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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石犬(下)

2023-06-13 21:30 作者:醉春风258  | 我要投稿

  外面不知是黄昏还是黎明。在血尖塔狭长的铁灰色阴影下,我们找到了被血尖塔丢弃的赫兹的尸体。

  它们半埋在尘土中,仿佛是微型的历史古迹的断垣残壁。我的大脑好像在玩弄可怕的把戏,它们明明是惨不忍睹的尸块,却在光影作用下变成了赏心悦目的抽象雕塑作品。血尖塔取走了所有的金属部件,只残留些许布料。就连她的头颅都被敲开吸干了,因为里面有几小块血尖塔喜欢的贵金属。

  对血尖塔没用的东西,它都扔了出来。

  “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我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埋葬她……至少留个记号。”

  “她有记号了。”柴尔德说。

  “什么记号?”

  “血尖塔。我们得赶紧回穿梭机治疗塞莉斯泰因,越快越好,然后回来继续前进。”

  “等我一下。”特兰蒂尼昂博士说。他又在检查另外一堆尸体。

  “那些跟赫兹无关。”柴尔德说。

  特兰蒂尼昂博士起身,随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连着他太空服的功能腰包。

  那只是一块小东西,跟一颗玻璃弹球或小石头差不多大小。

***

  “我要打道回府了。”当我们安全回到穿梭机时,塞莉斯泰因说,“不用浪费口舌来劝我,我已经铁了心了。”

  我在她房间里。柴尔德刚才没能说服她,他放弃了,但他叫我来试一下。我却没心思这么做。我已经亲眼见过血尖塔的所作所为了,我自己流血的事暂且不提,但我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至少让特兰蒂尼昂博士治好你的手臂。”我说。

  “我现在不需要钢铁了。”她抚摸着蓝色手术衣的空袖子。“缺只手臂没关系,等我回到渊堑城再说。我休眠期间他们可以让我长出新手。”

  这时特兰蒂尼昂博士走进塞莉斯泰因的帐篷泡隔层,用唱歌一般的声调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冒昧打扰了,不好意思……你所希望得到的医疗服务,现在恐怕只有我能给你了。”

  塞莉斯泰因看看我,再看看特兰蒂尼昂博士,接着又看看自己的空袖子。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柴尔德让我看了一些家乡的新闻。”特兰蒂尼昂博士自作主张地走了进来,并转身把隔层拉上。

  “什么新闻,特兰蒂尼昂博士?”

  “很不幸,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们离开后不久,渊堑城就被一场瘟疫席卷了。所有涉及微型自我复制系统的技术——换句话说,就是纳米技术——都不复存在了。就我所知,死亡人数以百万计……”

  “你的口气不用这么幸灾乐祸。”

  特兰蒂尼昂博士绕到塞莉斯泰因坐着休息的沙发椅旁边。“我只是想强调一下,我们赖以生存的先进医疗技术,渊堑城很可能已经没有能力提供了。当然,在我们回去之前,情况可能还会有更多变化……”

  “那我就只好冒这个风险了,对吧?”塞莉斯泰因说。

  “那是你的决定。”特兰蒂尼昂博士停了一下,他把一小块坚硬的东西放在塞莉斯泰因面前的桌子上。接着他转身打算离开,但他又站住了。“我早就习惯了,见多了。”

  “习惯什么?”我问。

  “这些恐惧,这些反感。因为我的职业,我的行为。但我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没错,我是个变态。我确实沉迷于某些特殊欲望。但我绝对不是邪恶的人。”

  “那么你的那些受害者呢,特兰蒂尼昂博士?”

  “我一直都在声明,他们都事先同意了我施加于——”他马上纠正自己,“我给他们做的手术。”

  “医疗记录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对,我算什么东西,敢跟医疗记录争辩?”灯光打在他的银色面具上,加强了上面刻出来的微笑表情。“没错,我们算什么东西。”

***

  特兰蒂尼昂博士离开后,我对塞莉斯泰因说:“我要返回血尖塔。你知道,对吧?”

  “我猜到了,但我还是希望说服你不要去了。”她那只健全的手抚摸着特兰蒂尼昂博士留在桌子上的东西。它看上去像块畸形的黑色石头。我纳闷了一下,很好奇为什么特兰蒂尼昂博士把他从尸体里捡回来的东西留在这里。

  然后我说:“我想没什么好讨论的了。现在这只是我跟柴尔德的事了。他肯定早就知道,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我就难以自拔了。”

  “不惜一切代价?”塞莉斯泰因问。

  “任何事都有风险吧。”

  她慢慢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他把你套住了,对不对?”

  “不对。”我回答。尽管我知道塞莉斯泰因的话一点都没错,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想为老朋友辩护。“说到底这跟柴尔德无关。是因为血尖塔。”

  “求你了,理查德。再仔细想想,好不好?”

  我答应了。但我俩都知道,我在撒谎。

  柴尔德和我返回了血尖塔。

  我抬头凝视着这座残酷的纪念碑。我以惊人的清晰度看到了它。以前我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雾,现在迷雾消散,各种色调的阴影、无数新鲜的细节铺天盖地涌入眼帘。只有我大幅度改变视角时,才会注意到极其细微、几乎看不出来的像素化痕迹,表明这不是我的正常视力,而是控制论的增强技术。

  我们的眼球都被摘除了,眼洞擦洗干净后塞满效率更高的传感设备,用线路连回我们的视觉皮层。我们的眼球在穿梭机上,像奇形怪状的菜肴一样漂浮在罐子里,等待我们回去。我们征服血尖塔之后,眼球会物归原主。

  “为什么不用护目镜?”当特兰蒂尼昂博士第一次对我们讲他的计划时,我问道。

  “太笨重,也容易被掳走。血尖塔喜爱金属的味道。所以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关键部件都最好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不是外面穿着戴着,而是变成体内器官。”特兰蒂尼昂博士竖起他银色的手指。“如果你对此反感,那么我建议你现在就认输。”

  “我会自己定夺。”我说。

  “其他还有什么?”柴尔德说,“塞莉斯泰因不在,我们得自己解答那些难题。”

  “我会增加你们大脑里药机注剂的密度,”特兰蒂尼昂博士说,“它们会形成富勒烯管网,也就是人工神经元网络,取代你们现有的突触拓扑。”

  “这有什么好处?”

