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挚友·第二次埋葬·第三章·另一个人

成别在父亲出去接过照顾小妹的事情后走进了咨询室，他看着韩城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似乎颇为紧张。

简短地互动后，成别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我在妈走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挺受打击的，也挺不能接受的，那段时间我不太和人交流，也比较孤僻，不太和我的同学往来，成绩也一直在下跌，不过这方面倒是还好，我爸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不是说逼一逼就能解决掉，不像在初中时候那样成绩一不行就来揍我。”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可能一开始是抱着开导一下我的想法，慢慢接触时间长了有了更深的感情，我和一个原来的朋友谈恋爱了。”

“谈恋爱当时对我支撑蛮大的，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给到了我一种很模糊的启发，我想搞清楚这个启发，这是我来进行咨询的一个重点。”

“和我恋人的交往是我人生中一种新奇的体验，我们相处很平等，实际上在我家里没人真正能够以一种平等的身份来和我说话，小妹才是个幼儿园都没毕业的小孩就不用说了，我爸平时在家里要么是沉着张脸不说话，要么就是在揍我，我之前说我回忆的时候好像摆出一副那是值得一说的有趣回忆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我完全不觉得那叫有什么有趣，我被打，我最多说自己心胸宽广不怪他，但是总不可能他打我还促进了我们俩的感情，那我未免太贱了。”

“我妈算是家里面能和我稍微说上几句话的唯一一个人了，但其实我很清楚，她不在意我和她说什么东西，她也没有在试图理解我，她在用一种表现得很爱我的方式在爱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说，‘家’这个概念。”

成别犹豫了一下：“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妈不像个人，她身上看不到很多属于自己的痕迹，就像一个按着剧本做事的人偶，也可能是我暂时没能理解她吧，所以我也像一个好儿子一样对待她，但不会和她深入交流。”

“总之到我妈去世前，我一直觉得我妈情况比较特殊，反而是我爸，虽然他老打我，但是他对我来说会鲜活很多，起码我能看到他身上的情绪变化，比如他会因为我成绩差很直接地发火，我其实和他有不少地方挺像的，比如情绪比较直接，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更能接受我爸，但是这一切等到我妈去世，我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我开始意识到我爸他的沟通能力很极端地弱，实际上他在他身边人的表述中是一个很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而在家里，他的情绪表现形式也很单一，听到有趣的事笑笑，发火了就揍我，但是他不会和你聊天或者解释什么东西，他只会给你下命令，实际上，在我母亲走后，我才意识到我能忍受我爸的原因是有我妈的存在，因为我妈会代替我爸来安慰我或是和我说明我爸为什么生气，哪怕我可能不接受，起码我能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妈去世后我连这一点点东西都得不到了，我爸他开始变得像是一种......我不知道，像是一种自然灾害一样的东西，比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我连他在做什么、在发什么火都看不懂，但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利益，我也只能一直和他反抗，和他争吵乃至是偶尔动手，但是我的反抗又会让他更加暴怒，更看我不顺眼，之后就是恶性循环。”

成别在此时皱起了眉头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韩城问道：“那么和父亲怎么相处是你目前想要处理的问题吗？”

成别表情凝重地摇摇头：“不是......这是我面对问题的附属产物，说实话，这种情况它只能算是一个暂时的问题，它必然会被解决。”

成别说到这里表情微妙地看了韩城一眼：“一方面，如果我和我爸一直住在一起并且继续争吵下去，我现在十七，我爸中年，他吵不过我乃至打不过我是迟早的事，另一方面，等我自己能赚钱了我也可以直接搬出去少和他往来，我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接受和一个脾气不好的人住，但是我不会想和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这种天灾呆在一起。”

“困扰我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当初觉得我妈在某些作为‘人’的地方是残缺的，在我妈去世后我开始意识到我爸在另一些作为‘人’的地方是残缺的，然而原来我还挺认同我爸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是残缺的？”

“当时我妈去世后不久不久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段时间很难熬，说实话，我开始了解一些心理咨询的信息也是在那个时候，但是我没有钱，当时就是感觉人很撕裂，我知道了我不想要走上类似我妈的人生方向，也不想要走上类似我爸的人生方向，但是我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如果排除经济上的因素，我当时有种很想离开，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感觉。”

“后来我恋爱了，和我一个原来的朋友，在彼此的分享和沟通中我看到了另一种家庭的样子，当然不是说那种样子就是完美无缺的，但是起码家人之间可以相对平等的交流沟通，小孩子也可以对一些事提意见，也可以参与到家庭的事务中去，同时我也是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够和人进行比较平等的沟通，不用顾忌对方的脸色或者发现对方其实对自己说的话根本不在意，只是单纯在用自己的想法倾听。”

