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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格公民

2022-07-21 15:32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2401咽气后,我松开掐住他脖颈的手,我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疤痕永远都不可能消除了,在袭击了数名医护人员后,我勉强脱身。关于2401的谋杀没有占据太多新闻版面,看过报道后我将手机连同手环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逃亡是没有穷尽的,我靠吃垃圾度日,丝毫没有愧疚的想法。


起初我窝藏于餐馆林立的美食街旁,接近凌晨的时候,伙计们会将垃圾丢在指定的投放点,运气好的时候能找到大半份被退回的剩菜,更多时候是腐败的烂菜叶。彼时正值夏天,找不到被人丢弃的旧毛毯和棉被也不用着急,我还是决定去碰运气,果真找到了一身厨师服。我到河边将衣服洗净,心想哪天可以混进后厨光明正大地偷吃,但从没尝试过,监控中必将留下我的面孔,恐怕我会立刻成为某位警官的业绩。


餐馆的后巷来了几名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我怀疑他们是探子,可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蹲在门口吸烟、聊天。夜晚伙计拉着带轮子的垃圾箱走出来,低声下气地向他们问好时,我还是搞不清他们的工作。我走近垃圾箱,他们则一拥而上,不断地推搡我,将我赶出了小巷。


再次陷入被动,我盯上了便利店。


原本,过期的产品会被统一回收,重新包装后再次出售。部分店员为了挣外快会直接出售过期的商品,结算的手段大多是以物易物。我总是将自己描述成受陷害的良好公民,编造出的女儿迫切需要食物而我无法用手环支付。只需作出一副焦躁的样子,决口不提有关过期食品的事,仿佛毫不知情,店员会委婉地提出建议,我则犹豫半晌才难为情地接受。我声称要回家取首饰,同时提前带走食物。


我稍微了解其中的规则,知道做这营生的店员多少会在账目上动手脚,即便被骗也不会报警。


不知道哪个混蛋,吃了过期罐头后横死街头,导致便利店周边如今也安插了岗哨。天知道怎么会有如此巨量的警察可供调遣。他们渗透人生活的全部:诸如通勤、采买、进食、交媾,也掌握人的全部情感:诸如沮丧、愤懑、平静、欢愉。


我实在无法再逃下去,打算晚上去餐厅里吃顿霸王餐,被识破后少不了一顿毒打,最好被送进局子,大概也算是自首。


我挑了家装潢华丽的餐馆,看到迎宾小姐厌恶地打量我邋遢的衣着,我心想他们大概会将我丢出去,但他们没有。落座后我实在饥饿难忍,一连吞下了三篮餐前面包后,服务生走到我的桌前,身后跟了一名穿黑夹克的壮汉。


黑夹克向前半步,指了指我说道:“你,跟我来。”


“我想吃一口再走。”我坦然道。


“你会如愿见到警察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不按我说的做,恐怕你见了警察也不可能再开口说话了。”


“我懂。”我缓缓起身,跟随他来到二楼。他叩响了走廊尽头处一扇极尽奢华的大门,门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请进。”


屋内坐东朝西摆放了一张茶台,一名中年女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女人面容冷峻,留短发,身着衬衣马甲。


“您要的人来了,先生。”


面前的女人被敬称为“先生”,我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


“你知道举报未佩戴手环的家伙,我能拿多少点数吗?”


我抓住手腕处的伤疤,回答说不知道。


“实在没什么可赚的。不过,要是那人身上背了条人命,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从银质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燃,站起身询问道:“想要来一支吗?”


我迫切地想吸烟,但我拒绝了她。


“小时候我过着和你几乎雷同的生活,捡垃圾,行窃,偶尔被人追着打。我稍微能够理解你的处境。我们都不过是——遇上了一场小意外,生活就此脱轨。”


“不过你还有机会,我有一份工作给你。你可以靠劳动换面包。”


我质问道:“我的生命充斥了谎言,我怎能确定你是例外?”


