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嗳嗳，慢点跑。”
眼前，蓝色的地毯一层一层盖过砂砾，又被温热的风儿卷起，海鸥衔来米白的花装点褶皱，穿过波澜，又掀起了另一阵浪。
女孩赤着脚踏向这片蔚蓝，金黄色逐渐被覆盖。这是女孩第一次看见大海。
漫上岸的海水吹走了周遭的沙石，舔舐着稚嫩的脚掌，似是邀约，又像挽留。女孩兴奋极了，笨拙但虔诚地捧起边沿清澈的水，转身撒向空中。热烈的阳划出了分界线，天空终于出现了。外婆缓缓摇动轮椅，迎着艳阳进入女孩的视线。
刺眼的阳光惹得女孩睁不开眼，少女只能将手掌高高举过头顶遮盖少许才能勉强掀开眼睫。
“阿婆，快一点嘛，别让大海跑掉啦！”女孩发出不满的呢喃。
“小傻子，大海怎么会跑掉。”外婆笑眯了眼，打趣到。
像是为了回应，刚退却的潮水再次涌了上来，这次漫过了女孩的脚腕。
外婆年轻时是海军，是海的女儿，退休后带回了不少大海的相片，让年幼的女孩平添了许多遐想。
“好大的蛋黄！”
“大海比阿婆家的池塘还大吗？”
“大海是不是把天姥爷吞掉啦！”
那些简单的物像被稚嫩的词语形容出来，倒是增添了许多乐趣，外婆也就更愿意分享这片大海了。
终于，她有一次机会能带孙女亲自看看她的老伙计。这小家伙像是被海鸥吃光了疲惫，从沙滩的这一头奔向另一头，又去海边沾湿小脚丫，印出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
这片沙滩或许还有更多的这样的签名。
“阿婆，大海是好几个池塘呢！不不，几十个，几百个！”那时女孩还没有亿的概念，只能用她认为的最大的数字来形容这片辽阔。
“大海啊，可比这大得多，深邃得多。没有大海，就没有生命。”外婆终于追上了闹腾的女孩，轻声说道。
她多想再次抚摸她曾经的挚爱，她穷尽一生守卫的海，但冰冷的轮椅托举着她，她连弯腰都做不到。她就这样静静眺望着远方，没有边际的，无尽的蓝。
“大海是阿婆的妈妈吗？”女孩问道
“大海是地球的妈妈。”外婆抚上女孩的头，声音是柔软的，语气却是庄重的。
女孩不知道大海是怎么生下地球的，她甚至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海的肚子，那是她母亲生下她的地方。疑惑了好一会儿后，女孩又沉迷于玩乐中去了。
直到女孩口中的蛋黄挤进了地平线，外婆告诉女孩该回家了。疯闹了一整天，女孩的小裙子沾满了沙子，在阳光下闪烁，只有脚丫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扯着外婆的衣角，不舍地离开，视线又被金黄色铺满了。
女孩爱上了海，时常缠着外婆去海边。景致始终是原来的样子，看的也是同一片海，但女孩仍旧玩的不亦乐乎。在她学会了游泳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这圣洁的盐水裹满全身。海，是课文中桃花源一般的地方啊。
“阿婆，海会变老吗？”她有一次这样问道，“像……像阿婆这样。”她小心翼翼地提问逗笑了老人，老人当时的回答是:海，是无穷无尽的。
再后来，女孩渐渐长大了，有了繁忙的工作和自己的孩子，外婆已然耄耋之年，海与女孩也就渐行渐远了。但她知道，就算自己不去看海，海也仍旧在那里，漫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脚丫，永远不会跑掉。
海，是无穷无尽的。
等到女孩的外婆离世，女孩又一次来到了海边，带着自己的孩子。她向孩子讲述着自己与大海的故事，讲述着外婆年轻时与大海的故事，就像外婆当时讲给自己那样。女孩找不到自己原先的脚印了，但她的孩子留下了自己的。
女孩把白色的粉末缓缓倒入无暇的海，玩耍的孩童于是停下脚步来。
“妈妈，外曾祖母会去哪？”
“海的尽头，她会变成新的浪花。”
这样外婆再也不会变老了，女孩这样想。
经年的奔波让女孩患上了眼疾，她也逐渐到了当外婆的年纪。她时常想让孩子用轮椅再载她去海边转转，哪怕不能看见，湿润海风扑面而来的那个瞬间，她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海的存在。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 ，明明自己的孩子也是那样地喜欢大海。
“妈妈，去看看海吧。”有一天孩子这样对自己说。她能感受到自己衰老的身体突然被注入了一种力量，像是一种，新生。
她又想起了孩童时的自己。在海边，她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无数次被海风洗礼，无数次被海水浸泡到手脚上的皮肤皱起，在沙滩上留下了无数来来回回的脚印。这片漫无边际的蔚蓝深处，涌动着太多太多的回忆，又迎接了数不尽的未来。
轮胎碾过砂砾的声音清脆悦耳，与多少年前海鸥啼鸣一般，甚至盖过了海鸥的叫声。海风冰冰凉凉的，大概是天阴，藻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大海第一次这般死寂。
“妈妈，我找不到外曾祖母了。”孩子的声音已经哑到几乎听不见了。
“你循着风儿望去嘛，那最高的海浪上……那……”
“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年轻的声音在空气中骤然炸开，随即又归于寂静，女孩这才发现根本没有海鸥的叫声。
“海是什么颜色的？”女孩突然问道。
没有回应，女孩准备再问一次。
“海是……”
“蓝色，妈妈，是蓝色。”颤抖的声音从逐渐加重的腥臭中挤出来。
“可惜我看不见啊。”
有几滴水滴落在女孩手上，但不是雨。
五十年前，女孩撒出去的一捧水越过地平线，现在又落入了女孩的手掌心，女孩的脚边却再也没有澄清的海水了。
海啊，海啊！
坚决抵制日本排放核污水，地球不能没有母亲，人类不能没有海洋。
海，是无穷无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