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点记忆
好像做梦一般。
那是一年周末的午后，阳光和煦，阿浔久违地说要拉着我陪它一块逛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之前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吵架后冷战了很久，如果今天我能多表现出一点绅士风度，兴许就可以和睡沙发的日子彻底告别了。
“要屯点卫生纸和洗衣液，然后我要买瓶新的面霜；再就是去门口的药店给咱妈买点茶，她只要这边这家店的；对了还要换换你的刮胡刀......”
阿浔虽还是跟往常一样，嘴上絮絮叨叨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天，好像是哪国跋扈的公主，带着我这样一个小跟班出来微服私访似的。这是她的性格，也是她可爱的一面。反倒是我，这些天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在沙发上睡的更不安宁，梦里全是吱呀的怪声，和沉重的喘息声，每天起床都精疲力尽，就好像半夜出去梦游做了苦力。
走着走着，路过了MR（记忆现实）服务门店，我看到阿浔的神态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换作平时，她肯定会和这种地方离得远远的，因为她最讨厌别人对她的脑子动手动脚。可今天的她，在这门口停下了脚步。
果然，短暂犹疑之后，她回过头，拨开眼角的发丝，扑闪的眼睛今天第一次看向我。
“亲爱的，要不，我们去把这段记忆删掉吧？”
“啊？为什么？这么突然？”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其实，我很讨厌和你吵架。我希望我们以后怀念起来年轻的时候，都是快乐的回忆。这一次我真的很难受。我这几天都在看他们的介绍，越早去删掉这些，就删得越干净。”
“可是日后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的记忆不会空缺掉一块吗？”
在一间四面镶着白色瓷砖，写着“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看上去像是诊室的房间里，我这样问向我的“主治医师”，而他则是以洞悉一切的职业性微笑回应我：
“不会的，人的记忆就好像橡皮泥一样，你稍微挖掉一小块，只要一点点诱导，睡一觉的功夫，你的大脑就会通过脑补的方式，创造一段虚假的，你想要的记忆。等技术成熟以后，这甚至可以发生在一瞬间。”
“能刷医保卡吗？”阿浔问完，那医生模样的女性立刻换了副商业性的笑容。说起来，她的长相很奇怪，不会让人觉得很好看，可是又完全挑不出缺点。
“那你得拿心理医生的单子给我，不过就算有，能抵扣的也不多。你不如在我这登记一下，现在核冬天刚过，我们这个项目是有国家补贴的。”
我和阿浔对视一眼，不管他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最后给出的价格咬咬牙也能接受。我们在合同的右下角签了名，钱款从我的信用卡转到了“诊所”的账上。
看着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光头医师在操作台上勾勾点点，我不禁有些紧张起来，那吱呀的声音好像又环绕在我的耳边，这次还伴随着些微冰冷的风声。我不禁有些怀疑，这种错觉到底是因为没休息好，还是我真的有点什么心理疾病。像这种“对脑子动手”的技术，现在已经应用的非常广泛。很多人会选择多花上一笔钱，来删掉拔牙的记忆，术后康复期的记忆，甚至失恋的记忆，亲人离去的记忆。这些原本还在临床和伦理检验阶段，但是考虑到特殊时期的需要，MR在短短几年间就普及了全世界。可惜我的生活还没有那么不堪，我也没有什么闲钱去买什么美好的回忆。不然我临时臆想的心理疾病说不定还能帮我省点钱。
“抱歉，您已经签过一次字了，这次服务的价格可能会贵些。”那个医生阴阳怪气地说。这话一出，阿浔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现在倒是真想买点这里的服务，帮助我忘掉她那捉奸的眼神。
“我跟你讲，你说话注意点啊，你得给我解释清楚，我是第一次来这，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不知怎的，比起怒发冲冠的情绪，我潜意识里竟有些发憷，这让我的举止反而更像是气急败坏的表现。就连在我的心中都多出了几分疑虑——我真的没来过这吗？
“请您放松一点，这种情况我们也见得很多了，我会对我说的话负责。”
那医生说着站起身来，在我的背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一颗肉痣，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竟然把它扣了下来。
“您想起来了吗？”
我沉默了下来，点点头，脑袋就像茅塞顿开一样，今天阿浔嚷嚷着要买药的，我的母亲，已经在核冬天过世很多年了。
记忆就像是一块橡皮泥，不管是挖掉一块，还是往里塞进去一块，脑袋都能适应。
“可是，阿浔刚刚还说要给妈买药来着，她难道也——”
阿浔不说话了，那个医生也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在我的后背摸索着。那些脑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从前的我到底得是有多混账，才会往脑子里塞这些虚假的玩意来骗自己。
“等等！”阿浔的手还没伸过来，医生又拔出一颗肉痣，再转眼，诊室里只剩下两人。
“很抱歉......但客人，从您进店开始，就是独身一人，不是吗？”
没等我做出反应，又一颗肉痣被拔出，我的视线忽然闪了两下，视野的右侧少了一块。
“您十岁那年沾到了辐射尘，失去了右眼，想起来了吗？”
“够了。”我说，“该不会，连你也是假的吧？”
医生耸耸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那些肉痣又一一植入回我的体内，在接触皮肤的一瞬间，我便再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记忆会在下一次醒来的时候重新布置好，如果这次，您只是想要删掉您与妻子冷战记忆的话，只用续费您的会员，我们可以附赠这项服务。”
“......”
