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26)
19.
小闲两肘支地,含住一口气,两脚猛踹车门。
纹丝不动,委实是锁死的。而她方法用尽,也撬不开那扇貌似纤巧的窗。
窗外,勤王军如同田间麦穗四散倒伏。刀枪箭矢一路叮叮当当追咬,仿佛雪霰敲在琉璃瓦,打个旋儿便擦飞了。
那个人铁心将她送往平安的远方,挣扎无益。一定要足够远,足够平安.车才会停下。那时天启已陷于血火,一条漫长的逃亡路横亘其中,此端生,彼端死。
她仰面躺着,听车轮急转,杀声渐远。前日还觉得生是奢望,冷静地为众人拨算盘做安排,今日便体会到被安排的人有多气恼。尤其当你不愿独生,只想共死的时候。
若能同生自是更好。从此浪迹天涯,他们一起,去任何角落都合意。比如毕钵罗,淫雨时断时续的炎夏,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瞎逛。比如杉右城,坐在防波堤上看碧空无云,如同凝固的宝石闪闪发亮。比如浔洲,沼泽边的潮湿小酒馆,暴雨冲得满世界泥泞,尽管已经耽误了好多天行程,也只能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度过无所事事的夜晚……甚至可以偷偷摸摸回到天启,在新时代的歌吹花影中,明月星空下,扮作繁华街头的流浪汉。
她想着这些平凡琐碎却遥不可及的事,眼睛渐渐潮湿,又因为仰面躺着无法滴落,就这样积在眼眶里,虚化了整个世界。
“哟——”
熟悉的清啸声,飞掠过夜色覆没的平原林地,隐隐传人小闲耳中。
“哟哟——”
第二声清晰许多,似乎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她吃惊地眨了眨眼,世界恢复清晰。
那些大雪封山的漫长冬日,被关了禁闭,在昏暗的藏书阁无休无止地绘图,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偷溜出去,吸两口清凉的空气。
暗夜无声,当阳谷的群山投下深沉的注视。她在等待。
“哟——”
短促兴奋的撒娇声。莹白光团咻地滚人车内,仿佛紧闭的车门并不存在。
“山药!”
她扑上去紧紧搂住独角兽的脖子,顺势与它就地打了个圆润的滚。枯草锐利的边缘在身上拉出一道道小口子。空载的沉香马车隆隆远去,她躺在荒野里,脸上布满山药的口水。
“淮安城的顾少,没了快手里亚和真神佑护,你可怎么办哟。”
长发黑眼的小个子少女高坐在马车上,挎着拓岩弩,挥着长鞭,威风得似个河络工兵——与其说那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个全副武装的钢铁堡垒加了轮子套了马,一副挡我者死的碾压姿态。
“不是告诉你,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小闲慢慢走过去,仰视神采飞扬的少女。嘴角线条严厉,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想跟你相忘咧,”里亚撇嘴,“可是这个哭娃娃,每天晚上闹得人睡不着觉,烦的很。”
她伸脚将兴奋不已的山药踢回小闲怀里。
“还是你自己带吧。”
火。焦油般的黏稠的火,淋淋漓漓洒在身上,似乎要将灵魂也洞穿。
没有疼痛。湖绿的密罗之光在火中碎裂消融,仿佛夏季最后一群萤虫吹散在秋风。
他从不曾主动吟唱,也不愿拥有众人艳羡的天赋。那一日,神启来得猝不及防,不管人心是否愿意被照亮。
从此徘徊在浩荡天风与红尘黄土。
原映雪看着长街对面,目光迷离。澎湃的郁非烈焰渐渐归于平静,火中之人焦黑枯槁,明明历经肉体的极致苦痛,却获得精神的极致喜悦。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归途。
他不忍打断的归途。
雷枯火平静地发出最后一击。枯萎见骨的肉身摇摇欲坠,掌中焰火却致密浓烈,仿佛由北陆最醇厚的烧酒点燃。焚天离火似一柄燃烧的扫帚,纷纷扬扫过朱雀大街。
昔日盛景终成灰,街边经年沉默的砖石木椽齐声轰鸣,瞬间分崩离析。火光中,原映雪笑意淡淡,一如当初独坐峭壁之上,等待着天荒地老,人神俱灭。
如果,是说如果有来世,他要做个春耕秋收冬打盹的农夫,永远面朝黄土,背对星辰。
然而那团火却没有落地,只将被七重幻境耗尽力气的原映雪扫倒,而后像陀螺一般弹向天空,尖啸着飞往谷玄门的方向。
原映雪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荒唐梦,是在一个醉酒的夜晚。
直到这一刻。
一座覆满青绿色菌丝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谷玄门外,机械臂划过漂亮弧线,拍下挂斗中的巨石,瞬间摧毁了一座箭楼。
离火烈烈,点燃覆盖其外的轻薄菌丝,赤焰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闪亮轮廓。
是那座亘白将风。
血雨腥风的倾城时刻,本应远离帝都的女孩攀在将风顶上,威风凛凛杀将回来。身后土石飞扬,擎着火把的勤王义军似洪流涌人,终于将这旧时代的皇城墙撕开了一个豁口。
又一重离火攻击,庞大将风终于在天墟前趔趄止步。她沿着一根最长的传动杆飞滑向他,长发在焚风中高高扬起,笑容比火光更加明亮。
“教长!城破!主力在郁非门方向!”
