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TA』立谈中,死生同(2)
#民国背景,塔全员cb向,但想磕没关系
#整篇文就是个长刀子,OOC🈶,不喜勿喷
#人物结局参考了微博上一个姐妹的想法,已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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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还是瓷延茶楼,还是这个位置,就是对面的人不一样。季少一垂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这个位置有缘。 “老季?”江恪抿了口茶水,“你说说怎么办啊你,我们那边几个军官盯上你了。” “盯我做什么?”季少一坦然地摊了摊手,“我没偷没抢,干什么要搞我?搞我了有什么意义?” “搞你当然有意义啊!”江恪差点没急得拍桌子,“你现在在和狗日打交道,也不知道哪个傻子传的消息,整个北平都传遍了!” “有点难搞,但不多。”季少一淡然,“做这个的,有几个不死的?我没了还有向宁,你别在这里和我演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你说谁是太监?”江恪看着他,目光里透露着“你可以是傻子但我绝对不是,所以请不要把我当傻子”的情绪。 “这不是趁我还活着嘛,多笑话你几句。” 江恪沉默了。半晌,他又看向季少一:“你认真的?” 季少一垂眸:“嗯。” “那小孩儿知道不?” 不用说,季少一也知道江恪口中的“那小孩儿”是哪位。 “他还不知道。”季少一叹了口气,随后又握了握拳,复又开口,“不过向宁会替我做下去的,我相信。” 江恪越想越觉得憋屈,一口气饮尽杯中茶水,却又被涩得皱了皱眉。 这茶越发苦了。 “这又不是酒。”季少一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却只是笑了笑,“不过二爷还是要慢些喝。” “这种情况下,就是喝酒也只觉苦。”江恪瞪他一眼,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管你在不在乎自己死不死,我还是会帮你盯着的。老季你也小心,别一个不小心自己一跟头摔死。”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又开始变得轻松,季少一笑了笑:“哪能啊,死不了死不了,二爷放心就是。” 江恪的步伐顿了顿:“但愿吧。” 一阵风从微开的窗户吹进来,荡得季少一面前杯盏内的茶水泛起丝丝涟漪。 暮春的烈阳发起狠来丝毫不逊于盛夏,似是百花开尽之后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场离别。 茶间内的幽幽兰香被这阵风吹得淡了许多。季少一一点点地喝下那盏茶。待到兰香散尽,茶盏内也只剩下一点茶香。 季少一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离开了茶楼。 天,要阴了。 12 三日后的清晨,风雨大作。 江恪穿着常服,支着把黑伞在雨幕里走着。 天还没有完全亮,把北平城都衬得灰蒙蒙一片。地上水洼不少,他的皮鞋每踩一下都带着些水珠,在半空中扬起一道弧线。裤脚已经有些湿了,江恪却无暇去管,只顾着快步向前,赶到了季家大门。 许向宁正满面愁容地站在那里:“江恪哥,我哥他——” 江恪直接拉着他的手走进去:“你也不怕冻着,你哥见了又要训你。” 许向宁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话补全:“他在等你。” “嗯,我也要找他。” 季家的宅子江恪来过不少次,所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季少一的书房。刚想推门进去,他就听到季少一的声音:“二爷来了?” “少胡——” 一个“说”字还没有说出口,季少一就打断他:“明天就有人来抓我了,我知道。” 他坦然地坐在那里,留给刚进门的江恪一个孤独的背影。 江恪心里不是滋味,却还是走了过去。 “来,坐。”季少一抬眼,瞥见江恪肩上的水渍:“淋到雨了?肩膀那么湿。” 江恪丝毫不客气地坐下,顺带翘了个二郎腿:“总算知道关心人了?” “再不关心你一下我人就没了,”季少一挑眉,“小江江,你难道觉得我死了以后还能提醒你‘天冷加衣’啊?” 啥都不怕只怕鬼的江二爷打了个寒颤,嘴硬道:“那是我妈做的事儿。” “你倒是叫啊。”季少一笑了笑。 江恪笑骂:“滚滚滚,别想占我便宜。” “行了,你说吧。”季少一歪了歪脑袋,“还有什么事?” 江恪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这是?