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的意志(俄洛伊,约里克)

Laura Michet
俄洛伊成为族人的真者以前,就已经在沿海的芭茹寺担任侍徒祭司。每天早晨她都会到海岸边,在阳光下锻鍊身体。她努力训练恩师奉行的三个原则。纪律。动态。力量。
某天早晨,她独自来到海滩。突然间,海水退得比乾潮更低,使蛇人高塔的站哨响起警铃,遥遥指向远方的地平线。
只见眼前一道滔天巨浪向海滩席来,那股威力足以捲人落海,并将其粉身碎骨。
警铃响起时,俄洛伊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导师的教诲瞬间弃她而去。我逃得掉吗?她想着。还是就别挣扎了?
她瞥向巨浪,然后看看水位。她注意到一大群粉色螃蟹就在脚边。大浪将海水捲走,这些螃蟹曝露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一动也不动。牠们被阳光震慑,也因过于惊讶而无法思考去路。
小小生物无法理解这种庞然的恐惧。螃蟹面对这种巨浪,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俄洛伊却可以做些什麽。她打起精神,奔向寺庙,在最后一刻猛力关上大门。她蹲在寺庙的女儿牆看巨浪打在岸上,一边想着她刚才呆愣又害怕的模样。
我差点死掉。这可能是她十六年的生命中,与死神最接近的时刻。
「下次不会这样了。」她告诉导师。海蛇之母娜伽卡波洛丝珍视勇于成长与改变的人。经过磨难依然故我的人,祂则不屑一顾。
现在比尔吉沃特街上的某些景象,令她想起那些担心受怕的螃蟹。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平常街道上常会看到水手成群结队欢庆启航,或是海怪猎人大手大脚地花着赚来的赏金。但今天不一样。路上的人潮没有减少,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低着头沉默地赶赴各自的目的地。
比尔吉沃特的内战近在眼前,但这场战争不是什麽新鲜事。莎拉.福琼与普朗克之间的战争,就像是受到诅咒般永无止息。就算要打上一百回,他们也在所不惜。普朗克想夺回王位,莎拉则想取他性命。整座城市瀰漫着两人内心停滞的臭味。双方都深信打胜仗就能夺回失去的东西。也许是尊严,也许是为死者讨回公道,总之只要能抚平落败的伤痛就好。
要是撒手不管,我会轻松许多,俄洛伊这样想。但是莎拉是她的知心好友,而普朗克是她的旧情人。从来没有人像他们两个这样裹足不前,浪费了大好前程。
俄洛伊看着她胁下的锁盒。「你也有错。」她低声说道。
锁盒以一阵尖叫回应她。
那声尖叫非常微弱,不仔细听其实很难察觉。但每当俄洛伊把注意力放在锁盒上,就会有一股令人厌恶的感觉开始侵扰她的思绪。
锁盒里的那傢伙,那个不分日夜以悽惨而微弱的尖叫声折腾俄洛伊的傢伙,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就是他让莎拉的灵魂蒙上阴影。
就在此时,莎拉的船员走过转角处。每个人的皮带上都挂着弯刀和手枪,手上都配有指节铜环。他们身上布满血迹、汗水和弹药粉。一看就知道他们打了一场硬战。
莎拉.福琼也在这班人马当中。她看起来疲累不堪,精緻船长大衣的右袖上沾满鲜血。她驼着背,帽沿压低,好像正在承受一场无形冷雨的冲击。
「俄洛伊。」莎拉喊她,声音平板而尖锐。「我们快把这事搞定吧。」
「还好吗?」俄洛伊问。「妳的脸色很难看。」
「过去一週我都在追杀普朗克。」莎拉说完,指向正在微弱地啜泣的锁盒。「那髒东西也还在这座岛上。别说了,我们快点做个了结吧。」
他们转进附近的一间工艺品当铺,俄洛伊带头走进店内,外头则有莎拉的船员拔枪留守。
他们进入店里时,店主眼睛上的放大镜闪烁了一下。「俄洛伊!」他大喊。「好久不见!」
乔登.依鲁克斯身形瘦长,动起来时膝盖与手肘好像可以伸进每个角落。他是镇上唯一同时拥有帕朗奇和芭茹血统的典当商人。俄洛伊经常向他谘询,请他辨认无法识别的工艺品。
「乔登,我带了个谜团来给你。」俄洛伊将锁盒重重地甩在柜台上。
「是两个谜团吧。」他说,一边打量着莎拉。「作梦也想不到好运姐本人会光顾蔽店!」
「别囉嗦。」莎拉低吼。「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俄洛伊把钥匙插入锁盒,发出喀的一声。莎拉打了个寒颤。倏忽之间,一道不祥的青光如刀片般划过牆面。
盒子里躺着一个护符。铁丝串起三个弧形排列的石头上,有芭茹风格的凋刻。被关押在里面的灵魂亮晃晃地闪烁着。
「哦,这是个髒东西。」乔登也听见尖叫声。「老天啊,这该不会是……」
俄洛伊点点头。「没错,就是卡玛维亚的佛耶戈。」
不出一週前,这名古代国王的愤怒灵魂曾试图将比尔吉沃特化为焦土。现在他的名字在整座城市无人不晓,咒骂声不断。他一旦挣脱护符,就会再次做出同样的事。
「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莎拉说。她苦笑了几声。「我们不知道要怎麽消灭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出来之后会发生什麽事。」
俄洛伊点头。「我们的历史学家说这是海蛇琥珀……但是我们不知道打碎石头究竟会释放灵魂,还是会消灭它。」
「女神的眼泪?不意外。」乔登说,他用了芭茹人对海蛇琥珀的称呼。「这非常稀有,只有傻瓜才会砸烂它。」他倾身向前并调整了一下放大镜。「芭茹工艺师打造出这玩意的外型,我绝不会看错我们族人的风格。但是,后面的标记看起来是……妳说这是哪里来的?」
俄洛伊笑道:「暗影岛。在那座岛屿面目全非之前,我的族人曾经和岛上的学者一同做研究。」佛耶戈如果逃走,他也会想要将比尔吉沃特化为一座可怖的墓园。
「我去查个东西。」乔丹蹬下椅凳跑到店铺后方。
经过半秒钟尴尬的沉默后……莎拉突然向俄洛伊说:「我知道妳想说什麽。」她咬牙切齿地说。「所以妳最好安静。」
「我没有打算要说什麽。」上一场战役结束后,根本没必要再强迫莎拉听她不想听的事实。「我并不打算要谈妳对普朗克的徒劳追杀,也不想谈战争对城市的影响。我只想维持这尴尬的沉默。」
莎拉回呛她:「我这週已经过得够糟了。别惹我。」
她们沉默以对,直到乔登匆忙回到室内。他拿着一幅卷轴,上面写着俄洛伊看不懂的奇怪文字。而且还画着……一座塔?
