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为了你好
石塔县是中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县城,因为县中心有一座宋朝的石塔,故而称之为“石塔”。后来设了县城,一直延续至今。
小浩同学祖上是石塔县的农民,后来赶上工业化进了县城,住在县城的郊区,毗邻两家工厂。小浩的父亲是厂里的电工,小浩的母亲则是厂门口小卖部的柜员。
昏黄的白炽灯点亮了阴暗的房间,一只找不见踪影的苍蝇发出令人难受的嗡鸣。
小浩盯着爸爸的手机屏幕,看着自己刚出的高考成绩。
“好多分?”
“614分。”小浩看着屏幕,这和他前几次模拟考试差不多。母亲看不清屏幕上的小字,只点点头。
“还可以。”母亲微笑着,灯光照在她的额头上,显得几道皱纹更深了。她不明白614分是什么水平,也不知道高考的录取流程,毕竟她自己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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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太阳高照,弄得很是炎热。家里有空调舍不得开,只好忍受那电风扇的噪声。
“崽啊,我听人讲,那个市里工商学院很不错。”母亲告诉小浩。
“那是二本。”小浩回答说。
“现在不是不区分什么一本、二本了吗?”母亲有疑惑地问。
小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回答说:“是不分了。”
“那一本、二本还有什么区别?”
“总之,一本还是一本,二本还是二本。”
母亲还是很疑惑,只感叹:“选好大学很重要。妈操这么多心都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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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决这个疑惑,母亲在小卖部里,就找人问。因为小卖部开在了县城的工业区,来往的人大多数是工人,一个个的,喜欢在夏天裸着上身,再在肩膀上搭一条白毛巾——大多已经变成了灰色。
母亲自然不会问这些人,她并不是很看得起这些人,认为他们是“没出息”的。
“老板娘,来两瓶啤酒。帮我开。”那些工人掏出两张揉得有些破旧的纸币。母亲送上开好的啤酒,找了钱,也不开口回一句话。
“要一份报纸。”
母亲听着这声音,就知道不是那些厂里的工人。这是熟悉的声音,朴素而又有利。
王女士是厂里的会计,这会计就不一样,总之是比一线工人“有出息”的。
她的女儿在四川读某所大学,在她嘴里就从“在四川读大学”变成了“在读四川大学”。也怪大多数人根本分不清这两个概念,所以信了她的话。
小浩母亲知道她总是看《XX财经》这份报纸,基本每天都来买,便给她取来,双手递上去。
“别。今天的送给你。”母亲说道。
“这……这怎么好意思……”王会计推辞到,她把几枚硬币拍在玻璃柜台上,再推到前面去。
母亲便又把钱推了回来:“别……别客气……老客人了……”
“你这是?”
“我找您打听一个事。”母亲开口。这下懵了几秒的王会计才反应过来,便接下那几枚硬币。
母亲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才说:“来,我们进屋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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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屋里崽高考了。”
“哦……”王会计回忆着,因为平时和小浩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她一时半会也记不起小浩长啥样,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身材轮廓,“考的怎么样?”
“六百多分。”
“那恭喜你了,好、蛮好。”她称颂到。
听到王会计的称颂,小浩母亲便觉得脸上有光:“那你觉得,填什么志愿比较好呢?”
“我屋里女在四川……四川大学,不过她当年只考了五百分不到。”
“四川太远了……而且,我怕地震。”小浩母亲回答说。
“你这讲的是什么话,”王会计有点不舒服,“那是讲地震就能地震的吗?哪个运气那么好?我跟你讲,最近几十年不得地震。”
“那倒也是。”小浩母亲附和说。
“要不,你就要你崽去四川大学去吧?”
“四川大学有什么好?”
“别个成都,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有空调,都有电梯。那不比我们这强多了?”
“也对……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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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我晓得了。”王会计跟小浩母亲聊了快半个小时了。期间还有几个客人来买东西,无非是啤酒、香烟、零食之类的。
“你啊,就是太爱你崽了!”王会计感叹说。
“是啊,当娘的哪有不爱崽的。当年控制生育,小浩可是我屋里独生的。”
“要不,那就让他去市里工商学院?”
“嗯,我也这么想。我就想把他放在门口养,放在门口,总比在外面强点。起码不会被别人欺负。”
王会计点点头,也附和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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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啊,我听说市里工商学院很好。XX厂的王会计都说很好。”母亲苦口婆心地说。
“我说了,那是二本。”
“现在不是不区分一本二本了吗?”
