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第16-20章
【转载自】晋江文学城
作者:南方赤火
16 北人适吴楚,所忧地少寒
蚊子捧着那片血淋淋的红肉,开始觉得自己自掘坟墓了。她感到一阵恶心,把方才对生鱼丝的遐想冲得无影无踪。一股腥味冲鼻而来,手里的肉似乎化成了蛆虫蚇蛹,蠕动着往她的指缝里钻。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涌,难受之极。
蝎子又把那肉抢了过去,捂住她的眼,说:“张嘴。”
她张开嘴。口中滑腻腻的,好像多了一条舌头。她还来不及反应,蝎子便把她的嘴一合,下巴一捏,那块肉便不明不白地滑下了她的喉咙。她扑到地上干呕,可是什么也呕不出来了。
这般开了个头,第二口反倒容易得多了。蚊子也不知道自己吞了多少生肉,到得后来,口中满是肉腥味,熏得她头晕脑胀,肚子里却慢慢暖了起来。
眼前的兔子只剩下毛皮和骨架,丢在地上,爬满了蚂蚁。
第二天,她便上吐下泻起来。奇怪的是,另外两个人却没事。蝎子从土里刨出些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洗净了,让她嚼吃,这才止住。
等她稍微恢复了一些,第二顿饭便是几条小溪里捉到的鱼。她心里念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忽然觉得嘴里的鱼肉,比起以前吃过的“脍”,除了多些土腥味儿,倒也不那么难下咽。
第三顿,是泥土里挖出来的蚯蚓,溪水里洗干净了,褪皮吃。
第四顿,是壁虎进村讨来的一罐腌菜。
直到行进了赣州石鼓山里,四人才头一次吃上了热食。他们躲过了一队哨马,绕过了驻扎着蒙古甲长的村庄,在山里用枯枝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又拔下地上的枯草,填住树枝间的缝隙,勉强挡住肆虐的北风。棚子里,一簇小小的火苗跳动着,上面笼着八只冻得通红的小手。
入夜了,寒风送来一阵噼啪声响,闷闷的,远远的,和近处木柴的爆裂声遥相呼应。蚊子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了,那是左近村庄里在放鞭炮。
那一天是除夕夜。饱受蹂`躏的中华大地在战火中踏进了新的一年。
等他们走到赣、湘、粤三路交界之处时,天气已经变得炎热起来,汗水把皮肤和空气粘在一起,阳光里也似乎带上了潮湿的气息。有一天大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人人身上脸上都添了不少粉红肿块,又疼又痒。蚊子忍着笑,告诉他们,那是广东特产的花斑大毒蚊子,她早在两年之前就领教过。
蝎子也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说:“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还真是应景儿。真蚊子最喜欢叮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有你在,我们都安全多了。”
不管是真蚊子,还是冒牌蚊子,蝎子对付起来都自有她的一套办法。在路上行了一阵,蝎子便赶紧叫停,指着路边几束绿油油的、水葱一般的野草,让大伙刨出根来,剖开了,往肿块上涂。说来也奇怪,那根茎上的汁液一沾上皮肤,便感觉辣辣的,似乎不那么痒了。
蚊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自己身上的肿包,心中称奇,问道:“这是什么药,这么灵?”
“野姜。你没见过?”
蚊子再一次赞服,又问:“我看这些小草可都长得差不多啊。蝎子姐,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本事?”
蝎子不说话了。蚊子知道自己又多嘴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蝎子却轻轻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从小听来的。”
那天晚上,几个人歇在山坡上的一个土围子里。那是个久无人住的土坯房,屋顶已经坍塌,只剩下四面半人高的土墙,里面全是长草,草间铺着干燥的牛粪马粪,倒是没什么花斑蚊子。壁虎和小耗子两人从地上捡了几根树枝,权作笤帚,合力清出一块干净的角落。
蚊子将李恒狠狠地咒了一遍,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忽然听得由远及近的一阵人声喧嚣。几人一下子就醒了,扒在墙缝前面,向外一看,都是一激灵。
只见数百骑兵排成一队,好似乘风踏云而来,扬起一片烟尘。那是元军的哨马,每日傍晚,在占领地区做例行的巡逻。
蝎子低声叫道:“伏低!”