“质疑是必要的。这年头没有人可以相信,人人自保的懦夫行径被奉为处世之道。当你身处社会的边缘,你必须学会相信人,同时向人证明你值得信任。”


女人随意地作了个手势,“他们,这餐馆上上下下的人,我收留了他们。领你进屋的小孩,曾经在孤儿院打伤了侵犯过他的老师,侥幸逃了出来。他在街上长大,你能让他去做什么呢?只有我真正接纳了他。”


我已经没有去处了,彻底陷入一种窘迫的境地。


“我想我可以帮你做点事。”


她熄灭烟蒂,由上到下重新审视我。


“阿怒,带他去宿舍,准备一身干净衣裳。”


“明早六点过来见我,我会交代工作的细则。”


阿怒按住我的右肩,“跟我来。”我们正要离开,女人叫住了我。


“你有乳名之类的吗?比起数字,我更喜欢以真正的名字称呼人。”


小时候手环尚未普及,我仍然拥有名字,父亲为我取名“亦仁”。


“我的名字是‘仁’。”


“论辈分,你的大名是‘克仁’,称呼时我要加上‘先生’,记住了。”


“我知道了,先生。”


我们从后门进了巷子,所谓的宿舍是一栋墙皮已剥落的旧式公寓,从餐馆步行约六分钟。


楼道堆满垃圾无人清理,排泄物的臭味久驱不散,能听到主妇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一切都让我觉得亲切——此地是个不受追查的好去处。进门,三名赤膊的年轻人正坐在客厅地上打牌,他们见了阿怒后立刻会意,领我进了房间。屋内是一张折叠床,墙角处摆了一只小柜子,大概是为遮住柜子后来历不明的污渍,只有东面的墙经过重新粉刷,阳光一照能隐约见到一滩暗色的斑驳。从窗户向外能看一半街景,路灯下流民瘫坐,我非常中意我的房间。


阿怒将衬衣和裤子放到我的床上,“出来打个招呼,待会有热水可以洗澡。”


三个年轻人搬来一张矮桌,我们五人围桌席地而坐。隔壁的女人端来茶水,她俯身将托盘摆到桌上时,可爱的侧脸已然印在了我的身体里。


阿怒向她微微欠身道:“多谢你了,阿莲。你去收拾一下,该上班了。”


“是。”她将托盘抱在胸前,起身时瞟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门。


阿怒语调轻快,话语中夹杂了南方口音,“这是阿仁,新来的弟兄。都在街上做事,之后大家互相帮衬。”


他们面带爽朗的笑容,毫不费力地接纳了我,印象中如果不是我主动提及,他们也不会追问我的过去,除开他们偶尔会说难懂的南部方言,几乎没有可抱怨的地方。对任何人而言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当我亲眼见到他们中的一位死于街斗,其余二人全部被拘捕的时候,所体会到的悲痛比失去我的自由更甚。


阿莲叩响了公寓门,她没有推门进来。阿怒向我们道别后离开了,开门的时候我瞥见她换上了鲜艳的红色短裙,顿时产生了兴趣,问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是个舞女。”


“别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她可是念过书的人。”


“等你赚到钱,去捧个场怎么样?”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我注意到他们的手腕处堆满环状疤痕,新伤与旧伤嵌套,呈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感,并且,他们至今仍好好地戴着手环。


我躺在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柔软的枕头使我想起妻子,闹出这档子事,她自然少不了受审讯,如今大概被释放了。她知道我不会回去,如愿摆脱我之后,她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我不清楚。如今的世道令人越发糊涂了,像今夜能安稳躺在床上入睡的日子还剩多少呢?以后的日子只是想想都令我心烦意乱,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为了片刻的安稳和短暂的欢愉,我会不遗余力地献出我的一切。


次日我准时抵达,一楼的餐厅内没有开灯,数十名身穿统一的黑色制服的男女,在熹微的晨光中埋头吃饭。我叩响了先生的门,她却从我身后出现。


“抱歉,刚才在楼下交代事情,我以为你见到我了。之后来了别客气,吃过饭再走。”


“是,先生。”


她推开办公室的大门,走到茶台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手环。


“为你准备的。”她转身从橱柜中掏出一把手枪状的扫描设备,和我之前见过警察所使用的一致。她将读取的数据打印出来,和手环一并推向我。


“他也是本地人,编号你要背过,免得遇上检查。需要面部识别的场所你暂时不要去,等我打点好,你就能自由行动了。”


“先生,手环是从哪来的?”


