звезда（群星落处）
是一些科幻的尝试，研究员菊&舰长露，无差。
剧情和设定比较平常，写得并不是很好，ooc预警，bug说不定也不少。
因为背景设定的缘故，语言可能会显得比较贫瘠……还望诸君见谅。
算是某种程度上为了一碟醋包了顿饺子的产物。
结局勉强算是he？大过年的，吃点阳间饭。
他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伊万望着他——那个小个子的东方人。
应急灯的冷光照在平滑的白墙，泛着幽幽的蓝，那人黑缎子似的发丝也沾上深空的色彩。
步伐轻快，却总不像生于天空的孩子们……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是猜想他或许也可以理解也许早已千百十光年之外的那片土地。
他在自己面前停下，朝自己敬礼，伊万点点头，垂下眼眸，瞟见那半旧恒温服前的胸牌上写着的「きく」。
十六瓣八重表菊。
很久以前学过的历史并没有在漫长又断续的时空中遗忘太多，而家乡那九月冻得发青的天幕下，成簇挤在一起的洋甘菊与青草，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在眼前浮现。
菊已经向走廊那端走去了。
应急灯暗了暗，滋滋电流声带起低沉的嗡鸣，那身影消失在沉重墙壁之后，生化标识的明黄在阴影里发亮。
有些刺眼。
伊万收回目光，朝原本的方向，凭身体记忆将自己带回中控室——那里保留着令人安心的八十年代风格，并未被独联体之后的“合作”改成后现代工业化审美的冰冷面貌。
后来那个年代。
他在黑海舰队几乎度过了整个青年时期，却发现肩上不知为何竟扛上了那面陌生的蓝白红的旗。
欧椋鸟没有飞向祖国却飞向叶利钦，红旗降下的时候只有胃里廉价酒精灼烧的味道。
甚至当被问到是否愿意投向深蓝、回到苏联时期用笨拙技术制出的远超时代的空间站，他几乎将自己和申请表一同寄回斯大林格勒。
甚至不曾返回家乡再看一眼落雪的毛榉树。
那时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青年怎么会想到这么远？正如他的父辈、他父辈的父辈……
风雪喧嚷。
资源紧张的标识一如既往挂在显示屏下方，即使按照舰队的时间，它也已闪烁了几个世纪……下一个宜居区遥遥无期。
熟悉的警报声照常响起，填满舰内各个角落，撕扯着那种阴影和注定的结局，从头颅贯穿，直到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平静。
他想起那片湖，像是想起某个人的眼睛。
宁静，熟悉，故乡一样令人安心。
孤灯无言地亮着，昏黄与亮蓝混杂着流淌，被不见光之罅隙数尽吞没，寂寥在狭小空间里回响……如同心脏跳动，在逐渐冷却下寂灭的黑暗的子宫。
而毫无意义的人造物正沿着她的血液与神经于光锥之内、沿着既定结局的道路逐渐解离，丝丝缕缕的弦音甚至拨不出成调的曲。
他们起初甚至狂妄得担忧起分明是随处可见的氕氘氚能将之如何……一如，对那孕育一切的土地的母。
显示器屏幕映出唯一亮灯的实验室，惨白的墙仿佛映出物质聚变的荧光，唯一深色的影子在机器间穿梭。似山雀轻盈跳跃，于遥远的落叶松被掩盖的雪地。
“きく。”伊万默念着这两个音节，好像杜鹃咕咕窃语。
那端的人儿忽地仰起脸，某种空洞、虔诚而近乎哀伤的目光冷不防撞上。恍然间他仿佛看见菊轻轻笑了笑。
他凝视着那片雪地，遥远、古老、孤独的梦。本该如常出现的记忆像是对焦失败那样模糊而远去，惟余明晃晃、似天光大亮的冷漠的白。
……似是某种生物的眼白，无生望地瞪着，是漫漫长冬间死去的太阳伴着群星远去、坠落。概念在某一瞬间剥离，存在与意义溶解在厚重的黑暗里又凝固，定格在那一方光亮上。
恍然间他质疑起自己身处何处——是否早已越过光锥的界面而浸泡在回忆构成的未来之中，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也始终引向无意义的原点…是啊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伊万忽地羡慕起那些舰队中长大的孩子了。轻盈好像飘浮旋转着的粒子，湮灭得也无声无息，不曾受到哪怕一毫牵引，不曾有过一刻留恋……
那片遥远的土地啊。