  “富勒烯管网传导神经信号的速度比你们的突触通路快几百倍。你们的神经计算速度会大幅提高,对逝去时间的主观感受会大幅减慢。”

  我惊骇地盯着特兰蒂尼昂博士说:“这你也能做得到?”

  “小菜一碟而已。‘超悟’之后,联合体人一直在这么做,有关方法都有详细记载。用这种方式,我可以通过主观手段让时间慢得像蜗牛一样。血尖塔也许只给你们二十分钟去解决一道难题,但我可以让你们以为你们有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

  我转向柴尔德。“你觉得这些够了吗?”

  “我觉得远胜于无吧,到时就知道了。”

  实际效果更加厉害。

  特兰蒂尼昂博士的机器不仅取代了我们笨拙缓慢的神经通路,还对它们进行了重塑,突触拓扑改良后我们的数学才能大为提高,超过了神经调节剂能起的作用。虽然我们缺乏塞莉斯泰因如同天才一般的直觉,但我们的优势在于可以拉长主观时间,慢慢来对付那些难题。

  这一招还算管用,至少管用了一段时间。

  “你变成一个怪物了。”她说。

  我回答:“只要能打败血尖塔,我变成什么都行。”

  我悄悄离开穿梭机,细长的铰接式大腿感觉像是活塞驱动的高跷。我现在不再需要盔甲了,特兰蒂尼昂博士已经把盔甲移植到我的皮肤上了。坚硬的黑块互相覆盖,就像龙虾的鳞片。

  “你连声音都和特兰蒂尼昂博士差不多了。”塞莉斯泰因在后面跟着我。我注视着她那不对称的身体,她的身体是倾斜的,相比之下我则是一个又细又长的幽灵。

  “那没办法。”我的嘴巴已经被封住了,我现在用语音合成器的管道说话。

  “现在还为时不晚,你可以回头。”

  “除非柴尔德先回头。”

  “然后呢?难道那样就会让你放弃吗,理查德?”

  我转身面对她。透过她的太空头盔,我能看到她试图掩盖她对我明显的厌恶感。

  “他不会放弃。”我说。

  塞莉斯泰因伸出手来。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对我招手,但接着我看到她手掌里有样东西,那是个又小又黑的硬物。

  “这是特兰蒂尼昂博士在血尖塔外面找到的,就是他留在我房间里的那个东西。我想他在告诉我们一个秘密,试图以此挽回他对你犯下的暴行。你认出这是什么了吗,理查德?”

  我拉近距离分析该物体。数字在其四周闪烁。我逐步放大图像,逐一分析其表面的不规则性、拓扑轮廓、反射率和可能的组成成分。我像醉汉酗酒一样喝下各种数据。

  现在的我,为数据而生。

  “没。”

十一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当然啊。是血尖塔,它一直在发出声音。”

  “不是。”我沉默片刻,心想是不是增强的听觉系统向我的大脑输送了虚假信息。

  但我又听到了。远处不时传来机器的隆隆声,而且越来越近。

  “我听到了,”柴尔德说,“是从下面传上来的,从我们来的那条路。”

  “听上去像是一扇扇门先后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对。”

  “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穿过密室朝我们跑过来。”

  我感觉柴尔德好像思考了几分钟——实际上可能只是几秒钟而已。接着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只有十一分钟,如果不能在血尖塔规定的时间内打开门,那么我们就会被惩罚。我们没有时间担心其他事情。”

  我勉强同意了。

  我强迫自己重新开始解决难题,我大脑里的机器又运作起来,企图拔出门框上的数学倒钩。特兰蒂尼昂博士安装在我头颅里的发条拼命旋转。以前我对数学都是一知半解,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能感知到它是所有事物底下具体的真理框架,是世界皮肉表象下的坚硬骨骼。

  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思考的东西,其他东西都太抽象了,思考起来令我很痛苦。这跟以前的我恰好相反。我现在知道什么叫白痴天才了,他们往往在某方面具有惊人天赋,其他方面却一窍不通。

  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件特殊的机器,我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对付血尖塔。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本事。

  现在塞莉斯泰因不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柴尔德解决难题的本领充分发挥出来了。有好几次我看着难题发呆,连大脑里的新数学机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柴尔德却已经看到答案了。通常他都能把理由解释清楚,但有时候我完全听不懂他的解释。因此我要么直接相信他的判断,要么就等自己经过缓慢思考得出相同结果。

  我开始寻思这件事。

  柴尔德现在确实才华横溢,但我察觉这其中另有原因,不仅仅是特兰蒂尼昂博士安装的那些数学机器的功劳。他现在极度自信,让我开始怀疑他以前是故意深藏不露,叫其他人做出决定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必须为那些死亡事件负责。

  但我提醒自己,我们都是自愿加入的。

  还剩下三分钟的时候,我们打开了门,下一个密室向我们敞开了。与此同时,后面的门也打开了。跟以前一样,我们想离开就可以离开。每扇门打开后,柴尔德跟我都会商量是否继续前行。下一个密室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而在门外多耽搁一秒,就意味着我们进去后将少一秒去解答下一道难题。

  “怎么样?”我问。

  他的自动回复很简短:“上。”