“昨晚上刚从人身上扒下来,都是些失踪人口,或者流民,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犯了事别再逃跑了,我会想办法,大不了扔了搞新的。”


我脊背发凉,“我应该感到幸运,先生。”


先生莞尔道:“的确,还活着就应当感恩戴德。”


“先生,您需要我做什么?”


“最近人手不太够,你跟阿怒去收点钱。”


简单吃过饭,阿怒已经在后巷发动汽车等待我,我们在几条街开外的一家商店前停下。商店门口站穿蓝色制服的巡警,我咽了下口水,手心稍微有些出汗,伴随着与2401的接触,对警察的恐惧已深刻地烙进我的皮肤。


阿怒跳下汽车,和巡警寒暄几句,巡警四下张望,缓缓走开。


我等巡警走远后才下车,阿怒冲我笑了。他收起笑容,目光倏然凶恶了,他带头闯进商店,径直走到收银台前揪住店员的衣领。


“叫店长来,现在。”


“店长他有事出门了。”店员的脸涨得通红,阿怒将他推开,他捂住脖子不住地咳嗽。


阿怒在收银台前踱步,朝着天花板嚷道,“我要我的报酬,立刻!”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几十张嘴巴等着我去喂饱,所以如果今天我拿不到……”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门外冲进来,我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钝痛,爬起来时才发现那男人已经将阿怒的喉咙锁住,阿怒不断以手肘击打男人的腹部,但男人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打他。”阿怒双眼发红,从口中挤出一句。


我的心脏剧烈地搏动,从门后抽出灭火器举过头顶,店员看出了我的迟疑,向我投以怜悯的目光。铁砸到瓷砖上发出巨响。我丢下灭火器,正欲转身逃跑,“打啊。”阿怒的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从货架上抓起一瓶酒,向后砸中了男人的脑袋,酒瓶应声碎裂,男人更加凶暴地锁住了阿怒的脖颈,阿怒将破碎的酒瓶倒转,刺入了男人的腹部。


挣脱束缚后,阿怒向前踉跄走了几步,再次回身猛踢男人的头部,店员按下了报警铃,阿怒夺门而出。


“滚过来,开车!”阿怒爬到副驾驶上,向呆立在原地的我吼道。


街景被我们抛在身后,阿怒说:“混蛋!为什么不打他?”


“我从来没打过人,我吓坏了。你要不要紧?需要带你去医院吗?”


“你要是真在乎我的死活,应该照那家伙的头上来一下子。开车回饭店,告诉先生,北佬想抢我们的地盘。”


“北佬?”


“那群猪猡已经不能再称作同胞了。他们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卑劣的物种。”


他的言辞未免过于偏颇,本地处于南北交界地带,针对南方移民的犯罪事件频发,起初我以为只是本地人的排外情绪在作祟,但南北的分歧似乎愈演愈烈,其他地区甚至爆发过大规模的游行,逐渐演化为暴动。


回餐馆的路上,阿怒的情绪平复了,下车前他对我说:


“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出手,想活命就得学聪明点。”


“我也有原则。”我的思维仍停留在我成为逃犯之前,当时的我有正当的工作,拼命维持自以为体面的生活。


“你的原则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大粪。你真有原则的话,压根活不到今天。”


我搞砸了,如果先生听说了我的行为,大概会将我也归为懦夫一类,出乎我意料的是,阿怒在先生面前没有说我想要逃跑的事,仅仅是将事情的原委交代了。


“我倒是能应付得来,但毕竟目前有不少新人加入,要给北佬一点教训才能稳住人心。”


先生仰头吐出一团烟雾,“我们不会出手。”


阿怒正欲发话,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北佬想要一条街,我们就给他。”


“先生,妥协只会使我们失去更多。”


“街上的营收不需要投入,从房屋到水电我们一概不予提供,对商户而言,我们索取的是额外成本。但是,人员上的减损是我们不可承受的。我清楚出让利益的界限在哪。我们会除掉北佬,但是现在,我需要他们牵制一部分警力。即便今天的事态发展到需要警察出面,我们仍手握优势。”


阿怒不再说什么,向先生道别后离开了,房间内只剩下先生和我,她似乎发觉我有话要讲,主动道:


“事情不是每一天都会顺利,遇见难啃的家伙总要敲打一番。”


“是,先生。”


“今天感觉如何?”


