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八)
文/王宗仁
“1954 年这个不平常的夏天,应该让历史记住彭德怀的名字,还有他那间简朴的办公室。修路碰到了困难的慕生忠,竟然直奔北京又一次找到国防部长彭老总,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一张四方木板凳上,报告修路的事情。慕生忠说,这木板凳坐着舒服!”
他的头顶,太阳和月亮是时间的形象。太阳是时针,月亮为秒针。昨日黄昏他的双脚还踏在楚玛尔河畔,今天清晨他的身影已经映在了不冻泉里。此时此地的慕生忠,他不是上行,而是下线。他要到西宁、兰州,直至北京。
有了困难,上北京求援。找彭德怀彭老总!
他慕生忠真是个“艾大胆”,没有向上级报告也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给大家宣布,改变了原先把路暂时只修到可可西里的计划。
他宣布这个决定时的口气相当铁定,不容置疑。但是回到帐篷里后,他才自言自语地问了自己一句:“我真的有把公路修到拉萨的本事吗?”
自问,却没有自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走,上北京! 逼上北京! 只能走这条路了。
这不是先斩后奏吗?他笑了。转而又想,这也是一种工作方法。世上的有些事,你就得用这样的办法对付,要不,干点事太难了。你干起来了,他就得承认,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利国利民的事,给西藏修一条公路,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不能干!有什么理由得不到承认?
当然,他慕生忠比谁都清楚,仅仅凭热情靠闯劲,肯定不能把公路修到拉萨。得有钱呀,没钱寸步难行。可他慕生忠眼下是赤手攥空拳,有修路的热情缺的是钱。他此次进京就是伸手要钱。要钱修路不是丢脸的事。
他这么想着,完全是一副很自信的走路姿势。那么,可爱的慕老头,你此次上京是否做好了风筝断线地平线下坠的思想准备了吗?没有的。从他这自信百倍的精气神上看得出,他定能把事办成!这时他已经从北京站出来走在了长安街上。他的脚步迈得很大,全然是一副前途光明的样子。可是刚光明了一小会儿,他的步子就不由得慢了下来,有了几分灰心。
实事求是地讲,他对自己此次进京的前程还是很难预测。彭老总会不会再给他批钱给他出兵,他慕生忠说了不算。甚至可以说彭老总说了也不能最后拍板,上次彭老总不就请示了周总理吗?你这个慕生忠呀难道成了个无底洞?张口就是要钱!彭老总会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收住脚步,犹豫起来。瞧,这就是人,活人。这就是慕生忠,走在夹缝里办事的慕生忠。
慕生忠回想着自己在邓郁清和同志们面前,那副非我莫属的信心十足的样子,“只把路修到可可西里算什么修路?不行,修到西藏! 修到拉萨!”说这话的那一刻,他慕生忠简直就是主宰天地的英雄了。他想开一个灿烂给寒冬看。但是这时他才明白仅靠他一个人干不成这件事。我慕生忠可以吆喝着让大家修路,可这吆喝声毕竟变不成路!
