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避雨(完结)
一
牙疼一阵阵地泛起,才想起来该吃药了。
我从药瓶里抖出两片甲硝唑,就着凉水喝了下去,一边散漫地翻着杂志,里面掉出几张稿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被我扔到了一边。惠从昨晚开始就不回我的消息,我以为她睡着了,结果到今天下午两点还是沉默,看来是不打算回我。我在犹豫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下午本该去看牙医,假也请好了。午觉之后一直起不来,并不是困得要死,却意志薄弱到无力离开被窝。最后因为要去看医生,还是挣扎着逼自己起来了,出来之后顿时感到午后被窝的燥热。结果细细地对着镜子想了想,还是不去了。
午睡的梦里梦到super cyberpunk式的镜头,还有自己的死亡。在狭小拥挤的胶囊房里,我看见枪火闪烁,下意识地摸头顶,看到沿着手臂蜿蜒而下的血液,才发现自己被爆头了。我的双手无意识地做着什么,喉舌仿佛也在振动,但我只是做着徒劳的挽救,最后还是看着自己死掉。这一切令我感到如此陌生,仿佛是在电影镜头里审视另一个濒死之人,与我毫无关联。梦里的时间如此漫长,直感到已经抵达了好几个星期之后。醒来一看才发现只过了一小时。
继续在家里待着也不行,去哪呢。我穿上外套,一边想着。
天空泛灰而阴郁,仿佛就快要落下小雨。我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灰色的碎石子铺满了地面,停有几辆爬满青苔的废弃车。摇摇欲坠的木屋被侵蚀了多年,已经氧化、变色,露出雨水流下一般深浅不一的痕迹。周围一圈是密密的树林,显得这片废弃的停车场格外空旷,同时隔绝了嘈杂的声响。一切如此寂静,只有树林深处什么动物的响动,还有时隐时现的风声。我坐在破旧的铁椅上翻着本杂志,不时抬头以熟悉的角度眺望远处的山脊,阴影处的山坡以及冷绿的枞树。
翻到一篇短讯,讲述科学家通过舌头底部设置的传感器,让盲人可以重新在大脑里成像。真神奇啊,我有些乍舌。以前一直很怕瞎掉,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大概也没勇气死掉,于是就只能一直以什么也看不见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这样想着,我闭上眼,伸出自己的舌头,仿佛想要感知到什么,例如光。但我只察觉到微弱的风吹在湿润的舌根部,仿佛有空洞的呜呜声传来,那一定是我舌根处的洞,我想。
“啊!”我毫无防备地叫出声来。
舌头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
二
她说她叫黑。
棕色的头发,竖着马尾,额前几绺长长的刘海。一抹眼影似的下睫毛上浮动着仿佛媚笑的眼睛,却又如此困倦无力,仿佛即将滑落叶尖的露珠。
“这里够冷清啊。”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把手松开,给自己点了支烟。
我咂了咂仍在疼痛的舌头,没接话。缱绻而上的烟雾缓缓散开,在雨后淋湿的空气里变幻形态,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俩都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她似乎是感到无聊了,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夺过了我手中摊开的杂志,开始目不转睛地看起来。
我也看腻了烟雾,又无事可做,便转过头盯着她。她似乎真是一心在看书上的字,毫不在意我的目光,几绺长发散乱地搭在耳边,弯曲着斜挂在颌前,让人想起什么。她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手臂也是,却夹杂着几处淤青,在短窄的白袖口下面显得惹眼。
又过了一个钟头,她仍在翻那本杂志,已经快从头翻到尾了,我死望着远处山脊上的枞树,感觉瞳孔都被染成了绿色。
“喂,我要走了。”我低声说。
“今天是你生日吗?”她突然问。
“还真不是。”我回答,“怎么?”
“可我想吃蛋糕。”
“那还真是抱歉啊。”我笑着说,“莫名想吃了还是怎么的?”
“是。突然就想吃。”她呆望着前方的旧屋,眼神也好像被雨淋湿了一样。
沉默了良久。
“不是。”她冷不丁说。
“不是什么?”
