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私人恩怨
货梯停稳，传动结构传来锁定的响声，别林斯基带着呼吸面罩步入仓库，拧亮一根化学照明棒，穿过繁忙的集散区，沿着向前延伸的橙色路径直奔安置区。
他很快找到了那根被停机的锚点，并开始等待废弃人形门聚拢过来。
别林斯基开始思考，比如自己在随后的接头中应该摆出怎样的面孔来面对松采沃帮，比如为废弃人形提供能源的举措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优化的地方，比如该不该和先前被自己拿来撒气的那名瘦小人形好好“道个歉”。
许久之后，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原地发呆了一刻钟，却没有等来半个人形。
“怎么回事儿……”别林斯基嘟哝一声，将手中的照明棒举高，以照亮更大的区域。
他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形的身影，只有相邻的几根锚点出现在了视野内部。
他盯着相邻的锚点沉吟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向那边走去。待到离得足够近时，别林斯基发现那根锚点也十分安静，没有任何运转的迹象。
……
别林斯基头皮一炸，背后沁出大片的冷汗，他拔腿飞奔起来冲向下一根锚点，确认其同样被关停，紧接着冲向第三根，第四根……他又冲进安置区内部，兜了一个大圈，脑袋和眼球左右转动，四下搜索，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最后，他站在安置区的正中央，双手支撑着膝盖，俯下身粗重地呼吸着。
所有锚点都被关闭了，所有的废弃人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发现了？”别林斯基再次自言自语道，“被发现了！”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立刻直起身就要逃离这里。
“别动！”一声低吼从黑暗中传来，就像一道魔咒，瞬间冻结了别林斯基所有的动作。
别林斯基大气也不敢出，收起自己刚刚摆开的起跑姿势，举起双手立正站好，转动僵硬的脖颈循着声音望过去。
他发现，传来低吼的方向是裂口所在的仓库的另一端。
急促的脚步声正从那边传来，很快，几个带着夜视仪，全副武装的松采沃帮分子走进了别林斯基高举双手时丢在一边的照明棒的光照范围内，他们手中端着的自动步枪仍然瞄准别林斯基，没有移开的意思。
小队为首的那个人来到别林斯基身旁，飞快地解除了他身上携带的手枪和匕首，绕着他打量了一圈，突然开口戏谑地：“你的那些负责搬东西的情趣娃娃呢？”
“和你无关。”别林斯基梗着脖子强道，“你们不应该来这里，交易的地点不是在缺口那边吗？”
“温室被烧了，以后不会有交易了。”小队队长淡淡道。
别林斯基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液：“那……你们请回吧。”
松采沃帮的小队成员发出一阵讪笑。
“我们在拿到货之前不会回去。”小队队长盯着别林斯基，摇头道。
别林斯基颤抖着问道：“不是说，不是说没有交易吗？”
“不要装糊涂。”队长一下子将自己的脸凑到了别林斯基的面前，“我说，把你准备的货交出来，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说着，别林斯基感到某件冰冷的金属质地的东西慢慢地贴上了自己的下巴。
“你正在拿枪，指着，指着一名PMC的正式雇员，你你你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别林斯基声音都走调了，接连后退几步，但队长立刻跟着他前进几步，已经打开保险扳起击锤的手枪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他的下巴。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我正在拿枪，指着一名PMC的正式雇员。”他语气平和地回答道，随后咧开嘴，发出桀桀的阴沉笑声，“你带路，我们受累，自己去取。”
“好……好……我明白了，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我会带你们去拿这次的物资，还有上次的物资！”别林斯基点头如捣蒜，行着法国军礼一步一顿地转过身去，面朝集散区和货梯的方向，“我们这就走吗？”
“我们这就走。”队长低声道，他的枪仍然瞄准着别林斯基的头部。
别林斯基缓慢地、僵硬地迈出了第一步。他这一步迈得极大，一脚踩在了刚刚丢在一边的照明棒的尾端。
噗——
本在平稳燃烧发光的照明棒传出阵泄气的动静，它泄出的是大量还没使用的燃料，而这些燃料同时被引燃，放出和闪光弹一般耀眼的强光，松采沃帮小队的几人猝不及防，眼前立刻只剩下了一片令神经刺痛的白色。
强光一闪即逝，一股脑用尽了所有燃料的照明棒迅速暗淡，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刚刚步入照明棒工作范围的松采沃帮小队已经掀起了携带的夜视仪，但在被强光闪地头昏眼花之际仍然十分迅速地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纷纷一边退却，一边将设备重新开启。
