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狗,跪得卑微,爱得热烈
张爱玲写过一篇《爱》,说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女人,被转卖多次,但老了的时候,仍记得多年以前,她才十五六岁,在桃树下,一位年轻男人问她的“哦,你也在这里吗?”的那个春夜。 而这是爱吗?因为除了一个招呼外,主人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说是爱,倒不如说是女主人公的幻想,而执念一经扎根,便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在光阴中添枝加叶,枝繁叶茂。 今敏的动画电影《千年女优》中,女主人公说“我真正爱的是追逐他的旅程”,此句中的“他”可以指很多,比如对艺术的勇攀高峰,对事业的步履不停,对爱的追寻。《诗经》中,伊人隔水让追求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人娟娟隔秋水”,而有没有一种(听起来很可怕的)可能是追求者就不应该得到她、就得求之不得呢?希望落空和希望被实现,都会让人暂时没希望。 而舔狗,跪得卑微,爱得热烈,即使被冷落,也要用更长久的跪舔来证明自己的忠贞。这到底是图什么?要靠自我感动产生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来等到对方某一刻的幡然悔悟吗?且不论舔狗的真心是否被友善对待,处在爱人的状态中,这本身即是爱的回馈,因为爱的这个动作,在朝向他者的同时,也朝向自我。 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曾经在短篇小说中写到“I think that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我认为爱是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慌张缩回的手)。爱让人害羞怯懦又谨小慎微,任何形式的爱的表达,从口头的到肢体的,它们的含义就像一张无端涯的网,无边无际,网罗天下。我一直恐惧于文字游戏中的暗示和暗喻,因为我很愚笨,有时不能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人们的语言,在字面之下,有外延,有潜台词,有弦外之音,理解到合适的那一层是困难的。 对方此言是小心试探多重考量,是委婉曲折千转百回,还是难以言说欲言又止?在文字之外,我们需要极高的共情能力才能探测到。 任何形式的文本都处在一个无限宽阔的频谱上,当沉默或者没有声音都可以被理解为非暴力反抗或者默哀或者反对等诸多含义时,对很多信息做出分析都是困难的,尤其在手机聊天隐藏了大量语境信息的当下,准确判断一个人在说些什么,是需要移情的。 据说夏目漱石把西方人的“I love you”翻译为“今晚月色真美”,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表露心迹呢?等待有缘人投契地猜到这话的意思是“因为今天晚上和你在一起,所以我感到一切都很美”吗?所以我们需要暗示,因为直说会产生代价,从相互尴尬到最后可能连朋友都不能再做。 叶芝的诗歌《莎莉花园》说“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她劝我舒缓地去爱,就像树叶生长在树上一般自然)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她劝我轻松地生活,就像水草轻拂过堰边一样舒展),而让人高度紧张、卑微到丧失人格的爱并不是爱,而是一种自我惩罚。除了少数受虐狂能从受苦中感到快感外,爱应该让人自由。 那么,张爱玲的“哦,你也在这里吗?”是爱吗?当然是,这并不是因为张爱玲命名这个故事为《爱》,而是我倾向于理解为这是一种没有特定指向物的爱,换言之,这个穿着月白衫子的被转卖过很多次的女人,爱的是那个时刻,青年男人对自己的重视和尊重,以及被看到时,她身上的光彩和美好的青春。如果他没有成为她念兹在兹的他,即如果他们未来能再相见,那大概率会发生的事可能是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写的盖茨比终于得见黛西时,菲茨杰拉德感慨的那一通“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于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 而塞林格的“想要伸出却连忙缩回的手”该如何解读?为什么不能直接示爱?因为爱是力求自我克制,“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引自《哥林多前书》), 对她有礼貌有尊重有支持,而非把自己的情感当成最重要的、对方必须接收并给予正反馈的强求和对他人自由意志的挤压。 “舔狗”,行为为“舔”,属性为“狗”,实则是情感弱势者对自己身份的降格,而处在施加爱的自由中的舔狗,也有可能在客观上是在舔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