不用她说,几个人全都拼命低下身去。那土围墙残破不堪,最高处也不过三尺来高。而元军的哨马顷刻间便近在咫尺,元兵身上的箭筒的哗哗声,几个军官互相说话声,全都清晰可闻。
蚊子身上簌簌发抖。这就是蒙古鞑子。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耀武扬威,用马蹄践踏庄稼,让百姓做他们的走狗……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贯穿全身,只想化身为饿狼恶犬,狠狠地撕咬他们的马,把他们开膛破肚……
一个元军首领忽然一声唿哨,说了几句话,骑兵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
小耗子惶然变色,压低了声音道:“他们要来查这土围子!”
蚊子心中一热,心想:“来得好,正好和他们拼了!”
不过她满心复仇的火焰只燃了短短一刻,便熄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小孩童,只怕是连一个手指头也伤不到他们的。即使此处还有三个孩子,四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逃走?没人快得过蒙古人的马。
蚊子听到几匹马的蹄声越行越近,突然想到了以前自己身陷战场时的点点滴滴,心里面说不出的难受。壁虎抿紧了嘴唇,攥紧了他从战场上捡来的那把缺刃短刀。而蝎子则满眼惊慌,紧紧拉着她和小耗子的手。
小耗子突然抽出手,低声说:“你们都别动。”接着一骨碌爬了起来,贴着墙根行了几步,然后径直朝蒙古大军踱了过去,脚边的铁链当啷啷地作响。
蚊子大惊失色,捂住了嘴。
几个元兵立刻发现了小耗子,大呼小叫,纵马奔到她身边。一个人用铁枪指着她,问道:“小孩子,哪里来的有?”
小耗子仰起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指指那土围子,口中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小耗子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
那几个元兵居然笑了,其中一个用马鞭轻轻抽了她一下,另一个扔给她一包东西。
他们说的什么,蚊子一概不知道。不是因为离得太远,而是因为,小耗子口里讲出来的话,她根本就是一字不懂。
蚊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元兵首领鞭梢一指,一队哨马便齐齐动身,返回大路,消失在烟尘里。马蹄将土地踏得擂鼓般响,震动一直传到她的脚底下。
小耗子面带笑容,一步一跳地回到了土围子。刚刚转过土墙,她却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子瘫倒在墙根,抚胸喘气,一面道:“吓死我啦,好险!”
蝎子轻轻摸着她的小腿,笑问:“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小耗子喘得够了,才笑道:“我说我是这里保长老爷的马奴,昨天马厩失火,走了两匹马,我是出来找的。找不到,可得吃鞭子。在路上走得累了,才歇在这土围子里。他们盘问了两句,就信了,还安慰了我两句呢。我说我饿了,他们便给了我这个。”说着嘻嘻一笑,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腌肉,抛了两抛,丢给壁虎,又掏出一皮袋子烈酒,抛给蝎子。
蝎子却眉开眼笑地接过了酒,咕嘟喝了一大口,接着把皮袋递给蚊子,“都来尝尝啊。”
蚊子接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咕嘟也是一口,登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嗓子里辣辣的,不断地咳嗽。
小耗子嘻嘻笑道:“慢点儿!对了,方才我还套出来了些打仗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李恒李元帅刚刚兵不血刃,奇袭了什么英德府,眼下这里军事管制,查得尤其严。咱们得往东走……”
蝎子紧抿着嘴,道:“嘿,李恒的本事不小。”
蚊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会说蒙古话?”
小耗子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唔,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学,我教你。汉话才难学呢……”
蚊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你……你……”
壁虎拉了拉她,小声说:“你还没看出来吗?她就是蒙古人。”
17 故家不可复,故国已成丘
小耗子见了蚊子一脸惊慌的样子,冷笑一声:“不然呢?他们为什么不杀我?怎么还会那么放心地跟我说话?”
