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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翻译)夜嗣

2023-04-04 09:19 作者:机兵苍熊式  | 我要投稿


“昔日君王之诏令,他日清算之依凭。”

                                                                   ——阿尔比亚巢都中的俗语,由滕霍斯特 摩林记录于《无言之王的宫廷•卷一》


“我服从你的审判,”我说到,并在枪口面前低下了头。

那名军团战士一动不动,手指扣住爆弹手枪的扳机。他只要动动手指,撞针便会击发爆矢弹的底火。弹头飞过枪管,穿过枪口与我颅骨之间凝滞的空气,片刻之后次级推进药点火。等到击中我的颅骨时,弹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每秒一千米;再过片刻,它就会钻入我的大脑并爆炸,令鲜血、骨头和弹片漫天飞舞。

只要那位战士抽动一下手指,这道致命的连锁反应就会开始。只要他判定我该死即可。他的双眼在绿色的目镜后俯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我裸露的头皮上。

我正跪在地上,褴褛的长袍宛如被浸透的羽毛般挂在身上。而他呢,当然是穿着动力甲,不过黑暗掩盖了这套甲胄的颜色。在这里,没有什么是能保持完整的,一切终将被腐蚀为阴影。

我出生在此地,就在这座位于阿尔比亚地下的监狱中;我生于被宣判者和被放逐者所聚集着的深渊中。我是被黑夜扶养长大的,彼时,大远征舰队已经离开了太阳系——不过,那也仅仅是数十年前的往事。所以我比大多数人都年长,但也比某些人年轻。在那些日子里,空气中弥漫着命运的气息;真理的光芒驱散着旧日的黑暗无知,势不可挡。在那段岁月中,荣耀之光熊熊燃烧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各个军团中每位子嗣都能感受到它。

事实上,那也是我所知晓的第一道光芒,或许也是我知晓过的唯一光芒?而现在我又置身此地,让怠惰的心神沉睡于黑暗中,逃避着自己的罪孽,再次失去了一切光芒。

我抬起头,仰望着军团战士头盔上的绿色狭缝——他的双眼就藏在那对目镜之后。“你至少要知道自己前来处决的人姓甚名谁吧?”

“我知道你是谁,费尔 扎罗斯特,第八军团的食梦者,”他顿了顿,通讯格栅发出一阵静电噼啪声。“我为你而来。”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倘若这位战士没有在数个夜晚的黑暗中追捕我,我会称赞他是个幽默的人。

“你知道我的姓名,但在你处死我之前,这并不足以对我做出评判,”我警告他。“在这件事上,请相信我。”

“我无需知晓你的其他事项。”

“判决应当是不徇私情的,而非是不明真相的。”我长长地呼出了一息,抬头凝视着爆弹手枪的枪口,并一路望向后面那对发光的绿色目镜。我猜测着他眼中所见之物为何:一个跪在尘土中的老头子,一把从满是伤疤和皱纹的老脸是垂下来的参差胡子?或者他还看到了其他事物?某些…可怜巴巴的东西。“你应当知道孰是自己所惩之人。向来如此。”我抬起左手,触碰自己的额头。“我会展示给你看。”

他纹丝未动,手指仍然压住扳机,权衡着我的生死。

“不,”他说到。

我微微一笑,但并非是出于幽默。就算我要死去,也得按照我的方式来。毕竟,如果我们都放弃了自己赖以为生的真理,我们又算何物呢?

“这并非一个提议,”我说到,并将自己的过往展示给他。

当然,一切开始于黑暗中——在那段失落的岁月中,我就不再是个无辜的孩童了。


我睁开双眼,却看不到任何事物。

就在我跳向岩架的同时,一团枪焰炸开在我面前。明亮的火光沸腾在我的视野中,眼前遍布着彩色的污点和白色的碎光屑。我在空中翻身跃过,双眼和思维都翻腾在那团耀目的雷暴云中。那道光亮是我颅脑内的火焰。我撞到了某种硬物,身体开始向下滑去,手臂也在空中胡乱挥舞。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感觉出了绷紧的肌肉和光滑的皮肤。我开始抵抗,但那道光仍在灼烧我的感官。有人伸手将我猛然拽了上去,并把我摔在坚硬的金属面上。我喘息不得,但仍在蹬踹着,试图爬开。一条手臂环住了我的喉咙并收紧。

“冷静,”她的话音在我耳中嘶嘶作响。

我辨认出了这个声音,停止了活动。现在回想起她就已经很奇怪了,谈起她则是怪上加怪。凯立奥普(机仆:Calliope,拉丁语,意为“美丽的声音”)——我如是铭记她的姓名,但这并非她的本名。她没有名字。对诞生于黑夜中的子嗣们而言,语言是舌头发出的咔哒声,从紧闭的牙齿间流出的呼吸声,是不会回荡在凝滞空气中的声响。这些语言中不存在姓名,但她需要一个名字,她也值得拥有姓名。

“我看不见,”我回答到,上气不接下气。

“为何睁开你的双眼?”