顾西园听过很多关于妹妹下落的故事。
有些显然是鬼扯。有些貌似真实,最终仍旧证明是鬼扯。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已经慢慢松动,开始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
这些故事中,要数面前这名河络少女所讲述的最为荒诞。比荒诞更加荒诞的是,他竟在千钧一发的倾城之夜,听她扯了足足半炷香时间。
“可有证明?”
他低声询问,内心有个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似乎所有蹊跷的前因后果,都在这一刻变得理所当然。
“你个灰包!她与你长得一个模子倒出,要什么证明!”
快手里亚一着急就变快嘴里亚。名扬天下的平临君怎么是个迂脑筋,即便豚鼠的绿豆眠也能看出他们是胞生兄妹。纵然她是半炷香前才得知,见到他的眉眼也立刻笃信不疑。
顾西园还在思想着,眉间川字渐深,里亚道他彻底疑了心,慌忙道:
“她说!那艘船,是你握着她的手一同点的!”
仿佛一闷棍打在胸口,顾西园窒了一窒。
淮安临海,公卿世家惯以焚舟祭奠亡者,却有不成文的规矩,点燃祭船之人必为男丁后嗣……他在远海握着年幼妹妹的手点燃祭船,并无旁人目击。
“……你刚才说,她去了哪里?”半晌,他开口。
“救一个朋友。今晚外面危险,请平临君务必不得外出,院墙屋舍用水浇湿,以防……”
“领我去寻她。”
顾西园言辞还镇定,起身时却倾翻了案几,茶盏落地而未碎,当啷啷滚着,被青衣男子弯腰拾起。
“公子现在出去,就辜负了小闲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宛瑶……”他终于显出仓皇。
顾襄摇头。
“她是小闲,龙家第一流的杀手,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今晚命运攸关,信诺园缺不得运筹。请允顾襄前去接应,公子留守。”顿了顿,又道,“公子已经等了十年,不差这一晚。”
20.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只是寥寥希声,试探着穿过煌煌帝都的幽深街巷,渐渐从彼此应答中获得了雄壮的胆气,越来越多的呼号加进去,终于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共鸣。
雷枯火昂首倾听,突然一个影移,直奔南城郁非门,枯萎成骨的身躯发出咔咔轻响。在这副脆弱躯体彻底将他抛弃之前,神灵还需要他最后的奋武。
一众辰月从者亦追随雷枯火消失在街角,一阵鸦黑的旋风扫过,朱雀大街重新归于平静,只有满街断瓦残垣和一座烧毁的庞大将风可以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死斗。
小闭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手心早已濡湿,腿肚直打闪,哪还有半点破城而入时的威风。
“还是第一次,有姑娘挡在我前面。”
原映雪轻轻一晃,靠在她背上。
“总轮到我救你一回。”
小闲将原映雪的手臂搭在肩膀,不敢回头看,只是撑着他往前走。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知受到怎样的重创。
“我拼命,想把你推出去。”
“你不是早有预言?我浑身都是破绽,所以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小闲笑嘻嘻道,“可你大概没想到,我会自投罗网。”
她将他扶到暗巷的隐蔽处,仔细侧耳倾听。到处涌动着嘈杂人声,黑夜渐渐不再深重,却不是因为天明——梦中那场焚城之火,真的烧起来了。
长风猎猎,吹起排山倒海的滔天热焰,将天启城吞噬殆尽。只需要一个火种,久旱的都城便陷入了魔魇般的狂乱,无数人影被火光撕扯扩大,纷纷扬扬抛向天空,仿佛有人突然说出禁咒,将幽闭许久的魂灵一并放逐。
善或恶,美或丑,正义或反动,此时均已变得无关紧要。当微小的声音汇聚成时代的嘶吼,除了颤抖着倾听,别无他选。
但也有人既不倾听,也不颤抖,他们并肩坐在暂时无恙的屋檐下,瞧不出精疲力竭的样子,纳凉似的悠闲说话。
“邢先生回来了,带了北陆的好酒。”
“找个时间,一起喝。”
“他说,杉右城有个海盗姑娘,跟我长得一样,只是红头发。难道我爹八年不娶,是有什么原因?”