慕生忠终于也有这么一天,认识到还有自己伸着胳膊够不着的地方。其实不能这样评说咱们的慕政委,他就是这么个人,高喉咙,大嗓门,甚至爱训人。在大家遇到无所适应的事情情绪低落时,他总是要站出来,立在一个较高的地方,激情万种地吼着高调,让大家兴奋起来。不兴奋算什么当兵的,算什么修路工人?果子在眼前晃动着,你连举手摘下来放到嘴里的兴趣都没有,这人不是行尸走肉才怪了! 慕生忠就是要让大家兴奋起来,如果有些人对他的煽情无动于衷,他还会骂他一句:娘的,你是死人! 一旦把大家刺激得跃跃欲试了,他便开始冷静地思虑怎么把下一步棋走得尽量稳妥些,少让弟兄们泼洒点劳而无功的汗水。
谁说不是这样呢?想想吧,从修路开始至今,他都是按这个套路去工作的。自然,我们并不排除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出现的另外一种情况:有人对慕生忠将军的工作方法不理解,会说他太生硬,太革命了,有时甚至不近人情。在背后骂他的人也有的是。还有人骂他不是人。骂就骂去吧。谁人背后无人骂,谁在背后不骂人。难道这也成了个规律?骂就骂去吧,他慕生忠也骂人嘛。骂几声又不会少你斤短你两,咋啦! 但是,事情的结果呢,使更多的人真正地了解了将军,走近了将军,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种光辉。他常常会做这样后悔的事:把他骂过的人叫过来说,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那样对待你。你千万别以为他说了这句就完事了,没有。他马上又会跟着说另一句话:你还得听着,我的错我改,你的错下次也不能再犯。否则,我还要骂你。你看看,他这脾气何年何月才能改掉呢!
这就是慕生忠。一个活生生的有棱有角的人。完全是出于公心,完全是为了你好。谁能说什么呢?大家怕他,但都服他,服服切切。
扯远了,还是回到慕生忠上京伸手要钱的事上来。
此刻,1954年的盛夏,慕生忠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大步如飞地走在长安街上,目不斜视。完全是一副斗志昂扬很自信的样子。天气太热了,他感到口干舌燥,胸膛好像燃起了火,嗓子要冒烟了!该喝水了。可水呢,哪儿有水?
他莫名其妙地想吃西瓜。那多来劲,咬一口含在嘴里,软软,酥酥,甜甜,满身每个细胞都清清凉凉的爽! 他就是这样,常常出其不意地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腿走累了不是坐下歇歇,而是加快赶路的步伐。口渴了不愿喝水,却想吃西瓜。这个季节,在京城找西瓜并不难。刚好,路边就有个西瓜摊,他几步就跨上去蹲在了摊前。卖瓜人一看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儿,就很善解人意地切开了一个大个西瓜。他说,你撑死我呀,要一半就够了。卖瓜人很大度地说,我这瓜掂个卖,吃多吃少由你,钱不多收你一分。他甜丝丝美滋滋地啃了几牙瓜,甩给摊主足够的钱:不用找零了,你这瓜值! 两个都是痛快人。
西瓜下肚,心爽了许多,身上的疲劳也消散了。长安街上又见他健步如飞的身影。
前面一面高高的红墙,之后又是一栋楼房。慕生忠没有去国务院,也不找交通部。那些地方没有熟人,人家知道他慕生忠是老几?他就知道彭老总,那是他的领导,又是老首长,他就去找彭德怀。
那个年代办事,很少有现在这一套慕生忠当时学不会也不愿学的烦琐程序。他慕生忠竟然可以从大老远的青藏高原进京直接找国防部部长办事,不需要中间那么多的请示报告。
我们不能回避这样一个现实:好多程序是多余的。多余更是多余的。
事情原本就这么简单。慕生忠终于站在了彭老总的面前。彭老总的办公室真是简朴,让慕生忠落座的竟然是一个四方木板凳。舒服,他坐着肯定特别舒服。
还没等慕生忠汇报情况,彭老总劈头就问:“慕生忠,你真的把路修上山了?”
疑问的口吻里满是赞许。
慕生忠端端正正地站立起来,给彭老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回答:
“那还有假?我是坐着您给我调拨的那辆小吉普上的山,又坐着它下山的!”
彭老总说:“你行呀,慕生忠! 我看让你上天摘月亮,你这个慕生忠也会设法拿下它。是要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劲,有这股劲还愁修不成青藏公路!”