儿子没有理她,他不想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崽啊。你看东城那个老刘,老刘就是一个卖菜的,他儿子就是考试市里工商学院,学的化工,现在在市里化工厂当工程师,一个月工资4000块还有提成,多好。”
儿子也没有理她,他并不喜欢老刘儿子的那种生活,不必复刻别人的人生轨迹。
“崽啊,我都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哪里有像我这样关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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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浩的父亲倒不是很忙,工作之余,喜欢在几条巷子之外的一家麻将馆里打麻将。有时候打麻将打到很晚,母亲便去找他回家,怕他在外面有外遇。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外遇,打麻将是他最快乐的事情了。
“听说你屋里崽考大学了?”麻将馆里的人看着小浩母亲。那个人露着肚皮,穿着灰色的背心,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叠卤菜,他时不时用手捏起来吃一点。
几盏白得耀眼的劣质节能灯钉在墙上,墙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海报。水泥的地板上满是瓜子壳、酒水和污渍。排风扇上缓慢地转动着,在和知了比试噪音的高低。
“嗯。六百多分。”小浩母亲自豪地说着。
“他打算去哪读大学?”那个人问,他是做水果生意的,白天摆摊,晚上打麻将。
“他啊,想去大城市。但是,我想让他在市里读,崽还是放在门口放心点。”小浩母亲回答说。
“对。大城市的妹子,就晓得勾男人的魂。她们饭也不会做、地也不会扫,这样的女的,留在世上做什么?买个挎包还要几百块钱,要我有几百块钱,不晓得可以吃好多肉了。”
“对。”其它几个打麻将的朋友也迎合到。
“我表弟屋里的崽不就是?非要去什么上海读大学。上海啊,势利得很!他在上海讨了个婆娘,在上海找了工作,就不回来了。你说这个崽,是不是白养了?”一个人叼着烟,讲着自己知道的故事。
“是的是的。”其它人应和,纷纷点头。
“那确实是白养了。”
门外传来几声狗吠,大概是又有人在试图偷狗窝里的小狗。县城就是这样,总有些人会趁母犬不在时,偷窃窝里的小狗。
母亲伫立着,旁边正在打牌的人递来卤味的凤爪,她也不接受。后来有人要她吃腐竹,她便象征性地尝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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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啊,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走远了。”母亲又在跟小浩交谈。
“这,真不算远。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县城里吧。”小浩回答说。
母亲不舍地看着他:“我真的是舍不得你。好多人,有好命没命享,去外地出车祸,就死了。”
“这去读大学,怎么就扯到死了呢?”
“哎,你不懂。你太小了。我这一辈子,看到过的生死太多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母亲回答说,“这也是为了你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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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领导好!”母亲点头哈腰,在市里一家三星级的酒店里,宴请着卢教授。
经人介绍,卢主任是市里工商学院招生的负责人。母亲用手机拍了儿子的高考成绩,又把中学阶段的奖状收集起来,一一复印,带给卢主任看。
卢主任穿着干部式的大衣,戴着金属框的研究,看上去就是老学究的样子。介绍人和母亲,加上卢主任,三个人在酒店里吃了五百块钱——这在市里都算是吃得好的了。
“我看,这个小浩,还不错。”卢主任点点头。
“是的啊。她在读高中的时候,每门课都很好,在班里都是数一数二。你看,这是县里三好学生,这张是校级优秀共青团员,这是校生物竞赛二等奖……”
卢主任继续点头,看着这一张张奖状的复印件。
“他想读哪个专业?”
“我看他高中生物成绩最好,要不,就学生物吧?”母亲回答说。
“很好很好。我们学院的生物专业,在全省都是前二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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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情况你是了解的。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想读大学了,但是招生名额没有变多。你看,今年全国一千一百万人高考,形势很严峻。”通过电话,母亲听着卢主任的说法。
“嗯。我晓得。”母亲听得很仔细。
“呃……情况大概是这样的。要考进我们学院呢,你的崽还差一点。不过我可以推荐到其它大学去。”
“啊?读你们学校不可以吗?”
“现在招生都公开透明了……能够操作的空间很小……”
“前,前几天不是吃饭的时候讲好了吗?”母亲拍了拍大腿,想起来自己还送了两盒白酒。
“如果考不进,可以推荐到其它大学去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要打点一点人情。你晓得的。”
“晓得、晓得。”母亲连忙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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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啊,你志愿填了吗?”母亲问着儿子。
“已经填好了。”
“让我看看,你填的什么?”
“我第一志愿是XXXX大学,是211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看往年的话,我应该考的进。”儿子比较自信地回答说。
母亲很疑惑,又继续问:“他们都说高考第一志愿、第二志愿要‘闯一闯’,你怎么不闯闯市里的工商学院呢?”
儿子:“那个是双非,还是二本。”
母亲:“不是说不区分一本、二本了吗?”
儿子:“那个学校不好。”
母亲:“有什么不好的?”
儿子再次沉默,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反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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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屋里的崽不听话,非要去学什么电脑。就是网吧里那种电脑。那都是社会上的流氓、混混才会去碰的。”母亲在小卖部,发泄到。
王会计正在买报纸,知道她虽然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说给王会计听的。
王会计就说:“学电脑还不错吧。将来在市里或者县里卖电脑,卖一部就可以赚几百块钱。”
“卖电脑还不如跟着我卖杂货呢。电脑一天都卖不掉一部。”母亲继续说。
王会计没有正面回复,就说:“要不也去学会计?”
