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尘散

平日仆侍的议论，顾君竹向来不会有什么上心，毕竟都是些抱怨与嘲讽，左右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今日倒稍稍留心，因为这件事莫名其妙的让他觉得重要。

“今日怎偏生是你我二人给他送吃食？”

“谁让我们只是个小小侍女呢，别人天生命好呗。”

“不过要我说啊，那江伶长得倒是俊俏，只可惜，是个私生命。”

“谁知道老爷在哪拈花沾来的小野种？长得倒也有些标志。也是，江家家大业大，人人都想攀一攀。”

“大夫人岂会让他攀上呀？这些年的苦还没让他明白？”

这一阵刺耳的说笑声传进顾君竹的耳畔旁，顾君竹眉头微皱。

“哟，今日的吃食倒有些丰盛？”

“据说是新年呢，况且老爷回来了。”

“给他那小野种吃这般细食怕是会伤了那糟胃，要不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说的也是。”

正当那两位侍女要将食盒打开，顾君竹抢先一步上前拦住她们：“二位姐姐，这吃食可否让与我？”

“你要这做什么？”两位侍女疑惑地看着他。

顾君竹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少年本生的一副好皮囊，眸含桃花，水波燕燕，这一笑更是化作一缕冬日的骄阳，竟是让那二位侍女看得有些痴。

“我想将这吃食送与我家小妹，也好让她尝尝。”

“可是......这是要送与江小公子的。”

“没事的，我替二位姐姐送去，剩下的残羹我再带去送与家妹浅尝，还烦请二位姐姐不要拒绝。”

两位侍女犹豫片刻，顾君竹笑着往她们手中塞了几片凝羽，她们这才笑逐颜开，放下食盒。

“那就麻烦这位公子了。”

柴屋扉门半开，冷风呼啸着从门缝中渗入，江伶双眸半闭，紧紧蜷在角落里，衣服单薄，仅有的遮寒草褥也只堪堪一层。

顾君竹微微抿唇，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江伶，江伶如同一只受惊的兽类，惊嗥一声，睁开双眼，其中仿佛含着两道闪电。

迅速转过头来，眸中杀意立现，伤痕也随之裂开，血液与疼痛随之伴随而来。

“别怕，小伶，是我。”

他看见顾君竹从衣襟里端出的食盒，此刻还尚有余温。

霎时间，方才双眸中如野兽般的两道闪电化作清池明明，甚至有些无措，伴些水光。

“小伶，快吃饭。”

江伶颤颤巍巍打开食盒，里面的饭菜未被人动过丝毫。

他没有用筷，而是直接拿起吃食向嘴里倒了，眸中翻涌起泪花。

他太饿了，但是很温暖。

曾经他都只有残羹剩饭，那些仆从端来的食物早已是一片狼藉。

江伶天生在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卑躬屈膝地去吃那些。

只是为什么，他一个在冷处呆惯了的人，一餐饭菜的余温以足以让他温暖。

顾君竹轻轻拍拍他青丝上的尘灰，擦去他翻涌流下的泪滴，轻声安抚着：“小伶乖。”

江伶想打掉他的手，明明眼前的人与他年龄相仿，却总是仿佛大哥一般出现在他的身边，明明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可是又那么的截然不同。

可他最终没有打掉那只柔软的手。

因为他也渴望温暖。

不是有些人在黑暗中冷透了，就不渴望光明。

顾君竹看着他，觉得那些人给他取的字是莫大的讽刺，被他们弃在尘芥堆里的人，竟堂而皇之地给他取名“青玉”。

“嘭— —”

暗紫色的天幕下，烟火升腾而起，火光顺势炸开，似乎破开了一个如梦的幻境。

江伶下意识捂住双耳，顾君竹却拍了拍他，指了指窗外。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本紧闭的窗口不知何时被打开，此刻烟花粲然升空，旋即在空中爆裂成绚烂的华光，点缀了他的眼际。

顾君竹眉眼温柔地望着他，江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他的嘴唇闭合，却也能悟出七八分。

他说“江伶，岁岁安宁”。

刚刚才止住了落泪，眼尾又泛起了泪花。

他就是被人弃如敝履的顽石，千百年来的宿命从来都是被人漠视。

现在有人将他表面的尘灰吹散，告诉他，他是一块美玉。

那人，祝他岁岁安宁。

顾君竹发现，江伶其实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的热烈与喜恶都写在脸上，但是这些却让他吃了很多很多苦，那些黑暗与磨难让他不得不戴上面具伪装。

他装了很多年，直到装到那些装饰的利爪，长进了他的皮肉里。

江伶不想告诉顾君竹，其实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从来没有过一个像样的新年。

他不喜欢那些烟火气，不喜欢人声鼎沸，灯火阑珊。

因为没有人在乎他。

但是自从认识顾君竹之后，他第一次由衷地喜欢着新年的氛围。

原来被人在乎是这种感受。

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江伶从没有许过愿，因为他在苦难与泥泞中无数次许愿，无数次哀鸣，祈求神灵庇佑。

然后在一次次苦痛中逐渐明白世间的苍凉，神明也从未回应过他的哀求。

不过此刻他也闭上眼，将自己的十指相扣，学着他曾经看见的那些人的模样许愿。

“愿我所愿，皆能如愿。”

即使或许在世间从来没有神明，但他也可以在此刻装一名虔诚的信徒。

烟花腾空，似乎在庆祝的生活的人们又挺过了一个新年，火光照亮世间，亮如白昼，似要将人们的希望传达于天际。

只是仿佛愿望说出来都不灵了，江伶的愿望从那一刻开始，似乎从来都没有实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