他们的对话谁也没点明上的是什么山,下的又是什么山,在什么山上修路。但是谁的心里都明白,那指的是把路修过昆仑山。昆仑是青藏高原的代名词。
慕生忠说:“首长,我要给你汇报工作……”
彭老总打断他的话:“别急,你先坐下,正好我今天有空闲时间,咱们就聊聊你们修路的事。我要听实话,你发牢骚我也听。你们在高原修路遇到的困难肯定不少,发几句牢骚喊喊困难出出气,可以理解嘛。”
这之前,慕生忠心里一直挽着个结,担心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耽误首长的宝贵时间,人家是国防部长,每天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忙。这时听首长要跟他聊修路的事,乐得他满脸是笑容,鼻子眼睛都移位了。他消除了顾虑,详详细细地给彭老总汇报起了三个月来,他们在青藏高原苦战而快乐着修路的进程。就连艾家沟口的大个蚊子、昆仑山口只走十二步、楚玛尔河浑浊的水,等等,都给首长从根打梢地说了出来。他慕生忠了解老首长的脾气,凡是他情愿听的事情,你就得细微末梢地给他讲,要不他会批评你工作太粗疏。这回他慕生忠足足用了半个小时给首长讲了修路的事。末了,他才转弯抹角地喊起了困难。
“彭总,当初我从您手里领受任务时,我慕生忠拍着胸脯给您表示,一定要把公路修到拉萨。现在我也没有改变这个主意,民工和部队还在干劲不减地往前修路。修路是没问题,可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们正想办法克服。当然,仅靠我们的力量……”
彭老总显然被慕生忠已经做成和正在做着的事情所感动,并深深地兴奋着。当他听到慕生忠的话题一转讲到眼下还有些困难时,一向喜欢直来直去的他,便又打断对方的话,说:
“我说慕生忠,你这个很痛快的人今天给我说话也打起结巴来了。你就干脆一点说,让我彭德怀给你批票子,不就行了吗?”
慕生忠忙说:“我这不是正要给首长张口吗,实在不知道这口该怎么开。您已经给过修路的钱了,再向您伸手怕首长作难!”
“作难,我作什么难?钱我已经给过你,人马也派给你了。我就要你把路修到拉萨。完不成任务我不会轻易饶过你。我是说话算数的!”
“彭总,你听我说。当初我是答应您把路修到拉萨,可我们估算了一下,那些钱只够把路修到可可西里。这样,我们就分了个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工程,总的目标没有变。我今天来就是给您汇报关于第二阶段的工程……”
“好啦好啦,不就是要钱吗,让我掏腰包。这个你不要发愁,由我们军费里解决,这样好办些,也不用再给周总理报告了。”
慕生忠笑得满脸开花:“军费里解决,这样好,这样好! 谢谢彭总!谢谢彭总!”
彭老总直摆手,说:“谢什么呀谢我,我干啥子来嘛,钱又不是我腰包里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
慕生忠把早就估算好的钱数和物件等一股脑讲了出来:“200万元,100辆卡车,两个工程团。”
彭老总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你要的这些我都给你满足。你的任务就是把路往前修,修到拉萨再来见我。还缺什么就来找我,你们干这样的千秋功德大事,我没有什么理由不支持。”
说到这儿,彭老总指了指在场的黄克诚,对慕生忠说:“军队的当家人就坐在这里,你需要的这些钱就由他最后定盘子了。”
黄克诚是总后勤部部长,他当即就批准了慕生忠的报告。
这件事办的就是这么利落,干脆。
1954年的这个夏天很不寻常。修筑青藏公路第二期工程可可西里至拉萨段的所需经费,很不费力地就在彭德怀的这间十分简朴的办公室里得以解决了。历史应该记住彭德怀的名字,还有他这间办公用的小屋子。
慕生忠走在回高原的路上。
这时,在可可西里,修路英雄们正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和激动,举行“双节”盛会。
双节?
1954年八一建军节;还有,从日喀则起程赴京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班禅确吉坚赞,这天要经过可可西里,从这里改骑马为登上汽车进北京。这是修筑青藏公路全体人员值得庆贺并深深幸福着的大喜日子,能不开心吗?