他穿过舰船冰冷洁净的走廊，习惯性地停在冬眠室前，从那望着实验室的门隐没在阴影里。
数百年的漂流已经不剩下什么，就连孤独也近乎消亡，混淆在宇宙的杂音中一同膨胀而变得稀薄。
那扇门的传递着凉意渗进掌心，片刻时间将飞掠过的历史凝华悬浮在光线里，晦明更替如日月更迭光线颠倒，天花板倾泻下无法认知的光，川流而过刺眼的阴影挣扎其间。
存在变得缥缈，自身的概念某一瞬与无法分辨的杂音也即将消解，直至清脆仿佛不属于此地的碎裂声使人惊醒。
菊怔怔地望着他，手中攥紧半枝不知名的花，绯色的花从指缝漏出，和着深空的雪青。另外半开的几枝躺在玻璃碎片之间，流动着柔和的温暖色彩。
“抱歉……”似是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道歉，声音有些沙哑。菊轻咳一声，拾起花枝放进保温箱，转过身朝伊万微微鞠躬。
细微的设备运行声断断续续不知从何处传来，显得周遭更加空旷寂寥。小机器人从桌下溜出来，像小鼠似的把玻璃渣搂起来又悄悄溜走。
“这是什么？”伊万想显得只是寻常的舰组值班人员了解科研情况，但还是不由得凑过去。
他自顾自从一旁拉过凳子在菊身旁坐下，某一瞬余光似乎捕捉到对方略显诧异的神情，不过也只是一瞬。
花枝的剪影被暖色的光切下映在箱体的玻璃上，以微弱的翕动昭告着自身的鲜活，如同人的脉搏跳动。
它活着。
伊万悄悄偏过头望着菊，后者同样以注视着待开的花，神情温柔得似是五月的风。
或许是察觉到这目光，菊低下头，睫毛微微翕动，脸颊边缘笼罩着和煦温暖犹如朝阳的色彩，缓缓流动在呼吸之间，剩余的部分悄然溶进大气，除了那余温外便无处寻觅了。
某一瞬对上了菊的视线吧，可是那却是从虚无的空隙间巧妙地穿过了，分辨不出的淡漠中和着诸多不明的情绪，几乎让人呼吸一滞。
真好啊。
他想这样感叹，只是怕惊扰了这份祥和。
毛茸茸的山雀会忽然警觉，接着留给他面前空荡荡的树枝独自摇晃。
留给他一个还未完全融化的冬天。
“……绣球花。”略带着迟疑开口，菊像是为自己解围似的歪着头笑了笑，接着在伊万身边坐下，“真怀念啊，家乡的街道上总是开着绣球花……您大概也会理解吧。”
“那一定是在很暖和的地方吧？”
当然啦，可就是想这样问嘛。伊万往近凑了凑，热气暖烘烘地扑上脸颊，一同传来的还有菊发丝上沾着深空的凉意。“要是它们不会凋零就好了。”
闻言，像是安抚无理取闹的孩童那样，菊带着笑意眯起眼，在那张娃娃脸上是似乎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是呀。”
“别摆出一副这种表情呀。”伊万也眯起眼笑着，手肘撑在试验台上，捧着脸注视对方。“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冬眠的，可别想摆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来教训万尼亚喔。”
空气或许是因为这话凝滞了片刻，就连那从未中断的蜂鸣也停顿下来，惟余寂静浮动于以太。
菊悄悄瞄了一眼保温箱，垂下头抿起嘴，摆出副人不悦的顺从态势。
那暖黄色的光竟也跟着冰冷了……这倒未必是错觉，周身的温度确实在某一刻降下来。先前未曾听过的警报声从相当遥远的某处传来，下一秒光线和这声响都被跳闸声齐齐斩断。
备用电源启动音与照常的警报一同，和着微弱的亮光闯进空间，两人的影子浅浅印在对面的墙上。
伊万仍撑着脸望向菊，后者也同样保持着先前的神情——微光在脸颊边缘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其余隐没于黑暗中。像是油画，他想起中学鉴赏课上的那幅，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标题。
几乎被遗忘的时间流逝感重新浮现上来，记忆如同沙砾之于指缝，被以光年计地抛进过去焚化。留下的只有被变化所定义的永恒，即现在。
“您不去检查一下吗，刚才……”菊转过脸，昏暗中依稀辨得出那面庞带着歉意和几分观察的意味，恭敬的语气倒是很好地把后者带过了。
“和万尼亚有什么关系呢？”
他确信自己看到讶异的神色从那双黧色的眸子间中闪过，自己的话中固然有故意的成分，倒也未必无端。
“与您无关吗？”
“你们真的认为，靠个人努力就能一直苟延残喘下去吗。”
保温箱溢出的亮光逐渐黯淡。
