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时雨
下起了雨。
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直等待两人踏入那栋红砖瓦外墙的建筑物之后,才开始飘雨。
这是一栋由旧教堂改建的孤儿院。保留了五彩斑斓的玫瑰花窗和顶部的钟楼,外墙则爬满了爬山虎,已经相当有年头了。
站在一楼大厅的玻璃窗前,岸边露伴注视着降雨的庭院。来这里或许不是错的,他想。这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很有魅力,就在他在一楼闲逛的期间,已经拍了不少照片。
庭院里草木丛生,植物们似乎都被赋予了肆意生长的权利,向潮湿的空气尽情伸展枝条。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两座并排的铁秋千和三个攀爬架,都因为风吹日晒而褪了色。一只淋着雨的斑鸠在草丛间跳来跳去,似乎发现了露伴,但并没有离开,好像在宣告这里本来就是自己的地盘。露伴用相机的镜头对准它,调整焦距,将它在一丛迷迭香间若隐若现的灰色羽毛拍了下来。
此刻是孤儿院孩子们的午休时间。水玉在楼上和院长叙旧,而百无聊赖的露伴则在这栋建筑物里四处闲逛,最终停在这扇玻璃前面。
从刚开始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不想让相机被雨水淋湿的露伴只好放弃了去庭院中取景的念头。天气预报明明说降水率只有3%,露伴记得在上山之前也的确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可是到了这深山中好像一切都变了样。
(如果一直下个不停的话……午后那些小孩的户外活动恐怕要取消了吧?)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在室内到处乱跑。露伴不讨厌小孩,但是满屋子跑来跑去的孩子很难不影响到他。
所以他打算抓紧这段时间,拍下尽可能多的照片。
移动的镜头里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那是本不该存在于此刻的东西,确切来说,是一个站在铁秋千旁边的男孩子。他穿着明显不合季节的短袖短裤和拖鞋,怀里抱着一个皮球。
露伴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他把相机从眼前拿走、再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孩子的身影并没有消失在蓬勃生长的绿植间。他的确就在那里,淋着雨,浑身湿透,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的小孩?不对吧……没见过偷溜出来站在那淋雨的。)
不等露伴产生更多的猜测,男孩便向这边转过头来,他发现了露伴在看他。与他的视线对上时,露伴看到的是一双了无生气的漆黑瞳孔。那对眼睛与其说像七八岁的孩子,倒不如说像钉在玩具熊脸上的纽扣。
(这小孩……)
露伴举起相机想要拍下这一幕,男孩被镜头对准也没有逃跑或者躲藏,只是站在原地,雨水不断从他脸上、身上滴下来。
露伴眯起了眼。相机屏幕上照出来的那男孩……正在朝这边招手。
(难道他在叫我过去?)
抬头一看,那男孩依旧定定地望着这边,朝露伴挥着一条胳膊,动作僵硬得像是跟着口令摇旗的旗手。
正当露伴走进门廊、准备进入庭院时——
“不可以过去哦,漫画家老师。”
被叫住了。露伴回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苍老修女,正站在大厅角落的阴影里。
“那是雨降小僧。如果过去了,或许会被他带走。”
“带走?带去哪里?”修女的话反而燃起了露伴的好奇心。她也能看到那个孩子,并且出声提醒他,想必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吧。
“不知道,从没有人跟他走过……但是我们都觉得,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既然没人跟他走过,那你们凭什么断定呢?”
修女注视着露伴的脸孔两秒,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想刨根问底。而露伴则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最终年老的修女败下阵来,深深叹了口气。
“那孩子。薰……他恨我们。”
薰那孩子与其他孩子不一样,有点问题。
这是她在院长办公室门外偷听到的话。对话里的内容感到在意,于是她驻足在那里听了起来。老式房屋的隔音很差,但可能是因为这是午休时间吧,院长不会想到有孩子会在门外,因此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上次……莱特他们跟嬷嬷们说养的兔子不见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是薰那孩子偷了兔子?”
“是……而且我去找他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他把那只可怜的兔子大卸八块,肚子划开一条缝,内脏全都掏出来摆在旁边……我当时都吓傻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他说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它们的里面长什么样。”
她面前的男孩缓缓说出了那个回答,与当时对院长的回答一模一样。然后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听到这话的人大惊失色地跑开,然后加入排斥他的那些小团体。
“那么,到底长什么样?”可面前的女孩只是如此问道。男孩翻阅书本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着她。
“你真想知道?”