“我不明白，如果我的生活就是自己骗自己，那我的人生和未来还有什么意义？”
“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医生指着诊室墙上同样写着的几个字说道，“而记忆是性价比最高，最持久，最牢固的快乐。您可以在吃过营养糊后，细细回忆那些山珍海味的口感；也可以让您所爱的人和宠物，永远在上一秒与您相伴；甚至只要以后进一步放开了，让您去当什么贵族，什么宇宙主宰都不在话下。有了这些记忆，您的心中才能有一束光，有了这束光，您也能更好地直面残酷的明天，不是吗？”
“哈，人造的希望。”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笑笑，“像是这个时代会有的东西呢。你们为了赚钱，这些东西也可以明码标价了。”
吱呀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阿浔的存在在脑海中再次真实起来，也许到了明天，那个活蹦乱跳的阿浔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脑海里与我相伴一生。而我也会忘记今天的事，这么说来，每个来购买MR服务的人，都应该是第一次。
我再次看向那个医生，她带着不留感情的，职业性的微笑
“你说得对，人活一辈子，也就是为了个回忆。之前阿浔引我来到这里，也是你们设计好的，对吧？”
“抱歉，这项是包含在之前的合同里的。”
“我能理解。”我说，“不然之前的我也不会在这上面签字。我会续费你们的服务，赎回阿浔和我的母亲。”
“感谢您，那么请在合同上——”
“等等，我想再植入一段记忆，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是关于什么呢？”
“我真实的过去。请你们把我身上所有的人造记忆复原，把我今天最真实的记忆也写进我的大脑。我希望等到暮年的时候再解封它，至少我还能看清这一切。”
“......”
“怎么了？我的信用额度不够吗？”
“当然不是，我刚刚只是在评估您的健康情况。如果您考虑好了，请签下这份免责协议书。”
“我签就是了。”
这次，医生没有亲手操作，而是呼叫了一台机械臂过来，我在诊室的椅子上坐好，那机械臂就透过椅子网状的靠背，一颗一颗吸出我身上的肉痣。
首先消失的是那个医生，想起来了，之前每次咨询都能见到她，那是MR公司自动服务的赠品。
接着，是窗外的阳光和蓝天白云。透过窗外大厦玻璃的反光，天空本就是一片苍白。
然后是我身上的衣物和容貌，那被腐蚀过的脸，看上去更应该是令人作呕才对。
让人意外的是，阿浔竟然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病床前，她最后的愿望，是让我忘记她已逝去。阴差阳错，竟没能让她如愿。
再往前，更多零碎的记忆被读取或是抽去，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块橡皮泥，抽得多了，不禁开始觉得空虚，而越早塞入的泥块，就越是和我融合在一起，难以分离。
只有脑海里的吱呀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真实。
吱呀，吱呀。
摇椅摇啊摇，吊瓶被寒风吹落，血流从针管逆流而出。
想着父母，想着阿浔，想着甜蜜的过去。
再醒来时，差点忘了，原来我已苍老。
过个春节感觉手生疏了，找找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