大清早,从西安、兰州、西宁特派而来的70多辆各种各样的小轿车和卡车,就碾过刚刚修好的、还喷散着修路人汗香的公路,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了人造湖旁的临时停车场上,豁豁亮亮,格外壮观。因了这第一次走上高原的汽车,还因了满面春风的人,可可西里欢腾得像长上了翅膀。修路的全体人员这天停工迎贵客。中央西北局、西北行政委员会,以及陕西、甘肃、青海省人民政府派来的代表,也等候在草地上。最欢快雀跃的是那些从数百里外赶来的藏、汉、蒙古、哈萨克等各族同胞,他们穿着节日的民族服装,骑着牦牛、马、骆驼,云聚于可可西里。
当西藏军区副政委范明同志陪着班禅下了马,走到欢迎队伍中间时,双方都抑制不住满心的感动、喜悦,唱着藏歌献上哈达。长久地握手、鼓掌、欢呼。任启明走到班禅跟前,指着汽车说:“班禅大师,党中央毛主席派车来接你了!”班禅忙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感谢筑路的英雄们!”
慕生忠马不停蹄地返回兰州。
当时,路修到了沱沱河。他急三火四地又驱车赶到了沱沱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工地上的人们正热热闹闹地议论着同一件事:煤。煤怎么啦?他不知道。
齐天然是在第一时间给他通报喜讯的人:“政委,我们找到煤矿啦!”
慕生忠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是这个消息确实难以让他相信。煤矿?哪儿来的煤矿?我们修路与煤矿有什么干系?
齐天然的回答仍然是很认真的:“我们在修路时碰上了煤!不,是煤碰上了我们!”
他还是半信半疑,疑问大于相信。
其他几个同志也这么对他说:“政委,我们在修路时挖出了煤。可可西里有一块煤田。”
当慕生忠确信不疑地认为同志们讲给他的是真真切切的事实时,他便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了。在这个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的高原上,煤是温暖的信使,是希望的火苗。马上就要过冬了,他正发愁怎么挨过这个能把人鼻尖冻僵甚至冻掉的季节时,现在猛不扎地发现了煤,真是雪里送炭呀! 他满心兴奋却又是深藏不露地说:
“是煤不是煤我亲眼见了才算数。走,带我去看看,如果不是煤我会收拾你们的!”
话虽这么说,但将军的心已经被煤占据得飞花扬波。他高兴。
他被大家簇拥着带到离工地不远的一个峡谷里。果然那里码着一堆乌黑闪亮的煤炭。那是冬天的火焰,春的目光。真实的东西突然出现时,慕生忠反而还难以相信这真的就是煤。他让随行人员当场点火燃起做试验,没错,那煤很容易就燃了起来。火力很旺,呼呼啦啦直蹿火苗。
慕生忠一直不错眼珠地瞅着那块煤燃烧,直到火焰消散在大气中,留下一片灰烬。他快乐得像个孩童,蹦跳了几次,又蹦跳了几次。多日来奔波的疲劳被他蹦得一干二净,他又像孩童似的以大获胜利的口吻说:“我们有煤了!这个冬天不用烧牛粪了,不会挨冻了。”
煤贮存着雷霆,凝含着闪电,它一呐喊,青藏高原就会倒下一片黑暗。
遇事总要刨根追底的慕生忠,特地找到最先发现煤的民工王正为,他从小在兰州阿干镇煤矿上挖过煤,真是太凑巧,这次修路他又碰上了煤。慕生忠问:“小伙子,你是有功之臣,我向你祝贺,也代表大家问候你。你给我讲讲这个煤矿是怎么找到你的?”