「妳看。」乔登指着护符背面刻印的符号。「这是製造者的标记。代表暮光兄弟会。」
「真是晦气的名字。」莎拉说。「但我从来没听过。」
「这是天堂岛的宗教组织。很久之前就绝灭了。」
「可恶。」莎拉摇头说道。「那就查不下去了。」
乔登忽然说:「等等,我想起来了。有个疯狂的隐士自称他代表暮光兄弟会。不过……妳也知道待在那里太久的人是怎样的。」
天堂岛曾住着快乐的居民,但现在他们扭曲的灵魂已成为邻居的恶梦。千年游荡于诡祕黯雾中的居民们大多化为怪物——怨灵、幽魂和谜雾行者,全都反映着人性的丑恶弱点。选择住在黑影周遭的生灵,必定异常地强大而且诡异。在岛上生活的人类崇拜死亡与疾病,甚至还因为不明原因敬拜蜘蛛。
没有俄洛伊打不倒的暗影岛怪物,任何东西被她的石球一击,都会扁得像隻海星。「那些东西吓不倒我。」俄洛伊说。「不久之前,我们杀死瑟雷西,那是暗影岛上最可怕的怪物。相较之下,与隐士打交道算是小菜一牒。而且他可能知道一些护符的事情。」
她们付钱给乔登后回到街道上。「我没想到妳必须再回去暗影岛。」莎拉似乎语带歉意地咕哝着。
俄洛伊点头。为了用护符镇压佛耶戈,他们跟踪他到暗影岛,并在岛上与他对战。与朋友一同在倒塌的废墟里扎营,并围着营火共食,是件乐事。这麽快就独自一人重访故地,一定会非常孤苦伶仃。
「妳需要一艘船。有个船长——马谛欧.鲁文——还欠我人情。他熟悉前往暗影岛的安全路径。但妳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护符的事。」
「城里还能信任的人也不多了。」俄洛伊附和着说。
莎拉瞬间面红耳赤,眉头紧紧蹙起。
啊,我说错话了,俄洛伊意识到。她不信任我,因为我不愿意参与她与普朗克这场不顾后果的战争。
「我知道妳还是很气我。」俄洛伊说。她绞尽脑汁,想换个方式传达莎拉拒听的那些事。「但是我们的友谊难关重重。改变势在必行。」
「护符里那个国王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很清楚。」莎拉脱口说出。「我有跟妳说过吗?日日夜夜每分每秒,他都说着……我母亲的事。」她嗓音沙哑地说,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即使远在城市另一端,我都听得见那盒子的低语。」
老天。那负担该有多大。
俄洛伊拥抱她的朋友。此刻必须这麽做,而她也真的付诸执行,不多想莎拉会有什麽反应。
起初,莎拉仍颇有戒心,但不久后她便卸下心防,眼泪夺眶而出。「唔,嗯,好吧。」她叹气。
「妳可以过得更好。」俄洛伊告诉她。「妳的生活不必那麽糟。」她真心相信,她从未有如此坚强的信念。可是不管她重複几遍,莎拉也不会理解。
「可以过得更好?」莎拉揉揉湿润的眼睛。「妳去跟普朗克讲啊。」
莎拉一定是逮到鲁文船长的大辫子,他一下子就把船准备好了。乘浪之鼠隔日即可启航。
俄洛伊抵达时,水手们正努力赶工准备出航。鲁文站在指挥甲板发号司令。他年纪较长,身形修长,关节骨头有多处突出,他还顶着有如光圈的一头橘色乱发,因风吹而毛躁不堪。
我可以轻易把他折成两半,俄洛伊心里想。俄洛伊把人分成两类,第一种是可以轻易折半的,另一种则是不能的。这样分类,在这世界上生活就变得简单许多。
他招手示意她走上指挥甲板。「我知道妳是谁。」他说。「妳就是那位芭茹女王。」
「错得离谱。」俄洛伊说。「我是真者。是一名祭司。」这傢伙很恼人,她心想。
「这样啊。」鲁文耸耸肩。「这艘船今天的状态简直惨不忍睹。只给我十二小时准备,就只能有这种服务品质。」他露出满口乱齿灿烂地笑,手伸过来想握手。「下方有个空船舱是给妳的。」
「我们今天启程吗?」俄洛伊问。
「我们最好这麽做。不然莎拉.福琼就会把我抓去码头边处刑。」
船上的通道非常拥挤,俄洛伊几乎没办法带着她的石球在下层甲板行走。这颗巨大的海淬金属球,比俄洛伊魁武的肩膀更宽。下层甲板的低矮天花板,使得俄洛伊没办法将石球轻松地扛在背上。通道又狭窄,以至于她也不能提在身体两侧。她必须把石球放在臀部,努力保持平衡,以螃蟹走路的方式亦步亦趋地在加农砲之间移动。
「借过。」她小声说,好不容易才穿过一群正在刷洗地毯和桶子的水手。经过他们旁边时,她听到他们小声地咒骂。在俄洛伊的印象中,水手通常是非常有活力的一群人,他们愿意尝试任何事情,因此是她最喜欢的一类帕朗奇。可是这一群水手意志消沉。他们一触即发的恐惧瀰漫整艘船,与海水的盐味和绳索的腐味交织。
比尔吉沃特人的坏脾气也被带到这个地方了。
收起船锚,船乘风而行。俄洛伊走上微风轻拂的指挥甲板与鲁文交谈。地平线上城市的剪影,很快地就隐藏在朵朵浪花以及云集的飞鸟身后。
「把比尔吉沃特抛在后方,我所有的烦恼也消失了。」鲁文大笑。
「比尔吉沃特比暗影岛还要骇人吗?」俄洛伊想到这里不禁笑了。「那里的气氛的确很糟。可是,暗影岛更是可怕。」
「嘿,那里的灵魂可都跟我无冤无仇。」鲁文说。「我们无所畏惧的王后……嗯。偷偷告诉妳,我还活着其实幸运极了。」
俄洛伊狐疑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麽?」
鲁文紧张地乾笑几声,说道「我欠她的。我们约定好了。我把妳载到岛上再带妳回来,所有债务就一笔勾销。」
帮忙载客到暗影岛并不是收债的好方法。债务人极有可能被怨灵带走或是被蜘蛛咬死。「你一定欠她一屁股的债。」
「是啊。我曾想炸死她。」
「你说什麽?!」
「听着,我可不是普朗克的走狗。」鲁文用手擦了把脸。「我只是反对新的赃物税。我当时交了一些朋友……那完全是他们的主意。」
这并不是一个勇于面对命运挑战的人会说的话,更不可能出自负责任的人之口。鲁文应该是个人云亦云的牆头草。
「好运姐不会接受这种烂藉口。」俄洛伊说道。「她现在都用手枪来解决你这种问题人物。」
「对。」他压低声音说。「我的船员们……不太开心。我们还因此丢了一份合约。所以我就去找好运姐,告诉她︰我是有用处的人!利用我吧。我老爸和我本来是受雇带人前往暗影岛的船长。所以我才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路线。」
「为人利用者,灵魂不会自由。」俄洛伊说。
「嗯,总比被处刑好吧!妳跟好运姐是朋友对吧?」他问。「跟她作对是一件劳神费力的事情。我也许是个老傢伙,没什麽成就,但我还是可以学会新技能的。」
俄洛伊打量他一番。不太可能吧,她这麽想。「你的人生被停滞控制了。」她说。「不主动尝试,就不可能找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你需要检视自身灵魂,而不是……八卦闲聊。」
鲁文轻笑。「都可以吧。」
俄洛伊叹气。即便是最停滞不前的人,灵魂深处依旧藏有暗流窜动,还是有受到感召与改变的可能。每个人都应该被赋予证明自我价值的机会。
她知道︰这个男人如果可以改变,那麽莎拉绝对也可以。
「也许我们能聊聊。」俄洛伊说。「有时间的话。」
鲁文非常喜欢聊天。
他告诉俄洛伊他父亲的故事——身为一名受雇船长,他时常出没在比尔吉沃特生意最好的酒馆,「他从其他船长那里获得免费的酒,并寻找工作机会。」鲁文的父亲在儿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他身边。但却为他打下了基础,鲁文坚持这麽想,他父亲为他留下了暗影岛的航海图。
「我们抵达时,妳就会知道有多麽神奇。安全登陆群岛的路只有这麽一条。我从没在那片海滩上看过任何怨灵。」
「真厉害。你是怎麽知道的?你的父亲有示范给你看吗?」
鲁文笑道。「怎麽可能!他会把航海图拿给我,然后把我推进小艇。我被强迫独自在航行在诡祕黯雾里,他自己则是待在安全的船上!」
「这种努力值得敬佩。」俄洛伊说。「可以自学航行登上暗影岛的任何人,都有能力逆转自己的人生。」他跟莎拉很像,俄洛伊这样想。他胸中应有大志。但是他必须主动追寻。