“先生,我,我干不下去了。”


她从烟盒中取出一支递给我,我将烟收进胸兜中。


“阿仁,有任何困难,无论如何要及时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没本事逞凶斗狠。我吓坏了,我,我见了人血就腿软。”


我从来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活着,因此不惮于向人袒露内心的怯懦。即便此刻,我所担心的也只是先生会不会将我交给警察。


“换一份工作,你觉得会有帮助吗?”


先生见我满脸疑惑,露出觉得好笑的神情,“没有人流血,你只需要为我的老朋友当车夫。”我当即答应下来。


当晚十点三十分,我来到一家舞厅前等候,不消说是先生的资产,三分钟后,我见到了927。

927身材高大,标准的高寒长相,扁平面孔,塌鼻梁。我算准他出门的时间,提前拿了钥匙发动他的加长款商务车,将冷气调整到合适的温度。他携女伴钻进车厢,呼吸中带有酒精的气息。


按先生的嘱咐,若非必要不与乘客交谈,车主的任何情况不许过问。我打开导航,预设好的几条路径中有一条的备注是他的宅邸。


“还是有个司机好,无人驾驶的我可不敢坐。”927声调懒散地说道。


“是,总感觉不安稳。”女伴的声音听来耳熟。等待红灯的时候,我从隔板的小窗里向后张望,927身体歪倒,枕在女伴的腿上。那女人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看向我,是阿莲。不会错的,昨晚的记忆相当清晰,我忘不了她的侧脸。


我回正身体,双手握住方向盘,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驶进面前无尽的夜色,内心无比落寞。

我们在南山区的一栋别墅前停下,沿途岗哨没有阻拦,他们认得927的牌照。927已经烂醉,我和阿莲搀扶他走到门口。我说:“我不进门了。”


“等等。”阿莲面露难色,“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告诉阿怒,我怕他教训我。”


“放心好了,管不住嘴巴我还当什么司机。”


“谢谢你。”


我从车库离开,走回公寓少说要一个钟头,手环里没有一分钱,更不要说半夜一个男人跨区域行动本就令人生疑。


我见到熟悉的黑色夹克,倚靠在一辆摩托车旁,是阿怒。


“上车。”


“你特意赶来接我?”


“是先生的安排。通行证办好了,之后你骑摩托去工作。”


回到公寓,我站在窗边吸了先生给我的烟,初回入口呛得我咳个不停,逐渐适应之后,烟的香醇才能体会出几分。我从窗户向下张望,路灯下的流民消失了,被灯光染上橙色的肮脏的污水,顺了马路牙子静静流淌。

 


927的工作神秘,他似乎身居要职,又整日无所事事。我常载他前往市中心的大厦,他每天至少要参加三场会议,地点相对固定且距离不远。白天他开会的时候,我在为司机提供的休息室内吸烟,听说政府大厅前的广场宏伟非常,以城市命名的公园也修筑得古香古色,但我从来不曾去过,街道太过于干净了,连行人都罕有,走在路边总觉得身体一丝不挂,进而产生一种羞耻的感想。


夜晚,他出入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又或是参加某位富商举办的宴会。927时常带陌生的女人回家,时间久了我发现她们有个共同点,她们都是红色头发。


我靠赚到的钱置办了几身新行头,从宴会等场合可以频繁地获取香烟,日子还算宽裕。周末的晚上,我们聚在公寓里喝啤酒,阿莲偶尔过来炒个小菜。阿怒吹嘘着不着边际的事迹,厨房传来锅铲声,屋内弥漫起烹炒的烟火气,我从未如此切实地体会过幸福。


某天我在客厅读报纸,阿莲推门进来,俯下身问我:


“在读什么?小说。你也喜欢看小说吗?”


