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 (十六)
张长公 很多唐朝的诗都写张长公,比如陈子昂的诗句说“世道不相容,嗟嗟张长公。”大家说的这位张长公,是张释的儿子。张释的儿子名挚,字长公,他选择隐居不为官,可见在当时是受人尊敬的一个人。 根据《南史》,还有一位叫张长公的人,简文帝开文德省准备收纳学士,吴郡张长公与庾肩吾被选中。陈宣也说“以前吴国有位张长公沉迷于酒,六十岁时,他自己说我的酒量大胜年轻人。”据此有两位张长公。 被称长公的人,犹如人家说长卿、长君。以前汉朝人称呼他人一般用君、卿、公、翁、子、伯、叔、孟、仲、季、长、次、幼、少、稚这十五个字。称兄弟的,大多加上孟、仲、季、长、次、幼等字来分别大小次第。比如张释的字是季,他哥哥的字是仲,推理可知他们的大哥字孟或者伯。 郑弘字稚卿,他的哥哥郑昌字次卿,想必他们有大哥字长卿。 杜延年字幼公,考究《世系表》,杜延年有二位哥哥分别为延寿、延考,但没写他们的字,按幼公的字类推,他的哥哥的字估计是长公、次公,我的这个理由说得通。张长公这个名字,是从陶渊明开始的。 髯奴事 黄鲁直的《次炳之五版纸诗韵》说“王侯须若绿坡竹”,里面自己注解说“是根据王褒《髯奴词》里的这句‘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按照《古文苑》的记载,《髯奴词》的作者是黄香,不是王褒,王褒所作的是《僮约》。 《诗话》说:潘十说,炳之获得黄鲁直所作的诗,大以为憾。 炳之,我的曾大父,上字讳伯,下字讳虎,任官职到户部郎,我家中有他的画像,人肥胖脸有大胡子,家中还藏着黄鲁直手写的这首诗。 炳之作有三十卷的《过庭集》在市面流传,以前还作了《坡仙简牍》,被王会之与老秦拿走了,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诗句纪时 张华的《劳还师歌》说“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 刘禹锡的联句说“昔看黄菊与君别,今见玄蝉我却回。” 权德舆的诗说“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花;今日成阴复成子,可怜春尽未归家。” 这些诗句都有时间,这样作诗的方式,是学《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方干的诗句说“去时初种庭前树,树已胜巢人未归。” 度曲二音 《汉元帝赞》说“自度曲,被歌声。”应劭注解说“自隐度作新曲。”薛瓒注解说“歌唱完后,接着继续。”薛瓒引用张平子《西京赋》里的“度曲未终”这句话作为证据。颜师古说“应该说是也,太各切。” 我个人读《西京赋》,再以元帝所作的自度曲为证,薛瓒的说法有问题,他没有深考。二者各有意义,岂一律哉!元帝所作的度曲是隐度的度,音铎,正如应劭所注解的意思,颜师古是说明读音。《西京赋》的是度次的度,音杜,这不可能是《汉元帝赞》的意思。注解只见到《汉元帝赞》有此二字,所以拿来作为引证,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不同。《古文苑》有记载宋玉的《笛赋》,说“度曲羊肠”,这句却可以用来作为证据,而且《笛赋》又在《汉元帝赞》之前,注解的人估计不知道。这几天读《艺苑雌黄》里面有分辨“度”字二音,说法和我颇为意合,要是不类推到宋玉的话,说明没去考究。 唯室青词 唯室先生作《追荐弟青词》,说“气分父母,孰如兄弟之亲;痛切肺肝,无甚死生之隔。”人们以为这四句切当于理。