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审判的杰米扬 03

卡明斯基将军死了。
在一次德军的炮击当中,一片罪恶的弹片飞过来,夺去了这位劳苦功高的卫勤少将的生命。那块弹片在将军的“埃姆卡”小轿车内反弹了几下,偏偏就击中了将军的头,将军当场就咽气了,但是坐在将军旁边的巴诺夫政委和司机没有受到一点伤。全医院的人都看见将军的遗孀是怎么样头戴着黑布,差点没昏厥过去地痛哭着,被巴诺夫政委从停尸房里面扶着走出来。
医院新调来了院长,叫做维塔利·瓦西里耶维奇·科罗特科夫,据说是从奔萨的一所军医院里面调来的,据说他向上级在半年里写了不知道多少申请书要求上前线,终于在现在才如愿以偿。
“谢尔盖·格里戈里奇,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杰米扬掰了一块黑面包放进嘴里,看见安东诺夫带着一脸阴沉的神色来到了他们平时坐的餐桌旁边。
“他不肯饶恕我。”安东诺夫咬牙切齿地坐下来,恶狠狠地撕扯着桌子上放着的面包干,仿佛要把自己的怒火一股脑的全都发泄到午饭上一样,“你知道,我昨天才被科罗特科夫将军抓了个正着,今天我一个老朋友恰好来到我们医院驻地,结果将军居然不肯让我离开岗位……半个小时也不肯!这个人他早早地就在军队里面工作了,我还指望他告诉我关于尤利娅的消息……真是鬼晓得!”
杰米扬看着安东诺夫因为怒气而像野狼一样呲出的白森森的牙齿,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尤马托夫对视了一眼。最近尤马托夫的伤势最近已经逐渐好转了,他也可以起身来干一些比较容易的工作了。
但是尤马托夫在前几天也没能躲过科罗特科夫将军。
那是在集团军医院后勤处附近,杰米扬刚刚领了工资想要把这些钱在战地银行里面给远在列宁格勒的妈妈汇过去,就看见尤马托夫面色不善地从后勤处那里出来,然后在门口不顾自己还没完全痊愈的伤势,怒气冲冲地给自己拿了一支烟。就在尤马托夫生气地划断了第二根火柴的时候,杰米扬终于忍不住走到尤马托夫身前,一下子把尤马托夫用牙齿叼住的纸烟拿掉:“鲍里斯,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妈妈的配给卡在一个星期前丢了,我请求后勤处那些人提前预支给我一个月的口粮,可是哪里想得到新来的将军也在那里!你猜猜他说什么?是的,我知道全国人民都在支援斯大林格勒,是的,那里的战士是最艰苦的;对,现在我们国家的主要产粮区已经被占领了,一切都要支援前线;对,面包是由后方的妇女和儿童制作的,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把面包送到这里……但是难道真的就一点也不能通融吗!?现在都知道弄丢配给卡就不能再补办,所以在后方那些混蛋们就专门找我母亲那样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女下手……这些人有力气抢劫为什么不去上前线?要知道,我的妈妈还在一个国防工厂里面担任出纳,就连她的配给卡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那些强盗抢走了……所以除了我正在后方保育院里工作的妹妹以外,妈妈只能指望我了,知道吗?可是你也知道后方的工厂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前线好,谁不知道前线已经是粮食最充足的地方了?现在全国都在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前线……我就是家里面唯一的希望!但是将军却连预支一个月的口粮这种事情都不肯给我通融!我能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我从哪里变出面包来?”
杰米扬只好安慰尤马托夫:“鲍里斯,别急,肯定会有办法的。既然你妈妈在工厂里工作,只要大家帮助她,困难会熬过去的。”
“杰米扬,现在后方的一切单位的物资条件都已经变成了最低的标准,妈妈也绝不肯接受别人的施舍的……据说就连保育院里的孩子们也在挨饿,懂吗?至于那些自由市场上的东西,价格早就已经不是正常人能够担负得起的了。一条面包,居然能卖到1000卢布,这些该死的投机家……我们真幸运,在现在这个地方,有烟抽,有东西吃,是因为我们是军官,我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祖国,从学校里毕业的时候就发给你上面有漂亮的正方形图案的领章……可是我妈妈该怎么办呢?”