“找个耐间,去看看。”
“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了。”
“嗯。”
“在我们淮安,二十岁的姑娘还不嫁人,会沦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嗯。”
嗯个屁啊!小闲瞪眼,却见他笑影深深,不由脸熏耳热,揣度他到底没听懂还是存心。这时突然半截燃烧的斗拱呼啦啦砸落,打断了她的寻思。二人匆忙转移阵地,这才发现天墟附近六坊完全陷入火海,雕梁画柱通通化为乌有,浓烟裹着火光流溢,成为最后的色彩。
抬望,天色明如白昼。
从安贞坊的深巷辗转往南,一路都是擎着火把的义党与缇卫当街厮杀,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碾压,越聚越多的义党如洪流般涌向太清官与天墟。
一捆沾满沥青的草团滚落小闲脚边。
红光闪过,照亮负责点火的士兵与小闲的脸,二人皆一愣。
她记得他,张姓的青年,来自中州戈壁深处的小镇。
紧绷的心咔嗒一松,她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他却目光闪烁,平凡面孔因突来的喜悦熠熠生辉。
“这儿有个辰月!”
一支矛枪,七寸枪头,区区四两重,最普通不过的兵器,轻飘飘穿过原映雪身体。
围攻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声,攻击者却有些踌躇。脱手瞬间,枪下仿佛一汪水,一团空气,并无实在的血肉撕裂。
辰月教宗古伦俄曾于人世之初为教长团三名弟子结下秘印,原映雪获“无方”,以其傍身,一切儿俗刀剑透身而过,不能造成实质伤害。
此前无人得知何为无方,直至雷枯火令苏晋安刑拘如海居士,引原映雪至狱中,假造天罗行刺事件,一试方知。因而今夜清洗内鬼,雷枯火也只带领了第一卫所的缇卫,主要以秘术攻击原映雪,全未调用苏晋安的精良卫兵。
小闲抵靠在原映雪身后,想起他此前所提秘印之事,终于放下心来。此时不断有勤王义士向兴化、丰乐二坊聚集,渐渐围出一个海上孤岛,八荒四合都是激荡着仇恨的汪洋。人们高呼着正义的口号,甚至有人将手中火把和刀剑远远扔来。
张三迟疑着拔出矛枪。枪头竟毫无血迹,洁净如洗,而原映雪兀自屹立不倒。愤怒浪潮慨然爆发,在“诛辰月,驱邪教”的山呼声中,张三又一次举起手中的矛枪,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枪头狠狠贯穿白衣教长的胸膛,似乎刺人一团棉絮。然而就在枪身即将透身而过时,突然阻力传来,似乎被筋肉内脏四面咬合,一朵血花猝然开放在原映雪胸口。
顾小闲咬紧箭袋,高举拓岩弩往四面散射。人潮汹涌高涨,坏消息是她站在即将沉没的孤岛上,好消息是她和原映雪背靠背一起站在孤岛上,即使没顶也无妨。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必要确认一件事。
“要是过了二十岁还没人提亲,你愿意娶我么!”