航程的最后几天,日光变得不再可靠。每到下午,灰濛濛的雾就会悄悄遮蔽阳光,「日暮」提前降临。那是诡祕黯雾的边缘。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有压迫感。诡祕黯雾的掩护让通行者免受怨灵的威胁。
在俄洛伊引领下皈依她信仰的人中,那些曾经到过暗影岛的水手占了绝大多数。他们可以理解她坚决反对停滞的理由。暗黑的沙滩。腐烂扭曲的枯木。因海浪拍打而湿漉的光滑黑石,被掩埋在古老的土堆之下。
闹鬼的群岛耸立在地平线上,鲁文不停开着令人烦心的玩笑,嘲笑着水手们的担扰。像鲁文这种人,芭茹语中称为闪避浪的人︰因为想保持双脚乾燥,在海滩上进退两难,着实是愚蠢的怯步行为。这种人为了避免承担大事,只愿踩着零碎的步伐。
船离群岛近到可以看见丘陵上损毁不堪的高塔时,鲁文把高昂的情绪转向登陆行动。他跑进船舱里,顿时不见踪影,再次出现时手里挥舞着一叠纸,纸上满是图表与笔记。把导航器放上船舵时,他看起来一副要吐的样子。
「是时候证明我的价值了。」他对俄洛伊说,并向攀在船帆索线上的船员大喊,「半速前进!」
船隻开始以奇怪的律动舞向岸边。鲁文紧抓着船舵,在每个紧急转弯处用尽他瘦弱的力量。船身嘎嘎作响,穿梭利石之间,与礁石近得只剩一隻手的距离。她看着鲁文密密麻麻的那叠纸。难怪莎拉会留他活口。他的才能不是三言两语能交代清楚的。
他们在一个礁岩满布的小海湾靠岸。碎石遮蔽了这个海湾,从外海是看不到的。而高耸的悬崖则可以藏住靠岸的桅杆和船帆。着实是难得一见的避风港……恰巧的是,修道院离这里并不远。
鲁文倚在舵边,累得气喘吁吁。「这就是我走江湖的功夫。」他说。「跟好运姐夸我一下,好吗?」
大约有二十位水手——超过船员人数的一半——登岛加入他们的行列。往内陆走上几个小时才会抵达修道院。俄洛伊只带了她的石球、装满的水壶,还有那个锁盒。
「不要走散。」她与船员们说。「我的女神鄙视黯雾,所以黯雾惧怕她的石球。大家一起行动会比较安全。」
水手们纷纷集合到俄洛伊和鲁文后面。大伙于是往森林前进。俄洛伊的石球拨开黯雾,路径两旁怪异的建筑与植被因此现形。一切都像是被毁坏的气息所凝结。一路跋涉,诡异的树丛频频划过水手的脸与肩膀,这些植物看起来比芭茹首都城牆还要古老。
不久后,他们来到一座废墟小镇。塌落的牆面迫使他们必须在灌木丛中左弯右拐。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呈一路队穿过灌木丛,循着可能曾是一条巷子的路前进。
一路上的乾枯灌木和树丛长得都一样。「妳知道路吗?」某个跟在俄洛伊后面的人质疑。
他是个矮小健壮的傢伙,留着稀疏的鬍子,还有满口金牙。又是个轻易能被俄洛伊折半的人。
「知道。」俄洛伊说。「如果你想走自己的路线,我可以把你抛到黯雾里,方向任君挑选。」
「克里斯托夫?闭嘴好吗。」鲁文说。「不然回船上你等着被关禁闭。」
克里斯托夫气疯了。「你跟好运姐闹出这麽大的事,我们才早该把你扔进禁闭室!」
「给我停止胡闹。」俄洛伊下了命令。可是现在大家议论纷纷,他们的声音响彻整片森林。
俄洛伊知道这会引来敌人。水手们的呼声此起彼落以外,她侧耳听见悄悄逼近的窸窣声,像是踏在厚重土壤上的脚步声。
小径一旁的灌木丛突然一阵剧烈抽动。树枝刮摩彼此,发出利刃划过骨头的声音。爪形刺木猛力一摊变成手掌。每一个灌木和树丛都有一张脸,凋零的模样像是罪孽深重的亡者。
喧闹声陡然一变为尖叫连连,灌木丛也突然阖闭了起来。脚下的路径瞬间消失。水手们害怕得四处逃窜。她看到一个人跑进森林里,但他随即被一根多节的树枝撞倒在地。周遭的树木步步迫近,扼息他的惊声尖叫。
俄洛伊瞥见鲁文逃跑时穿越树林的背影,还有他散落一地的航海图纸。懦夫,她想。然后,怨灵降临在她面前。
离俄洛伊最近的几个水手想要反击,可是他们的刀剑就像是砍向荆棘丛一样,根本没用。怨灵步步逼近,展开连珠砲式的攻击,以碎木片製成的
躯干刺向水手。
怨灵向俄洛伊扑过来,她猛力掷出石球。这一击颇有份量,怨灵先是发出有如敲击空桶子般的回音,然后爆裂成碎片。另一个袭来的怨灵被俄洛伊狠揍而裂成两半,就像烂掉的木片。
女神啊,真是太满足了!
女神化身的专长是肌肉之力。「娜伽卡波洛丝。」她呼喊。「保护我们!」
她把石球举到空中,然后重摔在泥地里。水手们一个踉跄,而怨灵则被石球耀眼的绿光震飞。
帕朗奇常常问她︰这些触手从哪里来?她会回答,从哪里来不重要。女神无所不在,长存在所有会改变的事物中。祂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成为任何物体,因为世上万物皆变。
举例来说,一个怨灵可以变成千千万万个怨灵碎片。
触手从地底迸出,形成一道保护牆,将怨灵一一粉碎。俄洛伊则从旁协助。灌木和树丛纷纷碎裂。多节的原木头颅个个滚进泥地,好像满地的碗。她瞥见一个怨灵被抛到半空中,四肢摊开,看起来就像一隻鸟。
最靠近他们的怨灵都被击碎以后,俄洛伊将石球扛在肩上,触手则慢慢消失。小径安静得骇人。那些逃跑的人完全不见踪影,甚至连微弱的尖叫声都没有。即便死了,也找不到人。可能完全消失了,也可能埋葬在土里。
「大家喘口气。」她说。「还有谁活着?」
只剩七个人。克里斯托夫还活着。「我们是不是该去找船长?」他问,语气不太积极。「没有鲁文的话,我们没办法驶离这座岛。」
俄洛伊看看鲁文散落一地的航海图纸捆,都被泥水浸湿了。她捡了起来,找到她给他的地图。在泥痕中依稀看得见通往修道院的道路。
鲁文在船上时看来已下定决心要改变。可是他最后又变回一介懦夫。停滞的灵魂永远只能听命于他人的意志。我如果要救他的话,应该也只是为了要利用他吧,她想。就像莎拉和其他人一样。
带着仅剩的七名伤兵去找他?这些人肯定会死。克里斯托夫和他的伙伴们不该被迫接受这种命运。活着的人还有机会改变和成长,她提醒自己。死去的人则否。
她下定决心。「我们必须继续向前。」俄洛伊宣布。「继续往修道院前进。我们可能得仰赖住在那里的隐士来帮助我们。」
不出半晌,修道院便在出现在黯雾之中。外观看起来维护良好,那座高塔就跟护符上的刻印一模一样。
就在俄洛伊抵达大门的同时,一个男人突然现身挡住她的路。他看上去就跟岛上的怪物没什麽两样。她差点用石球把他砸扁。
「慢着!是我。」鲁文沙哑地说。
有好一会儿,这群人就只是盯着他看。鲁文的身体完全被泥土复盖。他的夹克浸着鲜血,头发里还卡着枯死的树枝。他看起来刚被一整群岩石巨蟹辗压过。
俄洛伊松了一口气,但只有一下子。失望感很快地填满心头。「你做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她生气地说。「就这样把你的船员丢在那里。」
鲁文可能吓到了。「我以为妳看到我会很开心。」
「我从来不为擅离职守的人感到开心!」俄洛伊毫不客气地说。「你口口声声说你要改变。而我今天在战场上可没看到愿意改变的人。」
鲁文对船员们投以不好意思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夫则是切入重点问题。「你是怎麽在黯雾里活下来的?」他问。
鲁文试图挤出笑容,沾在脸上泥块因此裂开。「呃,我……」
「俄洛伊说单独跑走的人是死路一条。」
鲁文神色凝重地说。「你那麽想知道的话,我其实带了防身的东西。所以才没事。」
他令俄洛伊感到噁心。有防身物,还不跟别人分享。是某种圣物吗?「我晚点再来检讨你丢脸的事蹟。」她说。「我们先进去吧。」
她转身敲门,那是一道无比巨大的木门。声音迴盪在另一边偌大的空间里。高处传来某个人声,他清清喉咙说道:「什麽人?」
俄洛伊看得出靠在女儿牆上的人肩膀很宽,戴着头罩。「我是俄洛伊,芭茹的真者。」她大声回应道。「我在寻找代表暮光兄弟会的隐士。请问我们能在此寻求掩护吗?」
那个男人停顿了一下。「我可以让你们进来。」他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你们不可以碰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生物。」