  “我们解开这个密室所花的时间,只比血尖塔给的时间宽裕三分钟,柴尔德。难题越来越复杂了,而且不是一般地复杂。”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也许我们应该撤退,等恢复元气再回来。这样做我们没任何损失。”

  “不一定。你不知道血尖塔是否会让我们反复尝试。说不定它已经厌倦我们了。”

  “我还是——”

  我突然打住话头。我察觉到有东西在接近我,我的蜂腰自动弓起,严阵以待。

  我的视觉系统开始扫描正在接近的物体,那物体刚刚跨过前一间密室的门槛。我分辨出这应该是个人,虽然也有一些改动之处,但没有极端到特兰蒂尼昂博士把我改造成的样子。我分析出她前行的步伐缓慢而痛苦。我们自己的行动速度似乎已经足够缓慢了,但跟她相比我们简直是神速。

  我搜索记忆,来寻找一个名字、一张脸。

  我的大脑里塞满了对付数学难题的高超工具,因此无法一下子调出这么普通的数据。

  它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

  “塞莉斯泰因。”我说。

  我并没有真正说话,那只是挤在眼眶里的一团传感器和扫描仪发出的一阵阵激光信号。我们现在的大脑运作太快,以至于无法用语言跟别人正常交流。不过还好,虽然她运作得很慢,但还是屈尊开口了。

  “对,是我。但你真的是理查德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把你跟柴尔德区别开来。”

  我看向柴尔德,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形体。

  终于,经历无数挫折之后,特兰蒂尼昂博士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机会,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我们。为了在我们脑袋里灌满机器,他不得不拉长我们的头骨,把我们的两颊变得细滑。他打开我们的胸腔,小心翼翼地移走两肺及心脏,并把它们储藏起来。腾出的肺部空间,一边放置了封闭式循环血液充氧系统,也就是太空服背包里的那种机器,这样我们就能够忍受真空,不需要呼吸周围空气。另一边则是循环冷冻液管道设备,专门用来冷却脑袋里大量神经机器产生的多余热量。胸腔里的其他空间装满了营养系统。我们的心脏是微型聚变动力泵。其他器官以及大量骨骼、肌肉,包括肠胃和生殖器在内全部被摘除了。我们的四肢也被割掉储藏,取而代之的是高强度骨骼假肢,既可以折叠,也可以变形。因此,再小的门我们都能挤过去。假肢固定在我们身体的外骨骼架上。最后,特兰蒂尼昂博士给我们装了鞭状的尾巴,这有助于保持平衡,并让我们的皮肤裹住所有金属部件。我们的关键部位还被硬化成色泽灰亮的有机盔甲,使用的正是当初强化赫兹太空衣的同一种物质——钻石。

  特兰蒂尼昂博士完工后,我们看上去就像两条覆盖着钻石毛皮的灰狗。

  钻石犬。

***

  我低头示意:“我是理查德。”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快跟我回去吧。”

  “你为什么赶到这里来?”

  “我来问你最后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去?”

  “你改变自己,就是为了来追我?”

  她伸出手来招唤我,动作缓慢优雅,仿佛石雕。她的四肢跟我们一样,也是机械,但她的基本形体与犬类还有很大差异。

  “回来吧。”

  “你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回答的速度奇慢,仿佛永远传达不到我这里。“你不明白,理查德。你不明真相。”

  柴尔德把他的狗脸对着我。

  “别理她。”柴尔德说。

  “不要。”塞莉斯泰因说。她肯定也收到了柴尔德的激光信号。“别听他的,理查德。他一直在撒谎,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大家,甚至对特兰蒂尼昂博士也是如此。所以我才跑回来追你。”

  “她在说谎。”柴尔德说。

  “不,我没撒谎。你还不明白吗,理查德?柴尔德以前来过这里。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血尖塔。”

  我耸耸狗肩。“我也不是第一次。”

  “我不是指我们到达各各他山之后的这段时间。我指的是在这之前,柴尔德以前就来过。”

  “她在说谎。”柴尔德重复说。

  “那你怎么会预先知道那么多细节?”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慎重、有备无患而已。”他转向我,这样一来便只有我能读到他的激光信号。“我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理查德。”

  “慎重?”塞莉斯泰因质问,“哦对了,你确实够慎重。你提前准备了轻便型太空服,这样等到第一套太空服无法使用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继续下去。还有特兰蒂尼昂博士,你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有用?”

  “我看到了血尖塔底部的那些尸体,”柴尔德回答,“他们都被它撕碎了。”

  “所以呢?”

  “所以我就决定带上个医术高超的专家,关键时刻他可以救死扶伤。”

  “是的。”塞莉斯泰因点头。“这一点我没意见。但那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对不对?”

  我轮流看着柴尔德和塞莉斯泰因。“那什么是全部的真相?”

  “那些尸体与阿盖尔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我问。

  “对。”塞莉斯泰因的回答传递速度很慢,令我感到痛苦,我觉得特兰蒂尼昂博士应该把她也变成一条钻石犬。“对,因为阿盖尔并不存在。他只是个必要的虚构人物,这样柴尔德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关于血尖塔的事情了。而真相是……还是你亲自坦白吧,柴尔德。”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塞莉斯泰因笑了笑。“你只要承认那些尸体都是你就行了。”

  柴尔德的尾巴不耐烦地摇动着,拂着地板。“我不想听你说下去了。”

  “你不听也无所谓。但特兰蒂尼昂博士也会这么说。因为是他最先猜到了真相,不是我。”

  她朝我扔过来一样东西。

  我把时间放慢。当那样东西沿着抛物线在空中懒洋洋地向我飞来时,我的大脑早已精确算出它的运行轨迹了——丝毫不差。

  我稍稍移动,伸出前爪一把接住。

  “我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我说。

  “特兰蒂尼昂博士说你肯定能认出来。”

  我低头看着它,试图找到新线索。我记得特兰蒂尼昂博士在血尖塔四周检查那些尸体,并把捡到的东西放进了他的口袋。那就是这块又黑又硬的东西,它的形状很不规则,还有个钝角。

  这是什么东西?