蚊子仍是张口结舌,“可是……可是……你……他们……”
蝎子微笑道:“你怕什么?小耗子跟他们又不是一道的。”说着向外面努了努嘴。
蚊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在她的心里,蒙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马背上的大块头,是浑身有膻味的怪物,可万不会是眼前这个瘦骨伶仃、会编狗尾巴草手环的小女孩。
蚊子这才注意到,小耗子的口音并非江西本地,也不像她听过的任何地方的方言。她的眉眼比江南孩童要长得开些,眼中不时闪过一丝桀骜不驯。她早该想到的。壁虎平日里总是鞑子长、鞑子短的乱骂,可是在小耗子面前,却收敛了许多,一个“鞑”字也没吐出来过。
“那你以前……”蚊子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疑问,可是全然无法问出口。蒙古的男人在外面烧杀抢掠,女人小孩又会干什么?是不是住在帐篷里,每日牧马放羊、饮酒跳舞?小耗子又怎么会从帐篷里来到了这个土围子?
小耗子道:“以前?以前那些主人也都凶得很……”忽然眼圈一红,咬着嘴唇道:“他们还把我娘卖了,我……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她……”
蚊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卖……卖你娘?”
小耗子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娘是驱口,就是奴婢,我生下来也是奴婢。他们要卖奴婢,谁也没办法的。我是为了找我娘,这才逃跑的,一路躲,一路找,这才到了南方。那些军队啊、老爷啊,都跟我没关系。”
蚊子全然无法相信,小声问:“你是蒙古人,怎么会生下来就是奴婢?”她一直以为,蒙古人只是喜欢掳汉人做奴仆的。
小耗子也似觉奇怪,反问道:“蒙古人为什么不能是奴仆?我听我娘说,我们的部族很久以前败给了成吉思汗,身高超过车轮的男人都给杀了,女人小孩就都成了他们的奴婢,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吃败仗的,便做胜利一方的奴仆。汉人吃了败仗,也要做他们的奴仆。蒙古人自古就是这样的。蚊子知道小耗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难怪她那样瘦骨伶仃的。小耗子说,她从小便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吃到馊的马奶乳酪。因为她人长得瘦小,从前在蒙古营地里,大家就叫她小耗子,不过是用蒙古话叫的。
蚊子忽然想起来,她是该恨蒙古人的。她日日诅咒鞑子们人仰马翻,不得好死。就在一刻钟前,她还想过将蒙古人开膛破肚,和他们一决生死。
倘若当初母亲知道小耗子的身份,会不会帮她?会不会还让她坐在车里?
她服侍过哪些蒙古老爷?是不是那些杀她亲朋、踏平她家乡的恶棍?
小耗子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哼了一声,道:“那好,还给我。”说着将她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一把扯了下来。
蚊子忙道:“我……我不是……”
蝎子看了她一眼,“蚊子,小耗子是我结拜的妹妹,心肠很好,不是坏人。”
蚊子茫然点点头,小声说:“我知道……”
“你以为只有汉人是好人?汉人里就没坏人?”
“不,不是……”汉人里当然有坏人,而且还不少。也许蒙古人里也有好人。小耗子,也许还有小耗子的娘……
蝎子道:“你若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得跟小耗子做姐妹,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都不许看不起谁。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只能各走各的路,我也不拦着。”
壁虎凑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她当初也跟我说过这话,一模一样。快点头啊。”
蚊子心中一凛。她万万不愿“各走各的路”,可是,自己居然和一个蒙古女孩子结拜了……
壁虎声音更轻,说道:“你以为你拜过的这个大姐,就是汉人?”
什么?蚊子差点跳了起来。蝎子瞪了壁虎一眼,冷笑道:“你吓她作甚?我……我……哼!”
蚊子再也不犹豫,捡起地上的狗尾巴草环,重新套在手上。
小耗子忙抓住她的手,又给褪了下来,嘻嘻笑道:“这个坏了,我再给你编一个新的。你要什么样的?”