「生物?」其中一个水手小小声地说。
门一扇一扇地转开。每一道门都比俄洛伊还高上两倍,而且都非常沉重。门转开一隻手的距离时,她看见是谁把门推开︰是谜雾行者。
他们有着男人或女人的形体,但其实是驼着背的劳累灵魂。他们拖着长长的手臂,半张着有獠牙的嘴。可是,这不像是俄洛伊看过的谜雾行者,他们非常消极,默默服从命令推动笨重的门,就像是尽责的僕人。
过于讶异的俄洛伊退避数步,可是谜雾行者没有扑向她。她身后的水手们都将手按在武器上。
原本藏身在女儿牆后方的男人站了出来。「吓到你们了吗?」他问。「这些是我的伙伴。」
俄洛伊从来没看过这种人。他穿着教士的袍子,身材却如巨石般强壮,肩膀肌肉结实,可能是做粗工练就的。这不是能轻易被我折半的人。他的手里拿着一只颇有分量的铁铲,深色粗犷的表面上沾有泥土。他可能刚才正在把这些怪物从坟墓里挖出来吧。
俄洛伊注意到他没有袖子遮蔽的双手。那蓝紫色调的手……是他真正的皮肤。
「你也是谜雾行者吗?」她曾与这种生物结盟,但那并不是愉快的经验。困在死亡滞态的生物常常为生者带来痛苦,对圣洁的生命而言,他们是邪恶的诅咒。
男人笑了。「妳想问我是不是还活着?」
「在这些岛上,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
「也是个探人隐私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耸耸肩。「我是……照顾者。请进吧。」
庭院里许多谜雾行者搬运着木片和石块,手脚并用地攀凿着一排又一排的墓碑,丝毫不理睬新来的访客。他们张着嘴,眼神很空洞,然而似乎有个奇怪的目标正支配着他们行动。
「这太疯狂了。」鲁文低声道。「简直是一支军队。」
「他还受到某种保护。」俄洛伊说。「你看,诡祕黯雾不会攻击他。」
隐士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它不必攻击我,有迷雾室女负责监视着我。」
他指向高塔的最高处。俄洛伊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形体,但是它立刻又退回女儿牆后,似乎很怕被人看到。
「迷雾室女?」
「我的另一个……伙伴。」
「你的名字是?」
「约里克。」那位隐士说。「我是暮光兄弟会仅存的教士。」
她睁大眼睛。不。这不可能。「仅存的?」
「早在这一切发生以前,我就在这里了。」他说,并举手示意黯雾瀰漫的天空。「早在破败之王的诅咒以前。」
俄洛伊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住在约里克住的这种房子。修道院空荡荡的迴廊中游荡着谜雾行者。他们悄然无声地走过一尘不染的地板,每一个都专注在某个神祕的任务上。
她皮肤发痒,口乾舌燥。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愤怒。他奴役亡者。如此地作废天理,如此地令人作呕。她把这个想法保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因为这个男人也许可以帮忙拯救比尔吉沃特。
「你们在路上遇到困难了吧。」约里克提出他的观察。他指着一座旋转楼梯,并说,「我没有太多舒适的设备能提供给凡人,但地下蓄水池有乾淨用水。还可以升火取暖。」
其他人都到地下层盥洗时,俄洛伊在进门处等候,俯瞰着庭院里的谜雾行者。她与莎拉和伙伴阻止佛耶戈以前,如果遇到一个自我束缚长达千年,而且还引领一群焦躁不安的灵魂……她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这种人。而娜伽卡波洛丝也会赞赏我的做法。
约里克出现在她身旁。「妳有事找我。」他说。
「确实。」她努力让声音维持冷静。「但是我不常看到灵魂被这样对待。」
「他们没有被囚禁,你不必担心。」约里克说。「我寻遍这些岛带回痛苦的亡魂。有一些会待在我这里好一阵子,然后才会到下一个地方。」
「那他们在这里做什麽?」
「建造坟墓。」他说。「他们都是天堂岛的居民,是我的同乡,每一位都在寻求安息与善终。」他停顿了一下子,似乎在祷告。「我们可以到楼上我的图书馆谈。」
高塔以巨大而漆黑的石头砌成,这些石头历久而圆滑,表面被火把燻黑留下一道道烟痕。高塔比海利亚的遗迹更古老,也比她和莎拉一起探访过的密室更为年代久远。
他就像个死去千年,被埋葬于此的人。堪称停滞的人体化身。他这麽彬彬有礼,令人更不顺眼。
高塔至高处的密室立着一排排的书架,光透入窗户,室内呈现蓝色调的冷光。门旁挂着一个石製护肩,护肩后飘着一件诡祕黯雾披风。一座高耸的书架上方,一窝亮着蓝色光芒的暗雾兀自发着微光。
「那位是迷雾室女。」约里克说。「她在我这里好几个世纪了。」
「你不是说他们会到下一个地方?」
「只有在他们准备好的时候。」他阖上身后的门。「那麽,如果妳准备好了,请让我看看妳皮带上挂的盒子里藏着什麽人吧。」
俄洛伊蹙眉。「你感应得到?」
「迷雾室女跟我说的。她告诉我那个灵魂是谁。」
俄洛伊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盒子。约里克靠近一看,而护符里的光跳起邪魅的舞蹈,照亮他粗犷的脸。
「卡玛维亚的佛耶戈。」他说。他的一隻长满厚茧的大手伸向盒子,但突然停下来了。「破败之王的诅咒发生之后,我一直希望可以看到这样的东西。但是……我期待的不只是这样。」
「你期待看到什麽?」
「我期待黯雾消失。可是它至今还在。我也希望灵魂可以不再受苦。但是却没有进展。」他的脸上浮现难以捉摸的神情。「也许我是希望自己能有所改变。」
俄洛伊对他的话语深有同感。她也想知道佛耶戈被驱逐之后,暗影岛是否会有所改变,好奇诡祕黯雾是否会随之退去。但那份重担属于力量更强的人,而不是我们,她再次提醒自己。
「你们击败他的当下,我看见天上传来阵阵光芒。」约里克说。「然而灵魂却迟迟未获得解放,迷雾室女仍在我耳边不断细语。因此我必须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他面容僵硬地凝视着俄洛伊。「我是宗教修会的一员,我们都一样,受多年来的责任所束缚……怀抱坚持、信念,以及奉献自我,这就是我们的行事方式。」
俄洛伊感到一阵愠怒。「娜伽卡波洛丝并不厌恶牺牲与奉献,她蔑视的是停滞不前、一成不变。」
约里克起身走向窗边。「来,妳看看这个。」
在修道院的围牆外、数以千计的坟塚在广袤且迷雾缭绕的荒野丘陵间蔓延。由凡人工匠亲自用双手精凋细琢而成的精緻墓石,与应付了事的粗糙瓦砾製墓碑比邻。一望无际的坟墓景象,随着谜雾行者的移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清。
「妳有看过比这更壮观的墓园吗?」约里克语带苦楚地问。
俄洛伊这才发现,这座墓园几乎有半个比尔吉沃特大。
约里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因而变得紧绷。「要说有谁为暗影岛带来任何改变,那就非我莫属了。我挖掘大地,带领灵魂获得安息,我身边的世界也就此有所不同。」他转向俄洛伊说,「我的所做所为,难道不算荣耀妳的女神吗?」
俄洛伊的信仰是由许多细节交织而成的,这些信仰的共通点在于简单、清晰、亲切、充满人性。即使数年下来,她和女神之间的关係不断地变化,但她的核心信仰仍无比坚定。生命无常,若要活得澈底,便需要不断改变,改变正是力量的显现。
生者可以改变,而亡灵则否。
此时俄洛伊却感觉信仰的根基开始动摇。死者能够构筑属于他们的国度吗?死者能够追寻自身的渴望吗?不。为什麽他会产生这种想法?
