式改革更新,XXX教师引领教育时代变革!用成绩说话!
持续增加的期待就像是河流的堤坝上出现的小小破口。没有释放压力的方式、没有考虑学生焦虑的老师们、为了回应校领导吹大的气球而被三番五次拉长的课堂时间。看起来光鲜亮丽、不断创造着历史的我们,其实更像是被老师和家长折磨得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失去火焰的热气球。
我们不断升高、不断回旋,就意味着坠落时更凄惨、不堪。
持续的高压、增长的焦虑、更高的目标、更难的课题、更复杂的教育方式……
纤夫们耗尽最后的力气拉动货船抵达港口,累趴一片。尽管如此也没有得到资本家们的谅解、同情,反倒是变本加厉。
“今天再加一批货!你们可以的吧!”
纤夫们肩膀上的绳印有多深、资本家们的金牙就有多少。
这不是一个互相理解、互相成就的过程,而是单方面地施加、单方面地做过剩的给予。
货船在海岸,还没有出发。资本家们满意地看着超载的船只,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拇指,数着到手的票子。只要出发,就肯定可以“满载而归”。
出发在即,号角吹响。
谁会知道,最安全的港口,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
死亡和崩溃藏在默认的安全之中,而体系的崩溃一旦开始,就是一场巨大的决堤,再一切消失之前,没有尽头。
七班的崩溃,始于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
当我们每个人都处于无处宣泄压力的情况下,这场战利品分割晚宴,自然成了学生们开刀报复的手段。
可能现在的我们——长大后的我们——也不会明白当初坐在那个班级内的家长,到底把孩子的成绩看得有多重。
“下面有请学生代表——年级第一名的XXX同学分享学习方式!”
在三十位家长的掌声之下,她从班主任身边走上讲台。
这个女孩是个很极端的家伙,她极强的学习能力、过人的天赋让她脱颖而出。但她也有着对自己的优点过度自信的缺点。
“我不认为要什么学习方式可以分享,我觉得各位家长也不用逼着他们向我学习……”
“……”
意识到女生情绪不对的班主任正想叫停讲话,但一切都太迟了。
货船触礁了。
“他们再努力、再怎么样模仿我的学习方法也考不过我的,这是天赋问题。”
也许,她的原话不是如此露骨。那场家长会,我没有实际到场,这一切都是等待崩溃结束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听我妈提起的。
决堤,开始了。
“诶,你有没有听说……”
小雷坐在我旁边,突然小声地说道。
“嗯?”
平时她讲话至少比这个声音高三倍。
“那个XXX(年级第一)被调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啊?她可是第一名啊——被调去哪个班了?”
“听阿余说是九班,刚刚看见她过去了。”
“……”
“太夸张了吧,诶,我们不是成绩优先的嘛?为什么年级第一都会被调走啊?”
“不知道……”
“通知一下同学们,因为一些个人原因,XXX同学从今天开始转到九班去了。我们缺少了一位具有带头作用的好学生,但不能因此收到影响……”
“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
“……安静!”
“学校也不能随便转走人吧!我们都是签上来的,凭什么说转就转啊!是她自己要求的吗?”
“安静,安静!继续上——”
“上个屁课!”
阿余如往常一样在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出现在后门,探出头检查着教室里有没有任课老师在场。
“怎么回事,你们班的气氛看上去好像刚打完一战一样……”
“好新颖的形容词,啊——对了,小雷去找雪杉老师了。”
“嗯,我知道,刚才在走廊遇见了。”
“……”
“是因为那个谁……年级第一的那件事吗?”
阿余皱着眉头坐在我旁边,似乎这种事情都可以成为纷争的导火索——对她而言很难以理解。其实我也一样,完全无法理解。我目前只是身处于糟糕的气氛、环境之中罢了。
“嗯,应该是,她们上节课和范老师(班主任)吵了好久。”
“换个班级而已……又不是见不到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啊……”
“不太一样。”
“嗯?”
“我们很多人都是和学校做了一些书面约定之后才从小学升上来的,所以无缘无故、不是出于本人意愿擅自调走某个人的话,算是一种违背约定的行为。”
“诶……”
“其实小雷在我们班算是很特别的。”
“好复杂。”
“是吧……所以很多事情不能用初中生的视角去理解。”
“小凯理解吗?”
“当然不理解。”
“和我一样嘛。”
“噗——”
听到她有点小骄傲、小得意的语气,我突然感觉情绪没有那么糟糕了。
“果然……!你们这群学习好的人就是奇奇怪怪的问题一堆一堆的,并不像我,每天多么快乐又自由啊~~~”
阿余伸着懒腰,可能是最近又长高了、也可能是手举得太高了,本就有些贴身的校服被她拉扯到极限,身材曲线从侧面看过去真的可以说是一览无余……长裤没有办法很好地管住短袖,露出了一部分腰间的嫩白皮肤。
尽管是无意之举,但足够把一个已经开始动歪心思的男生迷得魂不守舍。
“……”
“脸好红。”
我赶忙低下头,用手捂住眼睛。
“我也想一些事情,脑子有点过载了。”
“唔?这么辛苦……需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用。”
“啊、啊……那需要帮忙的时候随时开口哦!你之前帮我挑过礼物了,我可不会忘记还你这个人情!”