菊无言地用指甲轻叩着桌面，随后站起来踱至墙边，旧界面的全息窗口躺着几条报错信息。
“若是您问在下的想法，无疑并不能算是乐观的。”
他把界面推给伊万，偏过头揉着眉心补充道，“几个世纪的接力能将研究推到现在的程度，已经是用尽全力的结果。”
伊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把报错窗口关掉，某种设备运行声从不应有部件的方位传来。
实验室的灯闪了闪，先前冷漠而抽离的白重新填满空间。
“要是此后彻底没有进展呢？”
“为了大概称得上‘理想’的东西，也许无论如何也值得吧。”
闻言，伊万近乎苦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却还是作罢，只是揉了揉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
可控核聚变。
从出生前便早已提出的概念，可直到自己冬眠的那一年，它依然只是科幻小说里的设定。
即使现在有实现的苗头，也不能说再没有难关要突破。
设备依旧断断续续运行，菊低头调试着参数，接着关掉面板，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档案夹又合上。最后他站在那里，轻咬着下唇望着依然在保温箱里的绣球花若有所思。
“需要万尼亚回避吗？”
“不，没关系的。”
菊温和地微微笑着，眼底的迷茫混杂着难以分辨的哀伤，于某一刻更深地沉淀在那片黑色的湖中。
他取出那束花，青紫色柔软地捧着明黄的花蕊，余温在周围浮动。
方才转瞬即逝的像是半个梦。
“能不能把它送给万尼亚？”伊万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雪青的血管附在玉色的皮肤下，在指尖开出那样绚烂的花。
几乎没给对方犹豫的时间，伊万又歪着头眨眨眼：“不可以嘛？”
菊像是被问懵而呆了片刻，“……可是原则上来说，这些实验后要回收的。”
“‘原则上’不就是可以通融的意思嘛。”伊万站起来，把凳子塞回实验台底下，倚在墙边。“万尼亚好歹也是舰长，一些小要求还是可以尽管提的哦？”
“比如说，你们传过来的日志好像写过很多次，被拒绝了出仓勘察的申请？”
短暂的沉默。
设备声音像是一步一顿的钟表指针，发动机或许就正随着节奏呼吸。菊垂下头无言地立着，稍许磨损的地板映着手中那团青色的云。
那是无法拒绝的条件，他知道。
“可是，您要它有什么用呢？”菊把它轻轻搁在桌上，目光不易察觉地在伊万脸颊停留片刻。
“唔，这倒确实没想好。”
言罢，伊万乐呵呵向前几步，推着菊往外走，话语里上挑的尾音有小孩子似的雀跃，“走啦～”
“欸、欸…现在吗？”
菊仰起脸，略带担忧地观察着伊万的表情。
后者则是一副天真过头了的样子，让人简直找不出什么推脱的理由。
“或许在下得先写份申请？”菊只好这样斟酌着用词，试探性地问，“至少勘测要有基本的准备工作？”
伊万像仓鼠那样鼓起腮帮子，环视四周一圈，手搭在菊的肩上，望着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自顾自拧开实验室的门把手。
关上门前伊万补了一句，“唔，好吧，其实申请什么时候补都行。”
盯着阖上的门好一会儿，菊移开视线，目光触及桌上躺着安静盛开着的花束，方才确信不是场白日梦。
即使是幻想在某一天也未必不会变为现实吧，自己正在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吗。
即使如此……
菊注视着面前洁净的白墙，郁结在心中的也像是淡灰色的投影，孤零零映于漫无边际的虚无的白。
几乎是关上背后那扇门的下一瞬，尖锐的警报声将人拉回最平常的现实中。
走廊墙壁的底端亮着并不能称之为光源的应急灯，杏色的光泛在地板上，交织出一汪水映着不存在的黄昏。
伊万回到驾驶舱，暂时关掉警报，调成适合出舱的模式巡航。
存着宇航服的仓库多久没去过了，想来是自从与指挥中心失联，大规模的外出行动便是再也没有过。
天花板不知什么原因掉下来一块，露出缠绕在一起的电线。
感应灯在头顶闪烁片刻，停在勉强不算昏暗的亮度。他从门后的角落拉出推车，凭记忆寻到宇航服和头盔。
至于其它的小部件，本想划出窗口查询，然而供能不足的提示总是弹出来询问授权，他只好盯着标签挨个去找。
