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何在?评HBO《切尔诺贝利》
引言
HBO和Sky合拍的《切尔诺贝利》已上映两年。它在国内反响热烈,评价极高,争论亦两极分化。现基于电视剧、沙希利·浦洛基的著作《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和网友评论,尝试给出评价。《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和《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是有关此事件最具影响力的著作,前者提供了大量当事人的回忆,后者学术地,相对全面地展现了切尔诺贝利事件的来龙去脉。据称HBO参考了前者,但浦洛基的著作亦包含《切》涉及的所有事件。精力有限,《切》制作精良我也赞同,《切》的艺术成就不多加评论。
一
切尔诺贝利事件是一个具有全球影响的苏联事件。苏联是一个矛盾的存在,虽有众多错误甚至恶行:集中僵化、冒进低效、改革混乱、官僚主义、沙文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但它还是个社会主义国家,还有人在为宪法所指明的奋斗和远谋。
评论文章称《切》搞历史虚无的不在少数。批《切》说苏联领导人因家丑外扬才决定疏散,批《切》的工人形象鲁莽,批直升机坠毁时间不对等等,亦各有道理,但也片面分立,未抓住关键。
疏散的原因确为《切》的败笔,用福岛废水都洗不清。普里皮亚季的撤离是27日下午两点正式开始的。瑞典28日才发现切尔诺贝利出事,此时普里皮亚季早就人去楼空,只有部分工人士兵维持运转,《切》中居然是高层先看瞒不住了才下决定。撤离、发放碘片等保护民众的计划确实受过部分人阻挠,但也有许多高官支持。
那么到底如何评判苏联政府的撤离呢?人民的生命安全是根本标准,唯一标准。苏联当时已有一套核事故应对规范。消防员按规定通知基辅,紧接着大量外地消防车都驶向了切尔诺贝利;电站站长布哈留诺夫就是依照规定发出了最高级别的“综合事故”信号,召集各界领导到地下室的。但地下室里,撤离这个已经由规章制度定型的技术问题第一次受官僚干扰,救援的链条就此打乱,克里姆林宫也没能收到应有的消息。虚构人物霍缪克见到的白俄共副书记反对发放碘片。但《切》没说在同是加盟共和国的乌克兰,爆炸发生后的三小时内,总理就着手疏散,派出1100辆巴士以备撤离。
话又说回来,苏联在西方了解之前撤离普里皮亚季,也绝不表明及时。苏联高层视事故为国家秘密,不对外国作出说明,也不在国内通告。更甚,普里皮亚季和切尔诺贝利的民众都得不到官方消息。现实中克格勃切断了城里的电话线,防止信息流动;新任能源部长反对乌克兰总理的撤离准备。电站事故私下在城中流传。26日至27日夜间,疏散普里皮亚季的决定已正式做出,巴士早在城外等候,但实行却拖到了下午两点。普里皮亚季城以外的人们未及时疏散——半径30公里的禁区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最严重的是,时间就是生命,可光普里皮亚季的居民就白白耽误了至少36小时,还是周六周天——室外活动和婚礼等活动频繁的时候。《切》未拍,放射尘飘到了基辅,上级还执意举办五一游行。现实中,游行进行一半时被迫暂停。《切》也未拍,在现实留影中的红色的海洋,人们衣着光鲜,笑容灿烂。
我没有找到历史影像中工人脱衣干活的场景。拍摄该桥段的动机解释有五:一是想体现现场管理无序,但拍得混乱,意义不明。二是表示工人不重防护。三是表现逼人太甚,工人和知识分子、士兵的对立。四是给之前的剧情交代,指出不尊重工人意愿的恶果。五最有意义,突出士兵脱离工人,之前工人忍热干活士兵在一旁无所事事,工人脱衣士兵只能场外求援。二战末期到1986年,美苏等国的核试验、研究和三防演习数不胜数。可应对切尔诺贝利事件时,苏联人依旧重视不足。不戴口罩的问题频出,还有人看别人不戴,自己难为情也不戴。有工人在坑道饮水,几天后就去世。这些实例都能替代无法证实的脱衣桥段,《切》非要出力不讨好。结合工人在图拉就为去切尔诺贝利沉默,列加索夫也曾默示工人危险,口罩“无用”,如果该情节是表达工人鲁莽没文化,既使内涵失色,也与剧情矛盾。