“嗯、嗯……”
上课铃声正好响起,阿余匆匆说了一句拜拜之后,便像被主人发现偷吃零食的猫一样从后门跑出去。
“还不是因为你……”
我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但脸和耳朵依旧很滚烫……
幸亏我和小雷都不是年级第一的朋友或者仇敌,我们并不属于极端希望她回归班级或是极端拒绝她回归的那敌对的两派中的任何一派。虽然表面上处于纷争的正中央,但实际上就如同置身风暴眼一样,不受过多影响。只是看见曾经还可以聚在一团聊着游戏、篮球的男生们因为女生团体的对立而被迫分开,沮丧地坐在位置上,会感到很反感。
为什么二十九个人、囊括七科的任课老师在内的三十六个人的学校生活,因为她一个人的改变而满盘皆变。一切好像都处于她的掌握一样……她任性、自负地讲出伤人的话之后,尽管得到学校方面的处罚,但依旧过得潇洒——在新的班级继续呼风唤雨——把烂摊子留给对她而言已经是过去的我们去处理、承受。如果说初一七班是一个世界,那么我们的世界目前就是围绕着她在转,不合理的。
那个时候,我多多少少理解了文革时期的文人,看见红卫兵举着大旗和标语冲进学院是什么滋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明白自己做过什么,只是不断被卷入、被牵扯,明明没有关系却被挂上各种标签、被匆匆忙忙地定罪、被稀里糊涂地处置,一切都好像坏掉了一样,失去秩序、失去根据,只是敏感地抨击每一个发声的个体,像是接到命令的声呐炸弹——可我们是人啊——多么想这么反驳。
乱象四起、胡诌八扯。
由小小的矛盾引爆的巨大混乱,开始于一个人,也结束于一个人。
最终,年级第一还是回到了七班。
那一天,是学校管理层面颜面尽失的一天。她的回归意味着教师的权威败给学生制造的混乱,也意味着情绪打败秩序与规则。她们像是刚获得了一场关于正义的学生运动的胜利那样,举着维他柠檬茶欢庆她的归来。
决堤结束了。
并不是因为环境得到治理、情况得到改善。
而是混沌到达了荒谬、看见了尽头。
在混乱的两周时间里,初一七班换了四名班主任、六位任课老师。我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是自愿离职还是被迫离开。但新换新换新的过程中,小雷始终低着头,没有尊重任何一位正在上课的老师。
“好热啊——!”
“……”
“喏,给你的。”
阿余递来饮料,我已经没有心情看那是什么口味的果汁了。
“谢谢……”
“看把你累的呀。”
沿海城市的夏天是天然的桑拿房。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从陆地的山到山那头的海边,太阳快乐地出现,看着里面没有办会员卡的会员们,露出开心的笑容。随后,我们开始长达三个月的桑拿之旅。
世界只有此刻是公平的——太阳平等地把炎热分享给每一个人——谁都不多、谁都不少,不分肤色、高矮、美丑。
进入初二之后,我们开始为体育中考做准备,头一年取消了全年体育课的学校,今年就像是报复我们制造混乱一样的,一周大方安排了四节体育课,是其他班级的两倍。
很幸运的是,有两天的体育课,我们班是和阿余的班一起上的。
“话说……你为什么不用练啊?成绩太好了?”
“我跑完八百米可能就进医务室了。”
“这么夸张?”
“嗯,所以老师不敢让我练。”
“真好啊,我哪天也倒一次吧?”
“……不可以。”
“……”
阿余走在我正前面,生气地盯着我。
“那可是三十分啊!你怎么可以不要呢!”
喂,根本没有参加练习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一本正经地教育我啊……
回到班级时,小雷已经换好了衣服,舒服地用阿余的电动风扇吹着风。
“你也太舒适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是回来的路上又出了很多汗,我有一种做了多余事情的窝囊感。
“你——”
“嗯?”
“最近和阿余关系变好了啊。”
“……”
“……”
听着风扇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去看小雷,要先调整状态,我呼了口气。
“我和她没有——”
“我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来自阿余的挚友的否决,对我而言是致命一击。
也许在此之前,我还抱有多余的期待——阿余会喜欢上被她夸奖过温柔、细心的人——看来这种期待真的很多余。
“你知道还问……”
“她有她的情况,虽然你现在应该还听不懂,但是她有她的情况,记住了吗?”
“……我、我知道了。”
“果然我不适合讲这种认真的话啊——!”
小雷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你和她都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只有我算是明白你们两个的,所以我得先这么提醒你一次。”
“……”
“你和她不一样,和她说了也像是开玩笑,过几分钟就被她忘了。所以我只能和你说咯,抱歉,弄得你不愉快了吧?”
“没有吧。”
“抱歉哈。”
“……”
上课铃响起的时机正好,我转过身,突然感觉视线有点模糊,似乎是刚才太紧张、太专注,一下子放松下来了,身体不太适应。
迎敌状态结束之后,沮丧接踵而至。
小雷会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呢?不是很清晰吗?
阿余察觉到我喜欢她了,拜托小雷来拒绝我,让我不要开口说那种让人反感的话。
“这种事事有回应的人,我很喜欢呢!”
阿余曾经说过的话,突然被那时的我回忆起来。
男生不愧是男生,我在心里暗骂自己。
连女生客气时的社交礼仪都当真,还做梦是对方喜欢上自己——真是天真愚蠢又自大,活得比碰瓷的老衲还狂妄。再说了,人又不帅、长得不高、没有特长,除了学习科目以外什么兴趣爱好没有,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还指望被人家喜欢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我!
陷入被否定的漩涡之后,我恨不得把前几天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幻想的自己,埋到学校练习铅球用的沙坑里,和路过的猫狗排出的排泄物一起,腐烂到天荒地老。
被小雷提醒我的几天,阿余一如既往地过来、一如既往地在离开时会和我说再见。
女生的演技果然好啊,根本看不出来。
让喜欢的情感沉淀了两、三天,我依旧难以释怀。
“小雷呢?”
