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砂糖师与黑妖精 第五卷第二章

骚动结束后，安还是失眠了整个晚上，因为心中的畏怯挥之不去，四周稍有一点声音，她就吓得直发抖。 而且昨晚一楼不断传来声响。 欧兰德、王、瓦伦泰、纳迪尔的房间都在一楼，房门开开关关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她等于只在黎明小睡片刻，此时非常困。 登上城舍正面那段楼梯来到二楼，便会抵达一个小厅堂，供全体职人用餐的餐桌摆放于此。太阳升起后，众职人便一个一个现身，也有人结伴过来。 妲娜与赫尔送餐前，所有人就到齐了。 只有健康状况不佳的葛连不在，他留在房间内用餐。 小厅堂西侧墙上有个大壁炉，东侧挂着那排损坏的肖像画。 南侧没有墙壁，而是与挑高空间相邻。将身子探出藤蔓造型的黄铜扶手外便能俯瞰一楼大厅，抬头则会看到垂挂高处的三盏水晶吊灯。灯上沾满黑色尘垢，但观者不难想像泪珠型玻璃珠串成的水晶灯过去散发出的光芒会是多么耀眼。 安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打了一个大呵欠，欧兰德彷彿被传染了，也跟着打呵欠。 眼尖的埃里欧特看到了这一幕。「喔？安和欧兰德都没睡饱吗？真是伤脑筋，今天就要展开作业了耶。你们两位在半夜做了什么事啊？好玩的事吗？我也要加入！」 「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碰上了怪事，睡不太着。」 欧兰德听了安的话，露出不悦的表情，接着开始抱怨：「我那间房间的门锁很怪。锁好之后放着一阵子，门又会在我意识朦胧时打开。这过程重复了好几次。」 结果王、纳迪尔、瓦伦泰纷纷抬起头，似乎吃了一惊。 「我一再被吹进门缝的风吵醒，关好后它又会自己打开。」欧兰德说。 王也表情严肃地说：「我那里的状况也一样。」 不仅如此…… 「我也是。」 「我也一样。」 纳迪尔与瓦伦泰也惊讶地说。 埃里欧特歪了歪头：「城堡的地基倾斜了吗？一楼房间的门那么难关啊，今天要不要请赫尔去看看？」 瓦伦泰只撇下一句话：「并没有倾斜，是水平的，我绝对不会看错，就我的观察而言，我房间的锁也确实有锁上。」 「那为什么会打开呢？」埃里欧特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众人安静无声，默默动着手中叉子，彷彿不想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原本拿着杯子喝茶的夏尔抬起头来了。「你们四个人都是从门内侧上锁的吧？」 四人同时点头。 夏尔又问：「你们有没有人看到紫色的影子？」 「啊，我好像有看到某种紫色的、轻飘飘的东西从门前闪过，但我不是很确定，因为那发生在一瞬间。」纳迪尔回答。 「这样啊。」夏尔的视线又落到杯子上了。 「夏尔，怎么啦？有什么状况吗？」王提问。 夏尔盯着悠悠晃动，水位逐渐低落的茶水，淡淡地说：「城舍一定有其他人在，不会错的。」 众职人听了他的话，露出错愕的表情。 昨天白天，夏尔才斩钉截铁地说「世界上才没有什么幽灵」，一觉醒来后却说「城舍内有别人在」。安对此感到惊讶。 夏尔也许也有看到什么画面，听到什么声音。 可见，安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不是错觉。 「果然有不速之客啊！这样啊，看来只能由本大爷保护各位了。这是展现智慧与勇气的大好机会，加油啦，本大爷……」米斯里露双手握拳，前倾身体自言自语，之后抬起头来，露出心意已决的表情。「我要祛除恶灵。之前说好要保护大家了，我要实现诺言！」 米斯里露站到餐桌上，高举拳头。众人都以不安的视线望向他，只有纳迪尔为他鼓掌。 埃里欧特也露出满意的表情。「大概得拜托你了吧。我不在乎住在这地方的家伙到底是幽灵还是獾，但累坏的职人要是无法安心入睡，作业进度会受影响。」 「好！交给本大爷！」 米斯里露脸颊泛红，看起来开心极了，大概是因为工房代理首领指派工作给他吧。他绷紧翅膀，一鼓作气跳到夏尔肩膀上。 「夏尔‧斐恩‧夏尔，你听到了吗？埃里欧特要本大爷祛除恶灵耶！」 「是？」 「你还在冷静什么啊！快当本大爷的左右手，跟我一起活跃吧！本大爷的任务就是你的任务，是吧？」米斯里露擅作主张。 