蚊子发现,小耗子不信佛,不信神,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信仰。她相信小草也是有灵魂的。她会随手用草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代表了各种各样的祈求。
蚊子说,她只想让家人平安,和他们重新相聚。小耗子便不再给她戴手环,而是编了一匹小马,给她挂在脖子上,还教了她一句蒙古话,据说是很灵验的咒语,能让千里之外的亲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蚊子别扭了一小会儿,还是跟着念了两遍。
那一晚似乎注定是不平静的。送走了元军的哨马,几个孩子都倒地呼呼大睡,可蝎子却没睡。蚊子夜里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她正靠墙坐着,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把玩,接着,又拿起小耗子讨来的那皮袋烈酒,将剩下的酒一口口喝掉,仿佛像大人一样在借酒浇愁。然后她扑通一声倒下了,在睡梦中喃喃怒骂,有时候又哭了出来,有时又咬牙切齿地喃喃说:“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李恒,你现在好威风……下次我再……再放过你,我他娘的不姓李!”
蚊子吓了一跳。壁虎和小耗子也先后醒了。终于,小耗子摇了摇蝎子的胳膊,轻声问:“蝎子姐,你在说什么呢?”
蚊子忍不住好奇,悄悄爬起身来,从蝎子背后伸出手,把她手里的东西抽了出来。那似乎是个细细长长的瓷瓶,摸起来凉凉的,挺光滑的。
蚊子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狠狠地挨了蝎子一巴掌。她“啊”的叫了一声,手里的瓷瓶立刻被夺了回去。
蝎子口中喷着酒气,吼道:“你干什么!”
蚊子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脏兮兮的小手把满脸都抹上了泥。
小耗子搂住她,安慰了两句,笑道:“可不能那么手欠。这是蝎子姐的宝贝,她谁也不准碰的。”
蚊子心里一下子升起了疑团,可是却不太敢再深问。
反倒是蝎子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伸出手来,先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又拍拍蚊子的肩膀,冷冷道:“想看?给你看个够。只不过话说在前头,这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碰着一点儿,你的小命就别要了。”
说着,她拔开瓷瓶的塞子,递到蚊子手里。那瓶子里不知盛的什么东西,里面散发出的沁香让蚊子回忆起了生平最美好的时光。
可她还记着蝎子的警告,不敢乱碰,马上就把塞子盖上了。捧在手心,不敢乱动。
蚊子问:“这东西……这是……是什么?”
蝎子神色漠然,道:“毒`药。只要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点儿,见了血,就能无声无息地杀人。兵荒马乱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这东西救了我好几次命,不过眼下只剩杀一个人的剂量啦,可不能乱用。”
月光照在蝎子脸上,照出一片苍白的光晕。她的整个人似乎都冷了下来。
蚊子听得寒意顿起,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和蝎子朝夕相处,又是一阵害怕,轻声问:“你……你怎么会有这个?”见蝎子不答,又用目光询问小耗子。
小耗子却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从没说过。”
蝎子见另外三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突然咕嘟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叹了口气。
“襄阳知道么?”
几个人一齐点头。
蝎子一直对自己此前的经历守口如瓶,但这一日,也许那半皮袋子酒的关系,她的话开始多起来了。
“从我记事起,蒙古人就在围城。”
这蚊子也是听说过的。襄阳、樊城两地跨连荆豫,唇齿相依,是控扼南北的要冲所在,曾是大宋的国防根本重地。后来,忽必烈命人筑堡连`城、长期围困,襄阳如孤岛般守了五六年,终于弹尽援绝,开城投降,从此长江防线一溃千里。那似乎是父亲起兵勤王之前一两年的事。
蝎子又说:“这城守着大宋的半壁江山,那时候城里有好多能人志士,都在帮助守城,不光是军队,还有布衣白丁,不光是大宋百姓,还有……还有许多别的人,和蒙古有仇的人。”
小耗子神色坦然,道:“和蒙古有仇的,那可不少啊。”
蝎子道:“可不是吗?从前大理投降时,不就有一群不肯降的,投靠了大宋,还封了官?还有些不愿称臣的高丽人,便一直在辽东做山贼,骚扰蒙古军后方,也不知现在剿灭了没有……”
小耗子点点头,道:“还有西夏……”
蝎子眼中闪过一丝傲气,“西夏可没降!只因为成吉思汗是死在西夏的,西夏人早就被屠得差不多了,但我们可没降!”