我个人读白乐天的《祭弟文》,里面有句说“亲莫爱于弟兄,别莫痛于死生。”那么唯室的这句话,是沿用白乐天诗句的意思。 宣帝待霍氏 陈右史君举说宣帝流落民间时便了知霍光此人骄恣,后来宣帝登基也未让霍光离开,而是明面上叫霍光掌重权,自己却在暗中等待时机,不以礼约束霍光而是让他欲望越来越大,来获取他的罪证,这和郑庄公把京给段的方法一样。 我个人以为不是这样,霍光也没辜负宣帝,有必要这样吗?宣帝这人心重旧恩,不至于这么无情。按我所了解的,宣帝平日对待霍光,无所不用其诚,霍光死后,还亲自去送终,并且善待霍光的后人,可说莫不备至,从这些行为可见宣帝是真心对待霍光的。 霍显等人见自己的权力被架空,说了怨恼忿恨的话,逾越常礼,恣行无忌。不臣之状比霍光还过分,这些宣帝也都知道,有些大臣建议宣帝治霍显,宣帝都不理睬,只是将霍显的权力进一步削弱。而且杨、韩、赵、盖四君子稍微有些过失,宣帝便会指责他们,从来都不体恤,如今霍氏为害作恶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宣帝岂能不治呢?宣帝对霍显隐忍不发,是感念大将军霍光旧恩,来看他的诏书,诏书说“乃者云等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诛,冀其自新,今禹等。”等等,而这句“朕甚悼之”,可以说明宣帝的本心,意思是说你霍显要是懂得悔改,我能保证你们的富贵;奈何你悖逆叛乱的行为,日益彰露,根本无法再替你掩匿,如果不明正典刑,天下人会把我这个皇帝当什么了?霍显的行为,已经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了!从中可见宣帝杀霍氏,是出于不得已,怎么能说是设置陷阱让霍氏掉入呢?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 佛入中国 傅奕、韩退之都说,佛法是从后汉明帝时期开始传入中国的,这已经成为定论了。 我个人以为佛法很早之前就传入中国了,读《魏略 西戎传》说,在汉哀元寿元年,博士景虑得到大月氏王大使伊存口传的浮屠经。再读《列仙传 序》里面说“成为仙人的共一百四十六人,其中七十四人佛经已经记载了。”从中可以了解在汉成哀年间已经有佛经在流传了。读《汉武故事》里面说,昆邪王杀了休屠王,休屠王的人都向昆邪王投降,昆邪王获得金人神像,皇上将金人神像放置在甘泉宫。这些金人神像高一丈多,祭祀他们不需要牛羊,烧香礼拜就可以了,皇上便依照他们国家的习俗祭祀。又元狩三年,凿到昆明池底时,得到黑灰,武帝向东方朔询问黑灰,东方朔说“可以去问西域来的道人。”又从中知道汉武帝时期佛法已经传入中国了。 现在的人只知道佛法是明帝时期传到中国,不知道最早传入中国是在汉武帝时期。薛正己说仲尼一老师是老聃,另一老师是竺乾,如果这说法确实的话,那佛法传入中国的时间早于汉武帝时期。 周侍郎词意 《苕溪渔隐》认为周侍郎的词句“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檐花这两个字,是引用杜少陵的“灯前细雨檐花落”,但意境和出处不一样。 赵次公注解杜少陵诗时,说是引用刘邈的“檐花初照月”句子。 我个人以为这两种说法没作细致的考究,少陵用到“檐花落”,也是有出处。丘迟的诗句说“共取落檐花”,何逊的诗句说“燕子戏还飞,檐花落枕前。”少陵是引用他们的。赵次公只见到刘邈的诗句有“檐花”,便草草用来说明杜诗引用;《苕溪渔隐》一见到杜少陵诗中有这两个字,便说周侍郎引用杜诗,他不知道刘邈更早用“檐花”,也不知道刘邈之前,已经有“檐花落”这三个字了。