夏尔听了冷冷地说：「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现在开始就是这样！」 米斯里露站在夏尔的肩膀上拍胸脯。「本大爷会祛除那个恶灵，大家安心吧！」 「就靠你了，加油啊。」埃里欧特说这话不知有几分认真，接着他轻轻打了个呵欠。「我这次也要参与制菓作业，做累了也想好好睡觉啊。」 他瞬间成为安与职人的目光焦点。 「你也要参与吗？」欧兰德似乎很意外。 埃里欧特对他笑了。「怎么？你好像很嫌弃我的样子耶。我当然得参与啊！这两个月我们要是不投入所有人手，根本就来不及啊。这两个月内，我要暂且放下工房首领的职务，也已经先跟其他单位交涉过了。就算你不想要我帮忙，我也要加入。开心吗？欧兰德？」 「真要说来，你的加入是一股助力，但也令人头痛就是了。」 「又要吵吵闹闹了。」王喃喃自语。 「我工作的时候拜托你别多嘴。」纳迪尔噘起嘴。 「是是是。」埃里欧特缩起脖子。 「不过老实说，埃里欧特来帮忙真是令人放心不少。」 ——可林兹先生脑筋转得快，手脚也很快。 众职人对他的决定有许多种看法，不过安由衷佩服他的决策速度。的确，他们接下来要消化的作业量非常庞大，能帮忙的人手是越多越好，哪怕只多一个人。 「哎，说是说要参加制菓作业，但我毕竟是代理首领，工房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别人就会把我拖离岗位，要我解决善后，所以这件工作的总指挥权就交给职人之首了。安，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今后我们要采取什么样的步骤进行作业呢？」 埃里欧特的语气依旧悠哉，但四位职人的表情顿时变得紧绷。 总算要开始工作了。 着手展开作业前的期待、喜悦、紧张感从职人身上发散出来。 安也放下叉子，坐正身体。 「揉砂糖团的工作交给欧兰德与王负责，王同时还要负责调色，其他三人负责造型和组装。」 「要做多少呢？」 「至少要再做七、八件跟选评会样品一样大的作品，十多件二分之一大的作品，十多件三分之一大的作品，这样应该就够我们装饰教堂了。」 「嗯，大概就那样吧。那么每日作业进度……」埃里欧特接着问。 但就在这时，大厅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所有人都望向扶手下方的一楼大厅。 大门缓缓敞开了。 一楼的窗玻璃几乎都遭到破坏，所以上头钉着木板，室内昏暗。 一道晨光照入幽幽大厅之中，缓慢地在裂开的石子地板上扩散开来。 「哎呀哎呀，这作业房还真棒啊，国家教会真是租了个有趣的场地给你们呢。」说话者的心情似乎很愉快。 埃里欧特与安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都认得那个嗓音。 夏尔眉头深锁，米斯里露的眼睛直眨巴。 「早安啊，佩基工房的各位。没先告知就跑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打扰了。」 一位青年走入大厅。他的茶色头发看起来很难整理，而他也只是随意拨拨了事；五官精悍，且带有野性。身上衣服朴素，但做工精良。 另一位发色、肤色与纳迪尔相近的青年静静跟在他身后。 「银砂糖子爵。」安与埃里欧特同时低语。 那是银砂糖子爵飞‧马克里以及他的护卫萨礼慕。 听到银砂糖子爵来了，王、欧兰德、瓦伦泰三人面面相觑。 纳迪尔一看到萨礼慕就开心地出声：「那个人也是伊札兰！」 萨礼慕面无表情地仰望楼上的小厅堂。纳迪尔向他挥手，但他别开了视线。 纳迪尔嘟着嘴说：「是怎样啊，态度这么差。还是太害羞了？」 安与埃里欧特急急忙忙冲下楼梯。 「银砂糖子爵，您有何贵干呢？」埃里欧特似乎有些困惑。 飞笑嘻嘻地说：「你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耶，可林兹。」 「托您的福。但您前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确认我的健康状况吧？」 「我是顺便看看你的状况啦。真要说来，我还比较想确认那位新科银砂糖师的健康状况呢。安，你似乎做了不少事嘛，都传到我这里来啰。他似乎也回到你手中了嘛。」 安笑容满面地点点头，衷心为重获自由的夏尔感到开心，也觉得自己帮他这把是值得骄傲的事。 「嗯，他回到我身边了。」 看到飞熟稔地向安搭话，埃里欧特惊讶地低头问她：「安，你和子爵是旧识？」 