“去常老师(新班主任)那了。”
“哦~~在忙什么呢?”
“数学题。”
“啊呀,怎么每次都在忙这个啊?”
“因为它难啊,拖到晚上就转不动脑子了。”
“……”
“……”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阿余坐在我旁边,稍稍低着头,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没有正视她的我。
“……没有。”
“真的吗?你今天很反常啊,感觉你很……怎么说……”
明明已经叫小雷来拒绝过我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啊……
“我觉得没啥事,可能是昨晚休息不够吧,有点困。”
“啊~要好好睡觉啊,不要老是学到半夜,身体最重要!以后早点睡啦。”
“嗯。”
“……你今天好冷淡啊,到底怎么了?心情不好的话,可以和我——”
“我都说没有——没有——没有了啊!”
“唔、唔……”
因为是第一次看见我这样,阿余不知所措但依旧注视着我带着愤怒的眼睛。一直想说什么一样,嘴唇挪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
在惊讶中带着恐惧的情绪,阿余展现的表情是这样的感觉。
“……”
“对不起……”
“……”
“那、那你心情好点了再说哈!”
她强颜欢笑,试图用一如既往的笑容,把我发怒这件事当做玩笑敷衍掉,但她失败了。僵硬的笑容、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突然无比自责。
不喜欢我又不是她的错……不喜欢上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擅自喜欢上的人是我,为什么冲她发火啊……我搞不明白自己。
刚想和她道歉时,发现阿余已经离开了。
面对着空荡荡的桌椅,小雷这次没有回来。一整节课都在办公室。
我对自己失望,对冲她发火感到自责。
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空有一肚子奇怪的脾气。
这样乱发火的我……和那些制造混乱、疯狂报复其他人的家伙,有什么区别啊。
在我低下头,试图重新梳理情绪的那一刻,我明白。
我明白——我失去了和她道歉的勇气。
要不就这样闹掰吧。
这种想法渐渐占据我的内心。
原来啊,一个本以为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会这么容易地被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丢弃掉。我嘲笑着自己,但又无法用更好的方式去解决或者拿出勇气和她道歉。
我真是丢脸——不争气又丢脸。让人失望得惨不忍睹。
好讨厌。
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不堪入目……这根本不是我。
对不起,阿余……
对不起。
我试图用对她的自责和愧疚、在心里不断和她道歉来缓解对自己的厌恶。但越是这么做,我越明白自己在逃避,就越是厌恶。
白色的颜料桶里,滴入了一滴不起眼的黑色。远远看去,这纯白的颜色根本没有受过污染。但一般从内部开始搅拌,这漆黑很快就会漫步到整桶白色中。尽管外表不会显形,但内部早已污浊不堪。
黑色是负罪的黑色。
我到底想要什么啊……
我过着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的每一天,持续重复的日子,会让人感到无聊。
我很少参加活动、很少在班级抛头露面、很少跟除了日记以外的东西倾诉自己的真意。
这样的我,喜欢上了谁、又希望从喜欢的人身上获取什么样的意义呢?
只是想要和特定的对方做一些暧昧的事情吗?我是渴望着她牵手、拥抱、接吻——做这样发自原始欲望的事情吗?
还是说……受困于枯燥生活的我,试图让某个人为我带来欢乐,所以才喜欢上活泼、阳光的人呢?
我到底想从阿余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到底想通过和她交往获得些什么?
我是因为阿余的长相、身材、性格所以才喜欢上她的吗?
我希望得到什么、需要什么?
睡不着的夜里,我不断提问,但没有解答。
失眠的十月是看得见如同蓝天的黑夜的十月。
我一边庆幸着国庆假期可以让我七天暂时摆脱烦恼、一边焦虑着七天后一定会面对阿余的日子。
无法入眠。
我从床上爬起,现在是十月七日的凌晨四点,我关掉了房间的空调,离开房间。
这么一想又是一个轮回。
我坐在阳台,戴着耳机,放的是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刚刚认识阿余——这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因为她的身材而留下比其他女生更深刻的印象。
我也因为认识了阿余而突然开始期待很多未曾期待的事情。
喜欢上谁这种情绪,好像真的是第一次。
在那个还学不会用可爱、漂亮这种简单的词语夸赞女生的年纪,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因为一个人的外貌而着迷。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面是一根烟。
昨天陪妈妈看电视剧的时候,听到了这么一段话。
男主角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身体这么糟糕了还要继续抽烟,我记得他是哭着的。那位父亲取下烟,放在烟灰缸旁边,把残留在嘴巴里的白烟吐个干净。演员的演技非常到位,那种沉重的感觉透过电视剧传达给了我。
“因为难过,所以抽烟。因为抽烟,所以难过。”
啊,原来是陷入了死循环。
妈妈痛斥着喜欢抽烟的中年男人还找那么高大上的借口,我在一旁只听到了——难过的时候可以抽烟。
下午,趁着妈妈拉着爸爸下楼买菜的时候,我跑进房间,在衣柜里找到爸爸常穿的西装裤子,摸了摸口袋,果然在。
我简单数了一下。差不多有八根。
我从里面抽出一根,小心翼翼地烟盒放回去,把裤子挂在衣架上,关上门。
而下午鼓起勇气偷出来的烟,现在正好在手边。
“哇……早啊,你这个,熬夜了吧?”
“早……”
小雷一脸诧异地坐在我旁边,看得出来,我的脸色真的很糟糕。
“要注意身体啊,别老是熬夜惦记那些题目……”
“……如果我和你说——”
“嗯?”
“我国庆一点作业都没有动,你信吗?”
“……干嘛?出啥事了?受啥刺激了?”
