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传响

 

她是被面包的香气熏醒的。

迷迷糊糊之间，蕾拉只感觉到自己躺在软乎乎的船上。她抬起分外沉重的眼皮，半梦半醒间像是试探一般嘟哝，“……我……还活着？”

“恭喜你，这里确实不是天堂。”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她脑内嗡嗡作响，震得话语好像天边的旋音一样时明时暗。蕾拉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试图把握住自己的状况。身体的信息这才迟疑着传来：握过触媒的左手时隐时现着像灼伤一般剧痛，似乎要辐射到全身般波动着，但身内却传来一股暖流，把锐痛狠狠地压抑下去。

“……我在哪？莱特妮丝呢？”

“第二句。”

“哈？”

“我在赌你第几句话会提到那个白色的小姑娘。”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一个神官打扮，有着及腰的亚麻色长发的女性正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头也不抬的看书。

神官……

神官……？！

“你就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干吗？！”

看清的那一瞬间，蕾拉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这样坐起来不痛吗？”

她迷茫地盯着对方半眯着的眼睛，一声后知后觉的惨叫划破天际。

“不错，精神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神官拿来了冰袋，轻轻地敷在蕾拉的前额。她的大脑完全不能从自己在接受地上人照顾这件事中缓过来，一时无语安静了下来。对方仿佛很满意她这个转变，象征性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面对蕾拉堪称惊恐的眼神，也只是像没读懂一样报以一个温暖的微笑。

我不是犯人吗？

蕾拉脑子打结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再度意识到自己就仿佛灼烧的热量就刚刚才离开身体一般发烫。她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意外感受到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

“痛！”

自己的左臂像被撕裂了一样疼，扭头一看，那里有被烧灼过的痕迹，但那痕迹却仿佛有意识一般构成了一个妖艳的纹路，似乎还在隐约跳动着。她觉得相当不自在，下意识去摸，却被神官一个反手按住。

“别碰，那道伤疤是女神的刻印。”

“女神的……刻印？”

“其名为【狂信徒】。”

“……？”

蕾拉费力地转着自己的小脑瓜。虽然每个字都听懂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是天书一样不能理解。

“这枚刻印从诅咒手上保护了你。”

神官贴心地拿起手边的镜子，微微一侧，向蕾拉展示了这枚刻印。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个由弯弯绕绕的疤痕构成的图案，隐约展现出层层叠叠的水滴形状。

“如果不是刻印的话，你可能早就焚烧而亡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得到了神的眷顾。”

对方出人意料地耐心。

“虔诚的祈祷会招致奇迹。而这就是那个奇迹——女神的刻印。”她缓慢而坚定地解释着，眼中流露出难以忽视的虔诚和温柔，“你的祈祷传递到了神殿，刻印就是女神的回应。”

她顿时理解了自己仿佛濒临灼伤边缘却毫无痛感奇怪的体感，她身体里诅咒的火焰被刻印的力量压制了下去。这些咒焰在自己的身体里四处乱窜，却只能造成一点点体温升高。

蕾拉缓缓地眨着眼睛，“这是在说我的诅咒……”

“被压制了——或者说，很微弱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期待蕾拉的反应，但对方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她只好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也就是说，只要能参加神选之日的话……”

“就能见到阳光……？”

“就能去往地上。”

神官啪的一声合上书，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

“你可以参加神选之日。那个白白的小女孩也可以——以神官的名义担保。”

蕾拉瞪大了眼睛。

“恭喜。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刻印者的诞生呢。”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是一缕阳光照进了她的世界。和地下的人们编造的故事相去甚远……眼前的神官似乎只是想分享这份纯粹的希望。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可是……”

蕾拉顿了一下。

“我可是教会最讨厌的不净者，甚至用了被污染的玛那术，怎么会……”

“女神会回应每一个纯洁的灵魂。”莉迪亚看着她，眼神无比坚定，“不管别人认为不净者或者逆玛那术有多么亵渎，你，孩子，是我见过最纯洁的人之一。”