驮着宇航服的板车也是一副快要散架的响动，重量比印象中轻许多，清点过也不缺少什么……当然啦，伊万摇摇头苦笑起来，还以为是九十年代吗。
从仓库到气闸舱的距离意外的短，舱门倒还是如记忆中那般沉重。
名为惆怅的情绪从门中涌出，不着痕迹地将一切淹没。也已暗沉下去的白色灯光像是踩脏了的雪。
他下意识在空中寻找飘起来的通讯设备，恍然想起它们现在再也不会到处乱飞了。
只有沉甸甸的宇航服和设备赘在墙边。
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尸体。
忒修斯之船问题终究败给了没有选项的现实。
轻快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由远及近而来，应急灯与无法照亮的空间裁剪出纤细的身影，零星的光散落于地，神祇洒下的辉光浮于水泽间。
踏水而来的克洛泰吗。
凝视着那方光亮的自己才该化作深深扎根的向日葵吧。
伊万想挥手向菊打声招呼，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只是默默低下头给宇航服头盔面窗涂着防雾剂。
直到菊走到伊万身边站定，仰起脸用漆黑的眸子望着他，空洞得近乎纯粹。
正如第一次目光相接，细微而连绵的愁绪拨动空中沉寂的弦。
“让您久等，失礼了。”菊轻轻鞠了一躬，温和的语气正与恭谨姿态相衬。
于是伊万看着他用力拖起宇航服，以那种细致的慢条斯理——一边思考着部件该如何挂在什么位置，一边将小反光镜别在袖口上。
被翻动的小部件在纸箱里窸窸窣窣，在寂静中几乎听得见回音。每次都缠成一团的生物电子联结装置照例卷成让人不敢下手的模样。
有些为难地盯它了好久，菊悄悄瞄一眼倚在内舱门处的身影，发觉对方正注视着自己，轻咳一声继续对付手中串起来的的元件。
应急灯静默地亮着，随着空气浮动的光线昭示着流走的时间。
伊万把宇航服头盔扔在一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利索地解开挂成一串的联结装置。
“这么慢吞吞的，放在万尼亚那会儿，是要被长官骂惨的哦。”
赶在没完没了的道歉之前，伊万摆摆手，思索片刻，拽过菊的胳膊把心率传感器贴在他手腕上。
菊下意识向后躲了半步，随即抱歉地笑笑，伸出手想要接过来却被挡开了。
“其实……”
“菊君应该庆幸不是万尼亚的直接下属呢，你们搞科研的是没训练过吗？”
最基本的失重环境适应还是有的，毕竟先前分明说好不需要他们出舱考察……菊摇摇头，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当时人们压根没预料到，在星际间的漂流会如此之久，甚至不是逃亡，不是远征。
剩下的可能性经不起推敲。
其实早就该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谁都知道。
菊偏过头，由着对方在自己脖子戴上完全不认识的设备，手指温热的触感留在皮肤上，随着脉搏微微发烫。
那双手从颈下理出线路，依次将感应器贴在前胸乃至腰际，顺着恒温服起伏延伸的深红色线条像是蜿蜒的血管。
他抬眼望向过渡舱内惨白的光线，栖在眼前之人奶金色的发丝间，模糊着看似半融的雪。
迷茫而支离的梦，却是再清晰不过了。
若是试着感知，即刻便会消融无踪吧——那样的心情，使人联想起雪国朦朦胧胧的冬夜，染着寒气与醉意，三弦的琴音从天边跌落。
他不是岛村也不存着问询那份情愫的意志，只是指尖触及冰冷头发之时，有如叶子跌落于火光漫天。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伊万握住菊的手，那双紫眸中蕴着笑意，随即俯下身，在其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柔和的暖黄光线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晕开，从脚下延伸着铺展，夜色直到走廊尽头。过渡舱的灯光，则是被分隔开的白昼。
在最后一个音节溶于长久的静默，伊万轻轻撩开菊的鬓发，挂上耳麦和通讯帽，接着拎起上半部分的宇航服给菊套上。
后者怔怔望着自己的手，直到对方为他戴上头盔，气闸舱的灯光从头顶落下。