「我因缘际会认识了他，受到他许多帮助。飞，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一定不是来看我健不健康的吧？」 「你直呼银砂糖子爵的名讳？」埃里欧特的下巴合不拢了。 「你想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叫啊，可林兹。」 埃里欧特吓得闭起嘴巴，苦笑着说：「在下不敢。我要是真的叫了，大概会被萨礼慕砍死吧。」 埃里欧特开萨礼慕玩笑，但萨礼慕还是不发一语，面无表情。 「总之，我想知道子爵您究竟是所为何来。」 「来工作，你们觉得还会有其他原因吗？是国家教会委托我来的。每年在选评会上获选的工房，都要接受银砂糖子爵的监视。我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确认佩基工房的作业进度，听说你们将作业房搬到这里来，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监视？为什么呢？」安瞪大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埃里欧特皱起眉头自言自语，接着提高音量说：「如果我们的进度赶不上新圣祭就糟了，海兰德王国未来一年内将不会有幸福降临。所以银砂糖子爵才要来监视获选的工房，看他们能不能在新圣祭来临前完成所有作品。」 埃里欧特向飞确认，飞点点头。「新圣祭上没有砂糖菓子，或没有像样的砂糖菓子都不被允许的，因此我必须监督承包工房，看他们做不做得出优质的作品。」 飞停顿片刻后，将锐利的视线投向埃里欧特：「为求保险起见，国家教会已委托选评会上评价第二高的马克里工房制作备用的砂糖菓子，这是每年都会做的安排。如果我认定你们交不出符合预期的成品，我就会向国家教会报告。如此一来，新圣祭上就会摆放马克里工房的砂糖菓子。没用上佩基工房的作品，也就不会给佩基工房报酬。佩基工房还必须接受惩罚，缴交与报酬等额的罚金——一万克雷斯。」 「一万克雷斯的罚金？！」听到这超乎想像的数字，安不禁喊出声来。 埃里欧特的头往后一仰。 「可林兹先生，这件事你原本就知道吗？」 「我知道提供砂糖菓子是很重要的一项任务，但我不知道银砂糖子爵会来监视。毕竟佩基工房从来没参加过选评会啊。」 新圣祭是为海兰德王国招来新年福气的仪典，如果招福的砂糖菓子缺席，或摆出的砂糖菓子不像样，就无法为王国招来新的幸福了。 新圣祭上一定要摆放优异的砂糖菓子作品，所以国家教会才开始采用选评会制度。 选评会上获选的工房若因故无法准备砂糖菓子，国家教会不能祭出一句「今年没有砂糖菓子」了事。 委托银砂糖子爵担任督导是理所当然的安排，准备备用品也是。 别人考虑到自己失败的可能性，预做了准备——这点为安带来沉重的压力，不安的情绪在她心中逐渐累积。 「你了解佩基工房的义务与责任了吗？佩基工房派代理首领，可林兹。」飞沉静地发问。 埃里欧特露出与他气质不符的强硬表情，但没多久就换上平时那吊儿郎当的笑容。 「我明白了，子爵。您不用那样要胁我们，我们也会乖乖做出作品的。毕竟我们这里有位优秀的职人之首呢，你说是吧，安？」 「是。」安紧张地回答。 飞的双眼放出炯炯有神的目光，笑呵呵地说：「就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领吧，佩基工房。」 「哎，评比时望您手下留情啊。话说，您要见见葛连先生吗？今天早上他的状况还满稳定的，应该可以与您会面。」 「虽然我不是很想见他，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就碰个面吧。要是连照面都不打就回去，他大概会有怨言吧，例如：那家伙跟帕威尔比起来真是这样那样，没有银砂糖子爵的礼仪与品格。」 「这边请。」 埃里欧特带领飞爬上楼梯。 安目送两人离去后回到座位上。 众职人还在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安，你认识银砂糖子爵啊！吓了我一跳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砂糖子爵本人。啊，自从来到海兰德之后，我就没见过其他伊札兰了，那个人是谁啊？」纳迪尔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我因缘际会认识了银砂糖子爵，经常受到他照顾。