“……”
我扭过头去,不想再回答一次这个问题。
“你和阿余在这方面倒是很默契啊,她最近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知道受了啥刺激,估计是考试又考砸了呗。”
“……”
小雷虽然是个男孩子性格的家伙,但心思细腻这方面却一点不落下。
稍有些自责、愧疚的样子大概在我的脸上显现了两秒钟左右。
“看你这样——你和她之间发生了啥,是这个意思吗?”
“嗯。”
“……”
“……”
小雷先是叹了口气,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一样,随后靠在椅背上,有点无奈地笑着。
“是可以和我说的事情吗?”
“……”
“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不可以和我说?”
“都不是吧,我只是……”
“……”
“我冲她发火了,吼了她一句。她看上去很不知所措——就是突然看见我糟糕的模样,有点害怕什么的,我也没有道歉,就……哎,这连吵架都说不上吧。”
“哎……我还以为多大事啊!”
“……”
“第一哈,你作为男生,有什么情绪自己特么忍着呗,对女生发泄啥啊,人家惹你啦?”
“……”
“第二,这点小事算什么啊,两个人都一副明天世界要爆炸的样子,我还以为咋了呢,不就是心情不好吼了一句吗?阿余没那么小气的,你去说一句——啊,对不起,昨天态度不太好,很快就可以解决啊。”
“……”
“听到了就说听到了!”
“听、听到了。”
最终,偷过来的烟,因为没有顺带偷一个打火机而不了了之。
那个夜晚我坐在阳台,看着如同蓝天的黑夜,不断地鼓励自己鼓起勇气。
人和人变得亲密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不同的我和不同的你互相接触时,就好像两块来自不同盒子的拼图,试图拼接在一起。
这个缺角是性格、那个直角是价值观、左上角的小三角形是世界观……一切的一切都在做着考验,似乎有铁一样的规则——不同的话就无法对接!
但是,我们不是拼图,我们只是胜似拼图。
人是拥有感情的生物。我们会拘泥于某个人、会放弃某个人、会为了某个人而改变、会因为某个人的某个点而讨厌整体的其余一切。
所以我们不断发生争执、不断地互相伤害,之后才能互相理解,为了对方做改变。也许无法完全契合,但至少会变成对方可以接受的模样。
因为难过,所以抽烟。因为抽烟,所以难过。
这大概不是难过的时候会抽烟的意思。
而是表达着——
就算借助烟逃避过一次必须解决的矛盾,生活也会很快地替你制造下一个矛盾。因为逃避,所以抽烟;但是无法解决便会沉积下去,变成更大的矛盾,所以还要抽烟、不断地抽烟、更多更多地抽烟……最终,抽烟不是为了难过,而是成为日常。因为逃避遍布人生,轨迹上千疮百孔,早已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地方,重新开动。于是,持续、重复。
我过着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的每一天,持续重复的日子,会让人感到无聊。
这样的我,喜欢上了谁、又希望从喜欢的人身上获取什么样的意义呢?
只是想要和特定的对方做一些暧昧的事情吗?我是渴望着她牵手、拥抱、接吻——做这样发自原始欲望的事情吗?
还是说……受困于枯燥生活的我,试图让某个人为我带来欢乐,所以才喜欢上活泼、阳光的人呢?
我到底想从阿余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到底想通过和她交往获得些什么?
我再次向自己发问。
“老师——我拿来……”
“……”
“……”
“我问过小雷了,她说你今天代表五班来整理图书馆,我刚才和申老师说过了,我也来帮忙整理。”
“哦……”
她低着头走到我的身边,把抱着的书箩里面的书取出来,按照编号放在书架上。
“阿余。”
“……嗯?”
“对不起,那天突然那么大声地吼你。”
“……”
“其实我那天情绪确实很不好,你说对了,只是我没办法承认而已。”
“我知道,你那天真的很反常。”
“所以——我真的很抱歉,明明你是在关心我,我却态度那么糟糕!”
“……”
她只是沉默着,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头。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持续的不安在发酵。
“说实话,除了小雷以外,我还没有跟哪个女生真正地当过朋友,小雷又是男生性格,我和她可以用男生的方式相处,所以你算是第一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女孩子。其实尽管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才好。怕我说的一些事情,你听不懂会觉得无聊;怕我回答你的一些话,会让你觉得很尴尬、很奇怪。”
“之前都说了——不会啦……没有这么觉得。”
“突然和你变得很要好,就算没什么共同话题也可以很开心地和你聊天,让我有点得意忘形。被小雷提醒了几句之后又开始妄自菲薄、自我贬低,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怕以往的事情都是虚假的,你说过的话其实只是客气话、社交礼仪,想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所以那时才希望你赶紧离开,不要问——所以才……突然失控地吼了你,抱歉。”
“嗯。”
“其实我前几天,想过——就是,要不就这样闹掰了算了,本来也只是因为小雷才变熟悉的,就算闹掰了,你也只是失去了一个可以在小雷不在时打发时间的人而已。但是这种想法虽然很难驱散,但我又特别讨厌这种想法……”
“喂!”
阿余突然伸手捏住我的耳朵,用力地扯了一下,强行打断了我的话。我看向她时,她是生气的模样。
“我不要——!听见没有,我不要——和你——闹掰!还有——什么叫做打发时间的人啊,我都说过了吧!和你聊天也很开心啊,我们很聊得来啊——不是说过了吗?”
“嗯……”
“我们是朋友啦,就算是因为小雷才熟悉起来,我们也是因为有欣赏对方的地方才会成为朋友,既然是朋友,肯定不愿意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闹掰啊!”