“说来惭愧,我之前是写小说的。”


“好棒,上大学时我也想写来着,不过总担心会写坏,迟迟没有动笔。”


她不知道的是,我沦落到与黑道为伍,正是写小说的缘故。


阿莲双手托住下巴,“你写的小说,会是什么样子呢?改天也让我看一下吧。”


“一定。”


我对如今的生活相当满足,只是偶尔,我会梦到2401。


梦中的2401身形更为消瘦,脖子上还留有我扼死他时留下的暗红色瘢痕。他蹲在地上摆弄花草,我尝试靠近他,呼唤他,正当我要轻拍他后背的时候,他转身从腰间抽出手枪,冲我的胸口连开三枪……我由此染上了失眠。


一个月后的周六,我记起了和阿莲的约定,于是从网上找来几篇自己曾经发表过的小说,走出复印店的时候下起了暴雨,我将打印好的小说揣入内兜,准备回公寓。电话响起,是927,他要求我过去一趟。


我骑上摩托赶到927的别墅,他站在门廊下方举着伞等待,他身着浴袍,看上去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进屋。”


“不用,有什么吩咐?”


他指向身后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垃圾。你帮我处理掉。”


“里面是什么?”


“你只需要知道,五小时后你的账户内会增加九千点,成交吗?”


先生反复提醒过我,雇主的任何要求都要尽可能满足,况且九千点数对我也不算小数目,我答应了927。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带着那包垃圾冒雨赶回公寓。阿莲一定还在等我回去,她还在等着读我的小说。


客厅里只有阿怒一个人在喝闷酒,我问他:


“其他人还没回来?”


“去‘干活’了。”


“阿莲呢?


“好像找到了男朋友,搬出去住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几天吧,前天还回来拿了点东西。”


阿怒注意到我手中的垃圾袋,“你手里是什么?”


我径直走进卧室,打开袋子,由内散发出的恶臭令人作呕,里面装有几件女人的内衣,沾满了血液和秽物,以及一件红色的短裙。我将袋子重新系好,冲到了客厅。


“怒哥,请你去舞厅,找到阿莲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马上要回来了,反正喝完酒也要去,等一会不行吗?”


“拜托了,怒哥,麻烦你抓紧去找她。”


他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下,胡乱抹了抹嘴巴,将夹克披在肩上出门了。


我心乱如麻,拨通了报警电话,简单交代事情的经过后,他们说需要验证我的身份才能立案,我没有暴露我的身份,流利地背诵出代码,电话另一端的接线员沉默了半分钟,随即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反复拨打报警电话,总是忙线。


三十分钟后阿怒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沉重且冷。他没有找到阿莲。


“辛苦你了,我正要……”


他打断了我,“先生要见你一面,我现在去公寓接你,我赶到之前千万不要出门。”


我们见面后没有说话,他叹口气,一拳击中我的腹部,押我出了门。走出公寓后,蹲在路边的几名小伙子随即站起,手中拎的都是带刃的锐器。他们正要向我身上招呼,阿怒制止道:“先让他见过先生。”


阿怒将我塞进汽车后座,“阿仁,我问你,你做了什么?”


“阿莲死了,她是被927杀害的。”


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要报警?”


“你们都他妈的有病是不是?她每晚在你的场子跳舞,周末还会给你做饭,我现在还觉得她就在我们身边,她死了你却连眼都不眨。”


“这些和你为什么报警没有关系。算了,多余的就留给先生评判。”


我被带到了餐馆后巷的冷库,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先生戴上了塑胶手套,响亮的耳光声,随后是冷凝器的噪音,先生发话了。


“阿仁,你知道告密者的下场。”


“我没有背叛你。你手下的女孩被杀了,927干的。”


“你在说谎。”


“你或许从没见过她,但怒哥和我记得。她去过927的家,今天927让我处理一包‘垃圾’,里面有她的衣服。”


“你是他的司机,应该早发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法饶恕927,必须要让他受到制裁。”


先生一脚将我连同椅子踹翻,“我强调过无数次:不许接私活,不要报警。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听我的话?”