“他说他不感兴趣。”
王会计:“那你就随他兴趣呗。”
母亲:“随他自己去选的话,将来顶多去网吧当网管,和那些流氓在一起混。这辈子就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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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求你了,求你不要干涉这么多?你什么也不懂!”
“我什么也不懂?”母亲很不服气,“我什么也不懂的话也活了四十岁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你上个大学吗?”
“我是没上过,但是我看到别人上过,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世界上还有哪个人对你这么好?你爸爸吗?你看看他每天就知道打牌,对你不管不问!”母亲生气地说。
小浩当然也不服气:“但是这件事,我得自己做决定。”
“你个奶臭没干的小把戏懂什么,我看过的人太多了,你啊,没有社会经验,就知道读死书。我给你找的路,不会有错的!人在这世上,不止要智商高,你考得好,说明你智商高。但是还要情商高,我看你,情商就不高。”母亲匆忙否认着自己的儿子。
小浩没有理她。
“我看你是白养了。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八年,一泡屎一泡尿的。你怎么就不懂?我看你就是想把爸妈丢在家里不管不问,自己一个人跑了!”
小浩还是没有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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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生气,就搭着摩托车去了娘家。恰好自己的妹妹也在娘家,就聊了起来。
姨母:“那些985、211有什么好的?出来还不是给人家打工的命。就是个名头而已,你看那些5A的风景区,和我们县的人民公园比有什么好的?这些国家定的名头,就是骗钱的。”
母亲:“我不希望他走远了。走远了就失了魂。孔子说过什么,父母在,不走远,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外地也是拉帮结派的,儿子去外地读书,肯定会被欺负的。尤其是那些大城市的,东西贵又贵的要死,又势利,又拜金。”
姨母:“就是。XX工商学院还是我们市最好的学校呢,有的人想进还进不去。”
母亲:“我前几天和XX工商学院的领导吃饭,他说可以把我屋里崽搞进去,只要两万块钱的礼品费。”
姨母:“两万块钱还划不来?我老公的侄子,花了五万块钱复读,还没有考上XX工商学院。”
听到这里,母亲便下定决心,要行贿那个卢主任,然后把自己的儿子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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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这是害我一辈子!”
母亲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她现在,正逼着自己的儿子修改志愿,把第一志愿改为市里的工商学院。儿子自然是不服,因为现在第一批、第二批合并之后,他要是把市里工商学院当第一志愿,那就真的会被录取,而且那个所谓的卢主任还能说“把事情办成了”。
母亲怕自己的儿子去外地,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天天和自己儿子吵架,还动手打了几次自己的儿子。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儿子在大城市,遇到了一个大城市的姑娘,那个姑娘和他谈恋爱,要他花钱买口红、买包,还天天对自己儿子指指点点。那个姑娘教唆自己的儿子别回县城工作,让他一辈子都在大城市打拼。她还嫌弃丈母娘,在家里不做饭也不扫地。
母亲被这样的噩梦惊醒,想起来那些标榜着“独立”“个性”“自由”的大城市姑娘,不禁咬牙切齿。她畏惧大城市里的黑帮,就像香港电影里那样。她畏惧大城市里的物价,一碗盒饭都要二十几块。她也畏惧大城市里的人——“没情、冰冷、残酷”,像极了宫斗剧里的后妃。
“我养你这么大,你却不听我的话!”母亲呐喊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你怎么这么不孝顺,我活着和用什么意思……”
无奈,儿子还是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第一志愿改成了XX工商学院,市里数一数二的学院。屏幕上白底黑字地显示着报名信息,绿色的确认按钮格外瞩目。
“这都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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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往事成为了小浩一辈子最能吹的事情,以至于到了工作时,他还时不时和同事谈起。他最终没有被XX工商学院录取。母亲很疑惑,听他说,是分不够。母亲又打电话给卢主任,卢主任说确实分不够,自己已经尽力打点人脉了。
母亲总是愁,愁眉苦脸,时不时坐在柜台后面的柱靠椅上,摇着蒲扇。
小浩去了外地读了一所211的本科,大三的时候又和一家知名的大企业签了约,之后就一直在上海工作了。
“上海有什么好?上海人最小气。”母亲咒骂着,只不过别人根本听不到。
儿子参加工作后,她去过一次上海,看着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禁后退了半步。豫园来往的人流,是属于“城里人”的,和她没有关系。她还是幻想着,自己的儿子当年要是考进市里的工商学院,现在在市里或者县里当个会计、化工工程师、机械师之类的,会好很多。
至于那个卢主任,因为诈骗入了监狱,还上过一次热搜。不看手机的母亲自然不知道这件事,还真的以为卢主任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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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小浩没有点确认按钮,蒙混过关。真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小浩这么幸运了。

本文纯属虚构,有原型,但是原型不至于这么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