死的人是我我还不急呢。” “你也知道明天有人来抓你了,我呢就再给你说个细节,预告一下。”江恪揉揉鼻尖,“你也知道,抓你这事儿吧,我们那边也就走个流程。呃……明天抓了,后天就定罪,大后天处决。” “嗯,不错,效率挺高的。”季少一挑挑眉,“狗党还挺喜欢我?安排那么快。” “喜欢个屁,要是真喜欢还会让你死?”江恪又瞪他一眼。 季少一却只是还他一个淡淡的笑:“来得及,我还来得及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你要做什么?”江恪抬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给狗日来个‘礼炮’,顺便帮你升个官。”季少一笑了笑,“你们就今天抓我吧,今晚我和狗日一个团长有约。” “这种情况了你还约他们的人吃饭?” “签个合同,卖他们二十年的劣质煤。”季少一摊摊手笑道,“现在那群傻狗对我信任得要命,都觉得我胆小怕事,所以合同连看都不看直接签字。我这次坑他们一波,他们要违约我就收他们五百亿的违约金,看他们该敢不敢违约。” 顿了顿,他又道:“因为是你抓的我,所以肯定升官。等你官职够高了就去和向宁打配合。不用管别的,先扳倒狗日,再灭了狗党,统一疆域以后再言其他。到时候记得给我烧点纸。” “你在想什么?”江恪怒了,“你现在就给我去买一张去陕北的车票。” “不行的。”季少一摇头,“第一,我不想那么畏手畏脚地活着;第二,我若跑了,你的那些个‘上级’肯定会觉得有人泄露了消息。如果真查下来,查到你头上,你又该怎么办?而且他们还是会追杀我,你也难逃一死。” 随后,他一锤定音:“我不想一走走俩。” 13 江恪又沉默了。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季少一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他江恪也明白这些,季少一说的都是大白话,没什么听不懂的。 “行了,我腿最近老是疼,久坐不行,久站也不行,比我爸还磕碜。”季少一站起身,“今晚九点,辞海酒楼三楼天字号包厢,我等你。” 江恪微微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答应道:“知道了。” …… 江恪回到自己府上时也只是临近中午,不远处街上还有报童的吆喝声。 他仔细一听,却差点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上。 “号外号外,三庆园名伶柏闻跌落戏台摔折一腿!到底是阴谋还是巧合,看看他的师弟怎么说!” “号外号外,柏先生腿折了!三庆园班长一言不发,三庆园或许凋零!” “号外号外——” 柏闻怎么会出事?江恪皱了皱眉,最近大事小事一大堆,他都不知道该先管哪个。开了辆当初“上任”时所谓“同僚”送他的破洋车,江恪一脚油门直接驶向三庆园。 柏闻这家伙怎么回事……唱个戏还能摔下来,他不是专门干这一行的吗?怎么搞的? 刚刚才晴了些的天空再次被层层阴云封住。 14 “柏闻?”江恪推门进了病房。刚刚他还跑了一趟三庆园,听见班长说他在这里才又匆匆忙忙赶过来。 “江恪哥……”许向安抬头看向门口,见是江恪便松了一口气,“师哥他当时便晕过去了,医生说,这右腿怕是……废了。” 江恪蹙眉:“别人推的还是不小心?” “师哥走这台子走了多少次了?肯定是别人推的!”许向安怒骂一声,“我一定要找到哪个家伙敢动我师哥。” “别了向安。”柏闻就在这时轻咳几下醒了过来。 “你是想和老季一样一辈子拄拐坐轮椅吗?”江恪看向了柏闻,“这么不小心?” “是有人推——”许向安还想辩驳。 “是是是,有人推有人推。”江恪应付了他便有继续看柏闻,“记得是谁吗?还有没有印象?” 柏闻揉了揉鼻根:“换个人在你后面推你试试看?能在下落的一瞬间记住对方是谁算我输。” “哦。”江恪撇撇嘴,“行吧。” “少一那里怎么样?”柏闻抬眼。 江恪道:“那家伙一心寻死,我劝不动。” “少胡说。”柏闻轻笑一声,“口是心非可不好,是不是,二爷?” “怎么你也拿这称呼消遣我?你明明和老季只见过一面,居然学坏了!”江恪一脸“悲愤”。 “演的挺好,继续。”柏闻接过许向安递来的茶盏,淡然喝了一口润润嗓,“向安,你先出去吧。” “嗯。”许向安愣了愣,随后点点头便退了出去。恰巧他今日与许向宁原是有约的,既然江恪在这里陪着师哥,那他便刚好去赴约了。 “那次之后少一与我也有些书信往来,他的计划是同我说过的,而且组织也已经予以批准。只是我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你们——”江恪蹙了蹙眉,“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说了有用吗?再怎么努力结局也变不了。你倒不如去学学他,看淡生死。”