我没有作答。事实上我也并不知道,做蠢事又不需要理由。

“我本该把你丢在那里——我发现你的地方。我本该切开你的喉咙,用你来钓上那些饿着肚子的家伙。”

这是实话,如果她是我们其他兄弟姐妹中的一员,她也会这样做。但她之前没有,之后也就不会。

“猎物在哪儿?”我问到,因浑身疼痛而颤抖着。

“很接近了,”她说到,语气平静似水。“它不知道我们目前在哪儿。”

“数量是多少?”

“只有一个。”

“它是什么?”

在一次心跳的漫长时间中,她都一言不发。

“不知道,但它会先于我们死去。”

当我们投入罗网时,那名猎手就在等待我们了。他身形庞大,但动作就像我所知晓的一切事物那样迅速。它手中武器的枪焰已经撕裂了黑暗,子弹在我们身后各处爆炸开,我们在桁架间奔逃、攀爬和摇荡。我不知道她是何人或何物,但我理解它。就像我们会猎捕那些从上方的光明世界坠落此地的家伙们那样,这只生物现在也是为我们而来。

但我们并不习惯于成为猎物。在这里,这片谋杀犯与地上世界渣滓的聚集地中,我们才是猎手。

“我们等着它?”我问到,双眼渐渐从光亮引发的视力模糊中恢复,恐惧也被饥饿与愤怒所取代。

“是的,”她喘息着说到。“之后我们就跟踪它,并掏出它的心脏。”

她正在咧嘴笑着,尽管照在她脸上的只是一缕最微弱的光亮,但我还是看到了她锋利的齿尖。

“我们掏出它的心脏,”我重复到。

我冷静下来,让体内血液的涌动减缓。我的皮肤感受到了身下的铁锈和湿气,以及一层层的裂纹和一堆堆的铆钉。

我们等待着,并被黑暗所笼罩。洞穴内的低沉声音开始显现出来:被压紧与缠结到一起的数千米长金属构件移动时叹息出的缓慢吱嘎声、微妙的气流吹过洞穴和隧道的歌声、水珠落在生锈铁器上的嘀嗒声。

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熔炉的火光前或机器的微光中的人们会认为,黑暗是空寂虚无的。但黑暗也有其质感,它的高度和褶层如同深水般无止境地倾泻而下。据说泰拉上曾有过天然的海洋,其水面之下的沟壑中有着世界上最广阔的黑暗空间。如果此类传说中有什么真相的话,那或许就是黑暗并未随着海水被排空。

或许它只是流淌到了更深处,到了此地。

我们二人都成为了黑暗的组成部分。我们隐去了身形。这并非不可理解的奥秘,也不是借助外力的把戏。我们只是非常简单地保持了静止了而已。当你一动不动时,黑暗就会拥你入怀,让你成为它的一部分。你的身体溶化为小块的形状,五官变为布帘上的褶皱,手指也宛如森林中的叶片。某些人可能会说,这是在生存过程中养成的怪癖,但对我们——暗夜的子嗣们而言,并非如此。我们能学会这种技巧,是因为我们生来便是如此。我们是以谋杀者的身份学会了它。

时间变得漫长,我只能用自己缓慢的心跳来计时。

最终,凯立奥普与我沟通起来。

“它在移动,”她的指头轻轻弹跳在我的胳膊上。“它走向了上层区域。我们应该跟踪它。”

我没有作答,而是在岩架上展开身体,跳入了等待着我的黑暗中。我落在一根横梁上并朝上方跑去,手脚没在其光滑潮湿的表面上造出任何声响。我感觉一片空旷的区域展开在面前,便一跃而起。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双手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我将身体荡向高处,落地后继续奔跑。凯立奥普紧跟在我身后。我们是跃动在无光网路上两只苍白鬼魂,寂静且迅速。