再者,那些白衣本就几乎无防护作用,袖口领口不作处理,有用的是防止放射尘进入呼吸道和消化道的口罩,列加索夫见到的脱衣工人都没戴口罩。再考虑高温削弱人体抗辐射能力并延长工期,真有脱衣服也无可厚非。这或许听上去是歪门邪道,但当时有好多这样的“歪门邪道”,比如喝伏特加抗辐射和吸烟抗辐射。后者有一个理论支持:吞云时过滤嘴能减少吸入的放射尘,吐雾时油烟能把体内放射尘吸附并带出来。
直升机坠毁时间亦为本剧败笔,哪怕有艺术加工之由。《切》中其他所有事件的时间卡得相当严谨,与能查到的资料几乎别无二致。把坠毁一事提前,自乱阵脚,属实绷不住了。
还有人以“只责苏联,不问西方”批《切》,指出《切》不提美国三里岛核事故,不提是西方国家为防本国核工业遭殃而帮助苏联掩盖核危害真相。前者为真,列加索夫在和谢尔比纳乘机时提到过三里岛事故,但《切》没有。后者不尽然。《切》中1987年3月,官员告诉列加索夫表彰消息时提到:“西方现在很满意,切尔诺贝利事件只是操作失误造成的。”然而苏联政府、列加索夫和观众都知道事故原因并非如此——这个台词设计直指西方。所以《切》哪怕由于种种原因没大声问西方之罪,还是负了责任。
二
如何评价《切》所说的谎言呢?《切》的名言“如果我们听多了谎言,就辨不出事实”指的是什么呢?它能指一系列阻碍救援的谎话,还指苏联等国继续装作核电安全,事故只是操作失误,在此不加赘述。把事故原因跟苏联体制相连不是故作假大空或定体问。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原因不单纯是管理员失智,不是技术故障,不是不可抗力,不是概率问题,根本原因就是苏联体制问题。有了这个问题,剩下的只是何时发生和谁要倒霉。“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发生后处理谁,何时处理。
戈尔巴乔夫从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手接过改革苏联的任务。人们虽然意识到苏联经济和体制问题重重,但想到的改革办法却与积弊一脉相承。虽然苏联GDP增速不容乐观,戈尔巴乔夫还是指望“多快好省”。要推进经济建设,能源必不可少。三体话说得好,“在地上贴就行了,不要发到天上去。狗屁不通。”结果戈尔巴乔夫不仅寄希望于核电,还和前辈一样把“多快好省”用到核电上。
他们对核设施负责人快马加鞭。虽然是自然规律、技术和设备决定了核电,赏罚收放人事仿佛就能解决问题。《切》只表现了迪亚特洛夫的升官欲和暴躁性格,过于局限于个人,未系统解释为何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人员管理中官僚主义严重,信息沟通不畅,外行指挥内行,外部指挥内部,拍马屁和激进冒险行为频出。上级向核电站管理人员施压,核电站管理人员向技术人员施压。上级唯心地给电站等生产单位划定指标,多建早建多产早产则赏,少建晚建少产晚产则罚。部下肆意调整标准扩大产量讨好。前文提到反对撤离的新任能源部长,他大大压缩、拖欠了反应堆的检修时间以求多产。终于检修被拖到了四号反应堆爆炸那天。正如《切》庭审所述,反应堆连安全测试都未做就投入运营。正是后来追加的安全测试,以引发世界最大核事故的方式,黑色幽默地表明自己的必要。他们宣传自家核电站“好”,绝对安全,“能建在红场上”,但设备成本能省就省,自动忽略了安全。为了节省资金,苏联主推石墨反应堆而非世界流行的,安全的压水堆。切尔诺贝利不幸赶上了这个浪潮。石墨堆核心的安全未经证实,外围的设施更漏洞百出。它加工技术更低,连安全壳都省去了——这就是为何切尔诺贝利电站看上去比其他各国的少了一块。安全壳是阻止放射尘外泄的最后屏障,没了安全壳的四号堆浓烟冲天。不需浓缩铀,发电效率高的代价是不稳定的反应堆;在控制棒上“节俭”,把熄火钥匙变成了引爆器。
