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一章(下半部分)
塔莫休斯和他的同伴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当然会累的,跳舞的人则跟着原地停住,耐心地等待。他们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累,当然,即使累了也没地方可坐。乐师们只休息了片刻,领队的就又站起身,尽管另外两个人强烈抗议。这次,音乐转换了风格,是一支立陶宛舞曲。那些更愿意跳两步舞的继续跳两步,而大多数人则开始跳一种复杂的舞步,与其说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花样滑冰。舞曲的高潮是一段狂热的极快板,你看到一对对舞伴抓紧对方的双手开始跟着音乐疯狂地旋转。这场面甚为壮观,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人们纷纷被卷入进来,于是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彩裙飞舞、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旋涡。不过,此时最能够吸引眼球的还是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他那把破旧的小提琴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仿佛在愤怒地抗议,塔莫休斯却全然不顾。他的头上早已大汗淋漓,身体拼命似的向前俯冲,就像一名赛道上的摩托车手,做着最后一圈冲刺。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宛如一部开足马力的蒸汽机,那疾风暴雨般的音符令人窒息,他那弯曲的胳膊飞舞着,看上去就像一团蓝色的、舞动着的雾。最后,他做出一个雄浑有力的冲刺动作,然后挥了挥手臂,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人们高呼一声,然后东倒西歪地跑到墙边把自己支撑住。
这时,大家纷纷去找啤酒喝,当然也包括乐师,并趁机好好喘息一下,准备迎接今晚最重大的仪式——答谢。这个仪式一旦开始,就要持续三四个小时,这期间人们不间断地跳一支舞。客人们围成一个大圈,相互手拉着手,待音乐一起,便开始转圈。新娘站在场地中央,男人们挨个上前邀新娘跳舞。每个人跳上几分钟——想跳多长时间就跳多长时间。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哼唱声,整个过程充满快乐。跳完之后,当你转身后退的时候,你会发现正面对着伊莎贝塔大娘,她手里还捧着一顶帽子。你要往帽子里放些钱,一块或者五块,这取决于你的经济实力,也要看你受到款待的程度。客人们要以出钱的方式来答谢主人的款待;如果你是个体面的客人,就应该出手大方一点儿,因为你明白新郎新娘以后还要过日子。
这次婚礼的费用一想起来就令人胆战心惊,肯定会超过两百元,甚至达到三百元。要知道,三百元可比这个屋子里很多人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哪怕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冰冷的地下室里,踩着没脚面的积水,一年工作六七个月,早晨看不到日出,晚上看不到日落,一周工作七天,一年也挣不到三百块钱。还有那些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几乎还看不到工作台的台面,父母是瞒报了年龄才给他们找到工作的,他们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块钱的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然而,有一天你竟然会花掉这么多钱来操办一场婚宴!就一天!(很显然,无论是一次性地花在自己婚礼上的钱,还是慢慢地花在所有亲朋婚礼上的钱,都需要这个数。)
这样做很不明智,很悲哀——可是,啊!这样做又是那样的美好!对于生活中的种种欲望和追求,这些穷人都可以忍受和放弃;只有这一点他们是要坚守到底的,至死不渝——他们决不能放弃这种婚俗!放弃不仅意味着失败,而且意味着承认失败——而人正是由于不认输才使得世界不断进步。这种婚俗从遥远的年代一直传承到今天;它承载着人们一种至高无上的追求——因居洞穴,满眼漆黑,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挣脱锁链,展翅高飞,拥抱太阳;企盼着一生之中终有一天能够证明这样一个真理:生活中的种种愁苦和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只是滔滔江河中一个小小的水泡,魔术师手中随意抛掷的一个金球,一杯可以一饮而尽的名贵红酒。这样,你便可以感悟到自己原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主宰,你便能够安于劳苦,生活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