那名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但它的速度非常快。尽管看不到他,但我也能感觉到桁架们在随着他的移动而颤抖。当我在横梁间飞荡并追赶他时,我并未思考他为何会找上我们。我只能想到他并非我同族中的一员,他极力想杀死我们,以及我们要杀了他。这并非愤怒,只是事实而已。

然后,我们的猎物便停住了脚步。

我们慢慢靠近他,将身形潜藏在阴影中。空气中满是电流的嗡嗡声,我的牙齿阵阵发痒。猎物转过了头,仿佛是在环顾四周,但我怀疑它是否能看见事物。我们又靠近了一些。凯立奥普荡去了其他位置 她会从不同角度接近猎物——独自一人从单一的方向出击,这样是抓不到猎物的。我们的猎物仍旧没有移动。或许它迷路了?浓重的黑暗能做到这一点,它能吞噬方向和记忆,唯余疯狂。

我将玻璃碎片从手腕处的绑带中抽出。我轻轻地摸索着道路,一直爬到猎物上方。我无声地吸入一口长气,闻到了它身上的血腥味道——它已经杀死过其他人了。但它身上还散发着其他味道,是发热的电线与浇过油的机器的臭气。我缓缓转过头,侧耳倾听,感受着皮肤下的金属架的颤抖。

我绷紧了肌肉。凯立奥普会率先出击;这是我们的方式,我们从不会讨论这份相互理解,也从不需要彼此解释。捏在手指中的玻璃碎片变得温暖起来了。

凯立奥普从黑暗中荡出,她跳跃的声响几乎无法被人察觉。

几乎是这样。

随着一阵机械的嗡嗡声,我们的猎物转过了头。它的眼睛发着亮光,红色的光芒刺穿了纵横排列的桁架们。凯立奥普在猎物转身时扑向了它,当她用手中的玻璃碎片刺向猎物的脖颈时,光亮被晶体的表面散射开。我们的猎物身形巨大,它是个由金属制成的人类,棱角坚硬分明。凯立奥普的利刃断裂开了,而猎物仍在转身,它速度极快,眨眼间边用单手猛然掐紧了凯立奥普的喉咙。

我跳了下去,双手握住自己的玻璃利刃。

凯立奥普被猎物举到了空中,她剧烈扭动,抓挠着对方的手腕。我落在了猎物的肩膀上,用上全身的力气,再利用上自身的重量,将玻璃碎片从其脖颈上方压下。猎物弓起背,它浓稠温热的鲜血喷涌到了我手上。

随着它脚步踉跄,我摔下了它的肩膀。

凯立奥普也从它松开的手中挣脱而出。猎物颤抖着,它红色的双眼好似通向血腥王国的窗户一样闪闪发光。凯立奥普并未逃跑,她手中仍有一块玻璃碎片,便用其刺向了猎物发着红光的某只眼睛。猎物的头猛然后仰,但它并未倒下。

他抬起一只手,一道火光劈开了被鲜血染红的黑暗。

时间停止住了。一切都停止住了。

那时,我还不理解自己的天赋,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项天赋。有时,我无需双眼也能目睹事物;有时,我会知道一些事情,且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有时,我会陷入关于金色与烈火的梦中。在这此时,在这个火焰被冻结的时刻,我感受到了凯立奥普心脏的最后咆哮,也触碰到了将她杀死之人那冰冷的意识。

恐慌在我心中涌起,我动弹不得。我只能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血腥人影,它手中枪械的火光静滞着,照亮了它湿漉漉的甲面。

整个世界突然恢复了正常,火焰的咆哮声与(其他)噪声淹没了凯立奥普最后的呼吸声。之后就只剩一片寂静,以及液体滴在金属的缓慢啪嗒声。我不能也不想动弹。我的皮肤很潮湿,口鼻中尽是硝烟的味道。我又陷入了双目失明,但仍能以某种方式看到外界。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又孤身一人了,我将永远孤独流浪。

站在我面前的人放下武器,转头看向我。它慢慢抬起一只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没有皮肤的宽阔脸庞。他用仅剩的那只完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血液从另一只眼窝中被刺烂的眼球了流出,淌到了脖子上。他开口说话,声音几乎是一阵低语。那时,我还不懂其中的含义。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想我才明白了那句话的内涵。不过现在我明白,即便到了我自认为通晓其含义时,我也并不理解那句话。

“我为你而来,”他如是说。

Saragorn飞地的第71代行政长官——莫蒂纳尔猛然直起身子,他心脏跳得飞快,双眼睁大瞪圆,大张着嘴用力喘息着。他转过头,向着照亮整间会议室的明灯眨了眨眼。

“长官?”