“不是莫名想吃。今天是我生日,因为这个。所以才想吃。”
我并非故意如此,只是那一瞬间,我突然察觉到她很冷,一直在打哆嗦,或许也只是我的错觉,总之,我伸手抱住了她。
她低下头没动,脸上仍是一副疲倦又固执的表情。
“那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至于蛋糕嘛...下次你再过来,就补给你。”
“真的嘛。”她问,转过头盯着我,那表情就好像笃定了我是在骗她。
又是无言注视的几秒。
“那我周六过来。”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三
我独自待在那,在某个不知名的清晨。
胃实在疼得厉害,我本来该在家里休息。父亲已经临时请了假代我去照看母亲,我却孤零零地游荡到了这里。我游移的眼神在冷绿的枞树间寻找,但沉默的答案一味的溢出,一直到将我淹没。
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这次她戴着顶蓝色头盔,硕大的金属笼罩下,让人隐秘地想起其中被阴影藏匿的轮廓精致的耳朵,以及耳后细密的软发。披散的几绺刘海因为汗水贴在额头,莫名让她显得有活力起来。
“要去兜兜风吗?”她伸手递给我一个粉色的小巧头盔。
我坐在摩托后座上,紧紧地抱着她。
她穿着黑色的风衣,在飘舞中猎猎作响。我注视着黑色,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影子——像一个人看着关掉的电视时一样。
“你没坐过这个吗?”她大声地喊着,才能不被呼啸的风声压过。
“没有。”说完,我感到她的后背一阵乱颤,不用看也知道她笑得很开心。
摩托车停在岸上。她解下绑在摩托后座旁的袋子和铲子,拉着我去海边上赶海。踩在绵软的沙子上,我们用心地留意一个个孔眼和鼓包。明明是生计,她仍是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赶海的小孩,和她平时厌倦的眼神一点不搭。铲出了我生平见过最大的一个猫眼螺的时候,我第一次听见她发出如此惊喜的叫声。等收获了满满的一摞,我们拖着沉沉的袋子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似乎很开心,说了很多话,虽然大多我都听不清。我自顾自地沉默着,偶尔也被她逗笑。
迎面的海风吹来,偶尔有粗粝的沙子刮过,带着特有的咸味。我眯起眼,想放松地闭上眼睛,却又不甘心,就像我在深夜里看着蓝色的月光不愿睡去,烟味,酒味和胃疼都在我身边和身上挥之不去。我在厌恶着的是什么呢?让我不愿意闭上干涸双眼的又是什么。
我厌恶的眼神就这么随处漫延,随着摩托的呼啸散落了一地,像是鬣狗在标记领地。我想象着,整片大海都变成我的领地,我要让亿万吨海水都蒸发,然后变成连绵的雨落下,把一切都浇湿。
后来,我摘掉头盔,闭眼贴在她的背上,就明白了为什么。
海砂的咸味,还是眼泪的咸味;后背肌肤的温热,还是泪水的温热,都交杂在一起。我只想丢掉它们。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我就能丢掉它们。
仿佛听见了我沉默的倾诉,她开始加速。
四
我像往常一样在阴影里发呆。
“你昨天给我的稿子,我看了……”她递给我一杯咖啡,说着。
那篇稿子里,我写了什么呢。我懒得记起,都是些没人看的玩笑般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说,歪着头看着她。‘我不小心夹在里面的‘,我本想这么辩解,但话到嘴边又噎住了,在我假想的动作里,我把说出的字句吐在地上。她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回答。
“你知道那些虫子什么时候死吗。”我问道。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淡褐色外壳的虫子在蓝色的月光下缓慢爬行,仿佛置身于广阔的寒漠。我想象着秋风吹来,或是雨水打在它们的外壳上,等到骤雨积聚,它们将顺着汩汩汇聚的水流被冲走,散落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