人们转啊转啊——转晕了就换个方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渐渐笼罩开来,房间里两盏冒着油烟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乐师们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现在他们一直在拉着同一首曲子,曲声变得越来越单调、呆板、倦怠。这首曲子只有二十个小节,每次拉到结尾就从头再来。每隔十几分钟,乐师就无力再重复了,只好筋疲力尽地仰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每到这时就发生痛苦而可怕的一幕,搅得门后睡觉的警察不安地翻动着他肥胖的身体。
这还得提到玛丽娅·波琴兹卡。她是一个对音乐永不知厌倦的人,那种拼命地拽住缪斯的裙子、死活不肯让其离开的人。一整天,她都处于一种极度的兴奋之中;而此时,这种美好的欢乐正要远去——她怎能舍得。她在灵魂深处用浮士德的话呼唤着:“别离开,你太美了!”不管是狂饮啤酒还是大呼小叫,不管是听音乐还是跳舞,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留住这美好的时光。她要去追赶,可是刚一动身,她的马车就差点儿被那三个该死的乐师的愚蠢给撞离了车道。每当这时,玛丽娅就会咆哮着冲向他们,在他们面前挥拳、跺脚,气得脸色发青,语无伦次。而塔莫休斯会试图争辩,为他们那人肉之躯求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约伯斯坚持说不能再跳了;伊莎贝塔大娘也来替他们求情;这都没用。“走开!”玛丽娅喊叫着,“你们等着瞧吧!滚开!给你们钱,让你们来干什么?狗娘养的!”看这架势,吓丢了魂儿的乐师赶紧又演奏起来,而玛丽娅这才善罢甘休,回到远处,该干啥干啥去了。
现在,只有玛丽娅一个人在支撑着婚宴的喜庆场面。由于兴奋,奥娜也还算精神,而其他的男男女女全都筋疲力尽了——只有玛丽娅的灵魂没有被征服。她在催促着跳舞的人们——原来的圆圈现在变成了梨的形状,玛丽娅就站在梨把的位置,左推右拉。她喊着、跳着、唱着,俨然一座岩浆迸发的火山。偶有进出的人们会把门敞开,深夜的寒气就会顺着门进来,冻得人们发抖。玛丽娅经过时就会飞起一腿,去踹门把手,门就会“咣”的一声关上。有一次,这个动作造成一个不幸的受害者,那就是塞巴斯蒂约纳斯·赛德韦拉斯。小塞巴斯蒂约纳斯才三岁,当时正在屋子里一边到处乱跑一边扬起脖子嘴对嘴地喝着一瓶粉色的、冰凉的汽水。心无旁骛的小孩子在进门的时候被玛丽娅踢关上的门甩了个满面,孩子的号叫声使跳舞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天嚷嚷着要杀死一百个人的玛丽娅其实看见一只受伤的苍蝇都会掉泪。此时,她赶紧抱起小塞巴斯蒂约纳斯,在孩子的脸上亲个不停,可能差点把他给憋死。乐队趁机好好休息了一下,也吃了不少东西。玛丽娅正在跟她的受害者修好,她把孩子抱到吧台上,站在他旁边,把一大瓶冒着泡沫的啤酒递到他的嘴边。
与此同时,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伊莎贝塔大娘和安东纳斯老爹还有几位至近的亲友正在谈论着什么,神情焦虑。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本来按照立陶宛的风俗,婚宴上有一个约定,虽然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但更具有约束力。那就是,参加婚宴的人都要随份子,多少各不相同——不过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该随多少,而且还会尽量多随些钱。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国家,一切都在改变。这里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毒药——所有的年轻人一吸进这种空气都立刻中了毒。他们成群结队地赶来赴宴,一顿大吃大喝,然后偷偷溜走。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的帽子扔出窗外,两个人都出去找,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他们也会三五成群、大摇大摆地从你面前走过,眼睛盯着你看,而且公然嘲笑你。更糟糕的是,有些人会挤到吧台旁,花着主人家的钱,一顿痛饮豪饮,视旁人如无物,别人还以为他们或者在等待着跟新娘跳舞,或者刚刚跳完。