“嗯。”
“你突然那么凶,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打扰到你思考题目了……确实,我有的时候会很黏人,有的时候会没有在意对方在做什么、是不是很忙……我这两天一直很担心,担心我又没有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就一直在他旁边说一些奇怪的话,害怕你因此讨厌我……那样我就又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这种事情……我、我一点都、都不想……”
明明是我要抱歉、明明是我要因为态度不好而道歉,最后,开口说着道歉的话的人,却变成了阿余。
那时的她,小声地带着哭腔倾诉着她的不安,不安的原因是我。
她没有流眼泪,委屈的样子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看见这样的她,了解到了这件事是一个巨大的乌龙之后,我突然认为自己不为了之前思考过的任何事情感到难过。
误会是源于自以为在为对方着想、自以为了解对方的心意。
“对不起,吼了你一句。”
“我也是,对不起,有点缠人地一直说……”
虽然没有过经验,但这种话一定要男生来开口,我还是明白的。
“我们和好吧?继续做好朋友。”
“……嗯。”
“这次的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嗯,和好。”
我们对视数秒,在狭小的书架旁,突然忍俊不禁。
“你也是,太担心啦!只是吼了我一句而已,我有那么小气吗?这种小事还是会原谅你的!”
“哈哈……”
“诶~~对了,小雷提醒你了几句?提醒你啥了啊,她。”
阿余终于绽开轻松的笑颜、一如既往的笑容,让人瞬间感到安心、温暖。
柔和、平缓。
“她和我说,你也有你的情况什么的……”
“……”
“嗯?”
阿余突然皱起眉头,用手挠了挠鼻子。
“我们还没有和你说过——啊,对……还没有告诉你……”
“嗯、嗯?”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哦!”
“小雷会这么提醒你的原因,大概是她觉得你喜欢上我了吧。”
“……”
阿余,如此平静地讲出了我的秘密。就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一样,毫无波澜地讲了出来。
“估计她也看得出来,我很喜欢你,所以才特意过来提醒你……哎,真是……她那个人就是容易想太多做太多……”
“……”
“我很喜欢你,在我认识的全部男生里,大概是最喜欢你。”
“啊——?”
“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才不和你交往,而是就算很喜欢你,也没办法和你交往……”
“……”
“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有点难理解……但是——我,喜欢……女孩子。”
“……嗯?你——喜、喜欢?”
“嗯,我喜欢女孩子。”
“……啊——?”
我一口气闷了很久,直到憋不住,才发出疑问的声音。
“噗——就知道你是这种反应。”
“什么,什么意思……那你喜欢女生的话,那……”
“你还记得,你最开始问我和小雷是怎么认识的,我和你说我们是小学时候的朋友吗?”
“……嗯,记得。”
“我——是小雷的女朋友。”
“……”
“不是开玩笑的女朋友,是真的互相喜欢的恋人,和操场上的情侣一模一样。”
“啊……”
“哈哈哈~~抱歉啦,瞒着你那么久,我们两个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你说,一不留神就到今天了哈哈哈~~~”
“没什么,我现在知道了……”
“所以,就算很喜欢很喜欢你,那也只是类似于对于同性朋友的喜欢,就像你和男生关系很好很好那样的感觉。啊——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当很好的朋友哦!”
“好、好、好,我知道了。”
阿余低着头,又一次试图观察我的表情。
“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一下……怎么说,你刚才说的话。”
“信息量过大了吗?”
“好像是。”
“哈哈哈哈哈~~”
总感觉,浑身都变轻了。
怪不得她可以那么轻易地讲出来。
啊……原来如此。
阿余那投入地看着小雷的表情、两人沉默时的对视……一切的一切都是互相喜欢的二人在秀恩爱而已啊……啊哈哈。
亏我还那么认真地思考了那么多个夜晚,因此失眠,还想着要抽烟来回避……
原来小雷的提醒,不是因为她得知了阿余不喜欢我而来拒绝。
而是因为小雷感觉到了阿余很喜欢我,又害怕我也感受到了而产生误会——误以为那是想和我谈恋爱的喜欢,所以才来提醒我。
啊……一切都是误会。
一切一切都是误会……
但我的喜欢不是误会啊,好恼火,但好没办法。
这来那去,我好像是被玩弄得又丢了感情又丢了脸面,成为了唯一损失的人。
到底在干嘛啊……我。
失落、尴尬但浑身轻松。
我离开学校时,看着夕阳吐了口气。
因为难过,所以要去解决烦恼。因为要去解决烦恼,所以难过。
不管人怎么做,都逃不开死循环的。
积极面对或者消极逃避都一样,这是宿命。
糟糕是人生的主旋律,抗争是人一生的主题。选择了其一的我,只能一直努力抗争下去,一直一直……努力抗争下去。
“癌细胞——是一种变异的细胞,是产生癌症的病原,它有几大特点啊?三大特点啊,无限——增殖、可——转化~~还有……对,易转移——小雷!你笑够了没!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啊?需不需要给你点时间上来和大家分享啊!”
“对不起,艾老师。”
尽管说了抱歉,小雷依旧贯彻她——十分抱歉但是不改的信念。
“果然不应该在上课和你讲这种事。”
“哈哈哈~~~”
“小雷!”
生物课上的闹剧全因我而起。
我应该预想到小雷会因为昨天的事情而爆笑。
“让我有点没想到的是阿余居然会告诉你。”
“嗯?”
看来她终于度过了“一想起来就会一直笑”的那段时期。
“她一直有点反感,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哎呀,其实就是不想变得特殊,因为她已经很特别了。”
“……哪里?”
“这里。”
小雷拍着胸口,发出了如同鼓掌的声音。
“……啊?”