柏闻摇摇头,垂眸盯着雪白的被褥不知道在想什么,“少一是很懂这些的,要他活着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活着,要他牺牲他就牺牲,我也不一定做得到。” “老季……他对马列主义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不错的,从科学到民主,再到孙先生曾提出的三民主义,都很鲜明。” “不错,他是干这行的好苗子,可惜了……”柏闻摇摇头,“今晚你不用在乎的,组织不会怪你。” “是。”江恪紧了紧拳头。 “我估计也活不久了,你陪我说几句话吧。”柏闻把茶盏放在床头柜上,望了一眼窗外,“顺带说点遗言。” “你这叫什么话?”江恪愣了愣。 “都有人推我下戏台了,你说呢?”柏闻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向了江恪,“八成是狗党那边的人干的。” “你——” “所以啊,二爷。”柏闻垂眸,“珍惜当下,你也要万事当心。” 15 许向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棵树下,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江恪说季少一“一心寻死”是什么意思。 他还拉着向宁和洋人做生意吗? 许向安心里隐隐有些难受。许向宁是信党的,却被他拉去和那些狗屁洋人做生意。 正想着,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红着眼眶的许向宁。 “许向宁?”待到对方坐下,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拍了拍许向宁的背,“怎么了?” “我哥他……”许向宁垂眸,“要没了。” “季少?怎么可能?”许向安愣了愣,“他不是还厉害吗?” “再厉害也抵不过狗党的监察。”许向宁眼里隐隐泛着泪花,“他们偷偷跟着我哥,拍了我哥和几个洋人从酒店里出来的照片,估计今晚就会把我哥抓去了。” “你哥怎么还和洋人有联系?”许向安惊了,“你们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许向宁红着眼圈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你们做的是投资之类的事情,现在想来季家竟也没几所公司……你们做的是煤炭生意?”许向安猛地抬头,盯着许向宁不放。 他记得的,季家有在接手一处煤矿的出售工作,为什么季少一会那么快就被定罪?为什么许向宁和季少一去谈个生意都要躲躲藏藏?难道季少一一直都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我哥他……是有原因的,具体不能说。”许向宁垂眸,“向安哥,我……” “没事,我陪着你。”许向安心里也不好受。如果自己也要死了,许向宁会这样对他吗?还是说,他只能看着原本应该同自己最亲的人给自己平淡地读过一场简单的葬礼? 许向安不知道,也不敢猜。 他怕他和许向宁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许向宁,季少会没事的。如果他没了,我就是你哥。”虽然心里对季少一仍然存疑,许向安为了安慰许向宁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你永远都是有哥哥的,相信我。” “嗯。”许向宁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点了点头。 离开的路上,许向安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几乎要被自己掐出血来。 季少一……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愈是想,愈是不放心,索性不想了。 许向安拎着路上顺手买给柏闻的点心回到医院,刚好碰到江恪出来。 “哟,小孩儿回来了?你师哥现在状态挺好的,多陪陪他,说几句话啊。” 房间里传来柏闻有些带着“晦气”的声音:“我还没有无聊到这种程度,向安,你前些天借的书带来了吗?” “带了的。”许向安走到病床边翻了翻自己的包,递给柏闻几本,“最近查的严,这几本不在禁书的书单上,但也与马列主义有些关联,师哥你先看。” “嗯。”柏闻点点头,又接过许向安手里的袋子,“二喜家的梨花酥?你记我喜欢吃什么倒是记得清楚。” “那当然了,我师哥喜欢吃的,我记不清可说不过去。” “行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拜。”江恪叹了口气,独自一人离开了。 16 “这本书写的不错。”柏闻垂眸看着许向安刚刚给他的书,“其实归根结底,科学民主都是次要,一代代贤者的付出无非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许向安点点头,“张载先生说的总归是不错的。” “嗯。”