“那是什么虫子啊。”她用细细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道。我也不感兴趣,这句话我没有说。
回忆在沉默中滋生,夜色是最好的银幕。我开始注视着空洞,陷入思绪的暗流。
想起第一次遇见黑过后,那个周六下午。
我如约般又去了那,还顺便在路上买了块草莓蛋糕。
结果像我预料的那样,她一直没出现。我一个人等着,慢悠悠地把小巧的蛋糕吃完了。最后剩下原本点缀在顶部的生草莓没有吃,如今它干净而孤零零地坐落在黑色底盒上。
我盯着草莓出神。冰凉而甘甜,泛着一丝酸味,这是目光舔舐出的味道。
我一如往常地坐到日落。手机振动声响起,我低头点亮屏幕,是惠发来一连串的消息,这次我没有解锁,只是看着显示的最后一条横幅消息发愣。
五
跟她接吻的时候,我一伸舌头就被她咬住了。我“啊”的轻声叫了一下,而后我们都同时松开了。
她从包里熟练地掏出一包细支烟,递给我一根。我接过之后俯下身,任凭她把看起来冷冰冰的手掌挡在我脸侧,用万宝路打火机给我点燃。
我浅浅地吸了一口,没什么感觉,喉咙里却有些痒痒的,止不住咳了几下。
“女人烟,柔得很。”她也给自己点了根,圆润扑闪的眼睛半睁开,瞄着远处的枞树树顶。她的下颌线在缥缈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如此干净利落,让人惊叹她的侧颜。
“我们就好像在模仿小说里的情节。”我说。
“是漫画里的。”她回答道,却没说是哪部漫画。
“你没认真考虑过去死么。”她叼着烟,若无其事地问。
“你跟人接吻过后都问这个问题吗。”我笑着说。
她把左手手臂的袖子卷了上去。动作很慢,很细致,像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会做的那样。
我歪过头,看着她翻过来的手腕上,狰狞的一道伤疤。
“割的力度不好,只是静脉流血。给救过来了。”她淡淡地说,一直看着远处的眼睛突然盯着我,过了几秒,又转而望向别处。
我仔仔细细地抚摸她的伤疤,感受着光滑泛冷的肌肤上那一块粗糙不平的存在,想象那道狭长的口子被痛苦、怨愤撕开又被无端的世故缝合,想象温热的浅色血液从那里汩汩流出,以无声的方式,让人感到如此固执的沉默。我想象不到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对着镜子,里面是因惊惧、欣喜、痛苦以及混杂的情绪而放大的瞳孔,如此混乱、无助,如此迫近死亡,仿佛已经泛着灰色。我想象着这一切,直到我的指节开始莫名的抽搐。我缩回手,摊开两只手掌,什么也没说。
她把袖子又粗暴地放了下去,而后换右手夹着烟,又眯着眼细细地抽起来。她的身子永远挺得笔直,让人感觉靠在墙上一样。
“你不看漫画吗。”她问。
提问时熟悉的否定句式。这种习惯令我隐秘地着迷。
“不怎么看。”我回答。
“那海贼王你也没看过咯。“她说着,摆出系头巾的姿势,然后又喊着”二刀流“对我一阵砍击。我勉强地举起双手投降,算是配合她。她的神情很认真,完全不像她平时那副模样。说起来,她平时的表情到底算什么样呢?困倦、带点厌恶,固执得要死。
我抽着烟,任凭烟雾袅袅地盘旋、升起,幻化着不同的形状。模糊中透出的远方里,枞树林的深绿如此纯粹,让人感到寒意。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脚边淡褐色的甲虫,看它慢慢地爬动着,遇到细碎的石子便折返。我想象它碰到我扔下的烟头,被灼烫逼走,在吹来的烟雾中爬行,仿佛异乡人置身1950年的雾都伦敦。
在语言的汩汩细流中,我任凭自己的想象力扩展开来,覆盖了整个天空,把这个破旧的棚屋,这片沉默的草地和碎石厂都淋湿,她孤单地站在雨中,也被淋湿了,我仿佛能看见成股的细流汇聚而下,从她裸露的肩膀流下,一直沿着她细瘦的小腿降落,润湿在碎石地上,再也无法被凝结,感受一个年轻女孩体表的温度。
笔者附按:
1月,“我”的母亲患病。父亲四处借钱。
3月,父亲出门打工。
4月,“我”渐渐不愿上学。并逐渐不与班里女友惠联系,不再回复消息。
5月,家里房子卖掉。“我”和父亲住进出租屋。“我”开始出门打工,并告知惠家中变故。
7月,遇到黑。同月,惠提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