  我有点想起来了。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证据。”我说。

  “当然还有,”塞莉斯泰因说,“我们到这里后新添的尸体不算,以前那些尸体都来自同一个基因个体。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特兰蒂尼昂博士告诉了我。”

  “那不可能。”

  “哦,这有可能。克隆就行了,几乎跟儿戏一样。”

  “胡扯。”柴尔德说。

  我内心有股情绪,像暗淡的幽灵一样慢慢浮现。特兰蒂尼昂博士没有把我的人类情感完全割除。我转身望着柴尔德问:“这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克隆我自己?”

  “我来替他回答,”塞莉斯泰因说,“他发现了血尖塔,但比他说的发现时间要早很多,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他去看了,并开始用他的克隆体进去探索。”

  我看着柴尔德,以为他至少会有所解释,但他若无其事地四爪并用,溜进了下一个密室。

  塞莉斯泰因身后的门像钢制的眼帘一样猛地合上。

  柴尔德在下一个密室对我们说:“我估计我们还有九分钟或十分钟时间来解决难题。我看过这次的难题了,它显然很……具有挑战性。我们可不可以废话少说,先集中精力打开这扇门?”

  “柴尔德,”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做。你还没征询塞莉斯泰因的意见……”

  “我以为她归队了。”

  塞莉斯泰因走进新密室,说:“我没有,我也没想归队。但现在我好像不得不这么做了。”

  “这还差不多。”柴尔德说。就在那个时刻,我终于想起来我以前在哪里见过那块黑色的东西,那块特兰蒂尼昂博士从各各他山表面捡起来的东西。

  也许我弄错了。

  但它看上去实在像是魔鬼的角。

十二

  这道难题是个拜占庭式问题,极其复杂,又极其优雅,层层叠叠,跟其他难题一样暗藏杀机。

  光是看着那些图形就让我心神激荡,我奔驰在数学可能性的大道上,瞥见逻辑空间中各种理论领域之间的深层联系——我以前以为那些理论领域相隔万里,风马牛不相及——我可以就这么陷入狂喜状态,盯着这些图形看上几个小时,但客观条件不允许。我们是来解决难题的,而不是欣赏难题。我们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九分钟。

  我们挤在门边,有整整两三分钟——感觉像两三个小时——谁也没发出声音。

  我打破了沉默。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思考一下另外一件事。

  “塞莉斯泰因说的是真的吗?你克隆你自己了?”

  “那还用问,当然了,”她说,“他在危险地区探索,肯定会带上器官再生设备。”

  柴尔德岔开话题。“那跟克隆设备不一样。”

  “那是因为有人为设置的规则限制,”塞莉斯泰因回答,“没有了那些限制,你想怎么克隆就怎么克隆。你都可以克隆整个人体了,为什么还要再生一只手或者一条手臂呢?”

  “那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最多只能复制我的身体,大脑却是空白的。”

  我说:“那倒不一定。通过记忆拖网以及药机注剂技术,你可以把你的个性和记忆传给你选择的克隆体。”

  “对,”塞莉斯泰因说,“重新编写记忆太容易了。理查德懂这个。”

  柴尔德回头盯着难题。我们还是毫无头绪,没有任何进展。

  “我们还有六分钟。”他说。

  “不要岔开话题,”塞莉斯泰因说,“我要理查德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柴尔德说,“难道你真的关心他的遭遇?你看到我们这副样子时的那种反感,我都看见了。”

  “你的确让我倒胃口。”她点点头,“但我也担心有人被操纵了。”

  “我没有操纵任何人。”

  “那就把关于克隆的真相说出来,还有关于血尖塔的事。”

  柴尔德重新面对门框,他显然在挣扎,既想解决难题,又想叫塞莉斯泰因住口。还剩不到六分钟,我虽然用了分流处理这一招,但还是连一点答案的门路都没有摸到。

  我把注意力转到柴尔德身上。“你那些克隆体是怎么回事?你把他们一个个送进血尖塔,希望他们为你开路?”

  “不。”他几乎在嘲笑我还没意识到真相。“他们不是在我前面进去的,理查德。我先进去,后来才轮到他们。”

  “抱歉,我没听懂。”

  “我第一个进去,血尖塔干掉了我。但进去之前,我已经用记忆拖网把我的记忆植入了一个刚克隆好的我自己的大脑里。克隆体当然不能完美复制我,它继承了我的一些记忆,以及我那些坏脾气,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只是个刚刚完成的克隆体。”柴尔德回头看了一眼门框。“听我说,这件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我真觉得——”

  “别管这道难题,”塞莉斯泰因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柴尔德细长的身子一下缩紧了,仿佛充满期待。“你找到答案了?”

  “只是大致有数吧。柴尔德,你耸毛干什么?不要太激动。”

  “我们没时间了,塞莉斯泰因。我很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看着图形,露出淡淡的微笑。“你当然想知道。但我也想知道你那个克隆体后来怎么了。”

  我能感觉到他正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压制下去。“它——那个新的我——回到血尖塔,企图继续前进。它确实做到了,它比那个旧的我多破解了好几个密室的难题。”

  “它怎么会想进去?”塞莉斯泰因问,“它肯定知道自己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它以为跟那个旧的我相比,它有更多机会取胜。它研究了那个旧的我的遭遇,然后采取了预防措施——更好的盔甲,增强数学能力的药物,还第一次试验了我们现在常用的药机注剂。”

  “然后呢?”我问,“那个克隆体死了之后怎么办?”