你说的那个人是指萨礼慕吗？他是飞……不是，是银砂糖子爵的护卫。伊札兰是什么？」 「伊札兰就是……嗯……就是我们啦。」 纳迪尔的说明实在太随便了，亲切的瓦伦泰帮他补充说明：「大陆东方有个王国叫伊札拉尔，王国的子民就叫伊札兰。伊札拉尔在二十年前遭邻国侵略灭国，伊札兰于是散布到大陆各个角落去，他们大多组成结社，四处流浪。」 「伊札拉尔在我出生前就灭亡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觉得它是我的国家。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完全不能想像一直定居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感觉呢。」纳迪尔根本不在乎这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不过亡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会有多痛苦呢？ 安也没有故乡，过去一直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她偶尔也会羡慕挥手向大家道别，说「我要返乡了」的人。 纳迪尔过去的生活方式或许跟安很像吧。 「这话题就先告一段落吧。银砂糖子爵是来监视我们的吗？」瓦伦泰眼镜后方的眼睛噙着担忧。 「嗯，好蠢。」 「这也是当然的啊。」欧兰德点点头。 「才不可能丢着我们不管。」王也缩起脖子。 「各位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作业量可是大得不像话喔。」埃里欧特的嗓音传来。 大家抬头一看，发现他正要走下三楼的楼梯。他似乎已将飞带到葛连的房间去，自己回来了。 「我们要是来不及完成新圣祭要用的作品，国家教会就会采用马克里工房的作品。我原本有想到减少数量、到场再瞎掰蒙混过去的方法。但现在银砂糖子爵来监视我们了，他不可能允许我们这么做。还有，要是我们无法交件，还得缴交跟报酬一样多的罚金——一万克雷斯。就算将整座佩基工房翻过来也挖不出那么多钱，到时候我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佩基工房只能走上倒闭一途。」埃里欧特站到餐桌前，以平淡的语气诉说。难得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制作大量的作品，而且还得维持高品质。 他们反覆尝试并修正错误，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完成选评会样品。 这次他们不需要摸索，而且重复进行相同作业，做久了也会变得更顺手，就他们现在的技艺而言，只需要四天的时间就能做出同样的作品了吧。 大略计算一下：他们要制作八个跟样品一样大的作品，需要三十二天；十个二分之一大的作品，需要二十天（假设作业量就是减半）；十个三分之一大的作品，大约要花十天。 新圣祭只剩不到两个月了。光是纸上谈兵算出的所需作业时间，就已经比他们实际上有的时间多出了好几天，而且她估算时还预设了一个前提：他们要是持续作业就会越来越上手，速度也会提升。 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作品了。 ——要是失败的话，工房就会直接倒闭，根本不用谈什么重振旗鼓了。所以他们非做不可。 她振作精神，望向众职人的脸。 没想到王与纳迪尔笑嘻嘻的，隐约有挑衅埃里欧特的味道。瓦伦泰微笑着，欧兰德平静依旧。 「埃里欧特，你以为你是在对谁说话啊？」王笑咪咪地说。「非做不可，那就做啊。」 「动手做不就得了？」纳迪尔若无其事地说。 瓦伦泰点点头。「不要紧的，我们会做出来。」 「我们当然会做，也当然会赶上期限。」欧兰德的语气没有情绪起伏。 听完众人的回答，埃里欧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总觉得你们很跩耶，我好歹也是葛连先生的代理人耶。」他嘴巴上这样抱怨，但看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他们是职人，所以不想说出这件工作「办不到」之类的话。