“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很明显好吧。”
“哈……”
“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很显眼啦,当时男生女生都不太懂这个,就一直嘲笑她。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她就很讨厌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很特别。但是你也知道,取向这种东西很可能是生下来就决定好了的——很讽刺吧?最不想和大伙不一样的家伙,结果浑身上下都是特别的东西。”
“需要原理啊,这是。”
“什么原理?”
“需要原理,当你需要什么的时候,什么就不出现;当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又会跑出来。”
“啊——确实呢。”
“……”
“和我表白之后,她一直都很不安定,情绪波动很大。每天都和我说,她忍不住但又不想这样,喜欢上女生这种奇怪的事情,让她整个人都很痛苦。但是喜欢的心情又没有减少——不如说是日益增多,我每天都在安慰她,但是一直都没什么效果。现在总算是熬到毕业了,好不容易和我在一个学校了。那天你去问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时候,她很想告诉你的。但也很害怕,你会排斥她,会觉得她很恶心、奇怪。”
“恶心倒不至于吧……我确实是吓了一跳,毕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虽然听说过,但是……”
“我理解——所以她昨天晚上特别开心,能被除了我以外的朋友接受,真的特别开心。”
“……”
我看着小雷的表情,想起了阿余。
这种柔和、有点宠溺的样子——每当她们提起对方,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真的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才可以做到这样一致,让人羡慕。
“谢谢你哈,没有表现出厌恶。”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哈哈……说的也是。”
“……”
“你是——”
小雷转过头看着我,嘴角突然上扬,有点小骄傲的样子。
“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以外,唯一一个知道我们的秘密的人。要保护好阿余啊!”
阿余绝对不是会激发男生保护欲的女孩子。但听到小雷这么说的时候,我却很想去回应她的期待。
阿余本来是——很坚强、很独立,像是大姐姐一样可靠、成熟,让人安心。
但其实不是的。
真正的阿余是胆小的女孩子。她害怕和其他人一样、害怕因为不同而被嘲笑、害怕不被接受,是不可靠、不独立,会让人不断担心的女孩子。
“嗯。”
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口回答的瞬间,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乘着情绪的浪潮满溢而出。
普通的人被普通的对待,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没有突出的才能、没有震撼四周的功绩。
在这样的世界中,也有人会因为被人接受、不被人讨厌而去道谢、感激……
虽然这样说很自私,没有善心。但是我可以理解长相不好、身材不好的人被其他人愚弄、欺负。虽然我很讨厌这样的行为,但在内心里多多少少明白原因。我承认我很双标、很肮脏。如果今天得知那个被欺负的人是长得最胖、最难看的那个女生的话,我大概会很同情她但不会感到意外。
但听到被欺负、排斥的人是阿余时,会感到意外、难过。
不理解那些欺凌者为什么向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动手、恶言相向。会被大家这样心疼,理解的大概只是个体。大部分被欺凌者依旧生活在痛苦之中,且大家在心里——像我一样——默认着他们可能会被欺负,无论是因为外貌的缺陷、还是身材上的缺陷。
像阿余这样可以得到理解、帮助的人,应该是少数。
所以那天她才会让我自私一点啊。
“我不想你被其他人欺负。”
当时听上去更像是表达喜欢情绪的一句话,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她的悲鸣。
“哟!”
“啊——!你……吓死我了。”
“干嘛啊,一个人坐在这里,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呢?”
晚霞到了最后的余晖,月亮即将霸占天空。现在是下午的六点十五分,对于五点钟放学的初中而言,六点已经是门卫巡逻着喊你回家的时间了。
“嗯,我在想一些事情,回了家就没时间想这些了。”
“哦?在想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阿余坐在小雷的座位上,像是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样,摆好坐姿。
“和你有关系,这件事。”
“嗯?”
“小雷和我说了——就是你以前的事情。”
“啊~~以前的事情啊……”
“还说叫我保护好你——什么的。”
“啊哈哈,她那个人就是喜欢这样,我都说了,想得很多做得太多。”
“……”
“感谢你的原因是因为你给了我自信。”
“我?”
“嗯!其实,小学的时候欺负我的那群人,是我很喜欢的一些朋友,我很想和他们处好关系,做那种毕业之后也要联系的好朋友!结果呢……也不算是被欺负吧,就是一直被拿出来说事,我也不懂嘛那个时候,真以为自己有什么障碍、缺陷,很自卑呢!”
“……好过分。”
“是啊,好过分!不过也是很讽刺啊,以前被嘲笑的现在变成被羡慕的,哈哈~~”
“啊哈哈……”
我赶忙移开视线,虽然说是好朋友,但被发现了盯着看,肯定会被骂的。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又有那种感觉了——这个人我很喜欢呐!想一直和他做好朋友啊——但是我又害怕,又一次遇到这种自己很喜欢的人不接受自己的情况。虽然已经不会因为身材被嘲笑了,但是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我觉得没什么啊。”
“嗯?”
“无论是喜欢女生还是男生,我觉得这都没什么,可以过得幸福、让自己开心就好了。”
“嗯,是啊。”
“其实国庆的时候我在想,我喜欢上你,是想要获得什么吗?或者说是想通过喜欢你去得到什么东西吗?我一直在思考这些,是不是有点好笑?”
“唔……”
明明自己说出来我喜欢你的时候一脸平静,轮到我说了就会脸红、慌张啊。
“最后的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为了自己生活愉悦!”
“嗯?”