  “它没有一进去就完蛋。跟我们一样,一旦它觉得无法再继续前进,就撤退了,并且每次都用记忆拖网把记忆保存一份。下一个克隆体将会继承这些记忆。”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为什么克隆体要去关心下一个克隆体的死活?”

  “因为……它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死。所有克隆体都这么想。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性格特点吧。”

  “傲慢自大?”塞莉斯泰因问。

  “我更喜欢视之为极度缺乏自我怀疑精神。每个克隆体都觉得自己比前一个更出色,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它们仍然会把记忆保存起来,万一它们送了命,就能后继有人。那样的话,哪怕某个克隆体没有成功打败血尖塔,后面成功的那个身上也携带着我的基因。出自同一个血统,或者说同一个家族。”柴尔德的尾巴急不可耐地摇动着。“四分钟。塞莉斯泰因,你可以说了吗?”

  “快了,但还不行。一共有几个克隆体,柴尔德?我是说,在这个你之前。”

  “这是很隐私的问题。”

  她耸肩。“没问题。那我就不说答案是什么。”

  “十七个,”柴尔德说,“再加上本来那个我,第一个进去的那个我。”

  我认真地消化这个数字,感到无比震撼。“那么说,你是第十九个想要打败血尖塔的?”

  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是想会心一笑,可惜他的生理构造不允许他这么做。“我刚提到过,这是我们家族的事。”

  “你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塞莉斯泰因压低声音说。

  这个结论很难避免。他继承了十八个前辈的记忆,它们个个都惨死在血尖塔的行刑密室里。他大概从未继承临死那一刻的画面,这值得庆幸。但这并不能改变问题的实质,这仍旧是个可怕的血统。更何况谁能保证没有哪个之前的克隆体半死不活地从血尖塔里爬出来,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还是坚持着,直到做完最后一次记忆拖网?

  据说临死前的记忆拖网效果最好,记忆最清晰,因为扫描时不用担心对大脑产生损害。

  “塞莉斯泰因是对的,”我说,“你已经变成了比你本来想要打败的血尖塔更加可怕的怪物。”

  柴尔德打量着我,密集的激光信号像机关枪那样向我扫射。“你最近照过镜子吗,理查德?你现在也算不上大自然的产物了。”

  “这只是外观而已,”我说,“我的记忆还在。我还没沦落到——”我顿住了,我绝大部分的大脑都在对付血尖塔的难题,导致我的词汇不够用了。“变态的地步。”这句话总算被我说完了。

  “好吧。”柴尔德低下头去,那是个表示难过、顺从的姿势。“你想走就走吧,让我留在这里完成挑战。”

  “对,”我说,“我是要这么做。塞莉斯泰因,打开这扇门,我就跟你回去。让柴尔德去跟他的血尖塔打交道。”

***

  塞莉斯泰因舒心地叹了一口气。“多谢老天爷,理查德。我没想到说服你这么容易。”

  我对着门点了下头,示意她把她得到的答案说给我们听。这道难题看上去还是很难,但当我重新集中注意力之后,我似乎能够看到一丝线索了。

  但柴尔德又开口了。“哦,你不应该吃惊,”他说,“我早就知道他会如此。遇到难关时,他转身就逃。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以为他已经变了,没想到是自欺欺人。”

  我毛发竖起。“我才不是那样。”

  “那为什么你千辛万苦到了这个地步,却还要退缩?”

  “因为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还是因为难题变得太复杂了,挑战变得太艰巨了?”

  “别理他,”塞莉斯泰因说,“他想用激将法让你留下来。说到最后,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对不对,柴尔德?你觉得你能做到你的十八个前辈都做不到的事。你觉得就算你的十八个前辈都被血尖塔屠杀了,你也能打败血尖塔。”她环顾四周,仿佛期待血尖塔惩罚她说了这么亵渎的话。“当然了,说不定你真的比之前的所有前辈都爬得更高。”

  柴尔德不出声,大概是不愿否定她的话。

  “但是仅仅打败血尖塔你还是不满意,”塞莉斯泰因说,“因为你没有证人,也就没有人看到你有多聪明。”

  “完全是胡扯。”

  “那你为什么召集了这么多人来这里?你觉得特兰蒂尼昂博士有用,这没问题。我也帮了你的忙。但说到底,你并不需要我们。也许会流更多血,也许你还需要再克隆几次,但我相信你自己也可以走到这一步。”

  “答案,塞莉斯泰因。”

  根据我估计,我们最多还有两分钟。但我感觉时间足够。刚刚还迷雾重重的难题,突然如魔法般在我面前解开了,露出庐山真面目。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接近朝圣的时刻。

  “没关系,”我说,“我找到了。你还没找到?”

  “还没有,稍等片刻……”柴尔德说。我看见他眼睛里发出的激光在迷宫般的图形表面扫来扫去。激光扫过一个错误的答案,然后停留在那里,接着又扫到那个正确的答案,但马上又挪开了。

  柴尔德晃动尾巴。“我想我找到了。”

  “很好,”塞莉斯泰因说,“我认同你的答案。理查德,你跟我们达成一致了吗?”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显然没有。她在说柴尔德的答案是正确的,而我确信的那个答案是错误的……

  “我觉得……”我欲言又止。我再次拼命地检查难题。难道我错过了什么东西?柴尔德好像有点犹豫,但塞莉斯泰因非常确信。而我刚才找到的答案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我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我们没有时间争辩了,还剩一分钟不到。”