“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了。”她冲男孩笑笑,“我也做过和你一样的事。但是我没有被他们发现,仅此而已。”
男孩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一次没有溜走。就这么注视着她,仿佛注视一棵树或者一本书,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打量。
“你想知道吗?”她于是主动发话了,“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办法。”

“薰。醒醒。”
半梦半醒间他被摇醒了。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到一只出现在床沿的红色独眼。
“嘘。”女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看看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一本很厚的书,对于孩子来说拿着的确有些费劲。
“你得手了?”他的眼睛一亮。
“是啊。在院长办公室的书架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偷到。”红色独眼眨了眨,像一块宝石在黑暗中一闪。实际上,那天她会在院长办公室门外听到关于薰的事情并非偶然。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踩点而去的。而踩点的目的,就是为了偷到这本书。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薰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她的计划。
两个孩子在半夜溜进她房间里的衣柜,打着破旧的手电筒挤在一块看书。《解体新书》——内容对于孩子来说还是太难了,平时也是在图书馆绝对看不到的东西,但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快乐时光。在此之前,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人靠得那么近、共享一本书和一段时间。对从前的他来说,被人接受也好,被人排斥也好,花心思在那些上面只是浪费时间。
而如今在外人眼里,薰毫无疑问正在逐渐变好。他不再杀死抓来的小动物,也不再画那些血腥的解剖画。除了对数学题和书籍的兴趣仍然不减以外,他基本上恢复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甚至,在户外活动的时候,他也能加入其他孩子的小组去玩捉迷藏。他很擅长玩这种游戏,只要由他来当鬼,不出一小时就能找到所有人。而相对的,其他人很难找到藏起来的他。
看着这样的他,院长和修女们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们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正常人,而不是冷漠不合群的怪物。真正的真相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蛇目,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莱特好像又在盯着我。他是不是已经怀疑自己捡来的流浪狗失踪和我有关了?……”
女孩侧过脸望着他,稍作思索。
“我想他不会那么容易就确定这个怀疑。你把那个的尸体埋在哪里了?”
“在我们平时埋东西的地方附近。”
“我想不太行。那地方的土已经很松了,最近似乎又要下大雨……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把它换个地方。”
第二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看到她流露出仿佛发自内心的悲伤神情,与同伴谈论着那条狗的去向。——可能是被附近的农家抓住了吧,我最近就看到他们设下陷阱捕捉野狗和野兔。你的狗说不定是踩中了陷阱……声情并茂的谎言听得他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赶紧离开了餐厅。同伴似乎听信了这个谎言,再也没有对他投来过怀疑的目光。
有时候他也会疑惑,自己的伪装是她教给自己的,那她呢?她又是怎么无师自通的?似乎从他有对她的记忆开始,她就是大人们眼中聪明又乖巧的孩子了。她的伪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和他一样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然后被人群排挤的时候吗?还是更早?
就算问她,估计她也不会回答吧。比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次约好要一起讨论的数学题还没解出来。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让他感觉发自肺腑地快乐,没有一分一秒是浪费的。
有时候他会想,或许自己真正的人生是从遇到她之后开始的吧。不是作为他人眼中的怪物,而是作为他自己,作为薰的人生。在女孩石榴红的单眼中映照的他与他人并无二致,又或者独一无二。
“那时候我们这方面的知识还很缺乏。如果是现在这个院长,一定会带那孩子去医院,而非亲自教管……后面那孩子的确有在变好,但是我们大家心底里估计都觉得,他还在恨着我们。”
“等一下。”露伴听到这里终于得以打断了她的话,“你说那个照顾他,带着他变好的女孩子,该不会——”
修女微微笑了笑,“岸边先生,我们是spw财团旗下的孤儿院。虽然平时的确以慈善事业为主,但我们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一旦发现拥有替身的孩子出现,我们都有第一时间上报的责任。”
从她的话里听来,蛇目水玉大概是在觉醒替身能力之后,被财团发现并挖掘价值的吧。露伴之前听水玉说过自己能读大学也是多亏了spw财团,自己欠财团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云云。spw财团让她能离开这个闭塞的环境、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对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完全不在意自己成为被他人所用的资源。
(不对。比起那女人的身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蛇目离开的时候,薰还活着吗?”