“没有什么深奥的东西,我们喜欢上谁都是说不明白的事情。也许不是因为对方很优秀、对方很幽默、对方有什么地方致命地吸引我们,但肯定是因为和对方在一起会感觉很开心、幸福,所以才想在一起,所以才会喜欢上对方。我也一样,虽然说不好你哪里在吸引我,可能是外貌、可能是性格,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但我说不出来啊——什么是最吸引我的。但是,这又不重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很开心、很自在,这种时候哪会去思考什么——能获得什么、得到什么啊。”
“……”
阿余咬住下唇,不自然地低下头。
“喜欢上谁——这不是一个想从对方身上获取、得到什么的事情,而是想为对方付出、让对方幸福的事情。”
“……”
“虽然说,你没办法喜欢上我啦,确实让人有点难过。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一点。多看看你的笑容,对我来说,也是很幸福的事情。”
“嗯、嗯……嗯!嗯……”
“……别哭啊,笨蛋。”
“友情的可以吗?”
“友情的什么?”
“拥抱。”
她突然抬头,张开双手。
啊,好夸张。
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都快流到嘴巴上了哦,明明那么漂亮、可爱的女生,干嘛要哭成这副模样啊,哈哈——
在这种局面下,我也不会害羞的。
虽然没有和同龄女生拥抱过的经历,但对方哭成泪人地张开双臂了,自然是拒绝不了。
抽泣没有因为拥抱而停止。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漆黑代替了暖色。远处的教学楼亮起一盏灯,大概是保安在巡逻。
她缓缓松开,低着头慢慢和我分开距离。
哭泣持续了很久,我没有继续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已经全部倾诉,剩下的、我可以做的——是把时间交给她。
“眼睛都肿了……”
“哭了那么久肯定会啊。”
“声音都不正常了……”
“哭了那么久肯定会啊。”
“干嘛老是说我哭、哭、哭……”
“诶……”
“如果我要是普通女孩子,肯定会喜欢上你的,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
“谢谢你。”
“都说了不用道谢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未来可以接受你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
“像你这么好的人,肯定会被更多人所喜爱的。放心好了。”
“……唔、嗯。”
“你不是刚哭完吗……别哭啦!”
“都怪你,老是说这种戳我泪点的话!”
她举起手,向我身上打过来。很没有力气,是很轻地一击。
“……”
我们像是情侣一样,坐得很靠近。不如说她基本是依靠着我的身体,放松地坐着。
“回去吧,很晚了。”
“嗯。”
“我送你回去,走吧。”
十月份的七点的月亮是弯弯的月亮。
她开玩笑地说——我们在其他人看来就是约会完要回家的情侣。
我有点不开心地回怼她——哪有人的女朋友约完会眼睛红肿的。
她大声又委屈地说,都怪我。
我没有回应。
她问我以后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女生。
我回答说,应该还会喜欢她一阵子。
她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用哦来敷衍我。
她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如果她是正常的女孩子,一定会很喜欢我。
这一次我看向了她,没有害羞或者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明期望在此刻,却许诺在未来。我果然还是那个很温柔、很好欺负的人。
“又提我的伤心事!原来你说不希望我被其他人欺负的意思是——要一直被你欺负咯?”
她猝然一笑——有一种好久违的感觉——这般柔和的笑容。
一直被欺负也行吧,反正至少比别人欺负她好。
之后,我们告别,说明天再见。
“新年好啊!”
“新年好。”
“你现在在老家?”
“嗯,在潮州应付复杂的家族关系,你呢?”
“嗯……我还在这边,今年应该不回去了。”
“为啥?”
潮州的一月也是不会下雪的一月。我坐在阳台和阿余打语音通话——是她拨来的。我现在住的这一带是潮州新建起来的住宅楼,超过二十层,在阳台往外看时,七扭八拐的街道、矮矮的房屋错综交杂、传统商业街亮着五彩的灯光、那里在打鞭炮、那里在舞狮,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特别壮观,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怎么说呢……可能是父母和姑妈们都在这一边,就没有回去吧?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我只是个听使唤的,叫我回,我就睡十几个小时回去。”
“哈哈哈,我也是。”
“……”
“小雷呢?”
难得阿余沉默下来,我主动找了话题。平时情况都是相反的,每次都是我突然不知道说啥,由她来引导谈话的方向。
“也回去了。”
“啊——那你就一个人在那边咯,好无聊啊。”
“是啊!无聊死我了,要无聊死啦!”
“所以给我打电话了?”
“唔~~~无聊占了三成原因。”
“剩下七成呢?”
“我只能告诉你是分成两件事,比例是六比一。”
“意思是让我猜咯?”
“你可以试试看。”
阿余终于提起兴致,语气中藏着捉弄人的感觉。
“小雷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打电话聊天——是其中一件事吗?”
“怎么说呢,沾边了,确实和小雷有关系。”
“那就不是她忙,是其他的理由。”
“嗯哼~~”
“莫不是你太黏着她了,被她警告——快去换个人烦!然后你就来找我了。”
“差不多差不多!”
“听你的语气不太像啊……”
果然,一到这种玩游戏、可以让她捉弄我的时候,阿余就特别来劲。声音都高昂起来了。
“解答一个,小雷去洗澡了,让我先来找你聊。”
“……那这肯定占了六成。”
“……”
“另外一件事呢?”
“……”
“喂?”
“啊、啊,我在我在,嗯……另外一件啊——”
“和我有关系吗?”
“肯定有啊哈哈哈。”
“想我了?哈哈哈哈——”
“……”
“怎么可能嘛哈哈哈哈,快说啦,是啥?”
“……确实是有点。”
“诶?”
明明是我主动想捉弄她一下,结果害羞的人却是我。
“不要误会了!是友情的——友情的想念!”