如果换作是过去的蕾拉，她绝不敢相信自己现在的感受：神官身上的信仰似乎有光，让习惯黑暗的自己一时半会缓不过劲。

于是，她只是愣愣地直言，“谢谢你，呃……”

“莉迪亚•怀恩豪斯。”

“……谢谢你，莉迪亚•怀恩豪斯。”

“你不杠人的时候还挺懂礼貌的。”

“什么意思嘛！”

蕾拉有气无力地挥舞起自己的拳头，却只是被神官微笑着握住了。她拍了拍自己洁白的裙摆，转身便朝门走去，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把的一瞬间，敏锐的蕾拉似乎突然洞察到什么，冷不丁地突然发问。

“你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你这样还想着要出去吗？”

“别小瞧我啊。”

莉迪亚盯着少女坚定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其中的风险，然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说点实话吧。”

"刚获得刻印的你现在身体里有高浓度的玛娜能量，直接接触普通的地下人会把他们烧死。”

“是吗？那我确实应该出去晃晃，然后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叫吉利的老头，他最好能在空中炸开花……”

“昨天才跟我发表了地下人的命也是命的道德演说，今天就想蓄意谋杀了吗？”

蕾拉不服气地撇撇嘴，“哼，这不一样……”

“我的同僚已经前去处理这件事了。而你，需要学习一下怎么脱离你身上的……黑市来的戾气。”

蕾拉咂舌。

“你确实想要和小姑娘一起通过神选之日，对吧？”

……她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半晌，突然小声说。

“我是说，我怎么样无所谓啦……莱特妮丝……她没问题吗？”

“嗯……”

莉迪亚皱眉，像是在搜肠刮肚怎么措辞比较好。

“这样的担心多少有些多余了。”

蕾拉不太理解地眨巴眼睛。

“抵御天生的灰疫，领悟正确的使用玛娜的方式需要坚强的灵魂。”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黑发小姑娘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的犹豫，和忧伤。

“……你和你的朋友正好拥有这个。”

“那就好。”

莉迪亚听着少女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紧。

“问题在你。”

“我？”

毫无征兆地，对方原本悠然自得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忘了吧。把所有你在'那里'学的东西，都忘了。”

莉迪亚没有给蕾拉反应的机会，像连珠炮一样讲了起来。

“逆玛娜术是一种危险的术式，受污染的玛娜，流淌的方向和纯净玛娜完全相反。发动的代价就是'燃烧自己的生命'……在地上，这是受诅咒的禁术。”

蕾拉愣了一下，接着很快意识到对方的意思。

“你必须学习怎么正确地使用玛娜，再次使用逆玛娜术的话，即便是女神的刻印……”

正确。正确地使用玛娜。

蕾拉突然恍惚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很多东西：曾经接触的阳光的温暖，那些她打趴的地下街混混“短命鬼”的咒骂，那对早死的倒霉父母抛尸的悬崖，莱特妮丝紧握住她的手——以及饥饿。侵蚀骨髓，仿佛要融化内脏的饥饿。

然后，她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

莉迪亚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掩盖住了其中一点点的惊恐。

蕾拉笑得更厉害了，就像拧上发条的木偶。本来就仿佛烧熔在一起的内脏开始撕扯着疼痛，好像在警告她的无理取闹，但任凭这种痛苦如何撕扯，她也没有办法停下。

过了一会，笑意不再扼住她的喉咙。蕾拉小声咳嗽着，仿佛是笑累了一般缓缓开口。

“……我知道的。”

她迅速擦干起自己笑出的眼泪。

神官的眉毛拧得像打结的绳子，满脸复杂地看着她，而少女虚弱但坚定地回视，脸上甚至残留着一丝僵硬的笑意。

我见过这种笑。莉迪亚恍惚地想。

“我说，我知道的。”

神官沉默地看着这个女孩，她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她。

“……照顾好自己。”