安抱持的想法似乎也潜伏于他们的体内。 虽然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他们仍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办得到」。 不安与焦躁袭来时，安总是直接去承受它们，没有虚张声势的余裕。 然而，面对困难工作时，人或许有必要对自己虚张声势。她开始觉得这似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要向他们看齐！ 安也对着埃里欧特微笑。光是展露笑颜，她就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变轻了点，真是不可思议。心境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我也会动手。」 米斯里露从刚刚开始就一副坐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样子，此时他举起手来，跳到餐桌上：「本大爷也会帮忙，快感谢我吧！」 夏尔用手指轻戳这个趾高气扬的小家伙的后脑勺：「最跩的人就是你啦。」 ❆ 飞探访葛连后确认了作业房的状况，之后就离开了。 他们也在同一时间展开新圣祭砂糖菓子的制菓作业。 他们从左栋二楼的银砂糖储放区搬了两桶银砂糖下来。安、米斯里露以及佩基工房的四位职人全都集合到揉砂糖团作业区。 埃里欧特也加入了。 作业房内几乎没有炉火。银砂糖怕热，所以他们极力避免烤火取暖，只在小铁桶内放入烧红的煤炭，手冻到受不了时，就靠它多少暖暖指节。 银砂糖开封后，埃里欧特伸手抓起一把，糖粒从他的指缝中流洩而出。他瞇起眼睛说：「银砂糖，真是太棒了。」 他在那瞬间露出陶醉而幸福的表情，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面向。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果然也是银砂糖师呢。 就在众职人纷纷移动到分派的位置时…… 专心准备器材的米斯里露望向窗外，大声呼喊：「嘿，大家快看！有马车来了！」 米斯里露指向庭院边缘，有辆马车就停在下坡路的路口，是街上常见的那种出租车。 「啊，真的耶，会是谁呢？」安望向窗外。 埃里欧特与其他职人也站到她身旁一起围观。 马车门开了，一位身材高瘦的青年优雅地下车。他的背上垂着一对长度及膝的翅膀，是妖精。 「什么？……他好……美……」安不禁脱口而出。 他身材修长，身高几乎跟夏尔差不多。 罩着一件亮丽的白衣，上头有蕾丝、小珠子等装饰，珠子还会随着他的动作闪烁光芒。 头发微卷，长度过肩，柔和的发色很不可思议，像是用牛奶、绿色、蓝色染料调和出来的。眼珠子也是同样暧昧的颜色，介于绿与蓝之间。苍白的容颜娇艳欲滴，可说带着一股妖媚之气。 包含安在内的所有工房成员都看到半出神了。 接着又有一个人走下马车，是大伙儿熟知的人物。 「布莉洁？！」埃里欧特发出鬼叫。 走下马车的人，正是布莉洁。 妖精毕恭毕敬地伸手搀扶她下车。 布莉洁支付车钱给马伕，似乎还要求他卸下马车顶上堆放的行李。之后她就依偎着妖精，朝城舍走来。 「怎么回事啊？那到底是怎样？太莫名奇妙了！」王双目圆睁，大喊出声。 欧兰德表情扭曲，还发出痛苦的哀号。瓦伦泰瞪大眼睛，纳迪尔看得目不转睛。 埃里欧特按着额头，哀怨地说：「拜托，饶了我吧……」 米斯里露跳到安肩膀上，震惊到嘴巴都合不上了。他拉拉她的头发说：「喂，他们正往这边来耶，要进门了！」 诧异的安拉拉埃里欧特的衣袖：「可林兹先生，那是哪位啊？」 「哎唷，我也不知道啊。」他无力地说，并再次面向职人：「总而言之你们先继续忙，身为代理首领的我以及职人之首安会去理清状况，看布莉洁带来的妖精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是连你们都跟来，事情只会被搞得更复杂。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也一起跟来吧。你也是妖精，说不定帮得上什么忙。」 安、米斯里露与埃里欧特急急忙忙冲出作业房。 前脚才刚踏进玄关，挑高空间内的二楼便传来人声：「怎么脸色大变啊？幽灵又跑出来了吗？」 