“鲍里斯,你跟我们大家讲讲清楚,办法肯定是有的。”
“可是你们难道从什么地方还搞得来多余的口粮吗?”尤马托夫抽着烟,露出一个并不相信的表情。
“好啦,‘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杰米扬用一句台词回答了尤马托夫的问题,并不在乎尤马托夫相不相信,他自信地微笑着说,“我们是苏维埃人啊。”
“好啦,你这乐观的苏维埃人……”尤马托夫忧愁地看了一眼微笑着的杰米扬,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了,只给杰米扬留下一个疲惫的背影。
杰米扬没有欺骗尤马托夫。三天之后,杰米扬的确拿着一袋大家节省下来的黑面包干放在了惊讶的尤马托夫面前。他为了这些面包干,连着三天跟杜妮娅一起在休息和吃饭的时候跑遍了全院。尤马托夫惊讶地看着他面前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的杰米扬,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就算杰米扬愿意为了他妈妈这个月的口粮而在整个医院里面东奔西走,但是显然尤马托夫并不能忘记这一次科罗特科夫将军的行为。杰米扬则是向来不愿意用恶毒的心思来揣摩上级的,所以他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可是几天前是尤马托夫,现在又轮到了安东诺夫……这个新来的科罗特科夫将军似乎跟原来的卡明斯基将军是完全不同的人。杰米扬不禁想到,假如是原来的卡明斯基将军的话,那么说什么将军也会通融一下的,而且所有人也都会乐意执行将军往后的关于他们补回自己的工作的命令。
但是杰米扬完全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恰好又是一个“来信的日子”。杜妮娅在自己晚上值班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到杰米扬所在的值班室里。杰米扬知道今天晚上杜妮娅一定会来,于是睡的很浅,几乎是杜妮娅刚刚一推开门,他就清醒了过来。
杰米扬眨了眨深灰色的眼睛,笑着向着杜妮娅拍了拍他身边的床沿上的空位,要她坐在这里。
“杜妮娅,累了吗?”杰米扬亲了一下杜妮娅的脸颊,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放了两块自己从来喝茶舍不得用的平时省下来的方糖,因为他知道杜妮娅喜欢喝甜的。
杜妮娅点点头,然后接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撅起嘴吹了一下,但是还是被烫到了。杜妮娅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又开始试图吹凉茶水。
“那我帮你吹吧。”杰米扬看着杜妮娅,微笑着从杜妮娅的茶杯里拿起茶匙,看到杜妮娅也笑盈盈的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于是便舀起一勺茶水,专心致志的吹了起来,仿佛这杯茶的味道就完全取决于他吹的好不好一样。杰米扬把茶匙递给了杜妮娅。
“甜吗?”杰米扬搂着杜妮娅的肩膀,把头靠近杜妮娅的脸问道。
“甜。”杜妮娅像一只小猫一样,慢慢的啜饮着杯子里的茶水,“杰姆奇卡,你哪来的糖?”
“因为你的丈夫是一名军官啊。”杰米扬闭上了眼睛,只是闻着杜妮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石炭酸水的味道,还有从杜妮娅的黑头发里面散发出的那一股淡淡的香皂味,他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军官要为国家工作,于是国家就发给我们应该得的。”
“Так точно[1],中尉同志。”杜妮娅捧着茶杯,靠在杰米扬的胸膛上,侧过头来,用自己刚刚喝过茶的湿漉漉的嘴唇一下子吻上了杰米扬的脸,“杰姆奇卡,你不用为了我……”
杰米扬一下子感觉到杜妮娅小小的软绵绵的,上面有着细细的绒毛的鼻尖碰上了自己的脸颊,他的心沉醉在了这短暂的难得的幸福里面……
“立正!!!”
杜妮娅和杰米扬连忙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服,看向值班室的门口:是科罗特科夫将军正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个。
杰米扬和杜妮娅站得笔直。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现在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将军劈头盖脸的问。
“夫妻,将军同志!”杰米扬目不转睛的回答道。
“好哇!到军队里面谈情说爱来了!你们一个是红军士兵,另一个是军官,军官!”将军很响亮地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谁来告诉我,难道战争已经结束了吗?难道你们负责的伤员们都痊愈了吗?你们没有能做的事情了吗?”
“您,中尉同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您,军医院也是军事单位,要遵守军事条例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您,您这是在败坏军队的风气?您同时还是在败坏您自己的前途?何况您在这个地方卿卿我我,您让其他的跟自己的亲人分别的同志怎么想?您真的认为在这个地方和您的妻子在一起,是对您的妻子好吗?看看你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样子!”将军一边大声斥责值班室里站得笔直的两人,一边来回地在屋子里面踱步,“我真替你们感到羞耻!有这个精力,为什么不写个报告要求上前线?要知道斯大林格勒的前线的士兵现在还在日夜不眠地奋战,而你们呢?在这个地方接吻?你们以为谁都和你们的卡明斯基将军一样吗,以为我会原谅你们这种乱七八糟的行为?军队就要有军队的样子,士兵就要像士兵,军官就要像军官!何况现在还是战争时期,同志们,还在打仗!前线和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失去生命!”