在这几秒的混乱过后，重新恢复感观的几人立刻举枪瞄向别林斯基的大致方位。他们发现那个暗算了自己的家伙居然没有跑，而是将小队队长用关节技锁住，刚才指着他脑袋手枪，现在死死抵在队长的太阳穴上。
“退后！给我退后！把枪丢掉！”别林斯基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摘掉队长的夜视仪，戴在自己的头上，因为用力过猛，让扣在脸上的面罩都有些错位。
松采沃帮小队的几人彼此交换一番眼神，只是缓慢地开始后退，却没有放开手中武器的意思，继续瞄准着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甩起臂膀，用手枪的棱角用力砸在仍不停挣扎想要脱困的队长头顶，押着他向小队逼去。
“滚回去！滚回你们的地盘！”别林斯基继续吼道。
队长被锁着喉咙，呼吸不畅，但仍费劲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挑衅：“我知道来这里的路，我们早晚会回来。我们侦察过，你们根本没在这里设防，在这儿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别林斯基又大力在队长的头上敲了一记，张开嘴，想要用更高的音量盖过对方的发言，却在这时听到不远不近的某处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那可不行。”
来自第三方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陷入了停滞。
“地下工作做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地鸡毛，你们也真是可怜啊。”那个声音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来自固定的方位，而是绕着僵持的双方不停移动。这明显是发言者将扩音器装在某种飞行器上，再在目标四周来回盘旋才呈现出的效果，松采沃帮小队的几人管不了这么多，举起各自的武器朝着空中胡乱开火。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响起了掷弹筒抛射投掷物的闷响，一颗椭圆形的球体落入了几人的脚下。
他们感到一阵并非爆炸也不算强烈的冲击波，对此反应剧烈的是他们佩戴的各种电子仪器，纷纷化作被点燃的炮仗，火花溅射噼啪作响，有一人的夜视仪甚至直接燃了起来。
就在他们吱哇乱叫着陷入混乱时，数道粗壮的光柱在远处猝然开启，像为舞台上的主演打光一样纷纷指向了僵持的别林斯基和松采沃帮。在完成布景后，光源飞速接近，别林斯基认出那是五六台挂载着探照灯的妖精。
大量身着格里芬制式甲胄的战术人形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重重包围在其中，随后，包围圈张开一道口子，谭瀚林背着手步入圈内，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先后扫过松采沃帮的几人：“钻石城里的帮派分子，荷枪实弹，出现在了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还有这位。”谭瀚林又望向别林斯基，“这位更是重量级。你想不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林斯基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他将松采沃帮小队队长挡在自己和谭瀚林之间，尖叫道：“你不要过来！”
“他对我可不算什么人质。你还是放了他吧。”谭瀚林失笑道。
“你不要过来！”别林斯基仍然神经质地叫嚷着。
谭瀚林叹了口气，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一枪打爆了队长的脑袋。
红白之物从队长后脑子弹穿出时造成的大洞横飞而出，糊了别林斯基一脸。这回他彻底被吓傻了，呆呆地松开队长的尸体任其倒下。
“那什么。”谭瀚林来到了别林斯基面前，扬手打掉了别林斯基手中的枪，毫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污，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希望你能理解，今天、现在发生的这件事不是公事，就是私人恩怨。”
“啊……啊？”别林斯基只是从喉咙里漏出了两个意义不明的拟声词。
谭瀚林松开了对方的肩膀，向后一步步退去。
他要做什么？别林斯基死死盯着逐渐远离自己的谭瀚林，思维一片混沌，想要采取什么措施，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突然，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推背感。
一条漆黑的机械臂从别林斯基的身后显现，攥紧的拳头重重捣在了他的后背，让他向前平移了1米后脸先着地，又这样在地上磨出去2米多。
别林斯基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整个身体都因此扭曲了起来。
79式摩挲着刚刚挥出的拳头，挂在胸口的那枚核心正发出蓝色的微光，一步步来到瘫在地上抽搐不止的别林斯基，拎着他的防弹背心将他重新提了起来。