哈欣娜正看向行政长官,她覆盖着人造假皮的脸孔做不出表情,但眼神中闪烁着困惑。莫蒂纳尔的其余助手和仆臣都等待在她身后,他们都在紧张的沉默中坐立不安。莫蒂纳尔又环顾了四周,呼吸仍然粗重。镀金的人像雕刻从墙上的壁龛中回望他,空洞的眼中反射着灯光。

“是个噩梦,”莫蒂纳尔说到,低头看向自己那只从丝绒袖口伸出的手——它仍在颤抖。“对的,只是个噩梦。”他再次抬起头,恰巧看到聚在一起的助手们互相瞥了一眼。

“长官…”托尔洛克开始发言,他眼神躲闪。这位年轻的卫队长神色不定,舌头抵在了洁白的银牙上。“您并未睡着。您把我们召集过来,是要讨论四号项目的进度。您方才还说——”

此时,行政长官又想起了那股急迫的恐慌和大作的警铃声。为何他们都像牲口牛那样站在周围?为何他们只是盯着自己?

“进攻者们已经挺进多远了?”他不耐烦地问到,匆匆走到桌子前,激活了上面的全息数据投影仪。“我们的伤亡状况如何?”他双眼扫视着按圆锥形排列的发光数据投影,搜索着飞地驻军状态信息。

他的三号护卫——考里米诺打破了沉默。

“吾主,这里并没有进攻者。”

“他们就在这!”莫蒂纳尔咆哮道,他一拳砸在办公桌的石质台面上。“别跟我扯淡!你们没那个胆儿!”那幅场景浮现回他脑海中:在瘢痕累累的黑色夜空下,飞地在熊熊燃烧。他大步走到窗前,用手掌狠狠拍在百叶窗控制器上,塑钢窗叶折叠进了框架内。“他们就—”

飞地的尖塔与穹顶之上是一片澄澈的苍穹,明亮的阳光从空中洒下。他后退几步,眨着眼睛以避免阳光直射瞳孔。

一切都未受黑暗与烈火的摧残。莫蒂纳尔眨着眼,炮火的痕迹仍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他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仆臣们,对方也都在看着他。他能看到下属们脸上的忧虑。

“有什么不对之处吗,长官?”哈欣娜小心翼翼地问到。

莫蒂纳尔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在他身后,乌云漫过天空,好似墨水泼洒在了白纸上。烈火从不断扩散着的黑夜中落下。他长大了嘴,并且—

莫蒂纳尔被惊醒,方才的夜梦转眼间就变为了他身边的真实梦魇。

警铃厉声嘶嚎,灰尘被从天花板上震落,窗框上的金属窗叶不停摇晃。武装警卫们挤在门边,文员助手们拔枪互射。一道全息投影在他书桌上方忽明忽暗,夹杂着静电干扰的嘶嘶声,地图、数据和信息讲述着一个根本不可能真实发生的故事。嵌在墙上的扬声器播放出扭曲的哀号声。哈欣娜正在猛拍音频控制台的按键,她在向飞地卫队中的某些人大喊大叫,要求对方提供帮助并汇报情况。她的声音由于恐慌而变得嘶哑。

音频通讯器中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尖叫声传来,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某个声音从扬声器中响起,清晰得如同来自房间内部一般。

行政长官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托尔洛克。卫队长一小时之前便前往了北部要塞。

“长官…”

房间内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长、长官…”

莫蒂纳尔俯身前倾,他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

“托尔洛克,状况如何?”

通讯器中传来一阵噪音,它最开始是低沉的,之后则不断升高。行政长官最初都没能辨别出其音色,一秒钟后他才是意识到,这是托尔洛克在嚎哭。

“他们…他们挖了我的双眼,长官。他们砍了我的双手。他们还说,等我做完这件事,就要割了我的舌头。他们说我现在属于黑暗。”

“托尔洛克—”行政长官说到,愤怒和恐惧交织着涌起。

“他们说你必须明白他们审判,然后…”一阵湿漉漉的啜泣打破了寂静。“他们说…他们说自己正在为你而来。”

行政长官瞪着通讯器,舌头僵在了干涩的口中。他身后的百叶窗不再嘎嘎作响。“谁,”他问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住威严。“你是谁?”