  我肚子冰凉。尽管我的人性已被一层层剥去,但我仍然能尝到恐惧的滋味。它拒绝退缩,不断侵入我的体内。

  我对自己的答案非常有把握,但他们也同样如此。

  “理查德?”柴尔德又叫了一声,这次他的语气更加急促了。

  我无可奈何地朝他们看了看。“按吧。”我说。

  柴尔德伸出前爪,按下了他跟塞莉斯泰因都认同的那个答案。

  在血尖塔反应之前,我就知道那个答案是错的。我看着塞莉斯泰因,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诧异的表情,完全平静如水。

  但惩罚开始了。

  惩罚无比残酷,之前的我们肯定无法逃生。全靠特兰蒂尼昂博士安装的机器,我们侥幸活下来了,但损伤极其惨重。凶器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个三节摆,它的头部呈镰刀形,绕着越来越大的弧度疯狂摆动。如果只是一个简单一点的摆锤,我们还可以算出轨迹并及时躲开,但三节摆的轨迹太难计算了,简直就是混沌数学的恶魔化身。

  但像以前几次惩罚那样,我们保住了性命。塞莉斯泰因只被切掉一只手臂。我失去了一侧的胳膊和大腿,半惊恐半入迷地看着墙壁上伸出的卷须如何回收残肢,拣出里面有用的金属和塑料材料。我仍然能感觉到疼痛,因为特兰蒂尼昂博士把我们的四肢与神经系统相连,方便我们感觉温度变化。但疼痛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数据的麻木感。

  柴尔德吃的苦头最大。刀刃在他原本是胸腔的地方横向切断,那些不是由钢铁就是由塑料构成的肠子、骨头、内脏和血液撒了一地。卷须兴奋地掳走了还在抽搐的各种战利品。

  塞莉斯泰因用她剩下的那只手按下了正确答案。凶器消失,门打开了。

  风平浪静之后,柴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

  “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他说。

  他身体的各种阀门垫片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精确地关闭管道,阻止更多液体流失。我意识到特兰蒂尼昂博士的手艺是多么精湛。他为柴尔德安装了各种设备,无论伤势多重,他都能保住性命。

  “你会活下去的。”塞莉斯泰因的口气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充满同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刚才为什么不先按那个答案?”

  她看着我。“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虽然塞莉斯泰因也受了伤,但我们撤退时她还是帮了大忙。

  我还能跌跌撞撞地用好腿跳着穿过一间间密室,并不时靠着墙壁保持平衡。我失去的两肢是在跟皮骨相连的关节以下被切断的,因此除了摆锤接近时割破的一两道口子外,我失血不多。尽管如此,我仍感觉自己阵阵发抖,即将休克。我只想逃离血尖塔,回到穿梭机安全的怀抱中。在那里,我知道特兰蒂尼昂博士可以让我完全恢复成人类的样子——他向我保证过。虽然他有很多地方让我讨厌,但我不觉得他会拿这件事撒谎。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专业水平,他的所有手术都是可逆转的,只有做到这一点,才叫水平高超。

  塞莉斯泰因用胳膊夹着柴尔德。对她来说,他剩下的半条身子并不沉重,而且他也能用两只完好的前爪紧紧抓着她。他的残躯只剩下那么一点,每当我看到,我就会感到一阵恐惧。我完全不敢去想象要是没有药机注剂的麻木作用,那阵恐惧感还会强烈多少倍。

  大约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柴尔德忽然挣脱她的胳膊,掉到地板上。

  “你要干吗?”塞莉斯泰因问。

  “你说呢?”他用前肢撑起剩下的半条身子,坐在地上。我看见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收拢,钻石毛皮不断收缩,试图封住伤口。

  不久之后,他身上就看不到伤口了。

  塞莉斯泰因沉吟了半天才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要回去。我要继续。”

  我靠着墙说:“你不能那样做。你需要治疗。你自己看,你被拦腰切断了。”

  “没关系,”柴尔德说,“我只不过是失去了本来就将失去的部分身体而已。到最后,门会窄到连钻石犬都很难钻进去的地步。”

  “血尖塔会结果你的性命。”我说。

  “或者我打败它,可能性还是有的。”他转过身去,用屁股擦着地板往前挪,然后扭头对我们说:“我会按原路返回刚才出事的那个密室。我想只要我还没有走进——还没有爬进我们最后打开的那个密室,血尖塔就不会阻止你们出去。但如果是我,我下去时一定不会耽搁,而是越快越好。”接着他看着我,打开私线通话。“为时还不算太晚,理查德。你可以回头,跟着我上去。”

  “不,”我说,“你错了,为时已晚。”

  塞莉斯泰因伸手帮我艰难地跳到下一扇门。“让他留下吧,理查德,让他留在血尖塔里。这是他的心愿,现在他也有过证人了。”

  柴尔德把剩下的半条身子挪到通往上面那个密室的门口,我们刚从里面出来。

  “就这样了?”他问。

  “她是对的。从此往后,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你跟血尖塔之间的事了。我想我应该祝你好运,只是太过庸俗了,还是不说为好。”

  柴尔德耸了下肩膀。他没剩下几个人类的姿势可以做了。“你能给我多少好运,我都带着。我还向你保证,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还会见面。”

  “但愿吧。”我说,但我心里知道这绝对不会发生。“到时我会代你问候渊堑城。”

  “好,多谢。只要你别透露我到底去了哪里就行。”

  “我保证做到。罗兰?”

  “什么?”

  “我想我应该说再见了。”

  柴尔德转身进入黑暗,前臂活塞般的动作推动他快速前行。塞莉斯泰因扶着我的手臂帮我走向出口。

十三

  “你刚才没说错。”回穿梭机的路上,我告诉塞莉斯泰因,“我真的可能会跟着他回去。”

  塞莉斯泰因微笑。“我很高兴你没有那么做。”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跟数学没关系就可以。”

  “为什么你关心我,而不关心柴尔德?”