“指挥官，明明是你关闭了自适应，让查特先生受了那样严重的伤，为什么最后承受惩罚的却是我？”79式的脸上没有它一贯的冷静和淡然，有的是毫不掩饰的悲伤和委屈，它开始剧烈地摇晃……振动起手中的男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别林斯基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出现问题的机器那样异响起来，而发生异响的是他的两扇肋骨，被高频次的撞击拍成了小截，又被一波接着一波地振进了他的肺叶。这让他的惨叫戛然而止——现在，发出巨大的声音非但不能消解痛苦，反而会使肺部传来几乎能够对灵魂造成伤害的剧痛。
强烈的生物电信号终于触发了背心的应急医疗处理功能，但它并不能对已经造成的伤害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贡献，只是为自己的穿戴者注射了一剂三素芬太尼。
原本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的别林斯基的头脑登时重归清明，正好看到79式(？)抬脚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圆，腰部发力，将他抡出另一个半圆，积累足够的动能后松开了双手。
别林斯基并没有被扔出多远，79式(？)为他规划的落点仅仅在3米外，他的屁股重重顿在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上，尾椎骨连着胯骨同时粉碎，碎片刺破了用以给排水的某套器官。
战术背心用于在坠落时缓冲伤害的气囊在传感器检测到79式(？)的投掷时，便迅速充气，可惜终究还是没赶在别林斯基着地之前提供保护，而是在他硬着陆之后才完成了膨胀，骤然变大的体积将他重新弹起，借着尚未用尽的动能像一颗大号的皮球那样翻滚、跳跃着飞出了打光的区域。
“如果失去规则的束缚，被塞在心智中的灵魂就是这样的狂暴。”谭瀚林目送别林斯基的退场，随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评论道。
他没有管在原地陷入呆滞的79式，转而面向那群目睹了以上种种的松采沃帮人员。
察觉到格里芬指挥官的目光，已经在人形的监督下解除了所有武装，双手抱头跪成一排的那些人纷纷收起各自窥探的眼神，其中一个胆大的开口道：“先生，我们只是想得到一些，一些能够帮助城里人活命的物资……那些东西……药品，一次性的医疗器械，面具的滤芯，还有一些营养品，城里不产，只能靠和你们换。我们很需要那些东西，拜托了……”
“我知道了。”谭瀚林淡淡道。
“真的？”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抬起头，惊喜地望着他。
“真的。”谭瀚林轻轻点头，随即向着瞄准这些帮派分子的人形高声道：“自由开火。”
行刑的枪声连成一片，谭瀚林转过身，不再多看那些闪烁的口焰和横飞的血肉，走向79式(？)。
看到指挥官向自己走来，79(？)随即露出笑颜：“谢谢您，谭指挥官，让我有做这种事的机会。”
谭瀚林摇了摇头：“我们都在做坏事。”
“我知道。”79式(？)上前几步，用力地抱住了谭瀚林，将脸庞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所以我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没有什么应有的代价，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个悲剧。”谭瀚林道。
拢着他后背的双手逐渐攥紧，79式(？)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呜咽起来：“我知道，所以我……我不想死……明明做好了觉悟……还是……”
谭瀚林无言，只是伸手揽住了79式(？)的头，温柔地拍打着。
突然，人形猛地推开了谭瀚林，盯着他的眼睛：“动手吧指挥官，我现在感觉不到监察程序，感觉不到三定律，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我反悔之前结束这一切吧！不然，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动手吧！”
谭瀚林短暂地合上双眼，伸手从战术背心的一格口袋内掏出了自己的指挥终端，将指头搭在一处虚拟按键上，轻轻一点。
呲——
79式胸口的核心喷出一捧电火花，光芒由蓝转红，随后逐渐黯淡，它表面那层被谭瀚林装上去的外壳像老化的塑料一样卷曲起来，一片片脱落。79式的身体短暂地陷入僵硬，双眼失去焦距，随后很快恢复如常，它皱起眉头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望向谭瀚林：“长官？”
谭瀚林开口道：“结束了。”
“是吗。”79式茫然地低下头，双手捧起胸口那枚已经失去了原本光泽的核心，看着它，久久不语。
“你可以留着它。”谭瀚林道。
“你答应过我，想办法救它的。”79式将核心紧紧攥在手心。
“但它在事前告诉我说，如此便好。”谭瀚林长出一口气，“不过还是对不起，我食言了，让你失望了。”
“不用道歉。”79式再次来到了谭瀚林面前，再次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指挥官，“谢谢你，长官。已经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