门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便悄然关上，窗栅打下的阴影里，神官的眉头仍然紧锁着，眼中悄然闪过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冷光。

她回头看了一眼沉重的木门，确定锁好了之后，略带疲惫地揉了揉皱巴巴的眉心，接着艰难地迈开步伐，一连拐过几个弯，走过了烧焦的走廊。

昨天灼烧的灰烬已被清洗干净，但洁白无瑕的墙壁依然被火焰吞噬成漆黑的颜色，仿佛突然坠入了地狱。

她轻轻提起裙摆，穿过寂静的黑暗，悄然打开了一扇门。门内，一个正在摆弄水晶瓶的白衣青年应声抬头，笑了一下。

“你的研究怎么样了？”

“不能说一点成果也没有，只能说毫无进展。”

青年——或者按照他的名牌，约翰——不怎么自在地挠了挠头。他将手里的水晶瓶一一排开，无一例外地，里面盘绕着不详的黑雾。

“我们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十年前埋在这里的样本全部污染，和前十次的结果一模一样。”

“程度呢？”

他开始一个个数起来。

“污染等级，三，污染等级，三，污染等级，三……不管初始污染是什么等级，是否有加护和清洗，全部一致。”

约翰顿了一下。

“……就好像灰质自己有意志一样。”

“……我没期望千年的遗毒靠我们几次试验就能解决。只是，它确实比我们想象得更棘手……”

发黑的媒介泛着令人不安的冷光。在不详的笼罩下，二人陷入了沉默。

“……说起来，蕾拉怎么样了？”

白衣青年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蕾拉？”

“……那个获得狂信徒刻印的黑毛小姑娘啊……”

“哦。”

“人是你照顾的，好歹记一下名字吧？”

莉迪亚直接无视了这句发言。

“幸运的丫头。有点天赋，就是不太礼貌。”

“跟15岁的你一模一样嘛。”

一声清脆的咚在房间里回响。

“痛痛痛，我错了。”

青年捂着额头，蹲到了地上。

“所以，那个透明的小小的那个……”

“莱特妮丝。”

“对，莱特妮丝，你和她熟络了吗？”

“至少记住了名字。”

咚。

“……我是说她挺可爱的。今天带她绕了一圈教堂，她总是说必须要回去一下，我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留下了。”

青年面色一沉。

“两个人都是黑市长大的孩子。”

“……”

逆玛娜术是污染的催化剂。它依赖污染驱动，又会产生更多的污染，是通往灰疫爆发的单行票。

献祭生命，召唤混沌。

莉迪亚心中默念着这句话。那是在她刚刚开始当神官的时候被导师反反复复强调过的，几乎听得她耳朵起茧。

约翰脸色一沉。“马上，“那个”就要再次发生了。”

莉迪亚沉默地瞟了他一眼。

“要告诉他们吗？”

“地下的小姑娘没有必要知道这种事情。”

莉迪亚眼中的冷光闪耀了起来。

“很快就要没有时间了……甚至连那女孩的刻印，都可能是不祥的预兆。如果真的像我猜想的那样，那么，大封印，或许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如果那些死脑筋能早点听进导师的话……”

“抱怨这个也无济于事。但无论如何，逆玛娜术的巢穴——必须要被“清洗”。”

“……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一样。”青年小声咕哝着，叹了口气，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这也是“导师”的意思。比起慢慢地腐坏……还是一次性燃烧干净更为利落。”

 

“就算有再多无辜的人受害，他们也绝不能……拥有“药”。”

 

约翰沉默地点了点头，“愿光荣属于女神。”

“愿光荣属于女神。愿她宽恕我们。”

莉迪亚沉吟半响，最终决绝地转身离去。

“我走了，有进展再告诉我。”

或许是一些神明的小玩笑，又或许是一夜的看护使得他们都过于疲惫——约翰，甚至一向自诩敏锐的莉迪亚都未曾意识到，在不远处的转角，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正抓着自己的胸口，为刚刚听到得一切颤抖着攒住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