她拽住我的衣领说道:“她是自甘堕落才落此下场。我从不逼人犯错,清白的人我会让他一直清白下去。舞厅完全是合法营生,我甚至还纳税。即便我今天被仇家一枪打死,舞厅的女孩们不会受到牵连,还有机会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她背转身体,“阿怒,你来收尾,尽量麻利点。”


我久久注视着阿怒,他仍旧是一副扑克脸。我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的都是往日的画面,阿莲的身影与对927的憎恨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即将死于挚友之手的绝望感,种种思绪逐渐凝固,沉淀成为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愤怒。


阿怒没有下手,“女孩跑出去我也脱不了干系,不,应该说主要都是我的责任,我害死了她。先生,我愿意和阿仁一同受罚。”


又是他,他能替我说上几句话,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我们都清楚先生的手腕。但是,唯独此刻,我是如此的抗拒死亡。


“先生,我的命是你借给我的,你要收走,我没的选。我现在明白了,报警没有用,告诉你也没有用,所谓秩序,压根是不存在的。我要亲眼看见927死,等我报仇后,我任你处置。”


先生的眼中流露出令人胆寒的杀意,她以俯瞰的姿态审视我的脸,随后露出了诡秘的微笑。

“有趣。”


“你这贪生怕死的猪猡,居然要为一个女人复仇。好,我答应你,按规矩我会废掉你一条腿。但你记住,今后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要背负血仇未报的耻辱。”


“阿怒,在舞厅多注意点,脏了的就赶出去。”


说罢,先生离开了。阿怒从腰后抽出砍刀,冲我的右腿狠狠地砍了三刀,剧烈的疼痛使我陷入了昏迷。

 


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拄着拐杖走在的大街上,砍那三刀的时候,阿怒用刀背将我的腿打折了,稍作休养后我恢复了行走的能力。阿怒向先生说情,为我求得了一份送货的工作。我没有扔掉阿莲的短裙,它对我来说是仅存的念想,每天下班后,我会拿消毒液浸泡它,在我去掉上面的恶臭之前,布料已经褪色了。


我来到城北区一处老旧的居民楼,爬上五楼后右腿已疼痛难忍,我叩响了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妇,见到我时难掩吃惊的神情。


“谁在敲门?”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想必是她的丈夫。


“给你送药来了。”她向身后喊道。


我从挎包中取出装药的纸袋递给她,正要转身离开,老妇拉住了我的手。


“进屋喝杯茶再走。”她以一种几乎是乞求的口吻说道。


我没法拒绝她的请求,跟随她走进客厅。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头蜷缩在轮椅里昏昏欲睡,电视正在播送关于再次下调医保报销比例的新闻。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透露出他已严重痴呆,他终于他看清了我的脸,惊诧道:“我以为你死了。”他的情绪激动,几乎要从轮椅上摔下来,我扶住他的身体,我发现他正在流泪。


老妇将端来的茶放到桌上,“他大概将你认成我们的儿子了,老实说开门时我也这样想。”


“我们找了好几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没有死……”老妇泫然欲泣的神情令我鼻酸,我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说些安慰的话。


“谢谢你,家里没有可以招待你的,不嫌弃的话吃过饭再走吧。”


我接受了她的邀请。吃饭的时候,老头一刻不停地向我讲述他们父子的经历,不时问我是否还能记起。他们的儿子似乎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老头不厌其烦地告诫我,混下去是没有出路的,下一秒竟掩面哭泣了,愧疚地说他没有让我接受良好的教育。


“爸,我现在靠写小说赚钱。”我打开手机翻出小说的文档,他相信了,在老妇的协助下乖乖吃下了药。


我说了谎,我是个逃犯,为了活命只能为先生做事。


老妇和我约定好,每月至少要来看他们一回。因为送货的缘故,我几乎每周都去他们家中叨扰,拜访的时候总会带去新鲜的水果,房子里久未清理的储藏室,也被我逐步打扫干净了。我的父母去世了,能陪伴他们二老,也算是满足了我尽孝的愿望。同样的,他们对我视若己出。


老妇问我今后的打算,她显然清楚我在为先生工作,并且参与私自贩售处方药也算不得光彩。我知道她是在为我的将来考虑,所以我告诉她,我正在等待机会向927复仇。老妇面色凝重地说道:


“别再想复仇的事,可以吗?”