此时,这一切也正在这里发生,一家人深感错愕,可是又无可奈何。他们辛辛苦苦地招待了一整天,那是多大的开销啊!奥娜只能站在那儿,两眼充满了恐惧。那些可怕的账单——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一整天,每一项开销都在撕咬着她的心,搅得她整夜不得安宁。做工的时候她就无数次地在心里筹算过——十五块钱的房间租金,二十二块二毛五分钱的鸭子,十二块钱付给乐师,五块钱的教堂费用,还不算圣母祈福——凡此种种,没完没了!更可怕的一笔开销还在后头,那就是格莱克朱纳斯的酒水账。你永远也无法事先预知酒吧老板的酒水账——每到结账的时候,他就会抓着脑袋走过来,颇为犯难地跟你讲他事先估计不足,但是他已经尽力为你着想了一问题是你的客人个个灌得酩酊大醉。你非常清楚受到了无情的盘剥,虽然你认定自己是老板上百个朋友当中最为亲密的一个。他先拎来的酒桶里只有半桶酒,最后拎走的酒桶还有一半没喝掉,而他却收你两桶啤酒的钱。虽然酒的质量和价格都已事先谈好,可到时候你和客人们喝的却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可怕毒药。你可以找他交涉,可是于事无补,结果只能是毁了宴会的气氛。至于说诉诸法律,那你还不如去找上帝申冤。要知道,他可是跟本地官场上所有的大人物都有关系的。你一旦知道惹恼了这些人意味着什么,那你最好还是乖乖地交上钱,闭嘴走开。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有少数几个人本来生活艰苦,可还是尽了全力。就拿那位可怜的约伯斯老先生来说吧,他就随了五块钱,可是有谁知道他刚刚把熟食铺抵押出去,抵了两百块钱来交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呢?还有一位叫艾尼尔·约克宁的干瘪的老太太,她是一个寡妇,抚养着三个孩子,自己还患有风湿病。她靠给霍斯泰德大街上的商贩们洗衣服度日,挣的钱少得可怜,听了叫人心碎。她把几个月养鸡换来的钱全都拿了出来。她在后门的楼梯口圈起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养了八只鸡。三个孩子整天去垃圾堆给这些鸡找食物;有时,由于竞争太过激烈,你会看到当三个孩子在沿着霍斯泰德大街两侧的街沟捡拾垃圾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他们的母亲,她是来充当保镖的,以防孩子们抢到的垃圾被别的孩子抢走。对于约克宁老夫人来说,这些鸡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她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她觉得,这些鸡的收入就是白白捡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被别人赚了多少便宜,而这回自己也终于便宜了一把。因此,对这些鸡,她是日夜看守,而且还学会了像猫头鹰那样在夜间看守。很久以前,有一只鸡被偷了,不出一个月,有人又想来偷。此后,约克宁老夫人不知道在半夜里被惊醒了多少次。现在,你能掂量出这份礼金的分量了吧!而这全都是因为伊莎贝塔大娘曾经借给她一些钱,让她没有被房东赶走。
正当伊莎贝塔大娘他们长吁短叹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凑上前。有的人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这其中不乏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见此情景,有谁能无动于衷?哪怕是圣人。最后,不知是在谁的催促下,尤吉斯也走了过来,家人把情况又跟他讲了一下。尤吉斯默不作声地听着,两条乌黑浓密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偶尔,眉毛下面射出两道光,扫视着房间里的人,拳头紧握,看样子,他要去找某些人算账。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当然没用,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这时候再把谁赶出去也不会减少任何的开销,只会让自己出丑——此时此刻,他只想带着奥娜离开这个鬼地方,剩下的事情就让它顺其自然吧。这样一想,他的拳头就慢慢松开了,并轻轻说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伊莎贝塔大娘。”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奥娜,她就站在他的身边,眼神满是惊慌。“小宝贝,”他低声说,“别担心,不要紧。我们会想办法把这些账都付清的,我会多干些活儿。”这是尤吉斯经常说的一句话。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对此,奥娜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会多干些活儿!”在立陶宛的时候,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他的护照被一个官员没收了,后来,由于没有护照,又被另一个官员给逮捕了,他因此被刮走了三分之一的财产。在纽约,他还是这样说。当时,他们被那个油嘴滑舌的移民代理人给控制住了,被狠狠地敲诈了一把。后来,即使交了钱,那个家伙还是不肯放人。现在,这话他已经说了第三次,奥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个丈夫可真好,他让自己有了做女人的感觉——一个高大魁梧、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丈夫!