柏闻又吃了块梨酥,“不错。” 少一……大概便是这么想的罢。 窗外一只黑色的鸟衔着封信笺飞向远方,是无依无靠,是归途迷茫,是舍身赴死,是战友能活着的希望。 滚爷的身影柏闻是认得的。这只嘴欠得他也觉得晦气的八哥难得正经了一回,衔着嘴里的信笺去了洋人的酒楼。 位于北平城东郊民巷的Charles酒楼作为早已亡故的清朝残留的一处洋人住所还有一些洋人居住。滚爷楼顶盘旋了一阵,随后缓缓落在一个房间的窗台。 “哦,是季少一先生的八哥小可爱。”开窗的外国人随然说着一口蹩脚的中文,但显然心情不错,“看看它会给伟大的井上明夫带来怎样的好消息。” 他从滚爷嘴里接过信笺,拆开,看着信里的“今晚八点半,辞海酒楼见”笑了半晌。 又有便宜可以占了,真是愚蠢的华人。 滚爷“嘎”地叫了一声,扑了扑翅膀冲向天际,飞回了季家大院,飞进季少一书房的窗户,端端正正站到架子上。 季少一抿了抿嘴唇,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空白的纸页,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遗书他早写过一封的,不过是给他父亲的,反而没有给向宁留下,对他未免太过不公平。 许向宁啊……他会希望有一个哥哥的。 季少一垂眸,笔尖轻动,在纸上留下一道道墨痕。 “向宁……”他一边写一边念着,“我知道,这种时候……” 窗外的天空已经变得鲜红,天空骤然晴朗了,血色的残阳在天空中孤零零立着,不止何去何从。它顺着时间的流动爬上山坡,终于赶着在真正落下前散发出光彩。 过了好半天,天空才又阴下去,当然,也黑的差不多了。季少一刚放下笔,把这封遗书连同给季东明先生的一起放到自己抽屉里,许向宁就叩了叩门:“哥,该走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向宁。”季少一站起来,拄着拐仗走到门口,“我慢悠悠走过去就行,你们不用跟着。” “……好。” 17 “那么,我们的生意就谈到这里。”井上明夫微微笑了笑,“季少一先生,感谢你的合作。” 季少一眯眼笑了笑:“荣幸之至。” 待到井上明夫离开,季少一才看了一眼包厢内的壁钟。 还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各位漫长。季少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给自己的自由做个死亡“倒计时”。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出奇。 十分钟。 他在脑袋里把自己的人生回顾了一遍,再三确定了没有任何没必要的事情。 想了半天,想到第一次遇见许向宁,想到和江恪一起偷偷加入组织,想到第一次背着季东明先生同日本人打交道……他从他的每个第一次想到现在的“最后一次”。 九分钟。 季少一垂眸,盯着茶盏发呆。他好像这辈子重大的事情都和茶有关。当初第一次见向宁是在十九年前的寒冬,佣人才端了碗温热的茶来给他喝了,许向宁就在季东明先生的怀抱里进了酒店。 对了,他头一次同洋人谈生意也是喝着茶讨论的。 再到自己最近约的一杯杯茶水……果然他茶喝得越多越容易出事。 八分钟。 季少一定定地看着一桌子菜品发呆,看着水雾蒸腾而起,泛着丝丝白烟。它们消融在空气里,渐渐稀薄,仿佛连生机都裹挟了去似的。季少一从没觉得时间那么慢,也从没觉得时间那么快。他又望了望窗外一片灯红酒绿,抿了抿唇,又什么也没说。 他想起曾经和他周旋过的世界各地的商人。英商,美商,法商,日商……他自己也忘了有多少。不过他第一次是和日商谈,最后一次也和日商谈,挺好的,有始有终。 七分钟。 季东明先生一般再怎么拖延症,为了养身体,这个点也早已睡下了。人老了,总是注意养生。季少一分明记得季东明先生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还经常算账算到半夜三更。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奶团子,只敢隔着他爸的书房门缝偷偷看,烛光很亮,亮到照亮了季少一的一生。季父当时在看的书是列宁的日记复印本,季少一后来也偷偷看过,算是思想启蒙。不过被季东明引入新思想的人终归要在引导者之前离开了。 六分钟。 季少一趴在桌上不知道做些什么,到最后甚至都开始趴在桌上打盹了,不过没有睡着,意识还在。井上明夫喝不来茶,所以他刚刚除了喝了一盏茶之外还喝了不少酒。季少一微醺地红着眼尾,想象着日后海战时日本军舰“嘟嘟嘟”冒黑气的场景,竟也勉强笑了笑。 五分钟。 季少一站起身,绕着圆桌踱步。才绕了三两圈,他却又已经想起来了很多事情。 就比如小时候和江恪一起下着雨也要踩着水洼去买糖葫芦,买来还傻乎乎拿回去给向宁和妹妹李又珊吃。两个小孩儿吃了总是笑的很甜。 还有之前和向宁一起半夜偷偷看书被季东明先生揪住揍了一顿。当然,季东明先生很理所当然的只打了他这个亲儿子,并且从那之后一天到晚都在说“你不要带坏向宁”。 