她曾将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带回这个世上,「血港开膛手」派克便是一个例子。娜伽卡波洛丝能将恩典赐予派克,但她无法触及约里克的亡者领域。
「我想是吧。」她思索许久,终于坦承。「死者或许真有自己独特的节律,然而娜伽卡波洛丝绝不会让早该解脱的灵魂继续留存于世。」
「她希望死者获得新生吗?」
「没错,而且刻不容缓!剥夺生命,哪怕只在顷刻之间也是一种罪过。」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了。」约里克说。「妳想在死者的时辰到来之前就驱逐他们。」
俄洛伊也明瞭,如果和他再继续争论下去,就永远无法解决护符的问题了。于是她决定转换话题。「这里头有我想驱逐的灵魂。」她手持护符的颈鍊,高举在约里克面前,向他展示护符背面的记号。「这护符出自你的修会,但却是以芭茹的工艺技巧打造。希望你能指点我们,该如何摧毁护符里的灵魂。」
约里克赤手接过护符,然而护符却十分平静,丝毫不像当时困扰莎拉的模样。
「我还记得打造这枚护符的女性。」约里克说,随后从他的书架拿出一捆尘封已久的破旧灰色羊皮纸。「她曾是一名芭茹水手,在海上见证太多生命的消逝,于是便决定成为我们修会的一员,为亡者带来安息。」
羊皮纸上头刻划着古老的芭茹文字,而俄洛伊能够认得其中的古语。这位工匠打磨的宝石是由海蛇琥珀製成,是只有芭茹人才拥有的工艺技巧。然而她也将宝石淬炼于高温中,藉此形成一层晶化外壳,得以容纳愤恨不平的灵魂,而这项技巧则是源自于天堂岛。
「我不懂芭茹语。」约里克坦承道。「上面写的东西有用吗?」
俄洛伊浏览着羊皮纸剩馀的部分,她的目光被一个图样所吸引,是某种由稜镜与透镜聚焦的魔法驱动的高炉,像是随光与火焰转动的陀螺动力仪。图样的下方标註道:摧毁灵魂。
看来答案揭晓了。「她曾用你们的机械来淬炼宝石,只要使用相同的温度,我们也能摧毁里头的灵魂。」
「那个高炉?」约里克苦笑。「我都用来将石块做成墓碑。」
两人又再次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着。俄洛伊想起莎拉,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是否隔了一道海的距离仍能听见护符对她喃喃低语。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约里克突然开口道。「妳可以把那块护符丢进火山里头。」
俄洛伊盯着他看。「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真的。虽然我千年以来都驻足在此,但我知道火山肯定还在那里。」他又从书柜拿出一大捆捲起来的地图,展示着天堂岛在受破败之王的诅咒玷汙前的模样,详尽记载着岛屿上的每个道路和城市。「就是这里。」约里克指着地图边缘角落的一个小点。「斯卡多弗礁,坐船从这出发,航程大约半天。」
「那边的地表上有……熔岩吗?」这种问题让她觉得自己很荒唐。
「时间会改变一切。」约里克说。「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确实是有熔岩没错。」
俄洛伊突然有个想法。如果派克能在女神指示的路途上求得真理,那这个男人也未尝不可。「你现在也还活着。」她说。「跟我们同行吧。你想见证王者的末路,要是你愿意,不如就由你亲手了结他!」
约里克咳了一声,接着发出一阵冷笑。「那地方不在诡祕黯雾的范围里头,我想我在亡者领域以外的地方没办法帮上什麽忙。」他指向迷雾室女。「我的力量和死者息息相关。况且我已经一千年没有离开这个岗位了。」
「这不就是个尝试的好机会吗!」俄洛伊恳求着。「一天就好,离开这个地方走走,我想你会很喜欢的。」
约里克考虑了一会。「真有趣的点子。」他自言自语着。「做我喜欢的事,而不是我必须做的事。」他挺直身躯,巨大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而且妳说的没错,没什麽事能比杀死佛耶戈更让我愉快了。」
众人在广场集合,准备离开修道院。
鲁文与其他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约里克指挥他的亡灵开启大门,好让所有人离开。俄洛伊将她在树林中找到的航海图打包起来,走上前向船长搭话。
「你和船员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吗?」她问。「你们可以相安无事地回到船上了吗?」
他不愿直视俄洛伊的双眼。「当然,没问题。我们回船上吧。」
「他们有威胁你吗?我有重要的任务在身,要是你或你的船员干扰任务进行,我可不会容忍。」鲁文仍然不肯直视她,她喉头一乾,备感挫折。「如果他们胆敢谋反,你一定得通知我。」她低声嘱咐。
鲁文耸肩。「我真的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想对我怎样。反正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出航了。」
俄洛伊看着航海图。只有他知道怎麽看这些东西,她想。先航行到海上,他就会慢慢恢復理智了。
她将打包好的航海图交给他。「我希望你保持专注。」她再次叮咛。「专心致志。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但必须先从尝试开始。」
「好吧。」鲁文把图纸塞进他沾满泥土的外套中。
在寒冷的静默中,众人回到了船上。面对半数尚未阵亡的船员,鲁文却不打算再跟他们打好关係。随后鲁文将船驶出海湾,约里克在船边的栏杆旁伫立,远望沙滩上形影单隻的迷雾室女。
「这是你千年以来第一次离开她身边。」俄洛伊说。「你有感觉到什麽不同吗?」
他从项圈底下拿出一罐装着清澈明亮液体的小瓶子。「诡祕黯雾的低语声逐渐安静下来了。」他说。「但这东西发出的声响,却越来越大。」
俄洛伊看了一会,才终于认出那液体。「是圣水吗?」
「没错。」他将瓶子藏回项圈内。「在修道院的时候,这东西让我活了下来。如今我身在外头,我祈祷它能带给我力量。」
航程十分顺利,半天就能抵达他们的目的地——一座暗影岛边缘的小岛。船员们调整风帆保持航行的速度,鲁文则在指挥甲板上显得忧心忡忡。他肩膀耸起,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眼神凝重地看着地平线,并时不时地盯着各个船员看。
俄洛伊走向他。「我记得我们说过要讨论娜伽卡波洛丝,还有你在比尔吉沃特的地位。」她说。「如果你仍想寻求指引,我能帮助你。」
鲁文盯着她看,眼中似乎透露出某种……恐惧?「再说吧。」他嘟哝着。
「你跟船员们在修道院到底都谈了什麽?」他们肯定讨论了许多事情。无论船员们讲了什麽,他都得好好听清楚。
「我现在不想谈。」他说。「听着,我很忙的。」
俄洛伊耸耸肩,离开了指挥甲板,与约里克一起沿着船身行走。
现在她不需担心谜雾行者大军,就能更轻松地和约里克谈论他的信仰,并单纯探究两方信仰间的差异与优缺。俄洛伊喜欢这种对话的程度,连她自己都料想不到。两人彻夜深聊,交换想法。他的信念就和她一样真诚,但优先顺序却如此地大相迳庭。对约里克来说,照顾死者远比让他们重获新生来得重要。