“不。”修女闻言深深叹息,一边在肩头画了一个十字,“那孩子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耳畔的雨声逐渐停止。伴随着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露伴向庭院的方向望去——铁秋千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薰是怎么——”
“大家一起玩捉迷藏的时候,他掉到了河里。”修女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怀念珍贵的已逝之物,她也将视线投向庭院的方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过去,“太阳下山,大家都集合完毕的时候,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这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薰失踪了。因为他平时总是能藏得很好,到最后听到我们大喊他名字的时候才自己出来。所以那时我们以为……”
露伴望着修女的脸,她却把目光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由此他得以确定,大概真正的原因不是修女嘴上说的这个吧。薰在表面上似乎已经融入了人群,可是到头来依旧是最容易被忽视、被排挤的那一个。人群在表面上宽容地接纳了他,实际上他还是一颗锋利的沙子,时不时硌痛他们一下。
日暮西山,玩耍一天、筋疲力尽的孩子们在庭院里集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游戏的时候,有没有人意识到薰正独自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呢?
“那,蛇目也不知道吗?”
“水玉是第一个发现薰不见的。她说她最后在河边见到过薰,那时候刚好是雨季,河水涨潮的时候……我们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在太阳下山后漆黑的森林里寻找朋友、呼喊朋友的名字的女孩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再怎么因为替身的能力而减缓衰老,推算起来那时她也不过十四岁。
(而且。薰……对她来说是特殊的吧。)
只有她能理解薰,也只有薰能理解她。抱团取暖、相互依偎的两只小小怪物,终于还是被命运扯散了。
“我们当时在河边找到了薰的衣物……没过多久,薰就以那个样子出现了。他一直在那里,很多很多年……直到上一任院长过世,而我也变得这么老了。漫画家老师,你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薰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耳畔响起孩童的喧闹声。露伴回过头,却发现修女已经被孩子们团团围住。那些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吵闹着,让他听了就头痛。
(要想知道真相,只有自己去找啊。)
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或许晚些时候,还有一场雨。

冰冷的水珠打在她脸颊上。是雨。
下起了雨。夜半时分的森林本就十分寒冷,突如其来的这阵雨更是雪上加霜。虽然替身可以让她的体温不至于降得那么快,但其他负责搜索的老师和孩子们却冻得瑟瑟发抖、有好几人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水玉,回去吧……他或许是被冲到河流下游了。如果有下游的人家发现他……会把他送回来的。”
这么对她说着的老师已经脸色发青,苍白的嘴唇像两条僵死的蠕虫。她举着手电筒望着老师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她就离开了孤儿院,被送往财团内部培养。负责照顾她的就是如今的空条鲤前辈——那时候前辈还没改姓。
(之后过了多久呢……)
对时间的流逝,蛇目水玉并不敏感。只是当她身边的同事换了一波又一波,曾经还是个在校大学生的前辈也结婚生子,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孤儿院很久了。期间不是没有联系,但还是工作居多,寒暄几乎没有。
薰的事情似乎成了谁都不愿意踏足的雷区。随着前任院长去世、新院长上任,更是被埋在了当时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人们记忆深处。有时候水玉觉得大家似乎都在急着想忘掉他却又做不到,仿佛河蚌急于吐出夹进体内的沙砾,到后来却只能用分泌物把它层层包裹得再也看不出原形。
但是……
“你知道他的真正死因吧?蛇目。”
少女把桌面上的相框扣下,转过身来。青年站在她身后,而窗外正下着雨。
她笑了,“露伴老师,你为什么要特意来问我呢?用天堂之门难道不就能直接读到真相了吗?”
青年哼了一声,“你把我岸边露伴当什么人了?那种会招呼都不打一个上来就随意窥视别人隐私的人吗?”
“失礼了,难道不是吗?”