18 手有韦编在,朝闻夕死休
蚊子听她连续口出惊人之语,此时反倒不怎么感到惊讶了,淡淡道:“你是西夏人。”她听说过,李是西夏国姓。
虽然她不知道西夏到底在何处。以前父亲闲时,曾教过她一些天下大势的东西。不过谁能记得呢?蒙古人灭了那么多国家,那些国家的名字和位置,他们难道能都记得?
蝎子忽然拭了拭眼角,又喝了口酒,才微微笑道:“自从我爷爷还是祖爷爷从西夏逃出来,几十年啦,一直住在宋境,用汉名,说汉话。说我是汉人,也不算错。我会写几个汉字,西夏字可一个都不会写。”
蚊子忍不住好奇。她从没见过西夏字是什么模样。不过现在想来,大概也没人会写了吧。
小耗子问:“那你们之后就一直住在襄阳?”
蝎子摇摇头,说道:“我家祖辈都是朝廷里的御医。逃到大宋后,哪儿打仗,我们就去哪儿,能多救一个大宋兵,嘿嘿,就是给忽必烈多添一份麻烦。后来襄阳吃紧,我爹娘便搬去长住,救治了不少人,那守城的吕文焕每个月给我们发银子呢。”
蚊子听得瞠目结舌。难怪她会接骨,会疗伤,会治肚肠不适,还会治花斑蚊子咬的肿块……
蝎子见了她惊佩的神情,扑哧一笑:“这算什么,你要是见了我爹娘起死回生的本事,还不得掐掐自个儿胳膊,看是不是做梦?”
壁虎低声问:“后来呢?”
蝎子面色微变,向地下啐了一口:“后来,蒙古人用'回回炮'破了樊城,襄阳便守不住了。李恒,哼,当时他只是个万户,打起仗来却比刘整、阿朮那几个主将卖命得多。本来襄阳是投降了的,按蒙古军的规矩,城中百姓便该赦免。但李恒不知怎的得知我爹娘也在这里,知道他们跟蒙古有仇,必不肯降,必会伺机逃走,便派人沿路埋伏,将我全家都捉了来。”
蚊子道:“他……他为什么要捉你全家?他知道你们是西夏遗民?”
蝎子道:“这厮的祖上和我家颇有些渊源,他怎么会不知?这人一辈子行军打仗,自己也练过不少武艺,一直是迷信丹药、方剂、养生之术的。他把我爹娘捉来,要他们归顺,做随军大夫,给他的部下疗伤,助他自己益寿延年。我爹娘只好答应了。”
蚊子一怔,道:“他们答应了?”
小耗子却道:“李恒这不是找死?倘若你爹娘哪天心血来潮,往补药里下一剂毒`药,那还不容易?他明知道你们和蒙古有仇,还敢用你们?”
蝎子忽然哈哈笑个不停,道:“让你说对了!他那一阵杀人太多,劳累过度,我爹便开了个补气的方子献上去。谁知他心里面忌惮,先让一个俘虏试了三天的药,那俘虏第三天上就浑身发黑,死了。”
蚊子听她说得轻轻巧巧,全身猛地一寒,颤声问:“后来呢?”
蝎子一口气将皮袋里的酒喝完,道:“李恒的一颗铁石心肠,蚊子你是见识过的。他把我们全家叫来,把那个死了的俘虏指给我们看,接着……接着……让人把我姐姐架了出去……”她忽然住了口,失魂落魄了一阵,闭上了眼。
蚊子叫道:“你有姐姐?他杀了你姐姐?”