“谢谢……”
“不算什么啦～”
用平常的乐呵呵语气说着，伊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穿戴完毕，使劲关上内舱门。
墙上的气压表指针逐渐转向零，重力系统不知何时已经解除。
待到可以出舱的提示音响起，连接在控制盒接口上的管线自动断开。
伊万拧开舱门，拽过安全索分别系在两人腰上。无垠的天幕中流动着星河，熟悉又陌生的开阔使人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舰船主体在探照灯下显出一块块钢板构成的阴影，肉眼可见磨损与拼接的痕迹。
它是在这场对手为浩渺时空的对战里落败、再也无法回到母港的船。
再也回不到遥远的土地上。
星空的水手又一次在时代的海里迷航。
“呐，你有什么要做的就去吧？”伊万借着离开舱门边的推力在菊身边绕了两圈，伸手在其面前晃晃。
“明白。……欸…！”
菊转过身，被不知从哪来的安全索绊住，差点向后栽倒撞到舰体上，扑腾几下在慌乱中抓住伊万的胳膊，这才勉强稳住。
耳麦中传来的声音里藏不住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笨手笨脚的可不行呢，大科学家。”
“氧气有限制的，行动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喔。”
“……那您呢？”正要说出的道歉梗在喉咙中，取而代之是无奈地笑着。
不一起走吗，菊终是未能问出口。
“万尼亚去检查舱外表面情况，好写日志交差。”
菊点点头，以不曾预料的轻盈姿态飘向前方管道错综之处。
星海于天边缓缓流动，几百亿年前粘稠的光裹挟的潮汐，漫不经心地越过文明兴盛消亡，越过蒙昧初开的年代。
越过六百年风雪的公国与春汛的伏尔加河，也越过硝烟四起或是红旗升落，未曾停歇一刻。
那逐渐远去的身影似是羽毛浮动其间，虚幻得将要消散在孤寂的背景中。
八千岁为春秋的古木，也不过寄身于天地的蜉蝣。
何况……伊万收回目光，象征性地在附近绕了几圈，在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找个突出的平台坐下。
对未来抱着虚幻期望的可怜虫。
他们，包括曾经的他，都寄身于理想主义的壳，甚至选择进入深空也未必不是追寻失落的故国。
距那颗星球四百千米的上空，看不到国境线，只有缓缓旋转的蔚蓝的海。
星辰散落的光交织连绵，太阳泯然其间，远眺那个方向兴许能对上几百甚至上千年前古人仰望苍穹的视线……
太远了。
他已经找不到那颗星了。
探照灯转过来，吞下方才的投影，舰体像是雪原起伏延伸，反光明晃晃眩在宇航服头盔面窗上。彗星拖着尾迹于眼前匆匆掠过，寻着它的葬身之处。
伊万挪到更深的阴影处，控制室的频道忽然自己切入，电流声里混着无意义的杂音，堵在耳麦里。
死寂，又嘈杂，是宇宙的背景音。
几个世纪里他们可以冬眠，设备倒确实不能。不知道它们设计寿命有多久，反正现在一定是垂垂老矣。
他把频道切回舱外通话，安静不到几秒，那种孤寂的声响又一次跳回来。
“切入联络频道。”听着耳麦里的错乱的噪声，伊万微微皱眉，即使用语音命令也不见成效。
就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出现合格宇航员的直觉，他下意识飘上舰船甲板，一边给控制台下达自检指令，一边用目光搜寻着异常。
“警告，检测到不明原因故障，代号…自启警告，权限……”
就在指令刚刚发出的下一瞬，系统广播传入耳中。
没有权限访问？
能够自启的，要么是备用发动机，要么是前面的反应堆。
来不及问候NASA的大缺大德，伊万把频道转接给菊，沿着舰体侧壁向前而去，另一条安全索在身旁缓缓晃动。
警报的倒计时却是正常播报，从三十秒起，像极了童年时防空袭演练的声音。
底噪逐渐淹没合成的人声，反应堆比想象中大得多，冷却塔笔直地指向天穹，仿佛深空中教堂之塔尖。
手腕上的测温仪跳到一百多度，高温透过边缘起雾的头盔面窗，竟是份使人贪恋的暖意。
与漠然报数声一同传来的，还有混在嘈杂中难以分辨的菊的话音……越是靠近，远处浮动的白色身影越是更显得渺小，和那虚幻的声音如同泡影。
会死掉吧，在那个距离上的高温。