“您说的任何话我都会听,唯独这件事容不得妥协。”


“孩子,仇恨是没有结果的。想知道我丈夫为何下身瘫痪吗?他年轻时作了不少孽,和我结婚后他洗手不干了,但仇家才不理会,总会找上门来,他们发疯似的砍断了他的双腿。我的儿子和你一样去寻仇,至今下落不明。”


“你儿子的事我很抱歉。”我沉默了几秒,“我再考虑一下。”


老妇已然泣不成声,“不,答应我。我已经失去了儿子,我不想再失去你。”


我无法直视她浑浊的泪眼,我敬爱他们二老,毫无疑问。但我的生命早已允诺给了先生,我是一具空壳,扒开我的皮,只有对927的仇恨不断支撑我拖着残缺的身体活下去。要我放弃复仇,等于是将我活着的事实也全盘否定。


“对不起。今天先告辞了。”


秋天的夜晚不期而至。我走上街头,街角的黑色轿车熄了灯,光线昏暗,看不清车内的人,隐约能听见发动机的运转声。我故意往车头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轮胎摩擦柏油面的声响,轿车调转车头缓慢地跟上了我。


我腿脚不便,被车头轻顶便摔倒在地。车内钻出几名北佬,抡起棒球棍照我身上猛砸,我双手护住头部,身体蜷缩成一团,拳头和棍棒像雨点般砸在身上。他们抢走了我的挎包,将其中的物品抖落。


“卖药的。”


为首的家伙拽住我的头发,“你的脸倒像是本地人,为什么替南蛮子卖命?”


我没有回答,拳头再次落在身上。


“他们为了钱断送了我们的血脉,是他们毁掉了这个国家。告诉你的头头,她的生意我们接下了。”


北佬将折断的拐杖丢在我的身上,钻进轿车扬长而去。


我爬到墙边,双手支撑住墙壁站了起来,我不理会失去知觉的右腿,捱向先生的餐馆。


最终我倒在了餐馆的门口,阿怒等人合力将我抬上二楼。先生冷冷地瞧着我,为我递上一杯烈酒。


从先生和阿怒的对话中,我得知今晚的袭击北佬早有预谋。遇袭的人大都和药物销售有关,受伤者的人数接连不断地增加,南山区的几名弟兄仍在抢救中。


先生点燃一支香烟举到嘴边,“北佬一个月前找过我,提出要合作,他们从东南亚拿到了镇痛药的货源。我说过我不做阿片类,于是拒绝了他们。”


“不仅如此,我威胁说他们敢卖,相当于直接向我宣战。”


阿怒向前半步,“先生,最新消息,雀山要求后天和您见面。”


雀山是北佬的头目,此刻听到他的名字,先生几乎要发狂了。


“战火一旦被挑起,只有分出胜负才算结束,获胜前我不会对他说一个字。”


“我建议您坐下和他们谈,先生。”


“我卖出的每一单,都能给出医师的处方。病人用以维持生命的药物,在医院里总是开玩笑似的缺货,我不过是卖给了需要的人。医院账单毁掉的家庭已经足够多了,北佬为了钱随意向普通人兜售镇痛药,你能想象后果是什么吗?”


