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哲学】康德的核心谬误与黑格尔的救赎——先验想象力vs知性分析力

1. 过康德之桥Ⅳ：从康德到黑格尔，先验想象力vs知性分析力[①]

我们已经讲过何为先验主体性和先验统觉[②]，今天我们来讲何为先验想象力（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区别，不用细究）。

我们先假设有一个红苹果。它要成为我们感知中的客体（对象），康德认为，它经历了几个步骤：

A.  感性的多样性向我涌现（这是无条件的）。

B.  先验想象力把多样性整合为一个整体。

C.  知性[③]用范畴统摄、注册上述整体。

什么叫感性的多样性（diversity）呢？例如，这个红苹果是①红的、②圆的、③冷的、④香的、⑤甜的（吃的时候）……先验想象力就是把这些感性的多样性拼合起来，形成一个统一体、整体。这时候这个整体还没有成为概念性的存在，尚不足以称为一个对象；它只是一个感觉的统一体，有待于被认识为一个整体。当知性把这个统一体理解为一个概念化的对象之后，我们就可以对它进行“高级运算操作”了：例如，想象这个苹果被抛起来的样子、被切开的样子……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原文可以帮助你更好地理解：

（1） “先验想象力的操作是一个盲目的、但不可或缺的灵魂的功能。先验想象力的综合被还原为一种概念，是知性的功能，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把它赋予知觉。”

（2） “先验想象力的综合是第二步，但它没有给出任何知觉，是一种纯粹的综合。各种概念给予了这一种纯粹综合以统一性（unity）……这些概念来自知性。”

在康德那里，先验想象力是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既不属于感性（向主体涌现的感性的多样性），也不属于知性（把感性的多样性的统一体把握为一个对象的理解力），而是把感性的多样性统一起来的机制。也就是说，先验想象力把苹果的红、圆、冷、香、甜等感觉要素综合起来，赋予它们一个公共的边界，而这个综合体尚未成为一个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先验想象力是如何确定综合的界线的呢？也就是说，它凭什么把桌子和其上的苹果综合为两个东西，再分别传输给知性，使其被把握为两个对象呢？先验想象力一方面“没有给出任何知觉，是一种纯粹的综合”，另一方面，它的综合已经带有知性的色彩了。康德本人并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

康德区分了两种边界——由先验想象力生成的不同感性要素的公共边界，即感性要素的统一体的边界，以及感性要素本身的无条件的边界。也就是说，作为各种感觉要素（红、圆、冷、香、甜）的综合体的苹果图像（image，而非对象）的边界和各种感觉要素（红、圆、冷、香、甜）自身的边界。在康德那里，感觉要素是原子化的，它们的界线是天然存在的，也以原子化的方式向主体涌现。进一步讲，康德认为，不同种类的感觉要素（如味道、形状、颜色、温度等）是天然存在且互相区分的。康德是一个感觉要素的原子论者，这些原子相互拼合而成感知图像（image of perception[④]）：康德是一个感知图像的原子拼合论者。

在上上段中，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先验想象力凭什么划定感觉要素综合体的外部边界？在上一段中，我们找到了进行这种综合的基础——感知图像原子拼合论。

黑格尔是如何拯救康德的呢？黑格尔指出，知性分析力在先验想象力之前；各种原子化的感性要素，是知性对实体分析的结果！

如图，康德意义上的实体是一锅原子汤。而黑格尔的主体是一台碎纸机（或者绞肉机）。主体是外在实体和主体的内在世界之间的界线，具有知性分析力，能够从实体中分析出各种感性要素！（这整个运动，是实体的自我运动，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主体、意识世界和实体的三分，是实体的自我三分。[⑤]）

在这个意义上，康德不够唯物主义：他预设了物质已经被分类好了（各种各样的感觉原子）。可惜，康德一生拒斥形而上学[⑥]，却陷入了形而上学预设的陷阱。康德说，我们要对物自体一无所知，但他已经在对物自体进行规定了。（这种错误的做法是从莱布尼兹、沃尔夫那里继承的。）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比康德更康德——他把上述形而上学假设从实体中驱逐出去了，他发现了上述形而上学的真相。