作答的新声音是柔和而略带扭曲的,但它似乎响彻了整个房间。

“我们是惩戒。”

通讯戛然而止。在一秒的时间中,莫蒂纳尔一动不动,之后他才缓缓转向了窗户。百叶窗哗啦一声打开了,他—

他猛然惊醒,冷汗从全身刷刷淌下,惊叫声噎在了口中。他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腿部撞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的棱角上。他痛得大叫起来。

他能感到疼痛,这至少意味着他正在经历的是现实,而非无尽噩梦中的另一段场景。

他试图眨眨眼,但仍旧看不见事物。他伸出手,触摸到了自己刚刚不小心撞到的那张书桌的抛光表面。照明灯的激活按钮应该就在—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某种湿润而温热的东西。

他猛地将手缩回,心脏剧烈跳动。

水,那一定是水,他想到。他搓了搓手指,指尖上的液体带着股粘稠感。他想起来,在回房间去阅读报告之前,他命人送上了甜酒;他想象着自己撞到桌子时,饮料如何从玻璃杯中洒出。他再次伸出手,小心不让手指再碰到液体,找到激活按钮并按了下去。

随着房间被照亮,他尖叫起来。

他醒了,双眼猛然睁开,喉咙因尖叫而颤抖。他正躺在地板上,后背靠在百叶窗下方的墙面时。房间中一片黑暗,但空气中满是一股令人作痛的脉冲波,像是某台运行着的机器发出的咆哮。他觉得自己正在做梦,这只是—

我点亮了头盔的目镜。我原本蹲在他身边,现在则原地起立。行政长官极力想要再次惊叫出声,但却只能呕吐出来。我俯视着他,围在我脑袋周围的灵能兜帽水晶矩阵开始闪出苍白的光芒。

“你是谁?”他因窒息而口齿不清。“你来这儿干嘛?”

“你知道我是什么。”

他瞥向我全身各处,看到了午夜蓝色的动力甲、雷霆与鹰翼标志、我胸甲上刻着数字编号的太阳铜盘。我倚靠着自己的灵能杖,双手揽住这跟包裹住水晶核心的铁棍。尽管他大脑中的一部分在否认这点,但他已经认出了我,并感到了恐惧。

“我什么都没干,”他结结巴巴地说到。“我侍奉帝皇,我忠于泰拉统一…”

“你的基因实验工厂,行政长官。你的潮湿地窖,数百万人作为皮肉和骨骼连接在一起——你的一号项目,二号项目和三号项目。这座城市之下另有一座城池,那里吞噬了所有处在可接受变异范围之外的人们。这股气味意味着,你决定将这些废弃之人溶解(后再利用)而非焚化。”

他开始抽泣,泪水从眼角滚落。我注视了他几秒,然后再次开口说到。

“我们前来此地,并非为了判定你无辜或有罪。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是前来审判,或拯救被你所污染的数百万人。我们是前来奖赏你的,我们就是你的行为所引发的后果。我们是它的手掌,以及它温柔的锋刃。而且…”

随着动力甲关节处的嗡嗡声,我弯下腰,触碰这个颤抖着的凡人的脸庞。

“…我们为你而来。”

他因恐惧和抗拒而战栗。“你们的审判是暴行。这不是审判,是伪善!”

“但我们被创造出的目的,不是去按照这些理念去活着,而只是去实现这些理念。”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他的长相平平无奇:只是个瘦弱的凡人,包裹在天鹅绒与丝绸的衣物中,岁月的痕迹虽被隐藏却未被消去,还在黑暗中哭着鼻子。他蜷缩着身子散发出一股恶臭——几个小时前,他在发烧般恶梦中弄脏了自己。

“我之前见到的一切,我之前梦到的一切…”

“那只是一个梦。”他抬头望向我,瞳孔中闪出那一丝绝望的希望火花——即便在最黑暗是时期,凡人们也总能将之唤起。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虚假的。那些时刻你已经梦到过二十次了,而你还会再次梦到它们。”我用包裹在手铠中的指头抹过他沾满涕泪的上唇。“这也已经是我们的第八次交谈了,而且也是你第八次流下这些眼泪。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他结结巴巴地问到。“你在等待我乞求宽恕吗?”

“不,你已经祈求过八次了。”

他开始大笑起来。当我将他拖回到噩梦轮回中时,他仍在大笑。


“你做何判决?”