先生看向我,缓缓吐出烟雾,“阿仁,你的手环没有记录,你的底够干净。”


“做掉雀山。”


先生见我沉默不语,走到近前轻拍我的肩膀,“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会为你安排整形手术。颧骨、鼻梁、嘴唇、下颚,没有人再认得你,你将摆脱逃犯的身份。”


眼见无法说服我,她再次往交易的天平上加码,“只要你答应,无论成败,我会满足你全部的愿望。”


先生所谓的愿望,毫无疑问是向927复仇。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渴望,是的,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到来,但仅凭我的力量绝无可能突破927家中的安保防线——保镖无一不是先生的手下。一切都像是先生设下的圈套,她仿佛造物主般将生杀予夺的权柄握于股掌间,她知道我只有依靠她才能完成复仇,以此为诱饵,教唆我去做掉她的敌人。


现在的我,并非为我一人而活,那对年迈的夫妇已然把我认作骨肉。我对927恨之入骨,但我没有办法让那对夫妇为我流泪。


“不,我拒绝。”


对不起,阿莲,我没能为你报仇。我是个没骨气的懦夫,为了眼下的安稳,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去当亡命徒。如今我能够做的,也只有连你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了。


“猪猡!”先生赏了我一耳光,她抓起烟灰缸要砸向我,阿怒拦下了她。


“我完全不感到意外,你和北佬流着相同的血。他们只会仇视勤劳致富的人,将我们视作他们受到压迫的祸根,殊不知他们生来就是当黑道和妓女的料。”


先生下令将我赶走。阿怒送我来到后巷,眼底满是失望。我向他告别,没有回应。


回到公寓后我站在窗边吸烟,路边是巡逻的警官在驱赶无家可归的流民,我感到困倦,梦中我见到了2401,他举枪对准了我的胸口。

 

“你的所有选择都会酿成恶果,你不配活下去。”

 

次日醒来,我几乎没法动弹,我强忍剧痛爬下床。搭乘地铁来到城北区,我要向老妇道歉,请求她原谅我昨天无礼的言语,告诉她我决定了要陪伴他们度过往后的日子。


居民楼的大门口群众聚集,四处是嘈杂的低语声。我挤到最前面,见到三名警察押送着老妇,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路,老妇的手腕上赫然一道刺眼的伤疤。随后老头坐轮椅被一名警察推了出来,面容茫然无助。


“他们从南蛮子手里买药,被人举报了。”


“我听说是雀山做的,他从先生手里挖客户,没同意的都被抓了。”


“现在都是手环支付,真要追究压根躲不了。”


“就是说啊,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借来的胆。”


二老被押进警车,人群逐渐离散,我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中。临行前老妇佝偻的背影,几乎要将我的意志压垮,我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耳边是急促地喘息声和麻木的心跳,躯干不受控制的抽搐,像是不断地被人推搡。


我叩响了先生的门,她以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盯住我的脸。


愤怒令我的声音颤抖了,“你想让雀山怎么死?”


先生反复舔舐嘴唇,随后放声大笑,“你终于像个逃犯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支转轮手枪递给我,“六颗子弹,三颗杀雀山,剩下的留给927,公平吗?”


“公平。”


“今晚我会撤掉927身边的防备。明天中午,雀山会来赴约,谈判时他的身边保镖不会超过一人,你负责干掉他,保镖我会安排人处理。”


“如有额外的要求,告诉我。”


“我需要车,三个弟兄,还有外科医师。”


“如你所愿。”


入夜,我撬开了927的家门。他正和女人寻欢。我看见女人惊恐的表情,心脏猛地皱缩了,悲哀过后是反复被加重的绝望感,我只有让那女人快滚。


冰凉的枪口抵住927的太阳穴,使他交代出杀死阿莲的事实。我平静地听完他的叙述,走到酒架旁,取出一支红酒为自己斟上一杯。我将身体埋入沙发,向擒住他双臂的弟兄说:


“拇指。”


927左手拇指应声掉落,他的嘶吼声——活像是受屠宰的猪猡,我终于学会了比喻。


“止血。”


医师拧开一瓶碘酒灌在滴血的创口上,927发出猪猡似的嘶吼。


“下一根。”


整个夜晚,我不断地让927的身体残缺,不断地将他推到死亡的边缘,却又不断地命令医生将他救起。


凌晨四点,我朝已经失去人形的猪猡脑后补上了最后一枪。再过八小时,我会将子弹送入雀山的胸口,我如是思索着,点燃了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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