小塞巴斯蒂约纳斯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乐队被再一次提醒该干什么。答谢仪式重又开始,不过还没有跟新娘跳舞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收取礼金的程序也很快就要结束了,于是人们又各自找舞伴随便跳去了。时间已过午夜,舞会的气氛已大不如前。人们的脚步变得沉重、反应变得迟钝——毕竟大多数人都喝多了,而且早已过了兴奋劲儿。他们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一圈接一圈地旋转,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耗着,两眼空洞,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而且眼神变得越来越迷离。男男女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不过半个小时彼此都不看一下对方的脸。有几对根本就不想跳了,于是就退到角落里,坐在那里,彼此挽着胳膊。有些人还在没完没了地喝着,不时在屋子里蹿来蹿去,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唱歌,每堆儿人唱的歌都各不相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各显醉态,尤其是年轻人。有的相拥在彼此的怀里,倾诉着心里的酸楚;有的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向,其他人不得不过来好言相劝。此时,那位肥胖的警官已睡意全无,手捂着警棍,随时准备着应对可能发生的骚乱。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因为在午夜两点钟一旦发生斗殴事件,如不及时制止,事态就会迅速扩大,有如燎原之火,这样就不得不出动全警局的警力。他要做的就是用警棍敲碎每一个参与斗殴的人的脑袋,否则人会越聚越多,那样他就会束手无策。在这个屠场后院,有多少脑袋被敲碎,没有人做过详细的统计,因为每天敲碎无数动物脑袋的人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去对待他们的朋友,有时甚至是家人,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现在,利用现代化的工具,凭借少数几个人的力量就可以为整个文明世界完成这种痛苦而必要的敲脑袋的工作,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这个晚上倒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尤吉斯也一直保持着警惕,甚至比警官更警惕。他也喝了不少酒,在这种场合这很自然,反正酒水钱总是要付那么多,不管喝多少,所以不喝白不喝。不过,尤吉斯毕竟还是一个沉稳的人,不轻易发脾气。只有一次,他差点儿失控,当然那是玛丽娅·波琴兹卡惹的祸。大约两个小时前,玛丽娅提到了角落里的那个圣坛,上面供奉着神明,穿着污迹斑斑的白色衣服。她断言,那圣坛如果不是缪斯的真正家园,那它至少也是她们的驻地中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玛丽娅当时正在酒劲儿上,忽然听说有坏蛋来白吃白喝。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径直冲向了战场,当她被拉开的时候,手里还拽着两个坏蛋的衣领子。所幸的是,警官这次还算讲理,被揪出去的不是玛丽娅。
这一冲突使音乐中断了一两分钟。尔后,那首无情的曲子又响了起来——在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人们的耳朵里就只有这么一首曲子,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是一首美国乐曲,他们是在大街上学会这首曲子的,而且似乎都会歌词,至少会唱第一句。他们一遍一遍地跟着哼唱,从未间断:“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不断重复的属音似乎是一剂催眠药,听到的人、演奏的人无不为之昏昏欲睡。没有人能够保持清醒,甚至没有人想保持清醒。现在已是凌晨三点钟,人们已经跳得兴趣索然,人们已经跳得筋疲力尽,甚至酒精的刺激也失去了作用。不过,仍然没有人想到要停下来。礼拜一早晨七点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每个人都得乖乖地穿好工装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出现在达拉谟、布朗或者琼斯的厂子里。如果有人胆敢迟到一分钟,那他一小时的薪酬就没了。你要是迟到几分钟,你就会发现挂在墙上的你的那张记工牌已经被翻了过来,这就意味着你被解雇了,你不得不每天早晨从六点到八点半到罐头厂大门外排队,和一群饥饿的无业游民等待就业。
小奥娜简直快要晕倒了——一种半昏迷状态,因为屋子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她自己倒是滴酒未沾,但是其他的人可以说个个在燃烧着酒精,就像那些油灯在烧着煤油。有些人坐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酣,浑身散发出的酒气使你靠近不得。尤吉斯时不时地盯着她看,眼神饥饿而贪婪——他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害羞。可是人们还没有散去,所以他只能等待,望着门外,盼着马车的到来。可是马车迟迟未到,最后他决定不再等了,于是他来到了奥娜的身边,此时的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正了正她身上的披肩,又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他们住的地方离这儿只有两个街区,尤吉斯已经等不及什么马车了。
没有告别——跳舞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俩,所有的孩子和老人都累得睡着了。安东纳斯老爹在睡着,赛德韦拉斯夫妇也在睡着,先生的喉咙里发出震天的鼾声。伊莎贝塔大娘和玛丽娅在呜呜咽咽地啜泣着,外面的世界一片沉寂,东方的星空已微微泛白。尤吉斯搂起奥娜,一声不吭,大踏步地朝屋外走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到家了,奥娜仍伏在尤吉斯的身上一动不动,他不敢肯定她是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了。他一只手扶着奥娜,另一只手去开门,此时他看见奥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今天你就别去布朗的工厂上班了,小宝贝,”他一边爬着台阶一边轻声地说。她惊恐地攥着他的胳膊,急声说:“不!不!我不干!那会毁了我们!”
他再一次安慰她:“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会多挣些钱,我会多干些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