  “我也关心柴尔德,”她肯定地说,“但我认为没人可以说服他回心转意。”

  “就这一个理由?”

  “不是。我还想到,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在血尖塔里送命。”

  “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我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不会忘记我的恩情,这就是你表达感激的方式?”她微笑着说。我也感到一丝想微笑的冲动。“不过至少听上去像以前那个理查德又回来了。”

  “有那个希望。特兰蒂尼昂博士可以把我恢复原样。”

  我们回到穿梭机后,特兰蒂尼昂博士却不在里面。我们到处寻找,什么也没找到,地面也没有离开的足印,剩余的太空服一件没少。我们联络了轨道上的阿波里昂号近光船,他们也不知道特兰蒂尼昂博士的下落。

  但我们很快便找到了他。

  他把自己放在手术椅上,上方是一套敏捷漂亮的手术机器,手术机器把他一件件分开,有些零件放入盛有液体的烧瓶中,外面贴有整齐的标记;有些则放到小瓶子里,块状的内脏生物机械像长满毒刺的水母那样漂浮着,各种植入物和机械装置闪闪发光,就像精致小巧的珠宝饰品。

  有机物少得令人惊讶。

  “他自杀了。”塞莉斯泰因说。她发现了他放在手术椅顶部的礼帽,里面有张字条,折叠得很紧,字条上笔迹清晰。这就是特兰蒂尼昂博士的遗言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

  经过仔细斟酌,我决定自行处置。与其为了那些我自认为没有犯下的罪行而继续忍受世人憎恶的目光,还不如拆解自己,终结生命。甚至,我发现后者更加容易接受。请不要尝试把我重新组装起来,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种尝试肯定会以失败告终。我相信,我这种终结方式,以及我把自己变成各种部件并加以注解的状态,将会为未来的控制论学者提供些许趣味。

  我必须承认,我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一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不然当初我干吗不在黄石结果我自己呢?

  我不得不承认,这主要是虚荣心在作怪。

  多亏了血尖塔,也多亏了柴尔德先生的大力帮助,我有幸得到机会继续我的工作。当初在渊堑城,由于种种不快,我的工作被突然打断。多亏了你们,你们如此热心地想要探索血尖塔的秘密,使我终于得到了心甘情愿的实验对象,来进行一些并不那么正统的手术。

  尤其是你,斯威夫特先生。这完全是个天赐良机。我为你做的一系列改造手术,我自信是我迄今以来的最佳成就。你已经成为我的代表作了。我完全明白,对你而言,这些手术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不然你不会同意让我施刀。但这丝毫无损这一事实,即现在的你已经成为我的代表作。

  而这一事实,恐怕也是我面临的问题。

  不管是你成功征服血尖塔,还是决定撤下阵来——当然,这是在血尖塔没有杀死你的情况下——你早晚会希望回到你原本那个形状。那就意味着我将不得不亲手毁掉我生平唯一的得意之作。

        我宁可自杀,也不愿做这件事。

        我谨此致歉,我永远是—

        你忠实的仆人。

特[21]

  柴尔德再也没有回来。十天之后,我们搜查了血尖塔底部的四周,没有发现新的遗骸。我想唯一的假设就是他还在里面,继续努力接近塔顶,不管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我一直在琢磨。

  血尖塔最终起了什么作用?它的目的会不会只是自保而已?也许它只是吸引好奇者前往,并强迫他们不断适应,让他们自己变得更像机器,直到他们成为它的有用之物。

  然后血尖塔就可以收获他们。

  甚至有无可能,血尖塔只不过是棵捕蝇草而已?

  我没有答案。我也不想一直待在各各他山上思考这些问题。

  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没法肯定自己永远不会回到血尖塔里。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召唤。

  于是我们离开了。

  “答应我一件事。”塞莉斯泰因说。

  “什么事?”

  “我们回家后,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渊堑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永不再去血尖塔。”

  “我不会回去,”我说,“我保证。我可以抑制关于血尖塔的记忆,避免自己回应血尖塔对我的召唤。”

  “好主意,”她说,“反正你干过这种事。”

  我们回到渊堑城后,发现柴尔德没有骗我们。情况有所变化,但并没有好转。这一被称之为融合瘟疫[22]的灾难,使整个城市瘫痪,陷入无药可救的黑暗时代。加入柴尔德探险队的报酬早已化为乌有,危机前我的家族就没有多少影响力,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要是在以前的正常时期,特兰蒂尼昂博士的手术可能还可以逆转。虽然过程不会太简单,但总会有些人想要试一下。要知道控制论专家们喜欢相互竞争,谁都想获得曾接手如此困难的项目的名望。我大概会收到不同的报价,并不得不从中挑选一个。然而现在与过去完全不同。现在就连最简单粗糙的手术也变得很困难,即使能实施,也会被要出天价。现在只有很少几个控制论专家拥有进行这种手术的技术,他们可以漫天要价,想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

  塞莉斯泰因本来比我有钱,但她的钱只够修补我,而不能帮我复原。光这笔开销,以及其他必要支出,就几乎让我俩破产。

  但她仍然关心爱护我。

  其他人看到我俩后,只会以为她有条奇怪的宠物——一条在她身边小跑的机械狗,动作僵硬,钻石皮毛,样子古怪。有时候,他们会察觉到我俩关系不一般,比如她会对我温声细语,或者我会在她前面带路,他们就会仔细打量我。这种时候,我就会用我明亮的红色激光回瞪他们一眼。