稚嫩得嘴唇边还留着茸毛的王正为在慕生忠面前还有点拘束,尤其对首长很不一般的问话不适应,他不问人是怎么找到煤,却反过来问煤怎么找到了人。在他终于咂摸出慕生忠这新鲜问话的韵味后,才回答慕生忠的问话。在讲发现煤的经过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他心目中这位很威严又很随和的将军——
那天,从早晨起来天就一直阴着脸,太阳不肯露面。他们修路修到了隆青吉布山区南部,总也是慢上坡的地形在这里陡然地凹了下去,形成了个盆状。并非人为,完全是天然形成。王正为因为那阴霾的天气心情很是不爽,但是当他的镐头刨挖出一堆又一堆与地面的颜色不甚相同的土质时,他惊喜了,又惊喜。他再挖,还是泛着黑色的土渣,而且镐头探得越深,那土的颜色就越黑。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邪门的事,也不敢预测将要发生的事会让他惊喜还是让他惧怕。他便怀着几分疑惑几分好奇,走了几步来到一条河沟里查看起来。天啊,他发现沟底淤积着一大堆被水冲下来的煤渣。煤! 哪里来的煤?他站在沟底举目四顾。
在王正为决心打开这个秘密时,喷涌在他心里更多的就是惊喜了。他以一种力拔群山的劲头抡起镐头挖了起来。挖呀挖呀,约深入到两米处,乌黑的煤就像水花似的露出来了。王正为兴奋得把铁镐举过头顶,狂喊起来:
“有煤了!”
其实,就他一个人在场,他自己给自己高兴哩!
最先从王正为手中接过这份喜悦的是齐天然。王正为拉他来到“煤田”,请他检验、证实自己确实找到了煤。齐天然说,一点也没错,是煤。青藏高原有煤了,宝贝! 天大的新闻! 他对王正为说,拿张纸来,写上“此处有煤”几个字,告诉后面的同志,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这时已经围上来了好几个人,有个同志提出,纸条太不结实了,吹一阵风就飞得无踪无影。于是,齐天然说,那咱们就用锹尖在地上刻下这四个字。他还提出由众人轮流刻写这四个字。众志成城,看它风如何刮得走! 于是他先挥锹刻下“此”字,随后几个人又依次刻下“处有煤”。笔体各异,却显得结实苍劲,独具风韵。
这个地方山高风大,又出煤,几个年轻人一合计,说,我们干脆叫它火焰山吧。有煤就有火焰嘛。齐天然插话:什么火焰山,这不成西游记了! 叫风火山吧,这儿有风有火,叫风火山最恰当不过。从此,那个叫起来十分拗口的隆青吉布山就改名了。现在,人们只知道青藏高原有个风火山,谁还记得它原先的名字呢。
找到“煤田”前前后后的经过,慕生忠已经听明白了。他很满足,握起王正为的手,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功之臣。有了煤这个冬天咱们就不受罪了!”
可以想象得出慕生忠这时候构建的美不可言的风景:用这些煤垒成太阳的大厦,它那黑色的灵感在青藏高原的冬夜里更加楚楚动人!
继续修路! 慕生忠望了望云块垒叠的天空这样说。天还是那个老样子,阴着脸,老大的不高兴。很快,老天就飘起了雪花。迷途的荒原,被迷途的大雪掩埋。
看着他的队伍分散在各个施工点上忙碌起来后,慕生忠的眼里又凝固了无数闪亮的灵光。
自从修路进入隆青吉布山区后,就赶上了青藏高原的雨季。一天之中,雨雪冰雹轮番轰炸好几次,仿佛没有画上句号的意思。在这样的日子,修路队断了燃料是不足为奇的。一日三餐大家只得用冷水拌炒面,凑合着糊嘴。有人病倒了,当然再不能吃这样的饭了。慕生忠生生地下了一道命令:大家都献点爱心,想方设法为病号们做点热乎的饭,让他们的病早点见轻。想方设法,什么方?什么法?他没讲,很可能讲不出。反正智慧在群众中,大家总会有办法的。
果然,有人想出了招——其实那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们把衬衣撕碎,拧成布绳,然后蘸着汽油生火。工地上汽油极缺,自然要十分吝啬地蘸。细火慢焰地好不容易才热了一小茶缸温水,给病人喝。
不想出现的事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邓郁清也病倒了,感冒发烧,出冷汗,躺在帐篷里痛苦的呻吟声牵动着同志们的心。老邓是修路队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用慕生忠的话说修路队的天由他撑着。现在他病了,首先揪着慕生忠的心,他让医生拿出最好的药为邓郁清治病。老邓每天三次吃药,哪有开水?衬衣已经不能再撕了。慕生忠有话:你们都成了光膀子还活命不活命无奈,炊事员刘继尧只好把原先盛醋的木桶劈开,再加上从草滩捡来的一些牛粪,凑凑合合生起弱弱的火,烧开了水,给工程师喝,服药。邓郁清很快就知道了这开水的来由,拒绝喝下去。同志们求他:保重身体是第一。身体垮了,有天大的决心也白费蜡。邓郁清流泪了:“我喝的是救命水呀!”