真是亲儿子。 季少一的嘴角带了笑。 四分钟。 季少一腿不好使,走多了就难受,于是又坐下了。 他幻想着自己进了狗党那边的牢里会是怎么样的待遇。拔指甲吗?插竹签吗?被鞭子抽吗?他们会想怎么套消息? 他们怎么能套到消息? 季少一冷笑一声,相反的,向宁可是知道他们的战略部署。 三分钟。 季少一已经开始在心里暗骂江恪怎么还不来了。他又让小二上了杯冷饮,冰凉的饮品流入腹里,很不舒服。他就又就着这杯冷饮随便吃了点菜。 再怎么说也是进去前最后一顿饭,多多少少吃一点,要不然以后哭都来不及。 两分钟。 菜每个都尝了一遍,季少一垂眸,不再去吃。江恪应该是踩点到的,反正就那么点时间,他季少一等得起。 一分钟。 季少一靠在椅背上,亲自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转过去,脑海一片空白。 不是他怕,只是到现在他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原来……自己已经要死了吗? 大概是真的要死了罢。 嘀嗒。 九点整。 季少一闭上眼睛,刹那间江恪破门而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抓了带走!” 他本想轻笑一声,然后告诉江恪“你真准时”的,却还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带着笑意的目光。 18 “来,碧童给我咱柏先生倒个茶哈,”江恪把柏闻迎到房间里,“招待招待我们身残志坚的柏闻同志。” “好的二爷。”那佣人便去拿了茶盏。 “我不长坐,不必了。”柏闻摇头,“拿我寻开心?胆子挺肥。” “江恪哥,你扶一把我师哥罢,你们聊,我在外头候着。”许向安小心翼翼地扶着柏闻,额角流了些薄汗。 “得嘞,”江恪摆摆手,“候着吧,秋水给他条板凳罢。” “是。”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你这几天,还见过少一吗?”柏闻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场。 “老季……我有一次‘办公’经过他那边,里头全是共党的弟兄,要么指头里插了竹签,要么残了某只手脚,要么……反正都这里伤,那里残的。”他说着,攥着的拳头又紧了紧,“我听见了的……” “嗯?” “老季……在叫,我听见了,叫的是……” 江恪在柏闻的注视下重复着季少一的声音。 “共产主义万岁。” 两人都沉默了。 “外面现在很多人在骂你。”柏闻喝了口茶,“这茶不太好。” 他这不太好还是个委婉的说法。 直白点:难喝。 “骂我什么?抓了无辜的人?”江恪叹了口气,“老季估计死也没想到我会这样被骂。” 外头人声鼎沸的,全都在骂江恪。 说什么“有你们那样随便抓人的军官吗”,说什么“你们这是背德的”,说什么“你们的父母生你养你是为了随便抓人?”,江恪只觉得自己冤大头。 “少一……是明天对吧?”柏闻抬眼。 “嗯,明天。”江恪呼了口气,“明天,老季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嗯,切记,明天公开处决的时候,要随机应变。”柏闻站起身,在门外候着的许向安远远看到柏闻站起来了,赶忙跑进来扶人:“师哥,你慢些。” “好。” 柏闻走了,江恪的同事倒是来了。江恪挑了挑眉:“何少校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倒有些意外。” “嗯,明天你就知道了。” 来人是江恪的“同事”何归,两个人在表面上关系倒是还可以。 “哟,还要卖关子?”江恪挑挑眉,“行,我等着。” …… 江恪万万没想到,何归给他的惊喜是这个。 他颤着手接过何归手里的鞭子,上了刑场。 季少一跪在刑场正中,手被束着,像一只从空中坠落到地面的,伤痕累累的孤鸟。 “哟,小江江啊?”季少一抬眼,勾了勾唇,“来给我送行来了?” “这种时候不嘴欠一下会死吗?”江恪叹了口气,“老季啊老季,我以前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死法。” “死在你手里,我挺开心的。况且不管我嘴巴欠不欠都肯定会死。”季少一笑了笑,“小江江,来,对着我这儿打,早点打死我好早点超生。” “……嗯。”江恪甩了甩胳膊,“我一直以为,我这身力气这辈子也使不上了。” 鞭子上带刺,江恪一扬手就是一阵血雾弥漫,凑的太近的几个人脸上甚至带了点血。 啪,啪,啪。 一鞭子,又是一鞭子,血雾弥漫在刑场上,季少一周围一大圈的地面上都是血迹。 江恪憋屈,但季少一又何尝不憋屈呢?他紧了紧拳头,又挨了一鞭,装作狠心地嚷给对面静静看着他死的人看:“江恪,你是男人就给我再用力一点!别他妈和个娘炮似的,这日子我季少一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江恪抿了抿唇,手下一狠,在季少一背上又留下一道鞭痕。