  他们就会知趣地挪开目光。

  这种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梦魇变得难以承受。

  此时此刻,塞莉斯泰因不知道我已经从我们的公寓里偷偷溜出来,溜进漫漫黑夜了。我们的公寓所在的这块地方被称为荒地,帮派势力已经渗透了荒地的所有阴暗角落,因此这里危险重重。但我们住不起其他地方,只能搬到这里。本来我们可以住在更好的社区,住在远比这里上层的地方。但为了今晚,我不得不把钱留着。而塞莉斯泰因完全不知道此事。

  跟过去相比,荒地已经有所改善了,但要是早先那个我来到这里,肯定会觉得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哪怕现在,我也本能地提高了警觉,增强了视力的眼睛盯着那些帮派分子手中粗糙不堪的弩弓和大刀。从技术层面而言,并非所有帮派分子都是人类,他们中有些生物靠鳃呼吸,在空气中反而会窒息,还有些生物长得像猪,极其危险。

  但我不怕他们。

  我在阴影中潜行,细长的狗身让他们迷惑。他们中有几个比较傻,竟然来追我,我挤过塌陷的建筑物的空隙,轻易逃脱。有时我也会站住,弓起背,面朝他们。

  我的眼睛射出红色的激光,刺穿他们身体。

  我继续前行。

  不久之后,我来到指定地点。这里很空旷,看不到帮派势力的踪迹。接着夜色中浮现一个人影,穿过齐脚踝深的肮脏积水朝我走来。人影细黑,每走一步,都伴有轻微精确的声响。随着对方走近,我观察到这个女人——我猜她应该是个女人——套着一层外骨骼。她的肤色黑如星际空间,脖子加长了几个椎骨,上面安装着精致小巧的头部。她脖子四周戴着铜环,指甲长如短剑。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不时与外骨骼的大腿骨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觉得她长相奇怪,可她看到我也畏缩了一下。

  “你是?”她开口问。

  “我是理查德·斯威夫特。”我回答。

  她略微点了下头,她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我想她弯那么长的脖子肯定不容易。然后她自我介绍说:“我是确姆维尔·薇丽卡·阿贝璧,隶属于波塞冬号近光船。我真心希望你没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有钱,你不用担心。”

  她看着我,目光里既有怜悯,也有敬畏。“你都还没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我说,“我要你带我去个地方。”

注释

[1]生物工程是赛博朋克的故事情节中经常会使用的一种人类改造技术。通过生物技术而非信息技术的方式改造人类。——译者注

[2]指人体还没有被植入机器,还是大自然的造物。

[3]指位于德尔塔帕沃尼斯系统的雷苏醒行星。

[4]西尔维斯泰家族所负责的西尔维斯泰机构开展了若干科学领域的研究,包括对外星文明的医疗技术、天体生物学和考古方面的研究。上文说的雷苏醒探险队是由西尔维斯泰机构招募的组织。

[5]在赛博朋克的情节中,城市和人、生物、机器等都遵循着一套与机器的控制和调节原理类似的机制行事,因此,“这座城市很警惕”是指人在这座城市中行走时,就会像浏览网页一样,在网络上留下痕迹。

[6]渊堑城是黄石系统最大的定居点。渊堑城原本是一个喷出不寻常气体的巨大火山口,陨石坑的边缘可以抵御暴风雨,它喷出的气体为最初的殖民地和后来的城市提供了可呼吸的空气,它被罩在十八个巨大的穹顶下。

[7]黄石系统是类似于太阳系的行星系统,黄石类似于太阳系的行星。

[8]查询在这里是计算机语言中查询、检索的意思。在赛博朋克的情节中,人就像计算机一样,可以与城市相互控制和通信。

[9]一种复杂的吸烟用具。

[10]作者虚构的一种在这块人类活动的太空中常见的星际飞船,会以低加速度逐渐加速到接近光速的巡航速度。——译者注

[11]闪光带是作者虚构的环绕移民行星黄石的大约一万个太空居民点的总称。——译者注

[12]超太空人和其他打算长时间进行星际旅行的人,通常会采用的一种低温冷冻休眠技术,该技术利用一种名叫休眠舱的装置,使人体在低温冷冻的状态下休眠,人体在此过程中不会衰老,也不会感到时间流逝。后文出现的“睡觉”也指此意。

[13]控制论是赛博朋克情节中的常见元素,是一种以把机器中的控制及原理类比到生物体或社会组织后的控制原理为对象的科学研究。控制论专家则是以实验为基础,使用控制论进行研究的学者。

[14]模式师是在许多行星和卫星上发现的一种广泛存在的外星实体。它们是水生微生物的殖民者,可以形成分布式意识,渗透到它们所居住的星球的海洋中。它们的名字源于它们能够渗透到在其水域中游泳的生物体的身体和大脑中,这使它们能够储存一个人的神经模式,从以前储存的实体中传授知识,或交换多个生命的意识。有时,特别是在反复接触之后,游泳者会被模式师完全吸收并溶解。

[15]意指这颗恒星的作用和地位类似于太阳系中的太阳这一恒星。

[16]柏拉图立体被称为最有规律的立体结构。

[17]裹藏者是生活在裹藏中的生物,裹藏是一种人工创造、紧密扭曲的空间区域。裹藏者最早来自雷苏醒行星。

[18]此处内容均为原作者著述,编者未做修改。

[19]数学专业术语,包括直线的存在性和唯一性。

[20]出自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在被问及为何想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的回答,后来成为人们经常引用的名言。

[21]特兰蒂尼昂博士对自己的简称。

[22]融合瘟疫是一种纳米技术病毒,它会攻击任何有纳米技术存在的东西,不分人类和机器。它能够将人体内普遍存在的纳米机械和植入物与他们的身体结构在细胞水平上融合。这导致被感染的人的身体发生可怕的、不可控制的改变,这一改变会导致死亡。融合瘟疫最早发生在黄石系统的渊堑城,使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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