「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她这麽告诉约里克。「但我相信你的理念是千真万确的。」
「我并不期望妳能理解。然而我很庆幸妳愿意认真听我说。」
黎明时分,水手们大多都已到下层甲板就寝。到了太阳升起时,乘浪之鼠已经驶离诡祕黯雾,目的地就在视野可及之处。
「我们快到了。」鲁文说。「地平线上的那个阴影,就是那座岛屿。」
几名船员在围栏旁集结,在前方灰白的天际线上,一块黑色的锥状形体映入众人眼帘。
「斯卡多弗礁。」约里克沉思着。「听说千年以前,就有人居住在那座岛上。我不确定传闻是否属实。」
距离海岸尚有数英里之遥时,俄洛伊便已闻到刺鼻的硫磺味。当船舰逐渐驶近,地平线上的模糊阴影便越渐清晰,化为一座布满黑色灰烬的高山,从火山口到海岸边皆为一片荒芜,寸草不生。锯齿状的岩石四处耸立,每块岩石的大小都比房子还要巨大。
船员将船锚放下后,俄洛伊便回到舱房,取出她的石球。船舱深处既阴暗又寂静,只能听见木材发出的喀吱声,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响。只见几位船员仍零零星星地在悬挂在横樑上的吊床之中沉睡。
她的石球就摆在她的床位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扛在身边,以笨拙的步伐走回下层甲板的中央,经过数管大砲。
太安静了。她心想。
就在这时,她惊觉没有听见任何人打呼的声音。
她将手伸向附近的吊床,拉下来一看,只见躺在其中的克里斯托夫……没有了呼吸。他乾燥的嘴唇微张,两眼无神地盯往上方。俄洛伊能感觉到他的灵魂尚存,但他的身体犹如逝者般僵硬。
魔法造成的静滞状态?这种现象可一点都称不上自然。
她迅速走向另一个吊床,里头的水手也同样受困于死亡般的静滞之中。
即使船隻驶离暗影岛,阴影仍会像偷渡者般如影随形。
「现身吧。」她说。「是谁胆敢做出这种事?」
咚。在船身的另一端,通往上层的楼梯舱门应声关上,使得下层甲板淹没于完全的黑暗之中。
俄洛伊蹲了下来,抓握石球的手更加紧握。下层甲板的空间狭窄,几乎无法战斗,是她在这艘船上唯一难以自保的地方。「你一直在等我和约里克分开的这一刻,对吧?」
在黑暗中,一丝蓝色的光芒倏然亮起。「是的。」一个声音答道。「以及等到诡祕黯雾散去,免得妳的新朋友像挥舞武器般运用它的力量。」鲁文忽然从俄洛伊和楼梯间的阴影中现身。「我想和妳单独谈谈。」
他身上笼罩着一股微光,并且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个灵魂驼着背,身穿长袍,打扮就像是来自天堂岛的学者。他的长袍上画着纵横交错的奥术几何图形,但沾满了黑色黏液,彷彿从恶臭的沼泽中涉水而来。诡祕黯雾的触鬚在他身旁缠绕,在他光泽褪去的紧绷金色项圈之上,有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皮肤早已松弛、消溶,只剩一张蟾蜍般的巨大口器随着他说话开合。当他试图张嘴摆出微笑时,俄洛伊可以看见他嘴中有着数排微小的尖牙。
「船长,我知道你早已习惯卑躬屈膝,但这真的是超乎我的预期。你竟然和一个怪物立下了盟约。」
「我是和帮助了我的人立下盟约!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根救命稻草。」鲁文的嘴唇扭曲,摆出痛苦的讪笑神情。「我这辈子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我才不需要神灵的指引,俄洛伊,我需要的只是一点帮助!」
灵魂举起了手,他拿着一颗闪烁着蓝色微光的宝珠,颜色神似围绕鲁文身边的光芒。诡祕黯雾从宝珠之中缓缓流出,彷彿来自灵魂的体内。接着宝珠发出一阵闪光,鲁文的头诡异地随之抽动。
俄洛伊这才明白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严重的误解。他并不想要亲自做出改变。他只是想要在某个领袖底下做事,想要一个比莎拉还要宽宏大量的主子罢了。
这里的环境太狭窄,难以攻击,于是她便继续进行对话。「你是在哪遇见这位灵魂的?」她问道,慢慢往前走向大砲之间。
「巴提克从怨灵手中救了我一命。」
俄洛伊忍不住苦笑了出来。「他是在利用你,鲁文,振作起来吧。」
鲁文犹豫了起来,然而宝珠又再次发光,使他不禁像个木偶般抽动,随后便挺直身躯,恢復神智。
「阻止她。」巴提克命令道,声音沙哑而湿漉,像沼泽中冒泡的泥泞。「把护符抢过来。」
不想等对手出招,俄洛伊无声地迈出自信的步伐,踏往开阔的空间,朝鲁文纤弱的身体使尽全力挥舞手上的石球。
受重击的鲁文飞过甲板,重重摔在船身的另一端,把成堆的木板撞断成两截。巴提克吓得后退,发出畏惧的叫声。「愚蠢的祭司!」
「要就挑个好一点的人附身。」她说。「或者,你亲自面对我如何?」
她靠近巴提克,而那位灵魂却胆怯的不断后退,证明了她的假设。「我的主人赐予我的武器,比妳的女神还要强大。」他厉声说。「还有一名为我而战的勇士。」
他手中的宝珠再次发出光芒……那船长倒下的身躯也开始蠢蠢欲动。他缓慢地撑起破碎不堪的躯体,站了起来。
「妳杀不死他的。」巴提克告诉俄洛伊。他的大嘴露出牙齿笑着,像极了河中巨怪鲶鱼般的巨口。「我可以让他復活,提灯使者的礼赠给了我掌控他灵魂的力量。」
提灯使者……瑟雷西!俄洛伊后退了一步。那出自瑟雷西之手,能够囚禁灵魂的圣物?女神在上,这可不妙。
鲁文的身体像是用树枝拼凑出的人偶,被丝线所操纵而移动着。俄洛伊能看见他脖子与手臂的肌肉以不自然的形式收缩,很明显是被魔法操纵,而不是依照自己的意愿移动。此时鲁文断裂的腿忽然一阵扭曲,随后以反常的速度向她扑去。俄洛伊只能在大砲之间勉强地避开。她的石球遗落在地,沿着甲板滚到两人之间。
双方都停了下来。鲁文眼神涣散地打量着她,只见俄洛伊猛吸了一口气,冲向她的石球。鲁文见状也向前奔去,并朝她的肋骨踢了一脚。那力道宛如迫击砲弹,让俄洛伊重现方才撞断数个木板的景象。石球也从她手中脱落,直接穿过船体飞了出去,留下一个与俄洛伊本人差不多高的参差缺口。
随着石球离开她的掌握,她感觉自身和娜伽卡波洛丝的联繫也逐渐消退。该死!不然就用拳头吧。她使劲挣脱甲板的凹陷,站起来面对鲁文。
「失去法力了吗?」鲁文嗤笑道。
「但我的信仰仍屹立不摇。反正我老早就想把你折成两半了。」俄洛伊向他说道。「我相信娜伽卡波洛丝会成全我的这个愿望。」
但正当她举起手,朝鲁文的下颚出拳之时,巴提克的手也随之举高。只见他手上的宝珠再次发出光芒,甲板上沉睡在吊床内的水手便站了起身,各个两眼无神、四肢僵硬,像皮尔托福的自动机关一样从吊床里弹射出来。
「你这是在亵渎死者。」俄洛伊怒斥。
「除非我叫他们乖乖躺下等死,否则这些傢伙还算活着呢!」
巴提克挥动宝珠,水手们也听令扑了上去。八九个人就这麽前仆后继地袭击俄洛伊,攻势犹如发怒的海豹般沉重与猛烈。俄洛伊用手抵挡住头部,扭动着身子闪躲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只要手上没有石球,她就无法召唤娜伽卡波洛丝的触手来制伏他们,但她还有拳头可用。这是女神给我的考验,她心想。这份考验,我欣然接受!