她扭头高喊。这种问题通常不该姑娘主动,幸亏淮安城的顾少并非寻常姑娘,否则面对一个只会说“嗯”的男人,只好等到海枯石烂。
她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那句“嗯”,不由有些慌乱,又大声问了一遍。
原映雪也许回答了,也许没有。已经没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矛枪插在他的胸口,浅墨瞳仁中还留有最后一道银辉,温柔伤凉,像是去年冬天的雪光,永逝不返。
他在最后一刻突然想到,透身而过的矛枪会伤害到那个与他紧紧相倚的人。
那个人,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连他也渐渐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还记得他们初相见,他捕捉到她心底的影像。年幼的女孩独自站在擎梁山巅,静静看着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纯白沉寂。他记得她第一次动手刺杀被抓了个现行,胆战心惊陪他喝了一下午酒,明明海量最后却假装喝醉。记得她为他流下眼泪的那一天,明明海量最后却真的喝醉。记得她透过竹篾屏风的孔洞偷眼看他。记得她在被人追杀的攸关时刻轻描淡写请他“帮个忙”。记得她实在不敢恭维的琴技。记得自己那个荒唐的梦……和那个不知是真是梦的吻。
即使他想忘记所有,她在他手上咬的那一口,也会时常隐隐作痛。
原映雪竭尽最后一丝力量,卸下了教宗封印在他身上的无方。
小闲转过身,抱住那具缓缓滑落的身体。周围血光横飞,愤怒而又激狂的人们高举着刀枪,潮水般一拥而上。
血色模糊了他的眼,她的眼,他们的眼。
没有谁仇恨顾小闲,也没有谁仇恨原映雪。这只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仇恨,如此洪大,非个人之力可以扭转。身陷其中的个体不知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只能随波逐流,或者粉身碎骨。里亚在狂热的人群外高声尖叫,没有人听见她说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哭什么,他们以为她与他们一样,是在为那个被乱刀砍杀的旧时代喜极而泣。
21.
敖谨从庆功宴踉跄出来,天已蒙蒙亮。
喝了太多酒,听了太多恭维,脚下多少有些轻飘。白千行由他从太清官亲手擒得,算是立了头功,而后赶往天墟,却听说古伦俄已经死在一群籍籍无名的义党手中……总而言之,多少年夙愿已了,勤壬党大业已定,剩下的只是分封功绩,抚慰百姓,做些歌舞升平的官样文章了。
突然间觉得空虚。
空气里飘荡着烽烟焦土的气息,令人淡淡作呕。新王朝的太阳第一次升起,看得到却是满目疮痍。
对街有人缓缓走来,步履亦是踉跄怔忡,敖谨侧身立定,错身而过时,听那人喃喃自语,声音甚是熟悉,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吃惊异常:那披头散发、神色痴癫之人,竟似平临君。试着唤了两声,对方只是不应,口中一味昧念叨,仔细听来说的是“我等了十年,竟没有等过这一夜”,一时不明所以,便摇头随他去了。
走了没两步,遇到一名青衣男子疾步撵来,是西园管事顾襄出来寻人。看来刚才疯癫之人确是平临君。敖谨心头突然不安,拦下顾襄问道:
“顾先生,敢问平临君为何事伤神?”
“闲姑娘去了。”
顾襄匆匆丢下一句,继续上前撵人。敖谨呆立半晌,又联系顾西园的蹊跷光景,慢慢才明白“去了”的含义。
哀伤似油脂将棉纸渐渐浸透,眼中世界又似透过这张纸所看见,一概罩上一层蒙昧的影,直到心中狠狠抽痛两下,才发现是眼中逼出泪来。
跟在顾襄后面还有个小个儿姑娘,也是木痴痴的脸,脚边跟着只独角兽,走到敖谨面前突然停住不肯挪步。
敖谨看着里亚,想起在毕止监牢外第一次相见,一路就听她和小闲聒噪不休。那么活蹦乱跳的姑娘,怎么就不见了?
里亚愣愣看着敖谨,似乎在想这个人是谁,又似乎在琢磨他眼中的泪光是什么意思,最终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山药。
“其实这只笨猫一直都很喜欢你。”
大胤圣王十四年,九月十八。
一场早来的雨雪滋润了干旱半年之久的帝都平原。
白雪覆盖了帝都焦黑的断瓦残垣,覆盖了城外累累白骨和断戟残兵,那是中州之乱时留下的诸侯联军的遗骸,其中或许就有以身殉国的淳国长公子敖诩。
绵亘城外十里的朱红帝槿亦连夜消失不见。有人说,这是沉冤得雪,天降罪证。也有人说,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位白衣教长闭上了双眼。
大胤圣王十四年,十月初七。
披着鹤氅的少年走在茫茫雪地,山药尾随其后,偶尔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后颈。
“七公子!来喝一杯!”仿佛有人在他背后大喊。
其实那时候如果握着她的手说,“不如忘记这个乱世一起去找个好玩的地方过几年开心日子吧,”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人生总是这样,每当你想要回头,一切都已花落水凉。
他无声地笑了笑,摸摸那只大猫的领毛。
“别舔啦傻姑娘,回淳国还有很远的路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