“哈?!果然对你还是得用天堂之——”
“我说我说。”少女笑着举起双臂投降了,“比起被露伴老师读人生,我觉得还是自己说比较好。”于是露伴放弃指使替身朝水玉扑过去,坐到床靠近门口的那一头等着。比起自己直接阅读他人的人生,有时候这样聆听本人亲自讲述,更加符合岸边露伴的美学。
“我知道。”少女收起笑容,目光飘向窗外的雨幕,“我那时看着薰在我面前死掉。”
——起先只是很单纯的因素的重叠。连日大雨让河水一再涨潮,那些树枝也并不如它们看上去那么坚实可靠。或许她参加了捉迷藏也是原因之一?如果说这群孩子里面有人能找到薰,那么也只能是蛇目水玉了。无计可施的同伴们找到她来帮忙,而薰则为了避免被她找到,躲到了更难发觉的地方。
那一瞬间她其实并没有看到薰,只听到头顶上响起树枝的断裂声。接着“砰”地,奔涌的河水中央炸开一个水花。
“那孩子掉到河里了。他拼命挣扎着,向我呼救。”
哪怕无数次用自己的双手赐予那些动物死亡,面对真正的死亡时薰的求生本能带来的恐惧还是使他没法保持镇静。他徒劳地挣扎着、惊恐地大声呼喊,又因此呛进更多的水。
“一开始我也想救他,比如找一些树枝什么的让他抓住。很遗憾,当时折断的那根树枝也被河水冲走了。周围什么都没有。”
露伴望着少女的背影,静等下文。她红色的长裙成了灰蒙的雨幕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我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水冲走。然后我回去,跟修女和孩子们撒了谎,说我只是看见他好像向河边走去。没有人怀疑我。
事发之后我只觉得很奇妙。大家好像都很愧疚,都觉得对不起薰,以至于自那之后都绝口不提他的事了。可我——最应该感觉愧疚的我却没有那种感觉。一点都没有。我觉得我那时候的行为是对的,如果我也跳下水救他,那么死的就是我们两个。我做出了对的选择,因此没有愧疚……但是,好像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
鲜艳的红色簌簌地动起来。少女回过头,对唯一的聆听者露出微笑。
“露伴老师。你觉得呢?我应该感觉到愧疚会比较好吗?我的良心应该谴责我吗?我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这种事——”露伴开口了。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出回答,但还是要说些什么,“只有问本人才知道吧。”
雨还在下。孩子们都留在室内,庭院里只有青年和少女两人。
不——还有第三个。等在铁秋千旁的小小身影。抱着球、穿着死亡那天身穿的短袖短裤的男孩子,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他背对着两人,拍着手中的球玩耍。
“薰。”
被呼唤的男孩用力拍了一下球,球从地上弹到他手上、被他抱在怀里。他转过身来,空洞的眼瞳中原本毫无波澜,然而在确认了面前的人的确是蛇目水玉后,“噼啪”地两朵火花在漆黑潭水的深处亮起。
“蛇目。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听得出是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感情。
“是啊……有多少年没见了?十年?十五年?……”
“果然那边的大哥哥认识你呢。拜托他太好了。”男孩扯了扯嘴角,冻僵的脸上勉强浮现出一个笑容,看得出他不擅长做出“笑”这种表情,“我一直很想见你,蛇目。”
“因为你恨我吗?想向我复仇?”
男孩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惊异。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水玉一番,以有些困惑的表情道,“不……怎么会?蛇目,我怎么会恨你?”
“可我对你见死不救了。”
“倒不如说,我很高兴你没来救我。”男孩歪着头,脸上困惑的表情还是没有消失,但语气变得平和,“如果你来了,我们两个都会死。这是事实。你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如果是我,我也不会。”那是阐述事实的语气,如同雨滴般在二人之间坠落。
“那你……”水玉本想问为何他还会一直停留在此,可面前男孩异常平静的态度不知怎的,让她问不出口。于是她望着与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黑色瞳孔,等待他的回答。
被她注视着的男孩露出一丝笑容。这次比刚才更加自然了点。怀念、悲伤而又温暖的笑。在他生前,这种表情从未出现在他脸上过。因此,水玉不由得屏息凝视。
“我只是很想见你而已。我唯一的朋友……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我过得很好。谢谢你。”
“那就好。你没有撒谎,我看得出来。”
“对薰的话……我是不会撒谎的。”
“是啊。”男孩眼中的笑意更甚,“你说你能偷出《解体新书》,结果真的偷出来了不是吗?”