原来，不需要先验想象力来综合事物，而先验想象力所综合的事物（原子化的感觉要素）是回溯性建构的；实体本无边界，边界是由主体划定的。

那么，黑格尔的知性分析论是如何具体地克服康德的感性要素原子拼合论的呢？

在黑格尔看来，不需要一个外壳把苹果的各种属性（这些属性要素是知性分析的结果）包裹起来；使得它们被关联为一个整体的是，它们分享同一种缺失（absence，不在场）。也就是说，我们在观察一个苹果的时候，我们把握到的它的红色，并非像康德那样，是一个直接的普遍的红色，而是这种普遍的红中的缺失、缺了苹果红的普遍的红。为什么呢？

设想一个蓝色的苹果，或者上半部分是红色、下半部分是蓝色的苹果。由于普遍的蓝中从来没有一个叫苹果蓝（和苹果的其他感觉要素相适配）的缺口，因此它无法像红色一样和苹果的其他属性相互嵌合。这时候，你就会想：这个苹果一定是涂了颜料吧！（而如果苹果演化出了蓝色的品种，那么人们会逐渐在蓝色的圆盘上打开苹果蓝的缺口。所以，这些圆盘上的缺口并不是形而上地预设的，尽管有人会把它们当作预先存在的。）

接下来我们用游戏来类比康德的先验想象力和黑格尔的知性分析力。

康德认为，世界的感性要素，像游戏中的基础物品一样，种类是固定的；先验想象力就像合成卷轴（或者合成框、合成机制）之类的东西，可以把几种基础物品综合起来，合成出更加高级的物品；而知性就像把它放到背包空间里一样，将其对象化地把握，进而可以对它进行各种概念上的操作。

康德如同游戏中的主角，对他来说，各种游戏机制（例如技能、背包、物品、合成、移动攻防等）都是确定好了的，而且只能被把握为机制（而非背后的数据和代码）。这在康德哲学上对应着那个无法直接面对物自体的无能的主体。而康德的伦理学也是在这种有限性中展开的：“我们并非在自己的意志下来到这个世界，登临并非自己选择登上的舞台，上演并非自己选择演出的剧本。但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弃演，要么把既定的剧本给演好。”（罗翔引用爱比克泰德[⑦]）不然，如果给游戏开了作弊器，那么游戏就没有意义了。

而黑格尔，就好像游戏的玩家——游戏的玩家和游戏（世界）、游戏开发商／运营商（上帝）是平等的，甚至游戏之所以还在运营、之所以还要他来玩，是因为这个游戏有问题，开发商、运营商还在不断修复它（实际上，这是游戏的自我修复、自我更新）。而对玩家来说，游戏机制并非已经确定好了的，而是要在玩这个游戏的过程中不断分析出来的，这就是知性分析力；而在此之后，回溯性地觉得这种机制是早就存在的。同时，如果玩家发现了游戏机制的缺陷，那么玩家可以引导游戏的自我更新（本体论版本的更新）。这整个运动，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

本文参考了《【一小时哲学】康德的核心谬误与黑格尔的救赎——先验想象力vs知性分析力》（2020年12月31日）和《【DOTA里的哲学】康德的先验想象力vs黑格尔的知性分析力》（2021年1月1日）。

[①] 本节内容比较晦涩，正如康德的哲学文本一样。

[②] 为方便读者，在此引用本书中的两句话：“某一特定版本的操作系统，我们把它叫做先验主体性。”“如果用计算机来类比，那么先验统觉就是把各种底层数据活动加工成人可以理解的信息的机制，它赋予了底层质料以形式。”

[③] 知性，英文为understanding，直译为理解力。

[④] Perception：知觉；感知；洞察力；悟性；看法；见解。

[⑤] 这具有唯物主义色彩——物质和意识的二分、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和改造运动，是物质的自我运动。

[⑥] 形而上学，metaphysics，meta-的意思是“在…之后或超出”，如“meta-language”为元语言。Metaphysics有元物理的意思，即研究物质之上的无形之物的学问。“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辞》）道是宇宙的本源、形而上的本体，器是有形的存在、道的载体。

[⑦] 古罗马斯多葛学派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