她先用肩膀重击一名水手,力道大到让对方的手臂脱臼,还发出像木板断裂的清脆声响。接着她膝击另一名水手,让他的身体笔直朝通往上层的楼梯飞去,将楼梯撞得粉碎。她使用修研祭司之道时习得的战斗姿态,流畅地移动着。重拳笔直向前,宛如船舰的撞角般势不可当。双腿稳踩于地,宛如海床上岛屿的根基般不可动摇。她口中低声念着娜伽卡波洛丝的临终祷言,同时闪过克里斯托夫的拳头,接着便将对方抛过她的魁梧的肩膀,他的颜面朝下重重摔在甲板上,额头在地上溅起一块腥红。
她开始往牆上的洞退去。在船身以外的地方,就有我能战斗的空间。「船长,你真可耻。」她嘲讽地说。「你是众人眼里的笑话。」
就如她所料,鲁文的面孔马上因愤怒而僵硬了起来。
「你觉得自己很弱,正是因为你生来就是个弱者。」她继续冷嘲热讽。「没有人能帮你改变这一点。」
他愤而扑向她。俄洛伊便藉由他跳跃的力量,将两人直接带出了船身之外。
他们的手臂死死地抱着对方的身躯,奔向船身外阳光所及之处。她瞥见一眼上层甲板的混乱:约里克被成群缠绕着蓝色光辉的水手袭击,用手上的铲子将一名女水手从船上给扫了下去。
接着她和鲁文双双落海,沉入水底。大海是她擅长的领域,另一方面,即使鲁文现在拥有过于常人的力量,他仍是个ˊ旱鸭子。而俄洛伊则是从小便在汹涌的海浪中练习游泳。她抓住鲁文的脖子,将他一把固定在海床底部的砂岩上。然后便开始一阵痛殴,直到她的指关节被他的牙齿割伤。
在不使力的情况下,俄洛伊能够在水下憋气大约五分钟。但教训鲁文让她不断的消耗能量,只过了一分半钟,她就必须踢水向上,浮到海面上换气。
鲁文在海床上虚弱地挣扎,踢起一团团沙子。换完气的俄洛伊再次游回原处,抓住他的夹克,将他从海中强行拖至岸上。「屈服吧。」她大喊着,又赏鲁文一记拳头,让他咳出一大口海水。「屈服吧!你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鲁文的双眼直直盯向船舰。她不禁跟随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约里克和巴提克在船头扭打着。约里克紧抓的巴提克的喉咙,然而那灵魂紧握宝珠的手,却逐渐伸向天空……
宝珠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让俄洛伊感到一阵痛楚,双膝跪倒在地。那感觉彷彿就像有人拿着铸火的长矛穿过她的头顶一般。女神在上,那是什麽东西?她的痛觉太过强烈,导致她无法动弹。
鲁文拖着残破不堪的四肢爬到她的身上,手握着一把匕首。「俄洛伊,他侍奉的主人实在太过强大了。」他说。「与我们侍奉的对象不一样,他的主人是一个近似于神的亡灵。妳……妳就把护符给他吧。」
俄洛伊早在几週前就摧毁了他口中的「神」。她使尽全力挤出了一个字:「不。」
但在远方的船上,宝珠再次发出炙热光芒,并且造成更加剧烈的痛楚。俄洛伊咬紧牙关,忍受着灵魂与躯体剥离般的感触。
「屈服吧。」鲁文哀求她。「他会从耳朵取出你的灵魂,把你的身体变成木偶,就像我一样。」
「我倒想……看看……他要怎麽做。」
她奋力举起手臂,反手甩了鲁文一个巴掌。虽然力道不大,但也足以让伤势严重的他倒地不起。
一会之后,一道阴影笼罩俄洛伊。巴提克将失去意识、但仍活着的约里克扔到她的身旁。
诡祕黯雾的触鬚仍围绕在巴提克的身边,他弯下腰来,拿起俄洛伊腰带上的锁盒。「这是我的了。」他的嗓音有如泡沫般模糊。
「主人,请您治癒我的伤势。」鲁文哀求。「求求您……我就快死了。」
巴提克却轻蔑地咳了一声。「想都别想。」
俄洛伊知道,他们取胜的机会稍纵即逝,巴提克随时都会离开。于是她转向约里克。「守墓人。」她低声呼唤。
约里克眨了一下眼,回过意识并集中精神。他试图用手掌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因为接触滚烫的沙子而缩了回来。「这底下有些东西。」他回答。「是亡者的尸骸。」
鲁文抓住他新主人的长袍下摆。「我想活下去。」他苦苦哀求。
他撑不过这一关了。俄洛伊心想。但他的船员还有希望。她望向巴提克,接着便转向约里克。「让他们甦醒吧。」
约里克闭上双眼。「起身吧。」他向骸骨诉说。「我有工作要交给你们!」
俄洛伊先是感到地面晃动,接着听见震颤的声响。
顿时满地沙尘飞舞。火山坡上的泥灰开始成片地向众人的方向滑落。巴提克见状慌乱了起来。在他们脚下深处,海床的基岩之中,有东西破裂开来。
接着,灵魂便如浪潮般涌现。
从约里克手掌下的裂缝中,涌出一股洪流般的愤怒灵魂。俄洛伊看见为数众多的灵魂从她四周的沙地纷纷跃起,发出震慑人心的愤怒嚎叫,让她刹那间无法呼吸。灵魂散发浓烈的硫磺味,让空气中充斥着无数焦黑却透明的形体,使她周围的地表显得扭曲变形。
约里克举起手,朝巴提克的方向挥舞。随着一道好似甩鞭的声响,一缕诡祕黯雾从他背后的披风飞向那昔日的海利亚学者。涌动的黯雾围绕在他身旁。
「这人是诡祕黯雾的奴僕。」约里克大喊。「也就是让你们困在此处,永世不得安宁的黯雾!」
灵魂们像嗅到猎物的猎犬,源源不断地涌向巴提克。
「杀了他。」约里克命令道。
霎时,灵魂如汹涌喷泉重击巴提克,使他仰面朝天,冲击甚大让周围的沙尘形成一个巨大坑洞。忿恨不平的亡灵撕扯巴提克的长袍,边用硫磺般的拳头殴打他,每一击都让他的身体如火烧般灼伤,使他不停地扭动、尖叫。
他手上有东西在闪闪发光。是锁盒!俄洛伊强忍痛楚站了起来。沙子翻滚奔腾,上百个灵魂从中喷涌而出,蜂拥的灵魂洪流掠过她的头发,如狂风般扑面而来,让她难以站稳脚步。
她向前踏出蹒跚的步伐,跌跌撞撞地抓住巴提克的长袍。灵魂在她身旁扭动,不停尖啸着,拼命地要袭击巴提克。握住他的长袍彷彿就像在飓风中抓紧飘扬的旗帜,她用力将对方抓至身边。「把护符交出来!」
「护符属于我的主人。」巴提克嘶吼道。
她揍了他下颚一拳,感觉有东西应声破碎。「你的主人早就死了。」她大喊。「我和其他朋友亲手了结了他!」
然而他的下颚却一阵扭动,恢復到他脸上原本的位置。「不。」巴提克怒斥道,焦油溢出他弯曲下垂的嘴唇。「他还活着!」
他拿出宝珠挥舞,却被俄洛伊一把抓住。宝珠光滑的表面灼伤她的手掌,但她仍在最后一丝光芒释放前,将宝珠抢了过来。他周围的灵魂后退,尖叫着,而俄洛伊向后倒下。
她瞥见巴提克跳向海面,锁盒被他黏糊糊的拳头紧紧握着,他浮在海面上,胜券在握……
然而灵魂随后便跟上了他。众灵围上巴提克,冲锋的力道推着他沿地平线前进。他像砲弹般在海面上擦撞,身体两侧扬起两道嘶嘶作响的水花,渐行渐远。
「不!」她听见约里克向灵魂们呐喊。「等等!」
但灵魂无视他的命令。海洋因灵魂的愤怒而沸腾,把她的敌人和她应履行的职责一併带走。不久后,远处的海面上扬起一阵爆炸,扬起高塔般的水花,有如一艘船的桅杆高度那麽高。片刻后,又一次爆炸,但距离更遥远。灵魂的跑速,比世上任何一艘船或是海蛇更快。
俄洛伊丢下巴提克的宝珠,跪了下来,使劲将自己的额头压在沙地上。我的任务失败了,佛耶戈被夺走了。
约里克也倒在她身旁。「这是灵魂们的意志,我无从置喙。」他艰困地说。
「我没尽到自己的职责。」她说。「我辜负了莎拉的期望。」
「那是谁?」
俄洛伊勉强坐起身。「她是我的挚友,我曾答应她,向她保证会摧毁那个护符。」在她最需要我协助的时候,我却让她失望了。女神啊,请原谅我的过错!