血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季少一只觉得背后疼得发麻。 猛地,江恪被何归拉住了。 “来人。” 所以……老季是不用死了是吗? 江恪刚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何归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群人抬着一桶热水过来,水还冒着热气,一看温度就很高。 江恪抬眼:“何少校还要做什么?” 下一秒,何归就给了他答案。 “倒。” 热水对着季少一的脑袋当头浇下,江恪看到了,季少一的身子都在发颤。 “江恪少校,你继续。”何归扫了江恪一眼,离开了。 江恪紧了紧拳头,又开始挥鞭子。 一直打到季少一的身子已经瘫软下来,马上就要咽气为止。 季少一垂眸,笑了笑,眼里虽然有泪,但似乎还闪着光。 江恪听见了他说的话,听得很清楚。 他说,小江江,我可是病号,你答应了不欺负我的。 对啊,他江恪自己说过的,不欺负病号。 江恪远去的步伐顿了顿,道:“老季,我食言了,下辈子记得来找我,我让你欺负回来。” “嗯。”季少一看向了刑场外面,意料之中地找到了许向宁的身影。于是他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看着许向宁笑,一边笑,一边无声地对许向宁比口型。 许向宁看到了季少一说了什么,看的很清楚。 他说,别怕。 19 柏闻和许向安没有去看季少一是怎么没的。不是他们狠心,而是柏闻不忍心。 他看了眼时间,想也觉得差不多了,垂眸喝了口茶:“向安。” “怎么了师哥?”许向安站在一旁,“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弟弟在哪里吗?”柏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许向安点点头,“季家的小公子,许向宁。” ……他的亲弟弟。 “想去认吗?”柏闻毫不意外地抬眼,“你们也有十九年不见了。” “师哥,我知道。”许向安点点头,“我会去的。” “那就好。”柏闻叹了口气。在他过去与季少一的交谈之中,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关于许向宁的事情。 许向宁很喜欢季少一这个哥哥,只不过现在那个哥哥不在了,他估计只能让许向安这个亲哥哥去安抚了。 …… 许向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季家的院子的。 他哥死了。 在他面前死的。 被江恪哥打死的。 一鞭子一鞭子活活打死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季家,看到季东明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盯着茶几出神。 “爸……”许向宁艰涩地开口。 “向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少一给我们都留了遗书,在他书房,你自己去看看吧。” 许向宁愣了愣:“好。” 他飞奔上楼,“嘭”地推开季少一书房的房门,果然在书桌上看见了个信封。 向宁: 我知道,这种时候同你诉说离别是无用的,毕竟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抵早经被他们抓去或者在刑场上被一枪打死了罢。 我的路还需要去走,这条路是走不完的。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是也是一条光明的,不需要犹疑的路,不过我们可能直直走到天边也走不完。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无限接近那个结果,我相信。我的那些剩下来的工作都麻烦你了,继续走下去,你江恪哥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说难听点,我没了还有爸,爸没了还有整个季家。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不要难过,也没必要难过。就当为了我罢,我死得其所,这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事,你要高兴,不是吗?我一直都认为,凡事不求尽善尽美,只求尽力而为就好。我自认为有一个不错的结局,这就够了。 这是一个乱世,想要一个人死实在太简单太简单,不过我走了你也不需要有任何遗憾,不需要担心,会有你的亲哥哥来爱你的。 或许有些事我该坦白了。是,你不是我的表弟,从来不是。爸在十九年前把你捡回来的样子我还记得,你小小一个,才刚满月,很可爱。