“现在我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开始知道我想要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没有力量去做出改变，而我爸他拥有力量，却没有去做出改变的想法，我不得不思考，我该怎么办？”

成别示意韩城自己把话说完了，韩城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刚刚说谈恋爱是你第一次和人平等沟通，但是除了和你父母，你应该也有一些朋友吧，为什么那是你第一次和人平等沟通？”

“呃，深度沟通是项能力吧，这项能力原来没人教我，是我和恋人谈恋爱之后对方交给我的，然后我反过来意识到原来我以前和人交流就像我妈或者我爸一样，而我愿意改的原因是因为我确实在这样的改变中收益了，我感觉很舒服也很轻松，以前我和朋友相处总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和暂时听听对方说什么，然后等着用对方说的话当作武器去说服、反驳对方，那其实挺让人紧张的，交流效果也很差。”

“你能够把你原来的情况放到具体一点的场景中来说吗？”

“嗯......比如我和朋友聚在一起说说某些讨厌的人的坏话，吐吐槽，比如有时候同学谈恋爱了我在旁边出主意，然后想办法让对方觉得我说的是对的然后去实施，事都不大啦，如果当作消遣也不是问题，但是如果平时所谓的交流都是这样很浅或者很带有自己偏见的话，那么我会觉得这其实不能满足我沟通的需求，就像平时只吃零食不吃主食一样，很快就会饿，而且越吃越饿，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挺孤独的。”

韩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刚刚一开始提到自己想要处理的不是和父亲的相处问题，而最后的落脚点却似乎又变成了和父亲的相处问题，这里你能说说是为什么吗，会不会有点矛盾？”

成别摇摇头：“不矛盾，我不觉得怎么和我爸相处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做出改变。”

“你不接受目前情况的原因是？”

“咨询师你想想看，如果我妈没有去世会发生什么？小时候我爸力量强，他压制我，我妈一切为了家庭，和我爸联合，从中调停，长大了我的力量强了，我压制我爸，我妈继续一切为了家庭，和我联手，从中调停，这已经很糟糕了，而现在我妈去世了，我和我爸就单纯地处于要么他压制我，要么我压制他的状态中。当然了，可能等我长大了，经济独立了，我爸会因为我的力量强大而慢慢变得慈眉善目，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像是个带点严厉的好父亲，但我不接受这种妥协！如果他不能在自己占据上风时低头平视我，那么我又凭什么相信他在被压制时露出的慈祥发自真心？”随着成别的讲述，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我爸他的现在和可以预见的未来都在向我证明——我没有‘家’，这种关系可以出现在兽群里，可以出现在封建时代的贵族家庭中，但我不接受它出现在我的家庭关系中，我不接受这种以权力和暴力为主体，而不是以感情和理解为主体的家庭关系。”

成别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很悲哀的语气说到：“或者简单点说，我不能接受我将用我过去的十七年，再加上未来的不知道多少年，来证明我被生下来就将成为一个无家之人，我更不想我的妹妹步上这样一条荒谬无稽的道路。”

成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我妈去世前和我们说，‘好好守住这个家，别让它散了’，可，到底什么是家呢？”

韩城默然无言。

“你有试着和你父亲聊聊从这方面的事吗？”

成别说：“且不说我爸会不会听我说话，问题是如果我要和他说这么多自己的感悟，恐怕也不得不说出我的这些想法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发生这样的变化，还有我是从谁哪里学到的这些所谓的深层沟通能力。”

“所以你不想你父亲知道你谈恋爱的事？”

成别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调整了坐姿并深吸一口气，正面直视着韩城说：“我喜欢男生。”他咬着牙，似乎韩城假如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他就会一拳打在韩城脸上，韩城淡然地瞥了他一眼，回道：“哦，这个样子。”

似乎是韩城的反应有点出乎成别意料，成别再次不安地抓了抓脖子，然后突然松松垮垮地倚靠在了椅背上：“除了我男朋友，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能和你说这事，但我不是很信我爸能接受。”

“如果单就这几个事我也不会着急说一定带我爸和小妹来做心理咨询，但是我不想小妹重蹈覆辙，她再长大点就开始记事了，我现在和我爸吵架都尽量避着她，但也时常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我现在高三，实在是挤不出精力一边调整和我爸的关系一边搞学习了。”说到这里，成别很疲惫地叹了口气，“我现在睡眠时间都严重不足，你看我这黑眼圈，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就扛不住了。”

成别转头，发现韩城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你有在听我说什么吗？”

韩城：“嗯......有在听，你刚刚的话让我突然有点想法，或许等下我们可以试着观察一下你妹妹的情况......这个等下再说，今天我们的咨询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做个小结就结束，你看可以吗？”

成别没有意见，很快咨询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