“啊、啊,是哦,哈哈……”
“嘛,虽然都是女生,但小雷毕竟是我女朋友,很多话题其实没有那么好和她聊。所以很久没和你讲话,也让我积攒了一堆——可以和男生讲的话题。”
“哦?比如呢。”
“我给你发张图,你看一下先。”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来,打开了扬声器,缩小了通话界面之后,看见了阿余发来的图片。那是一张有关衣服的图,图中的衣服是一件低胸的连衣裙。
“嗯?”
“你说我穿这种好看吗?”
“……这种不应该和小雷聊吗?她的衣品肯定比我好啊。”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哎,一说要穿这种有点露的,她就大吃醋、大吃特吃!立马就给我否决得一文不值,和她聊一点意思都没有。”
“……”
“快啦,想象一下,好看吗?嗯?”
作为一位合格的青春期男生,我自然是只能先想到阿余平时穿校服的样子。想到被撑起来的白色蓝条制服短袖,有弧度的胸腰线……
“……”
“嗯?”
“可能对男生而言,是相当刺激的——这套衣服。”
“噗……没想到啊——嗯?哎哟,平时看起来很正经的,一到语音通话这种见不着面的地方就兽性大发啊?啧啧啧,果然平时贼兮兮地是在看这个啊,啧啧。”
“啊!啊、啊,我……”
我承认我大惊失色,突然被点出来了,很慌张。
“果然男生都是……啧啧。”
“……哎哟。”
“好啦!回归正题啦!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好看咯?”
“嗯,应该还不错。”
“一千多块钱呢,你觉得我买不买啊?”
“一千多——!好贵啊,买了也没什么场合可以穿吧?”
“……说的也是,和小雷出去肯定不能穿……嗯——要不买了和你出去玩吧~~?”
“唔——!”
“哈哈哈哈哈哈哈~~~”
“捉弄我果然很好玩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啦!”
“……好、好,你开心就好。”
“哎呀,开心多了~~~哦!九点多啦。”
“嗯,九点多了。”
“一下就聊了一个多小时啊。”
“啊,确实,一下子就一个小时了。”
我看着通话时间变成七开头的数字,突然有点感叹。
去年的这个时候,聊天一过十分钟我就会担心对方会不会尴尬,而现在聊了七十多分钟,都是一下子就过去的时间——是美好的时间。
“那我挂啦?”
“嗯,拜咯。”
“拜~~过几天见!”
“嗯。”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挂掉电话之后,我深呼了一口气。
真的聊了那么久啊……真亏我没紧张。
虽然只能被当做友情,但是可以和喜欢的女生这样聊聊天,真的会让我心情愉悦啊——虽然只能是友情。
等待我洗完澡出来,父母还在和年长的姑妈们聊着奇奇怪怪的话题。
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单,拿起手机的时候被它的外壳冻得难受。
“新年快乐!!!!”
阿余又发了一条信息,配上了一个可爱的小猫表情包。
“新年快乐!”
我把她发来的表情包转发回去。
躺好、裹住自己。
真舒服啊,今天。
只能听到用潮州话聊天的声音、冷风偶尔呼啸的声音。
……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容易幻想。
在有点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回想起了——那件衣服。
想象着阿余穿上时,那种可怕的诱惑力、可怕的娇媚模样——嫩白的肌肤、突出的锁骨、对男生有着致命杀伤力的低胸装……
不行不行!
我赶忙坐起来,摇了摇头。
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没办法直视她的脸的。
“要是可以看见一次就好咯~~”
重新躺下后,我翻过身。果然,男生都是色眯眯的动物。我现在完全确信。
夜晚的潮州依旧是不安静的城市。
穿梭在人行道、机动车道的不讲道理、不怕死的摩托车们引擎拉的轰鸣、刚干完活,拉着人力车准备回家的老大爷弯着腰,拿起破破烂烂的水壶,喝上一口普洱、一到十二点就会有大量夜猫子光临的肠粉店,门口的机器冒着浓烟像是着火了一样,生意甚至比早上还火爆。
家乡,是有味道的地方、有回忆的地方,但也是容易被遗忘的地方。
曾经路过人民医院门口会有一对老夫妻推着小车卖着独特味道的牛肉肠粉,小小一份五块钱,足以填饱需要宵夜的肚子,让人回味无穷、美味到忘记担心食品卫生。曾经在六、七条巷子里寻找着奶奶的家,看到一个老旧得褪色、看不清字的广告灯牌的时候,就会知道奶奶家到了。
而如今,人民医院门口早已是新的商品,卖着卫生的产品摆着绿色的笑脸,生产相同但无味的食品。那个灯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丢弃,只留下一颗颗因为四年前的大台风而歪曲着生长的歪脖子树。
无处可认、无路可寻。
但依旧熟悉、使人怀念。
住进高楼之后,爷爷奶奶也喜欢坐在阳台。
只是不知道他们仰望远方的时候,会因为自己可以一眼看尽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感到欣慰吗?抑或是感到遗憾——为了这么方寸之地献出自己的一生,没有走出去过,没能去看看山外青山的山峦、楼外楼的楼阁。
承载着回忆的三轮人力车,驶入无名的巷子,铃铛很难再作响,的士开上街头,车灯覆盖掉手电筒的微光。
家乡,在慢慢地生长着,但也是在慢慢地死去。
电话响了。
这是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如果单论这件事的话,大概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吧。
如果说,故事中过去的十月到一月的这段时光是我体验到美好的日子、是我愿意分享给朋友的美好时光,那么接下来即将到达的二月、乃至未来,都是我很难讲出口、打算藏在心里的秘密。
这通半夜两点的电话,是一切的开端。
伴随着钢琴、大提琴的声音,故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