核电站好到“跟茶水炉一样安全”,那就能直接建在人口密集,土地肥沃,河流密布的乌克兰。就无须为它安排抢险人员,甚至足够的辐射计。当地消防员虽属“第二特种军事消防队”,却不知如何判断核事故,没有防辐射装备,对核事故毫无戒备,以致见到炸出的堆芯就用手拿。夜间值班医生无辐射病经验,医院连碘片都储备不足。甚至无须安排专业人员管理——站长布留哈诺夫和总工程师福明都来自火电行业,只有迪亚特洛夫是核电专家,后者把反应堆引爆。
就这样,包括戈尔巴乔夫在内的苏联各届领导睁眼说瞎话,甚至信了电站如此“好”的邪,最终只能将错就错。核技术是精密高深的,但苏联对核技术的态度和运用却粗糙而奔放,事后仍不悔改。这是《切》“如果我们听多了谎言,就辨不出事实”直指的苏联问题。
三
如果把一个国家分成“国”和“民”,《切》中操纵国家机器的的苏联统治阶层如何呢?电站爆炸后,布留哈诺夫在地下掩体会见各高官,试图统一口径:问题不大。结果众人争论不休。一位老党员独立于众官员外,见此场景神情失落凝重。他用象征威严也写明迟暮的拐杖让众人安静:“我好奇你们有多少人知道这力叫什么名字”“我们都知道叫切尔诺贝利,但它的真名呢?”老人升高声音,众人抓耳挠腮无话可说。布留哈诺夫代答:“弗拉基米尔·列宁核电站。”“他会对你们今晚的表现多骄傲”老人站起来说,他终于微笑了:“这是我们发光的时刻。”《切》的节奏缓慢,如果你调二倍速会看得更清楚,接下来年轻的管理者们(在老人政治的苏联,那帮人真是年轻得不得了),多么热烈地将老党员和义言编入虚无大网,拉入荒诞狂欢。我欣赏这段。一如代表科学界的虚构人物霍缪克女士,老人也是代表从苏联建国走来的理想者的虚构人物。他信念坚定但奄奄一息。他寄希望于的,是懂技术精关系,却连苏维埃国父和思想导师都想不到的新官僚——事实上技术方面也一团糟。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切》毫无价值,颠倒是非。哪怕创作者无意识,《切》还是反映了问题。
军队高层中,防化兵领导皮卡洛夫上将军容严正,部下跟他一样行事利索。直升机飞行员不怕牺牲,业务熟练。现实中被爆炸掀飞的水泥顶落回来,盖住了大部分缺口,但留下了宽5米的漏洞。为保准确,直升机内的士兵曾手持填埋物投掷。《切》保守了,只是让飞机吊着沙土。《切》的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形象一直不佳,干的事情包括伪装成平民监视甚至试探列加索夫,扣留科学家阻碍真相揭露。但《切》没说的是,克格勃在事发前一直监控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多次汇报电站的违规和事故情况。
苏联最高层第一次露面,是在戈尔巴乔夫主持的会议。由于电站没人能提供有效情报而且核电事故频出,列加索夫发言前人们的风轻云淡“情有可原”。戈尔巴乔夫虽然鲁莽,还是听列加索夫的话,派谢尔比纳做实事求是的调查。会议内容没什么可说的,指出苏联机构冗杂无危机感,并给了戈尔巴乔夫不错的形象。桌上摆的蓝瓶矿泉水,是腐败的象征。这点《切》做得不错。苏联腐败包括公权谋私和彻底变质。前者不必多言,至于后者,有种常见的观点是苏联解体后原来的大人物成为寡头。这还是保守了,戈尔巴乔夫时代一些工厂就已经沦为精英的私产,精英彻底变质。不过须提醒的是,列加索夫虽在《切》中是战战兢兢的中年男人,但实际是个大人物,住着跟消防员一家差不多房子的大人物。普里皮亚季的缔造者,核电明星企业的站长布留哈诺夫也住着这样的房子。苏联视普里皮亚季为模范城市,甚至下令禁止在此建造别墅!须知,苏联的特权精英仅占总人口的千分之一;苏联大企业经理报酬仅是一般产业工人的4倍,美国企业总裁的报酬是一般工人的149倍!
