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 娘
今天的卞庄，可着实发生了一件大事。说是一件事，也不确切，细究起来应是两件：一是庄上的老善人怜娘出了殡，一是怜娘收养的二十八岁老童生出了嫁。这红白喜事一撞头，小小的卞庄算是炸开了花了。
怜娘本是庄上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名不详，昔日圣上开明，怜娘虽是家道中落，却也算是争气，一路考上了进士，吃上了皇粮。七品县官做了三年，为人耿直清廉，却遭同僚挤兑。红颜一怒，却也只挤出了“告老还乡”四字，便回到这卞庄开起了施舍粥铺。遇到穷苦的街坊四邻，行脚路人，赠三个吊炉烧饼，一碗白米清粥，一碟萝卜腌菜。遇到落第书生，更是供三餐食宿，相谈甚欢，以为同道中人。天长日久，远近皆知，乡亲们感念善意，便以“怜娘”相称。
一日，怜娘去往山野劳作，远远看见地里的半人高的老歪脖子树下，一个书生灰头土脸，拿着脑袋往那烂麻绳扣里面套。怜娘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书生轻轻一拉，那麻绳便酥酥地碎成几节落在地上。怜娘问书生何故寻短见，书生回道：“小弟名叫哀生，自幼好读书，而今年二十八，仍是儒童，不如在这歪脖子树上了结了吧！”说罢便去找那掉在地上，断成几节的糟麻绳。怜娘一把拉住，语重心长道：“大小伙子，怎能寻如此短见？我虽是寒门，却也曾中得进士，现在那卞庄施舍，中意的便是穷苦读书人，你且在我处，来年再战！”哀生随行。
哀生初来，倒也乖巧，正所谓：“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烤饼煮粥。一手紧握诗书，一手分发施舍，着实也给怜娘帮了些许下角的忙。怜娘的粥铺人来人往，哀生倒也与乡亲邻里，往来书生相处融洽。只是明里暗里，这吊炉的烧饼，总是吃得出沙子。说来也稀奇，乡亲邻里的烧饼里往往是干干净净，而那些过路的行脚书生，尤其是生的略微俊俏的，那可就遭了殃了。尤其是遇到和怜娘多聊两句，或是三天两头常来的书生，那更是能从吊炉的烧饼里吃出石头子儿来。隔三差五这事儿一多起来，坊间就开始有议论了。有人说这怜娘虽行善，但心不诚，难怪做不下去官要来这里施舍。有人说怜娘辞了官，没了收入，这来往书生、乡亲乡里，进出粥铺越来越多，怕是入不敷出，只好做此暗示。更有好事者，鼓唇弄舌，大放厥词：“听知道内情的人说啊，这怜娘是贪图人家来往书生的男色，才开的这施舍粥铺，这石头子儿啊，是明里暗里提醒那些个大小伙子们哩！”
他日三更，哀生夜闯怜娘卧房，开口便道：“怜娘，咱这施舍粥铺不做了吧！”怜娘回应道：“怎的？”哀生俯身轻声道：“不怎的，不怎的。小弟只是觉得那三街五巷的碎嘴子们，也不念怜娘恩情。往来过客的读书人们，也皆是负心之辈。天天嚼着‘粥有石子、饼有泥沙’的舌根子。如此下去怜娘岂不是养了一群白眼狼？”怜娘回怼道：“我若不做这施舍粥铺，可有你的今日？但行好事，求得的是自己心安理得。外人说便说，泥土沙石不知是谁捣乱使坏，紧盯着点，切莫理会便是，早晚云开月明。”哀生附身弯腰又走近一步道：“怜娘昔日独居，好以善意与人结交，聊以慰藉，小弟自然明白，而今粥铺已有小弟与怜娘二人，又为何要招待过路的野鸭子？”怜娘怒道：“你甚么意思？”哀生忽然挺直腰杆大声喝道：“甚么甚么意思？你果如那乡亲们所说，只是想着那些来往男色罢了！难怪你不得当官！”说罢甩开衣袖便走，独留怜娘一声叹息。
翌日清晨，哀生领一党书生、乡里聚于粥铺前。大声拍门道“怜娘！你出来！”怜娘开门，一党人昂首挺胸，大步进了粥铺。哀生率先发难道：“怜娘！你贪图男色，搞个什么‘施舍粥铺’？人面兽心，可有女德？可有妇道？”怜娘怒目圆睁，终不肯语。哀生见怜娘并不反驳，洋洋自得，说道：“我在你这粥铺多日，你这粥铺做的什么只进不出的买卖，定是有鬼！枉我苦心追随你许久！今日一刀两断，邻里乡亲、行走来往的也都做个见证。看看你究竟是何等样人！”说罢，携众人转身而去。出门，忽又一想，怎么说也算是个老童生，不能忘了诗书，又回去取，一把推开怜娘，把那落了三寸灰的《诗经》拍了拍，卷了一把，又顺带抄起粥铺桌屉里一点钱财，那书掉了两页也不顾，便一头奔向风月场喝花酒去了，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未归。
三日后，清晨，钱财散尽，哀生穷困，闲游至粥铺前，当门便扣。怜娘开门，见哀生携一风尘女子呆愣愣站在粥铺前，怜娘五味杂陈，问道：“你又回我这粥铺作甚？”答道：“怜娘教我，穷苦读书人，不轻言弃！故此回来找个地方读书，读书。”“那又为何携一风尘女子？”答道：“你素来接待来往书生，不知几十上百人，我来你粥铺之前，你更是不知道接待过几千人。我才领了一位风尘女子，只此而已，谓之‘公平’，谓之‘自由’。若论‘诚实’，论‘道德’，皆是你欺瞒我之过。又缘何问我？”说罢便走进门，端起白粥，拿起烧饼便吃，却再也不担心有什么沙石。怜娘一时气血上涌，本想再说什么，却脚一滑倒在那粥台边，一头磕在灶台上，这轻轻的一撞，竟就这么去了！
怜娘远无亲近无故，突然西去，一时竟不知粥铺该传于谁。哀生遂广召乡亲，宣布道：“怜娘后事，由我哀生安排，这粥铺以后也就姓了哀了！”遂草草用破席一卷，掷于卞庄南山崖底。找了块风化的大石头，歪歪扭扭拿小刀划拉上“怜娘之墓”几个字，堆在了卞庄门口，满打满算这出殡也就做了两个时辰。又召集乡里，宣布道：“即日我哀生便与身边这位姑娘成亲。”众乡亲笑道：“你哀生二十八了，还是童生，有何本事迎娶这青楼的新晋红人啊？”哀生尴尬的笑了笑，突然灵机一动，答道：“我哀生经历困苦，苍天不公，又让我遇到怜娘这档子欺骗，为求终身大事，任何代价都在所不辞！”乡亲又笑道：“那你能做什么营生啊？”哀生拿起早上怜娘活着时做的饼，乐道：“大不了就有如这‘吊炉烧饼——倒贴’，嫁了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