我的声音响彻广阔了的空间。这间王座室里静谧空荡的,充斥在其大片空间中的黑暗有着无生命的质感,好似某种无形之物留下的空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幽灵一样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对从空荡荡的王座脚下望着我的黑眼睛。我没有下跪致敬——权力是一回事,尊敬则是另一回事。那张苍白的面孔抽动了一阵,嘴唇扭曲出一副嘲弄的微笑。

“我的判决?”他顿了顿,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链锯戟的长柄。“我的判决是,如果我不得不继续陪你待上一会儿的话,那我可能就要做些让你追悔莫及的事情了。”

塞瓦塔从王座高台上大步走下到了地板。哪怕穿着动力甲,他移动起来也类似一只猫。我一动不动。我习惯性地倚靠着灵能杖,但就像那顶曾经环绕在我脑袋周围的灵能兜帽那样,我已经失去它们了。缺少了这些装备,我的感觉仿佛是失去了一条肢体 就像身体的某个部分被剥离掉一样。

当然,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以及我和自己那个倍受贬损的军团中的第一连长共同站在空荡荡王座室中的原因。

“尼凯亚会议的法令不能被无视,”我说到,“你就是军团中级别最高的指挥官,当原体—”

“当我们那位’黑暗中的父亲’又在被他的兄弟们说教时,”赛瓦塔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转动着肩膀。“是的,我觉得我是。”

“我们必须对智库们做出判决,”我顿了顿,之后那些必须说出的话令我如鲠在喉。“以及对我做出判决。”

塞瓦塔回瞥了我一眼,他唇上那副虚情假意微笑的险恶,也从眼神中显露出来。

“我向来都可以割开你的喉咙吧?”他转身注视着我,昂着头,挑起一侧眉毛。“是的,这样能解决多个问题。”

我从齿间缓缓舒出一口气。说我们之间存在那么些许的兄弟情谊,就相当于把太阳说成蜡烛。

我继续注视着他的面孔。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们总是说:在午夜领主军团中,来自泰拉地下王国和诺斯特拉莫废墟堆的军团战士极其相似——确实,苍白的肤色和被黑夜擦到乌黑的双眼是我们所有人的标志,但那些深入观察过午夜领主的人们知道,我们是全然不同的生物。地下黑暗凹陷的环境令泰拉裔的面容平坦,面对阳光时,他们的双眼也比诺斯特拉莫裔更为敏感。我们泰拉裔几乎不会眨眼,皮肤天生不长毛发,牙齿无需剔锉也是锋利的。彼时,我们在军团中所剩无几,有的也只是些令人不快且形容猥琐的残渣。我也希望自己能说,我们这些残存的泰拉裔是一座缓慢凋零的高贵孤岛,可惜这是个谎言。

只有极少数人看出了我们过去与当下样貌的区别。哪怕是那些当年曾执行过审判的人,现在也只是恐惧的奴仆。有时我也会思考这两者间是否有区别。

“那条法令…”我小心地说到。

“你由衷地厌恶我们,不是吗?我们所有这些后来者,来自不同黑夜的人们。”

我一言不发,第一连长那尸体般瘆人的咧嘴笑容更灿烂了。“哦,我不是在审判你的憎恨。我是在分享它。它不怎么令我痛心。”

“塞瓦塔里昂…”

我停顿了一下,强压住自己的声音。我只流露出些许的愤怒,它如同一层冰霜那样流淌在我们间的空气中。但奇怪的是,塞瓦塔变得极其安静。

“詹戈 塞瓦塔里昂,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这番话语令塞瓦塔收起了那副嘲弄人的笑容。依靠着动力甲和伺服器,他闪电般穿过了房间。甚至在我能够抬起双手之前,那柄未启动的链锯戟便击中了我的胸甲。

我向后倒下,但塞瓦塔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拽到他面前。他的声音——那种歌唱般的低语也在此刻传来。

“如果你都极其绝望到想要个判决了,那这就是我给你的——我放逐你。即便你曾是第八军团的成员,但从此以后,你被除名了。我涂红了你的双手。倘若我们再次见面,我就会宰了你。你现在是流放犯了,你什么都不是了。”他推开我,我摔倒在地,陶钢甲胄撞在岩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站在我面前,表情平静,双眼被阴影遮蔽住。“你满意了吗?”