在十秒倒计时里，他似乎看见菊转身向更深处离去。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伊万蹬住舰体，拽住手边的安全索绕在腰上，借着回收指令的惯性向后飞去。在温差带来的雾气里，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那片飘来的羽毛。
群星朝天顶坠落，团团星云氤氲在起雾的视野里横流。
几乎要穿透鼓膜的心跳声在头盔中层层重叠着回音，阈值的彼端是恒久笼罩在周遭的寂静。
不知是谁的半截安全索在视野中缓缓浮动，是彗星拖着的彗尾。
是与那遥远故土断裂的脐带。
雾气渐渐褪去，冷却塔尖刺入无垠的天幕，探照灯从舰体那片雪原上升起，光芒隐没于太空。
他感受到怀中近似于即将消散的存在，耳边细微的电流声也几不可闻，受宇航服关节活动所限，只有更加用像是将之融进自身的力道，紧拥着那副身躯。
头盔轻轻撞在一起，球状的玻璃窗投影盛下坠落的星斗。
还活着吗。伊万切进通讯试着呼叫菊，然而除了转接至中控的错误请求再也没有其它回应。
不知是否是作为回应，菊抬起手搭上他的肩膀，或许是点头那样用未散尽雾气的头盔蹭蹭对方。
在伊万环住自己的力道稍许松懈下来些后，菊用力挣出胳膊，抱住前者紧贴住对方的脑袋。
从相接触的玻璃中传递来的声音，像溺水者终于挣扎上岸那般，是句带着些许颤抖的“对不起。”
沉默良久，伊万觉得多少应该严肃处理，然而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上扬成愉悦的声调。
“……啧，没有什么要对万尼亚解释的嘛？”
“费了老大的劲请求出舱考察，是为了自杀？好奢侈啊。”
“您误会了…真的很抱歉……”
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几乎是嗫嚅着了。
之中蕴着的歉意下仍掩着说不明的愁绪，即使是顿了片刻，嗓音恢复如常……仍像是羽毛悄然扫过心脏。
“技术细节还请允许在下暂时略过……总的来说，是由于一些误操作导致的反应堆自启。”伊万仿佛听到他轻笑了一下，“在下死掉也没有关系，只是不希望您……”
“万尼亚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船员脱队喔。”
冷不丁掷出这样的话，伊万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的身躯在某个瞬间僵住。轻轻拍着菊的背，他阖上眼摇摇头，继续道：“通讯故障导致无法通报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呢。”
“万尼亚不是什么聪明人，你们科学家对宇宙有什么更深的理解，万尼亚也不明白。”
“但若是不怀着对宇宙的敬畏心的话，就像刚才…很值得庆幸啊，菊君。”
“万尼亚救回来的不是一具内壁涂匀了人体组织的空壳子。真是太好了。”
他说罢，叹息随着浅笑穿过紧贴在一起的头盔面窗，继而是喃喃重复着听不懂的词汇。透过边缘泛着雾的面窗，探照灯勾勒出菊脸庞的柔和轮廓，沾着不存在的月光。
深深凝视着对方，那样熟悉安心的感觉遥远却又只间隔了两层玻璃，川流而过的时间总是能从那空隙漏下，是怎样也无法填平的丘壑。
唯物主义者也会因为那样的心情动摇吗，几十万个小时后总有两枚粒子依偎在同一朵格瓦斯的气泡上吧。
透过厚重的宇航服，隐约感受得到与对方逐渐趋同的呼吸节奏，星辰也随之闪烁。
“您……为什么当宇航员的呢？”
斟酌着措辞，菊犹豫着开口。
那双几乎隐没在阴翳中的紫眸像小孩子那般眨了眨，天真中混杂着伤感，笑得眉眼弯弯。
“因为梦里有屋旁的青草。”
“菊君从空间站看过地球吗？”说着他自嘲地笑着垂下眼眸，低下头又抬起。
“也对，你们直接就到这里来了……万尼亚其实也是，刚刚冬眠醒来换了具身体就接到了任务，NASA真是物尽其用啊，航天局在这点上可真是差远了。”
“您指的是？”
伊万眯起眼，像是轻哼了一声：“菊君，原来不知道呀。”
“若是说部分猜测……”
“唔，这些另当别论吧。不如来说说你又是为什么搞科研？——要说实话哦！”
转瞬即逝的压迫感，很自然地切换成平素随和可爱的神情。只是似有似无的侵略性被菊捕捉到，后者本能地绷紧身子，而背后紧拥着自己的力道仿佛透过笨重宇航服传递进来。