抬头一看，发现夏尔倚靠在二楼小厅堂边缘的栏杆上。 「夏尔，你来得正好，能不能请你下来一下？」埃里欧特向夏尔挥挥手，夏尔疑神疑鬼地走下来楼梯。 「什么事？」 「麻烦事。」埃里欧特缩起脖子。 就在这时大门的把手动了。 埃里欧特苦笑着说：「看吧，麻烦事要来了。」 咻，由玄关吹来的冷风吹过他的脚边。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集中到大门边。 布莉洁缓步踏进门内，动作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她发现安、埃里欧特、夏尔都在那里等她，吃惊地停下脚步。 「怎、怎么啦？你们为什么要聚在这里？」 接着，那位妖精进门了。 夏尔顿时蹙眉。 夏尔的仪态给人艳光夺目、坚硬锐利的感觉。他的俊美会勾起「想接近他」的心情，但同时又会令人犹豫再三，心想：他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亲近的人吧。 相对地，这位妖精身上的颜色与气质都暧昧如烟，仪态带着一抹空想色彩，简直像伫立在热气另一头的形影。旁人看了会想触碰他，确认那抹空想色彩的手感。与夏尔不同的是，这位妖精给人一种可亲近的感觉。 妖精在布莉洁身旁止步，发现已有人在门内迎接他们，略感惊讶，但马上又换上俊俏的微笑。 「佩基工房的各位，你们好，我叫葛拉迪斯。」他的嗓音质地细软而温柔。 优雅地行礼后，他的手熟稔地搭上布莉洁的肩膀。 布莉洁表情僵硬地说：「埃里欧特，你要我来，所以我就过来了。这样总行了吧？还有，我要向各位介绍，这是我买来的玩赏妖精。」 「搭了那么久的马车，真是辛苦了。但你怎么又突然搭上妖精呢？而且还是用买的？你哪来的钱？这么漂亮的玩赏妖精不可能花笔小钱就能入手吧？」就算是埃里欧特，看到这种状况后也无法用平常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说话了。 「我想买，所以就买了啊，有什么不好吗？我有在当附近小朋友的家教，薪水都一点一点存下来了，所以有一笔零用钱可以花啊。你没理由对我说三道四。」 「在我看来，这不像是用零用钱就买得到的妖精耶。」 「我没骗你。我跟妖精商人说我手上只有这些钱，拜托他卖给我，他就答应了。」 布莉洁不服输地盯着埃里欧特，不肯移开视线。 夏尔倚墙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们。米斯里露盯着妖精葛拉迪斯，不知为何头一直歪过来撇过去。 安过度震惊，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葛连先生会对你说什么？」埃里欧特平静地问。 布莉洁瞪着他说：「又来了。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你一天到晚把他挂在嘴边。但他不是也说了吗？婚前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夏尔那次他也原谅我了。他是因为我一天到晚跟夏尔关在房间里生活，才取走夏尔的翅膀。这次我不会那样做了。葛拉迪斯可以自由活动，我也不会整天和他腻在一起。你当初不是也接受夏尔吗？既然如此，你没理由反对我带葛拉迪斯进家门吧？我想买他，所以才买了他！想要他，所以才买了他！就只是这样而已。平常根本就不关心我，不要碰上这种事就对我说三道四！」 ——想要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啊。 布莉洁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总觉得她只是为了反抗父亲和埃里欧特才买了那个妖精。 布莉洁也许不懂得要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她似乎只是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不断挣扎冲刺，需索着某样东西。 「布莉洁小姐……」安希望她冷静下来，停下脚步，想亲口对她这么说。 布莉洁拼命摇头，无情地打断她的话：「安，连你都要哈我吗？」 「布莉洁，我来这里造成了什么问题吗？」站在布莉洁背后的葛拉迪斯困惑地问。 「才没什么问题呢。」