我站起身,既不震惊,也不伤心,而是愤怒了。我能尝出舌头上鲜血的味道。尽管我极力压制住它,但怒火还是扭曲并越燃越旺了。

但我并非是对他的判决感到愤怒。不,这股怒火没有那么小家子气。

“那其余的智库们呢?”

“我无所谓,”他吐了口唾沫,转身走向我们原体的王座。

“这与某些往事相关,塞瓦塔里昂,”我喊到,因愤怒而声音尖锐。他转过头看着我,又露出那副微笑。“我们曾经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原因。”

“饶了我吧,别在这儿怀旧了,”他说到,顺便翻了翻眼睛。

一切就发生在了此刻,在那个想法成型于我脑海中之前,在我意识到自己失控之前。绿色火焰在墙壁上蔓延开,当那股力量将塞瓦塔击飞到王座上时,他正在转身并激活链锯刃。在闪烁着的火焰和阴影之间,我的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手指紧握着他脖颈处的密封圈和下方的皮肉。

“你谋杀了我们,”我吼道。

我露出了牙齿,闪电也从我的头皮上划过。链锯戟的锯齿仍在飞旋,但我用念力缠住了他的四肢,碾压重击着他的手脚。我没有考虑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想到禁止这样行为的法令。

“你在杀害我们的军团。”我只是动了一个念头,他的脑袋就狠狠撞在了王座上。当他反抗我的力量时,伺服器都在嘎嘎哀鸣。“你和你的罪犯世界是——”

闪光在我脑内掠过,锯齿状的阴影出现,脑中之火燃起,痛苦袭来。

我踉踉跄跄地后退,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溅到我的盔甲和空无一物的双手上。现在,当我的脑海里充满了不属于我的景象和记忆时,我唯一能想到的是真正事物仅有血迹。

塞瓦塔并未起身追上我。他正坐在原体的王座上,艰难地呼吸着,他的眼睛盯着那片空地——我想,我便是在那里揪住了他。

“滚,”他用刺耳的声音吼道。

“塞瓦塔里昂—”我说的,用糊满凝血的口鼻喘息着。

“从我眼前滚!”

我又花几次心跳的时间认真看了看他,然后就转身离开了王座室。


我又看向了那位藏身暗影中的处刑者,冰霜在他的甲面上蔓延开了。只消一眨眼的时间,他便分享了我的过往人生,但也是在这瞬息之间,我就已经向他展示了自己人生的所有片刻——从军团为我而来之时,到我大步走回泰拉黑暗地下之日。我回到了自己所知的唯一家园。

我让他回了回神,之后才说到。

“我知道你会来。审判最终会为我们所有人而来,族亲兄弟。”

我舒出一息,继而又吞入一息。我确信这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呼吸了。空气中带着潮湿且血腥的味道,那就是一个从未知晓过白日明光的世界的气息。在那一刻,我在猜测是哪项罪孽为我带来了终结。会是尼凯亚法令,以及我仍在自由使用着自己天赋的事实吗?会是流淌在我体内的血脉吗,午夜领主的行径终究还是超出了帝国的容忍极限吗?或者会是新时代已经到来,人类不再需要怪物和英雄了吗?

我不赞同这些论调。原因无关紧要,结果才是关键。

“不过,我还要再请求你一件事,”我对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战士说到。“我最后还想再看一眼太阳的光芒。”

之后我便进入了他的意识中。在此之前,都是我在将自己的想法和记忆投射到他的脑海中。我打量了他,顺着他的双眼看了进去。我看到了悬在虚空中的太阳,以及散落在太阳系外的无数恒星的光亮。尽管我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数年岁月,但太阳仍和我记忆中的同样美丽而又可怕。

我也看到了他为我而来的缘由。

我看见了背叛、破碎的誓言与父亲对子嗣痛下杀手。我看见了帝国真理和光明现在已沦为何物。

我从他脑中退出。他打了个寒颤,手指扣紧了扳机。

这会是真的吗?银河系真的会沦落成如此模样吗?答案就位于那团黑暗中,位于我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的核心处,它露出锋利的尖牙,嗤笑着我。

那位星际战士身着朴素的灰色动力甲,他注视我良久,最终放下了自己的爆弹手枪。“我并非前来审判你,费尔 扎罗斯特。这项权力属于另一位人物。”

我点点头。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为何而找上我,以及从此之后等待着我的又是什么。我从他脑海中看到了这一切,就像故事结尾处的玩笑。

“起身吧,”他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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