李白有诗句“檐花落酒中”,李暇也有诗句“檐花照月莺对栖”,不止老杜写过。 详细品味周侍郎的“檐花”,按照道理来说也对,《苕溪渔隐》认为和少陵的意境不合,是太拘泥于所见吗?一般作词的人,他们用事圆转,不会局限于所引用出处的意境,词人的纽合之工,完全是出于一时自然之趣。 比如周侍郎这句“午妆粉指印窗眼,曲理长眉翠浅。问知社日停针线,探新燕。宝钗落枕春梦还,帘影参差满院。”如果说他不工于作词,那谁才工于?有人说窗眼指的是眉间,那么就是粉指印眉心,这说法有点问题,也没什么根据,但如果理解为窗牖之眼,不是更意境深远。因为妇人化完妆后,会将余下的粉用自己的指头涂印在窗牖之眼,周侍郎描述出妇人的闲雅之态。 我曾经到一庵舍,看见窗壁间有无数的粉指印,诘问里面的人是怎么回事,庵舍里面的人说“这是有一些人携带他们姬妾来庵舍所留下的”,我因此重新思考周侍郎的词意,可能就是在描述妇人妆后的习惯动作。“社日停针线”是引用张文昌的句子。 生子锡赉 《世说》记载,晋元帝生了儿子,所有大臣都获得赏赐。殷羡致谢词说“皇子诞辰,普天同庆啊,臣也没什么功劳,有点不好意思获得颁赉。”皇帝笑着说“这件事怎可有你的功劳?” 之后到南唐时期,皇宫赏赐洗儿果,有一位近臣上谢表说“深感惭愧自己也没有任何功劳,有点不好意思获得这样的恩宠。”这是所说的意思和《世说》是一样,李后主也说“这件事怎可有你的功劳?”因而苏东坡的《洗儿词》说“深愧无功,此事如何著得侬?”用的是南唐史中所说的话。 我个人又读《北史》,有一事和这事相类似。说秦孝王的妃子生了男孩,隋文帝很开心,于是颁布赏赐群官的公告。李文博说“王妃生男孩,关群臣什么事,真是妄受赏赐。”这件事也雷同,差在话语上。 晋帖 十卷本《阁下法帖》,是淳化中所收集,其中里面有很多属于吊丧问疾。国子祭酒李涪编辑《刊误》说“短启出于晋、宋兵革之际,时国禁书疏,非吊丧问疾,不得辄行尺牍,故义之书首云‘死罪’,是违令也。” 我个人读书牍首的“死罪”,其实自汉、魏以来都这么写,不只晋朝王羲之这么写,我觉得不是违禁令。孔融、繁钦、陈琳等人的书笺,都会先说“死罪”,然后怎么怎么。晋、宋以来,比如阮嗣宗、谢玄晖、任彦升这些人也是如此作文。 我读《墨客挥犀》,书中认为《法帖》收集很多吊丧问疾的文章,是因为唐朝皇帝很喜欢晋朝人的墨迹,除了吊丧问疾的文章,其他的都收藏到内府,后归昭陵,无有留存。这些吊丧问疾的文章,因为不祥才得以流传民间。《阁下法帖》和《墨客挥犀》说法不同。 汉碑引经语 汉朝人的学问都有专门的传承,大家各自读自己老师所教导的经书,所以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但当时有假借用字,所以才有今天所看到不同用字的文章。我读汉朝碑文中所引用的经书语疏大约如此。 《灵台碑》说“德被四表”,《张公碑》说“元亨利正”,《蒋君碑》说“遵五屏四”,《刘修碑》说“动乎俭,中鬼神,富谦乡党,逊逊如也”,《祝睦碑》说“乡党逡逡,朝廷便便”,《孔彪碑》说“无偏无党,遵王之素”,《费氏碑》说“导齐以礼,有耻且格”,《王君庙碑》说“庶绩咸喜”,《张表碑》说“畔桓利贞”,《范式碑》说“徽柔懿恭,明允笃恕”,《薛君碑》说“永矢不值”,《严发碑》说“镌坚仰高”,这类的太多了。 《费凤碑》说“泥而不滓”,洪氏认为是“涅而不淄”,不是什么假借而是流传时传差了。我个人读《史记 屈原传》里面说“嚼然泥而不滓”,刘勰的《辨骚》说“嚼然涅而不缁”,知道《费凤碑》这说法也有。没见洪氏引用,难道没去作考究吗?东汉时期的《熊君碑》、《隗嚣传》也有说“泥而不滓”这样的话,不单《费凤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