约里克看到更多灵魂朝海上涌去。「我释放了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他说。「那些灵魂被封在岩石之下好几百年,犹如灵魂之都,充斥着痛苦与忿恨,报仇雪恨是他们唯一的动力……而他正是诡祕黯雾的造物,是当初唤醒他们的存在。」
当最后一批灵魂从大地升起并涌入大海时,俄洛伊感觉到他们的怒火终于消散了。「那些灵魂之后该何去何从?」她问。
「如果他们愿意回到岛上,我便能引导他们。」约里克说。「但我想应该找不到夺走佛耶戈的那个蟾蜍人。」
两人勉强站了起来,巡视战场。巴提克掌控船员的力量已然消退,几位水手仍躺在沙滩上,其他人则倒卧在船舰的栏杆上。鲁文也躺在附近,一半的身体被沙土掩盖。俄洛伊摸了摸鲁文的脉搏,却毫无跳动迹象。「他死了。」她告诉约里克。
「但他的灵魂仍停留于此。」
约里克在鲁文身边蹲下,将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俄洛伊看见一道阴影从鲁文的身体升起,闪耀着苍白的蓝色光芒,在耀眼的日照之下,那微弱光芒几乎难以察觉。
他的嗓音微弱,如回声般迴盪,像有人透过水管在遥远的另一端传话般。「我死了!」他沮丧地惊呼。「天啊。我竟然死了!」
约里克牵起灵魂的手。「你安全了。」他说。「你已经不再受肉身所拘束。」
鲁文看向他残破不堪的身体,露出难以理解的震惊表情。
「你可以抛下过往的重担。」约里克说。「我唤醒你的灵魂,让你往后能够得到安宁。」
鲁文惊讶地一动也不动。「得到安宁?」
「你还有什麽想说的话吗?」约里克询问道。「还有什麽想做的事吗?」
「我才不要什麽安宁。我只想找回我的船员。」鲁文回答。「身为他们的船长,我亏欠他们太多了。」他四处张望。「那个恶魔的圣物在哪里?」
俄洛伊不禁整个人目瞪口呆。在接近死亡的边缘,生命的尽头,鲁文心挂念的却是他的船员。女神啊,约里克说的对。亡者确实有改变的能力。
「圣物在我这。」俄洛伊回答。「你能使用吗?」
「它承载着我的灵魂。」鲁文说。「我能感受到它运作的原理。圣物无法拯救我……但那些傢伙只要一息尚存,就还有得救的机会。」
「请你帮我治疗他们。」约里克拜託鲁文。「求求你,告诉我该怎麽做。」
鲁文转向俄洛伊。他的脸上绽放傻里傻气的笑容,俄洛伊才意识到,自从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他诚挚的笑脸。「祭司,请妳看好了。」他说。「这就是我的能耐。」
接着,他便握住约里克的手……然后逐渐消失。
约里克一路奔向沙滩。岸边的水手们奄奄一息,命在旦夕。约里克似乎看得出来哪些人的灵魂尚存,哪些人已然逝去。鲁文传授的知识引导着约里克,让他在众人躯体之间游走。当他手中的宝珠闪耀光芒时,水手们便活了起来。
眼见重获新生的克里斯托夫不停咳嗽,俄洛伊心想,约里克不仅疗癒亡者,现在甚至帮忙拯救生者。女神会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但她心知肚明,女神不会告诉自己该如何看待约里克。女神的旨意,必然是要俄洛伊自己做决定。
当天傍晚,在俄洛伊将石球从海底打捞上岸后,她和约里克一起将鲁文以及其他逝去的水手高高葬在火山口的边缘。
「高处的景色还真是美不胜收。」约里克说,一边填好最后一个坟墓。他挥舞铁铲的模样,就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
俄洛伊走近火山边缘,低头看着下方表面漆黑,带有高温鲜红裂痕的熔岩之湖。此时她不知该怀抱着什麽样的心情。「视野这麽好,或许他们的灵魂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这世界被破败之王的诅咒吞噬的模样。」她说。
约里克站在她身旁。「我认为那不会发生。」他说。「即使佛耶戈想要屠戮世上所有生灵……亡者们也有着自己的意志。」他望向俄洛伊。「从前我也有认识一些恨不得他消失的傢伙。他们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俄洛伊陷入思绪。亡者也群起反抗佛耶戈?她曾在暗影岛见过类似的情景,但毕竟是少数。现在有了约里克的帮助,或许未来真有更多可能性?灵魂与芭茹结盟,为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感觉很不真实。但是……
「我会帮助他们的。」约里克拍胸保证。
俄洛伊的内心涌现一股奇妙的希望。「你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她说。「我想你的能力就像娜伽卡波洛丝誓约的显现。能够将亡者从停滞中再次唤醒的力量……是我前所未见的。」
约里克耸耸肩。「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不。」俄洛伊坚持地说。「你能做的远比任何人都多。你解放了鲁文的灵魂,说服死去的他也能做出善举。不只如此,你还将受困的众灵给释放出来!」
随着言语从她口中流露而出,她也感受到一股力量在心中逐渐成长。如果这都有可能,她不断思考,那没有什麽事是做不到的。我的朋友不再停滞不前,莎拉能够重获自由。所有人一起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们相遇一定是娜伽卡波洛丝的旨意。」她继续说。「就像先人的作法一样,我觉得我们也能在彼此身上学到很多。」各种可能性在她心里萌芽。古代芭茹人和天堂岛的学者一起打造了许多惊人的创举。现在双方缺少的就是共同的理念,一项能团结双方的任务与目标。「你所属的暮光兄弟会对世界的期许,以及我信仰的根源,都是一样的。改变,以及成长,获得自由!」
「我不知道你们教团的其他人会作何感想。」约里克笑了起来。
「我会说服他们的。」俄洛伊也拍胸保证。
「这的确有可能。我年轻时,我们双方人民的关係确实很紧密。但现在,我得先回到家园。我的责任未了,还有灵魂在等着我回去。」
迷雾室女。俄洛伊心想,「这就是你说的『怀抱信念、奉献自我』吧,像极了你的行事方式。但假使有一天,你准备好离开修道院,芭茹人的大门会为你敞开。像你这般高尚的僧侣,我们十分欢迎。任何能帮我们对抗佛耶戈的盟友都是宝贵的助力。」
约里克望向火山底的熔岩。「从来没有人称呼我为高尚的僧侣。」他若有所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