“你还记得那件事啊?前任院长当时因为找不到书急坏了。”
“当时我们还偷偷看他到处乱找的样子笑的要命呢。”
“对啊,其实他根本想不到书已经被放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提到往事,两人都露出心意相通的默契神情。仿佛依然是往昔,彼此之间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做什么。虽然彼此已经生死相隔,但那样的默契仍然微弱而固执地留存,然后在此刻再次鲜明。
“雨快要停了。”男孩将目光投向天边。水玉明白他的潜台词——离别的时候要到了。
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比较好吗?她却觉得沉默也很适合此刻的气氛。
“蛇目。你的眼睛……”
“什么?”水玉再度与男孩对视。
“你的眼睛变得像活人了。”
水玉微笑,“是吗?”
“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的你。”男孩笑着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举到水玉面前。水玉也伸手捧住,那是已经褪了色的皮球,“该说再见了。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这点也让我很高兴。”
他静静地松开手,皮球向下落进水玉的手心。也是同一瞬间,男孩的身影变得透明,在雨后初晴的一抹阳光中消散了。

雨过天晴。仿佛被施了魔法,天气预报中降水率只有3%的大好天气终于来临了。
第二天早上,水玉和露伴便离开了孤儿院。下山的路走得异常顺畅,没有迷路也没有丢失卫星信号,因此在中午就抵达了山脚的停车场。
“说起来,露伴老师……”
坐在副驾驶位、摆弄着他的相机的少女突然向岸边露伴搭话。
“怎么?”
“天堂之门只要在人身上写下命令,就一定能做到对吧?”
“哈?怎么事到如今你才来问这个问题?”
“不……没什么。”少女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相机放在一边,目光则转向眼前的山路。
片刻的沉默。露伴正想着这个平时总是喋喋不休的女人怎么突然变安静了,便听到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师,你觉得我应该感觉到什么吗?”
“什么意思?”他用余光瞥向若有所思的少女。
“愧疚也好,和朋友分别的难过也好……从以前开始,哪怕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我都没有任何感觉。这样是不是不对的?”
水玉半低着头,好像在注视自己的胸口。在她的胸中无疑有着一个怎样都无法填满的空洞吧。向那里面询问也好、嘶吼也罢,回应的都只有穿过黑暗吹来的寂寞的风声。
至今为止蛇目水玉都理所当然般与这个空洞共存着,把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可就在刚才,岸边露伴分明感觉到,她对空洞本身产生了困惑。
“老师,如果,你用天堂之门在我身上写’从今往后变得和正常人一样’的话——不,没什么。请当做没听到。”
回应少女最后的那句请求,岸边露伴轻蔑地哼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你把我当什么?我岸边露伴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对你使用能力?你想都别想。”说着随手打开了车载音响,从里面传出的是杜王町午间电台的音乐。
而少女在音乐声中愣了一下。仿佛这个回答是理所当然,又似乎在意料之外。安下心后,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是呢!要是乖乖听话给我写,那露伴老师就不是露伴老师了。要么就是趁此机会给我写什么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吧?”说完她便靠回座位上,迎着车窗外吹来的风舒服地眯起眼,好像进入了朦胧的睡眠。
(恢复得和常人一样?)
眼前的公路拐了一个弯。露伴向左打方向盘转过这个拐角,便能看到坐落于远处的杜王町了。
——所谓的“常人”,与蛇目水玉的区别究竟在哪里,这点岸边露伴实际上是清楚的。因此如果真的用“天堂之门”的能力改写她的人生之书,他也并非做不到。只是——
(就算共情恢复,过去的那些事也是无法抹去的。真是……蠢透了。)
成为“常人”的蛇目水玉能否依然以如今这样的平常心看待自己的过去?自己曾经伤害、吞噬的那些生命,会不会化作排山倒海的负罪感和自我毁灭的冲动将她的脊背压碎呢?
岸边露伴无法回答。他无法预见这样的未来。因此——他不会书写。
哪怕从今往后那空洞中吹出的风会一直响在她的耳畔,那也是蛇目水玉自己的事了。自己去寻找填补空洞的东西,然后逐渐填埋过往自我的坟墓。从今往后这女孩也会为此而生吧?
至少,此时昏昏沉沉地睡在副驾驶座上的她,手里还握着那个褪色的皮球。
(时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