布莉洁依序看了埃里欧特和安一眼，似乎想叫他们闭上嘴。但她并没有看夏尔。 「葛拉迪斯的事，我自己向父亲大人禀告。」 「等等。」埃里欧特轻轻举起手。「你要是突然告诉葛连先生这件事，他的心脏会承受不住的。我跟你一起过去，先进房间做个报告，之后你再亲口告诉他。好吗？」 「……我知道了。」 「那我们走吧，到三楼去。」 埃里欧特转过身去，开始爬楼梯。布莉洁对葛拉迪斯使了个眼色，跟上埃里欧特。 米斯里露看着啪沙啪沙作响的葛拉迪斯的翅膀，提出疑问：「夏尔‧斐恩‧夏尔，他跟你一样是从贵石中诞生的吧？」 话才刚说完，葛拉迪斯立刻止步、转身，似乎吓了一跳。「夏尔‧斐恩‧夏尔？」他复述夏尔的名字，彷彿有了什么意料外的发现，接着又凝望对方：「黑曜石？……不会吧……」 「找我有什么事吗？」夏尔依旧倚墙而立，微笑着说，眼神中带着一分挑衅。 葛拉迪斯听到他这么说才回过神来。 「没有……没事，没什么。」他的回答断断续续，彷彿在压抑心中浮现的念头，并再次迈步追向布莉洁。 安转身面对夏尔。 「你们认识吗？」 「没见过。」夏尔的视线紧追着爬上楼梯的葛拉迪斯，戒心十足。 「我知道他也是从贵石中诞生的，但不知道种类。不是一看就看得出来的那种，跟夏尔‧斐恩‧夏尔不同。我可是很会猜同伴种类的呢。」米斯里露托着下巴，歪了歪头。 夏尔接着说：「八成是黄玉石吧。妖精诞生的每颗黄玉石颜色都有微妙差异，而且受光照射还会产生数种颜色，暧昧就是它的特征。」 在埃里欧特的带领下，布莉洁与葛拉迪斯消失在三楼深处。 近似焦虑的情绪突然在安心中快速累积。如果没有人好好面对布莉洁的话，总觉得她会变得越来越别扭。 ❆ 布莉洁分配到的房间似乎在右栋三楼，听说自称葛拉迪斯的妖精也分配到三楼的房间。 ——埃里欧特也真是辛苦啊。 傍晚时分，天空染上一片浅粉红色，云朵不见踪影，彷彿被风卷到远方群山的另一头了。夏尔站在西塔顶楼，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但感觉很舒畅。 螺旋石梯贯穿塔中央，墙上遍布窗户。 只有最上层有一个小房间，里头空无一物。但墙上有窗户，远眺出去便可将王城、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路伊斯顿街景尽收眼底。 葛连得知布莉洁买了玩赏妖精后当然很不高兴，一看到她就命令她将妖精退还给商人，但她态度强硬，不肯让步，说：「我不会再对父亲大人百依百顺了。」 埃里欧特嘀咕着说：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让葛拉迪斯留在圣叶城。 某人踩在螺旋石梯上的脚步声传来了。 夏尔望向楼梯的方向，发现葛拉迪斯探出头来。他认出夏尔了：「你是夏尔‧斐恩‧夏尔……对吧？」 他念出夏尔的名字作确认，同时缓缓走来。 他每跨出一步，装饰上衣的珠子便会发出澄澈的沙沙声，袖口、衣领、下襬的蕾丝飘呀飘的，与他微妙的发色相衬，魅力十足。那似乎是充满心机的一套衣服，有突显他容貌之美的效果。 夏尔回头眺望脚下景色，葛拉迪斯毫不在乎地站到他身旁。 「我正在到处走走看看。这座塔真不错呢，待在这里很舒服。」他对夏尔微笑：「你没取人类的名字吗？还真稀奇。你的主人是谁？」 对方也是贵石诞生的妖精，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与其他种类的妖精不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冷冽。这就是所谓的「同族的气味」吧。夏尔觉得这气味令人怀念，但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想亲近葛拉迪斯。 「我没有主人，我的翅膀在我自己手上。我是自发性地和人类一起行动，别人有所求，我就帮他工作。」 葛拉迪斯瞪大双眼：「所以你才没取人类的名字吗？可是，翅膀都在自己手上了，你为什么还要和人类一起行动呢？你有什么目的吗？」 「我的事情不重要。反倒是你，你的行动背后才像是有奇妙的理由呢。」 「奇妙的理由？」 葛拉迪斯的发色变了。前一秒还觉得是绿色，接着就变成白中带蓝。只有受到夕阳照射的部分变成金中带黄，像是水面上流动的香油似的闪耀着，种种变幻令人目不暇给。 夏尔戒慎恐惧地侧眼观察葛拉迪斯的表情，并说：「在我看来，你不是小女孩掏出零用钱就能买回家的商品，你的卖价不可能低到那种程度。」 