杰米扬和杜妮娅一声不吭地站着。虽然杰米扬非常想对将军说,他说的一点也不正确,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姓什么,中尉同志?”将军问杰米扬。
“报告将军同志,姓米丘林!”
“那么米丘林中尉,明天中午我要看到你要求上前线的申请书!就这样,明白了吗!”
“是,将军同志!明天中午前给您申请书!请允许我离开!”杰米扬大声回答道,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和委屈在颤抖。
“您可以走了!”将军冷着脸说。
杰米扬向着将军敬了礼,走了三步正步,然后又转回齐步走,出了值班室的门,为将军把房间的门关上了,但是他没有离开。他心如死灰地站在几分钟前还满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幸福的值班室的门口,但是现在充斥其中的只是将军斥责杜妮娅的声音。
他不明白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地方。难道他和杜妮娅,就连在平常的日子里面连说上一句话也很困难,他们连一间可以让他们夫妻晚上同时呆着的屋子也没有,就连这个样子也算是败坏军队的风气了吗?请问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阻碍他们在现在这个地方追求他们两个之间的个人幸福?难道是条例吗?难道是其他的同志的想法吗?难道是这该死的战争吗?难道是他的中尉军衔吗?是的,可能有些人会觉得上前线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可是难道将军不明白吗,对他而言还是对杜妮娅而言,他们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在一起!他甚至对于自己终于能够在一个前线单位工作感到高兴和光荣,那些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威胁对他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危险……只要杜妮娅还在他的身边。但是现在,假如他到了前线最最危险的地方去,假如他一下子牺牲了,杜妮娅该怎么办呢?杜妮娅还没有在他的身边享受到一天的和平时光里的纯粹的幸福,于是这个短暂的幸福就已经消失了,于是杜妮娅的幸福在一辈子里就永远跟这场可恨的战争联系在了一起!杜妮娅才刚刚结婚几个月就成为了寡妇,就永远地要把自己的名字填在前夫这一栏里面,她会被这个痛苦折磨一辈子……难道将军不明白这一点吗!?他并不怜惜他自己的生命,因为在他的心里他早就已经把他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他的祖国,但是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生命的问题!是的,他并不认为他自己是完全无私的,并不认为他对任何一个人都一样公平,但是这又怎么样才能让他做到呢?他爱杜妮娅啊!他爱她!他是爱着她的!为什么将军不明白呢!?
值班室内的将军的呵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将军。将军看了站在门口的杰米扬一眼,皱了皱眉头:“您怎么在这里?”
杰米扬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哽咽了。他用他这一生以来唯一一次这样的语调对他面前这个毫不宽容的人说:
“将军同志,求您……”
“您想干什么,中尉?难道您是一个懦夫?立正!开步走!”
杰米扬摇晃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迈步。他仍然挺立在将军面前。
“服从命令,中尉!难道您想上军事法庭吗!?您再这样我就要叫卫兵来了!开步走!!!”
杜妮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值班室里面出来了,站在了将军的身后:“杰姆奇卡,你就走吧……杰姆奇卡!是的,不要为了我……”她泪流满面地望着杰米扬,轻轻的摇了摇头。
杰米扬忽然就感觉他做了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情,愚蠢到他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这一次的行为。他忽然明白了,为了对方而付出,为了对别人好而刻意的逼迫自己去干一些蠢事,去干一些自己不需要的事情是对关系没有帮助的。不使得别人幸福的牺牲,只能使得双方都更加痛苦。
“是,将军同志……”
他缓缓地抬起手来给站在他面前的将军敬了一个礼,向后转,走了。
他听见杜妮娅在他背后小声的哭泣。
杰米扬在三天之后就坐上了开往斯大林格勒的火车。面对这件事情,就连一直以来不苟言笑,很少对什么事情发表自己的观点的的萨纳克耶夫中校,都罕见地在听说了这件事的全部之后,毫不留情的痛骂了科罗特科夫将军一句“混蛋”。
[1] Так точно:俄语军事用语,用于回答上级的问话,意同中文的“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