那个时候,他就告诉我,你原本应该有个双胞胎兄弟的,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前些日子我去了趟三庆园,柏先生的师弟许向安应当就是你那个未知的兄长。去找他吧,你做了我十九年的弟弟,我也不能太自私,总有一天要把你还回去。不过不是说让你离开季家,而是想告诉你,季家永远支持你。 经此一别,再难相见。 勿念 季少一留 许向宁愣住了。 他赶紧把信封收好,不想自己把眼泪滴上去。果然,下一秒他的衣摆就已经沾上一滴泪,晕成了一片深色的水痕。抿了抿嘴唇,许向宁失魂落魄地让滚爷飞到自己左手胳膊上,带着它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很干净,佣人收拾得很整洁。角落里有一台积了灰的钢琴,钢琴上面还挂了个吉他包。许向宁其实不喜欢弹琴,但是季少一喜欢。季少一还喜欢古典吉他,可惜后来一直没什么时间弹,就送给了许向宁。 于是许向宁就一直替他的兄长收着,从未丢弃。 直到今天,他突然知道了,他想保护的人不是他的兄长,他留着的东西不是他兄长的。 哥……现在该叫少一哥了,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呢? 20 “我的身子我清楚,最多只能再勉强唱一场了。”柏闻坐在房间里同班长谈判,“这一场就当我们的缘分,之后不管三庆园怎样,我都会离开。” “……好。”班长叹了口气,“角儿您毕竟是在我们园子里出事情的,不管怎样都是我们对不起你。” “无妨。”柏闻淡然,“这最后一场,我唱《桃花扇》。” “好。”班长笑着应下。柏闻的戏怎样他不可能不知道的,这最后一场他只要两成分红,倒是自己赚了。 三天后,演出就要开始了。 后台,许向安给柏闻描了眉,戴了头面,笑着说:“师哥向来多福,这最后一次,定然福气多多,我又给师哥描了眉,自是有好兆头的。” “嗯。”柏闻点头。 “等这场戏唱完,我就去找向宁,回头咱们两个就在季家先安置下来,然后同江恪哥一起,听组织命令。” “好。” 外场已经开始唱了,隐隐传来“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的念白唱段,想是已经开场了。 柏闻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上场。 曲乐声对上了,柏闻便入了场,唱着也没怎么不对劲的地方。 才尝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时候,却突然有一群人从门口进来了。 为首那人凶神恶煞怒目圆睁,直接坐在一个位置上:“柏闻是哪个?给我下来!” 班长连忙跑过来:“老爷,我们这儿的规矩,戏不能断哪,这柏先生唱的是主角儿,要下了台这戏可就唱不成了,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要你插嘴?”那人瞪了班长一眼,随即班长脸上就得了个大红印。 还在后台候场的许向安跑了过来:“您是哪位?找我师哥做甚?” “哪里来的臭小子?”那人揪起许向安脖领,又掐住了他的脖子,许向安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台上的柏闻一脸平静地延续着唱词,顺道儿点了点一个走了神的小生,小声道:“继续。” 小生也愣了愣,随后便继续同柏闻唱下去:“可叹我避难人飘泊无定,只有这一寸心报答娉婷。” 于是柏闻便点点头继续接着:“我这里捧金杯略表诚敬,你本是青云客久负才名。到将来为国家担当重任,这杯酒恭祝你万里鹏程。” 台下没有人欢呼,柏闻知道,定然是被许向安那边吸引了。这戏肯定是唱不下去了,没有人愿意听一曲注定唱不下去的戏。 台下争执还在继续,柏闻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把他的最后一出戏给唱完。好说歹说戏不能断,多少年的规矩了。再者,自己这一生的戏曲生涯还是该有个句号的。 待到一曲终了,所有人都没有鼓掌,反倒在看热闹。要知道戏可以再听,热闹却容易错过。 柏闻淡然一挥袖摆,临场加了词。 才为柏闻完整地演了一场而放下心的许向安听见后却怔愣片刻,看向台上:“师哥?” 台下也有不少人懂戏的人又被吸引了注意力,议论起来了。 柏闻刚刚唱的是:我既亡兮仍不悔,他哪晓得国已衰微无人正。自是愁肠穿尽永夜沉,无人问津风与雨,只谈儿女情长一两声。 临场添词在戏台上算不算大忌许向安不知道,只是这词的内容实在令许向安惶恐。 柏闻却依然在台上唱道:“谁又道女子不如男,我看那人粗拙莽撞教养难。” 许向安在台下“噗”地笑了,又看了看刚刚嚷着要柏闻下台的家伙,竟一脸懵地听着这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骂了。 台下开始响起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