夏尔过去反复遭到妖精商人转卖，所以知道妖精的售价行情。葛拉迪斯的容貌如此端正，布莉洁不可能靠零用钱就将他买回家。 可是，布莉洁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如果她真的靠零用钱就将葛拉迪斯买回家，事情就太匪夷所思了。 「哎，不如说她很有热情吧？她非常热心地跟妖精商人交涉，表明很想要我的心情，而妖精商人折服了。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妖精商人不会对热情折服，只会对钱折服。」夏尔盯着葛拉迪斯看。 葛拉迪斯微笑，彷彿想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我没有什么优异的能力，而且还刻意装笨。当初有人派我去办事，我故意走错地方，碰巧来到佩基工房，才与布莉洁相遇。不过我运气很好，她很喜欢我，我也觉得让她买下我应该还不错，因为她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人。妖精商人一直无法找到我的买家，伤透脑筋，这时遇到了名士之女布莉洁。她热心地表示愿意买下我，妖精商人就决定便宜卖了。」 「你是贵石诞生的妖精，应该有制造锐利之物的能力。你没有战斗能力吗？」 「很遗憾，我没有战斗能力。要确认看看吗？」葛拉迪斯在胸前摊开右掌。淡蓝色与绿色混合而成的光束在他掌中聚集，幻化成长如中指、没什么威胁性的青绿色针。 「看吧，我只做得出这种东西。」 夏尔不觉得对方有刻意抑制力量，似乎是真的只做得出那种东西。 「这种东西无法拿来战斗，你说是吧？」 「人类很冷酷。只要你外型姣好，就可以把你当成玩赏妖精，你再蠢、再弱都没差。有些人反而会出大钱买不好战但俊俏的妖精，说这种组合正合他们的意。」 过去，战士妖精夏尔总是被妖精商人贱价售出，因为他说话实在太呛了，每次都会惹毛买家。 使役战士妖精时也不能大意。若指派他战斗之外的工作，他可能会趁隙反击，让人类大吃苦头。人类认为他们珍贵、实用，但另一方面也觉得他们是危险的存在。 夏尔贬值的原因是：除了战斗之外不愿从事其他工作，而且说话狠毒。没有人会买一天到晚臭着脸、恶言相向的妖精来担任护卫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没有战斗能力，光是嘴贱，卖价应该还是会上涨。因为人类不需要过度提防他，可利用范围就会变得比较广。 他的面容又是如此俊俏，要进一步将他视为玩赏妖精来宠爱也不成问题。 妖精商人就常对他说：要是你没有战斗能力，只有那张脸蛋的话，三、两下就可以高价售出了，可惜啊…… 「你却说你找不到买家？我不信。」 「夏尔，你的买家和卖家都是些什么货色？过去的生活很凄惨吗？我找不到买家，这是事实。」 「你又是被什么样的蠢货买来卖去呢？人类可没那么好应付。」 葛拉迪斯低下头去，吃吃笑着。「你说你是自发性地跟人类一起行动，却这么不信任人类呢。你果然有过惨痛的遭遇吧，也许是你的眼神令人类不爽？」 他再次抬起头来，瞇起眼睛。颜色暧昧而柔和的眼珠子似乎有事相瞒，盯着它就像望进雾中风景。 「你的视线太利，眼神太苛，盯着别人看的时间太长了。看着我的那对黑眼珠是那么的美丽，它们的主人却无法任我摆布——这就是人类看你不爽的原因。你要是像我一样，将朦胧的视线投到某个不明确的点上不就得了？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还是要跟人类一起行动呢？你是想跟谁共处？我很想知道。」 「我不打算满足你的好奇心。」夏尔拒人于千里之外。 葛拉迪斯眉尾一垂，半开玩笑地说：「我原本想说你我都是贵石诞生的妖精，应该要和睦相处，看来你完全没那个意思呢。」 「如果你什么事都没隐瞒、没说谎，要我当你朋友、陪你喝酒都不成问题。」 「我什么都没隐瞒，也没说谎，我发誓！」 「光说不练的话，要发几次誓都可以啊。」 「夏尔‧斐恩‧夏尔，你的戒心还真重啊。很好，不提防别人是活不下去的。」葛拉迪斯最后对着夏尔笑了笑，转过身去。 一阵强风吹来，夏尔的头发与上衣下摆随之摇曳，风声充斥耳中。他用手按住垂到额头上的头发。 ——彻头彻尾的暧昧，这就是他的属性。 他不确定这个人该不该提防，但有件事他很笃定：对方的性格很古怪。 ——是黄玉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