明知无法避免目光相接，菊仍微微移开视线。余光里是谁的安全索幽幽飘着，天顶上延伸的莹白舰体晦暗交替，随探照灯之日升日落闪烁。
难言喻的不安混杂着孤寂匿于一切目之所不及的阴影里，断掉的绳索是谁的？已是来不及细思。
心中逐渐扩大的空洞，像是渐渐逸散至寰宇，他不易察觉地咽了下唾沫，眼前的天幕无论如何也眺不到尽头。
以有涯随无涯……
“您知道吗，那样清晰的、生命流逝的感觉……令人着迷。”
简短地道出原委，菊对上那有着绣球花鲜亮紫色的眸子，其间映出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无际的群星。
“在宇宙尺度里个体渺小得连尘埃也算不上，可若是融入值得追寻的事业……”
“……纵然绽放后即刻凋零，也并非毫无意义吧。”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着，眼睛里闪烁的憧憬与怅惘甚至晶莹得让人不舍得挪开目光。理想主义的刺悄然穿过心脏，是山茶无声地跌落地上。
绣球花此刻依然在纯白的空间里盛开吗。
那样绚丽的花儿，将以何种姿态衰败，消亡……无人在意。
它本该扎根于那片梦想与希望的土地。
“若它先于你凋零呢？”
“……”
菊无言地凝视着伊万，浅笑中蕴着的含义那样分明。
“……人类历史上，从来不缺的就是你们这种理想主义笨蛋！”
伊万提高声调，通讯的杂音也随之附和着，忿然语气却是怎么也对不上平和近乎无机质的神态。那双眼中盛下逐渐模糊的笑意，明亮好似星云…或是，栖着绣球花那般绛紫的云。
落寞从脸上闪过，更多则是惆怅与自嘲等诸多混杂在一起的情绪，熬成连苦意也殆尽的叹息。
最后只滤出渣滓剩下“可悲”一句。
寂静随即笼罩下来，不给人分毫喘息。
散落于天幕的星缓缓流动，随着呼吸逐渐睁开又敛起目光。
恒星的眼睛皆指向无穷尽之未来，轨道上的宇航员透过舷窗注视着屋旁的青草，射电望远镜追寻着最远的彼方……在瑰丽色彩间卷曲，在抚不平的空间中曲翘。
他透过水汽模糊的面窗，依稀记起童年时将脸贴在冬日冰冷的玻璃上。
“曾经万尼亚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为了不被记忆淹没，伊万轻声说。他不知菊是否听得见自己讲话，只是更紧地抱着对方。
“或许唯一还招展着红旗的地方，只有近地轨道。”
“很傻对吧？万尼亚就是这么傻，哪有那些人的聪明呢？‘民心所向’倒像是个笑话了。”
“他们谈论政治，谈论星辰大海，那我们呢？——不过是远视主义的一场实验罢了。”
“实验……”
下意识重复着，菊趁着对方沉默的空当，小心翼翼地说句题外话：“您不必这么紧的抱着在下啦…在下不会突然消失的。”
“谁说得准呢？……你知道万尼亚第一次冬眠是什么时候吗，菊君？”伊万还是乖乖把抱着菊的力道放松些，随即接由原本的话题自问问答道，“是二十一世纪初。”
“那时的技术还相当不成熟，包括后来的某些生物工程也是，有时简直要怀疑现在都是缸中之脑的可能性。”
“不过他们想不到万尼亚运气这么好，居然能活到现在。”他嗤笑一声，“和旅行者号一样，说得难听点，我们不过是小白鼠。”
“……或许这就是事实呢。”
要论证自己的猜测也足够了，菊想着，只是无奈地歪着头笑笑。
真相在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无用之物，若是临行前便明确本质上是再无机会踏足家乡土地的死亡远征，自己的抉择会有余地么？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与愠色，菊知道并不是针对自己。
“请您意会一下，这并意味着接受现实。”菊摇摇头，“若是恰巧条件合适，说不定也能听凭自身心意行事。此前虚与委蛇，也未必不能视作抗议。”
“还真是……犬儒主义。”
恢复了乐呵呵的神情，伊万用与先前不符的无所谓与欢快语气说着。
“没什么不好的，总之刚刚真是好险呐～管他什么鼠鼠还是狗狗的，今天依然活着，真是太好啦。”
沉默片刻，菊方才紧绷的神色柔和起来，浅笑浮现于脸庞。探照灯刺目的白光从天边转过来，打在宇航服头盔面窗上，映出群星移换，时过境迁。
“呐，菊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回舱的过程还算顺利，之前伊万下的指令过急，被指挥系统错误判定，这才使安全索脱钩。由于提前把菊的安全索绕在腰上，好歹是勉强可以慢慢飘回去。