慕生忠来看望生病的邓郁清。他不问生病的事,却拿出一张字条说:发现了煤这是咱们修路队天大的喜事,我写了一首诗,请你批评指正。邓郁清竟然忘了病痛,接过字条就看起来:
内部遍地乌金,
外表湖山秀丽。
今朝满目荒凉,
他日工业基地。
慕生忠生怕人家读不出诗味,又要过诗稿自个念读了一遍。这时帐篷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他们都听到了政委念他的诗。
邓郁清从地铺上坐了起来,说:“政委,你在这一路上写了好几首诗,这一首仍然保持了你一贯的诗风——朴实,有高原特色。”
慕生忠说:“我不听恭维的话,这些诗哪里值得你们劳心恭维。不过它还是有点名堂的,你们是不是看出来了?我一高兴是给咱这煤矿起名字哩,名字就在诗里藏着,你们找找,看谁能找出来。”
在场的人兴趣十足地品读起了这首诗,找名字。有的说,我看出来了,准是“金湖”。金湖多好听,煤如金,又似湖;有的说,不,我觉得还是“遍山乌金”好,满山遍野都是煤;还有的说,叫什么都没有叫“今朝秀丽”更合适……慕生忠满心喜悦地听着大家的猜测,经同志们一说,他的诗里还藏着这么多“干货”。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随意凑起来的一首诗,引来了这么多美好的话题。这时他打断了大家的话,说:
“你们讲得都很好,很浪漫。我都同意。但是最后只能定一个名字,怎么办呢?给青藏高原的山山水水起地名,是经过彭老总批准给我的任务,我看还是我最后拍板吧。一锤定音,这煤矿就叫‘乌丽’好了!”
大家欢呼称好。邓郁清也从地铺上站起来直拍手。乌丽,好,妙!用乌比煤最恰当不过了。丽,出现在这荒野,既有一种诗意的美,又有一种质朴的韵。好!
慕生忠问邓郁清:“你的病好了?”邓郁清回答:“好了。你的一首诗治好了我的病。”慕生忠笑笑:“好,我的目的达到了,这就叫精神疗法。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邓郁清这才似乎明白了政委今天送诗的真正目的。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事情就这么定了。“乌丽”成了这个盆地的名字。那煤矿自然就称乌丽煤矿了,从修路队抽调一个班,专门去挖煤。后来还建立了乌丽车站。大家开玩笑说,乌丽煤矿是从慕政委的诗里蹦出来的。
出了帐篷,慕生忠走向一个土坡,指着前方一排隐隐的山峦,问大家:
“你们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回答:“早知道了,唐古拉山!”
“不,我是说唐古拉山下面,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是穆兰乌伦河。我们修路的下一个战斗就要在那里打响。”
说罢,他翻身上马,向着穆兰乌伦河而去。
在远方。在远方的群山中,一匹马像晴空划过急促的雨点在疾飞,像一团火焰在燃烧。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