四
《切》没有全然略去苏联意识形态符号。全篇定格在新石棺前的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雕塑,白俄罗斯研究所门前是苏联特色马赛克画。早春的莫斯科,街旁坐落红齿轮与黄稻穗,红旗上写着“目标,共产主义”......这些符号在《切》离苏联人民最近时,是电站灭火的消防员头盔的红五星;直接握在手中时,是士兵插于高塔的红旗。说来奇怪,现实中那些头盔是没有红星的,剧组却给它加上了。然而不论怎样,符号和它们所代表的,从未体现于剧中人民的心中,从未由人民发自内心地表达。除了士兵背旗登攀高塔时,塔下士兵们说“为苏联服务”。而前一句话还是长官的“800卢布。”
所有挺身而出的人民都有信念支撑。但是,《切》中人民的信念不是来自苏联社会主义理想,而是古老的文化传承。消防员弥留之际,妻说:“看到红场、克里姆林宫和列宁墓”,消防员却说:“你能看到大教堂吗?”苏联消防战士将死,想到的是代表非苏联的旧俄罗斯和宗教。
煤炭部长去俄罗斯图拉矿区招工,工头直接说:“开枪吧”,“这是图拉。是我们的矿。”这直指苏联中央和地方的矛盾,还把全民所有扭曲成国家侵占集体财富。但矿工仍是大义凛然的,听说要去切尔诺贝利便无言地担上责任上路。他们的决定与苏联无关,对苏联的评价则是讽刺低效无能的笑话。
谢尔比纳见无人去开水泵,便鼓励道:“要你们做,是因为这事必须完成,是因为无法完成”“这正是一直让我们的人民不同于别国人的品质”“千年的牺牲流淌在血管中,每一代人必须清楚自己的苦难。”听罢,三位工人主动站了起来。激励他们的是古老的俄罗斯精神,而非正参与的苏联社会主义。更甚,“千年的牺牲”属于苏俄前的历史,那么他们“一代人”的苦难在苏联。我不否认苏联也有深深的传承,这是应该的,但苏联更有它的时代与使命。苏联人民也是如此。屋顶清理者上场前,塔拉克诺夫将军动员:“我和政委刚刚到屋顶上面一次”“还是我先上去,然后是政委、党员和团员。其他同志在后面跟着,注意安全。假期和黑海疗养院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为了苏维埃祖国!”《切》通过让苏联之前和之后占主导的信念上场,让苏联的信念在对比批判中退场,造就了超历史的人民。但人民是有历史性的,人民应当是苏联人民——《切》处处赞颂人民,处处没有人民。换句话说,历史虚无主义。
红军过草地时,有多少人理解他们为之付出的理想,甚至多少人识字?扣下扳机时,挥动锄头时,转动阀门时,谁能脑中盈满主义?处置世界第一大核灾难时,谁能句句话都是理论和口号?但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共产主义战士。我们今天的历史电视剧向近百年前的革命者挥手致意,替他们解释和诉说胸怀的理想。《切》作为1986年至今最隆重的切尔诺贝利影视作品,“缅怀所有受难和牺牲的人”,却把牺牲者的人生意义肢解得体无完肤,随意取用。到苏联解体,许多人都没能拿到属于自己的奖章,没能得到肯定。现在《切》来了,这不是更添一层普世的,深切的,客观的缅怀,而比自然忘却更甚,是以掩盖和抛弃对牺牲者的否定。
各位,这才是《切》最大的历史虚无主义。
五
借用法学的“疑罪从无”,我不认为剧组刻意在《切》中设置陷阱。《切》有诸多漏洞,很可能与西方固有的思维模式有关。明白人只是个别,整体上他们从未正确认识过他们以外的世界,包括苏联。举个例子,冷战时期西方文艺作品往往把苏联和俄罗斯等同,认为俄罗斯换了行头挑战“自由世界”,本质上是以视而不见自说自话反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这种想法显然被继承到《切》。《切》剧组的另一大错误是,不适当地顾此言他。抓典型是正确的,否则艺术作品的工作量将无限大。但剧组拍切尔诺贝利,制造严谨客观冷静忠于史实的基调,却试图用切尔诺贝利揭露跨越七十多年的苏俄/苏联,更试图用超历史和超视角批判切尔诺贝利和苏俄/苏联。结果《切》成了杂糅,一些该表现的却消失了。所以,《切》绝对称不上客观公正。网友评价《切》亦多偏颇,他们意识到存在虚无和否定,意识到《切》与整个西方影视工业的联系,但或只抓单个扭曲情节,或用福岛事件增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光。最令我反感的是滥用“黑”。不论指出苏联还是西方的负面,不论自己赞成与否,一律划为“黑”。非要理由的话,就是两者都不是好东西。这种思维无益于辨别是非。反对《切》者,往往只丢下一句“垃圾”“虚无”,不指出问题,也看不到《切》的长处。高度评价《切》者,只称快不辨差的数不胜数,这种现象长期存在,不局限于《切》。作品是立体的,可人们往往只关注一个面甚至一个点,然后对整体做出评价。人当然各有所爱,但剩下的全无所谓则不该。不要见问题“没有对问题外的消极影响”就放过它,那样连何为消极,何为问题都将无法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