没有心情苛责已经老化不成样子的硬件软件设施，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外舱门关上，调整气压，脱下的宇航服挂在灭菌室的架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走廊暖黄的灯光静静流淌着，温度更高的空气柔软包裹在皮肤上，如同地球上寻常夏日的夜晚。
伊万把内舱门紧紧拧上，空旷冷漠的星空被隔绝在外。他注视着菊，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中，像是凝视着一场梦。
搬起沉重宇航服和箱子，摞在板车上，仓库感觉上比来时的距离要短上许多。将物件分门别类放好后，他呆呆地立在货架前许久。
他走出仓库，拐过两条走廊，站在有着明黄标识的实验室门旁，抬起手又放下。
轻巧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过头，菊已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
菊没穿着之前的恒温服，而是换了身白大褂，乌黑的发丝像是有些许微凉，手中黛紫与青蓝的花束却是温柔地泛着暖意。
“承蒙您的关照……”他鞠了一躬，向前两步，仰起脸望着伊万的眼睛。
那双眼眸让人想起深邃的湖，还有八九月里盛开的洋甘菊。
渺小又努力生长的花，它们活着啊。
伊万从他手中接过绣球花，像小孩子那样纯粹的笑容洋溢在脸上。
“呐，菊君之前不是问万尼亚，要这些花做什么嘛？”
“现在有回答了喔。”
他把花束捧到菊眼前，花瓣折射出头顶倾泄而下的冷光，晕染着柔和温暖的青紫色。
在那双盈着笑意、与花儿正相衬的紫罗兰色眼眸的注视下，菊微微低下头，脸颊添上一抹柔和的绯色。
“献给阿尔吉侬。”
<番外>
抬头，仰望窗外的夜空——他忽然无比想这样做。
“那，数据我就在那台机子上跑了？真是麻烦您了，本田主任。”
“好，其余的在下来处理就好。”本田菊从眼前的电脑上移开视线，而同事已经把门关上离开了。
屏幕上滚动的曲线，宛如不同颜色的蛇。
这团乱麻似的参数，从他毕业接手研究直到现在都未曾解开，这道明知答案的题目，竟是如此难以将过程补足。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抻抻腰，不由得踱至窗边向下望去。
托高纬度地区夏夜的福，八点钟了太阳才完全在地平线上隐没。华灯初上，长庚星在余晖中闪烁，玻璃窗映出一派车水马龙的祥和。
真好啊。
如果不是那项任务的优先级又被提了一档……本田菊连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叹了一口气，是什么情形怎会猜不到？大人物总是拿下面人当傻子。
看看星空吧，心底里有声音这样说。
他遵照了。
漆黑的天幕散落着碎钻似的群星，核聚变产生的光和热在到达此处时早已冷却。当然啦，那可是光也要走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漫长征途啊。
——自己仰望天穹时的目光，也要几百年才能到达如此之远的地方呢。
说不定还能与数百年后航线到哪个位置的宇航员正对上视线呢。
视线移动在某个方向上，不由自主的久久停留。
即使是用余光去寻找，也未曾眺见那个位置有哪怕一颗星，可就是着迷似的深深注视那里……
熟悉，安心，像是从宇宙初生伊始，直到万物在平静中热寂……本田菊确信那里一定存在着什么，比如千数光年尽头外的恒星。
对于某个或许存在的文明来说，那是他们星球上的向日葵会用一生追随的恒星。
许久，那片虚空似乎逐渐平庸下来。
本田菊轻笑着摇摇头，拉上窗帘，重新回到工位盯着那一方屏幕。
「何もありません。」
夏蝉在热空气中喧嚣，车流穿行之声逐渐平息，墙上的挂钟孜孜不倦地继续走。
研究所的灯又一次亮到凌晨，这样重复又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
淡蓝色的窗帘轻轻地被吹起。
起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