蝎子狠狠咬着嘴唇,说:“没有。我姐姐没死,过了一晚,便给送了回来,疯了。”
蚊子和小耗子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惧,隐隐明白,那是些比死还可怕的事。
蝎子的话语却渐渐平静下来,仿佛事不关己,继续道:“后来他问我爹娘,敢不敢再心生异念。我爹爹大骂他,说自己宁死不事敌,还说他认贼作父,让祖宗九泉不安什么的。李恒也不生气,让人把我哥哥拉过来,一刀一刀的杀了,问我爹还嘴硬不嘴硬。”
蚊子不禁“啊”的叫出声来。
蝎子苦笑了下,说:“不过经过了这几件事,李恒也明白我家是宁死不肯归附的了,他便又转了另一个念头。我家所有祖传的本事,都是从一部西夏宫廷医书得来。那书里的文字,救过不少西夏皇帝的命,也救过不少死守襄阳的兵士。我家祖上,个个都是将那书背得滚瓜烂熟的,逃出西夏时,便将那书藏了起来,之后的医术,全凭口耳相传。李恒是知道这件事的,他见我爹娘不降,便向他们逼问这本书的去处。”
小耗子点头道:“蒙古的巫医全不济事,战场上死人很多。若是找到这书,他不论是自己留着,或是献给大汗,都是大有益处。”
蝎子点点头,忽然扑哧一笑,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从前西夏人的学识文化,可比蒙古昌盛多啦,大理也是……大宋也是……嘿,嘿,最后还不都是一个个死的死,降的降?小耗子,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你们蒙古那些乱七八糟的神,是不是真的管用……嘻嘻,嘻嘻……”
小耗子抿了抿嘴,搂住她,说:“我不知道。”
蝎子轻轻靠在她身上,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抚着她的小腿,突然问:“还有酒吗?”
蚊子和小耗子都摇了摇头。
蝎子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不该喝酒的……刚才说到哪儿了?嘿,那本书……”
蚊子问:“那本书,你知道在哪儿?”
蝎子白了她一眼,“我要是知道,现在还能在这儿逍遥?可我爹娘都是知道的……那天李恒露出寻书的口风,他们便知道,这人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天晚上,我爹娘和我一宿没睡,不断地说对不起我,我娘一直在哭……”
蚊子心中一凛,说道:“倘若你爹娘再不归附,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你了。”
蝎子点点头,说:“到了后半夜,我娘下定决心,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好好藏在身上,要是……要是再像姐姐一样,被人带出去,就……就不用怕了。”
蚊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问道:“你娘给了你什么?”
蝎子看着她,嗤的一笑,道:“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说着目光投向了她手心的那个小瓷瓶。
蚊子一下子明白了,立刻惊叫一声,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去。那瓷瓶落在草地上,滚了几滚。
蝎子皱了眉头,喝道:“捡回来。”
蚊子定了定神,心想:“那瓶子外面一定是没毒的,不然,蝎子姐何以好好地将它藏了这么多年?”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拈了起来,还回蝎子手里。
她此前还奇怪过,蝎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现在她明白了。医毒不分家,谁会做救人的药,就必然也会做杀人的药。
小耗子也明白了,睁大了眼,问:“你娘让你……让你用它自杀?”
蝎子漫不经心地将瓷瓶收回怀里,道:“我娘说,这么厉害的毒,急切间是做不出来的。她被抓住时,正在整理药箱里的珍贵奇药,顺手便抄了这么一件东西,本来是打算留给她自己的。”
蚊子问:“那……你……”她本想问,蝎子最后到底有没有用那毒`药,但随即想到,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蝎子紧紧皱着眉,缓了一缓,才说:“第二天,李恒又把我们请了过来,问我爹娘考虑得怎样了。我娘一直在看我,我知道,她是让我用那毒`药。可那时我也就是蚊子的岁数,什么都不懂的。直到我让几个卫兵抓了起来,也没来得及将那东西拿出来。
“李恒却说,看在我是爹娘最后一个孩子的份上,年纪又那么小,他便不毁我清白,也给自己积些阴德。可他马上又对我说,叫我忍着些,等我爹娘答应交出那书,便立刻让他们给我治。”
蚊子听她的语气阴测测的,自己不禁起了鸡皮疙瘩,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蝎子歪歪斜斜的一笑,“什么意思?他让人把我按在地上,用锤子敲我的右脚。我听得清清楚楚,敲到第三下时,脚骨就断了。”
蚊子脚下一软,扑通跌坐在地上。
蝎子平平静静地解释道:“小孩子的骨头软,很不容易断。蚊子,以那天你骨折的程度,你要是个大人,以后非残了不可,可是你现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当年那些卫兵没有这么对待过小孩子,下手太轻,所以敲了三下,才听到响儿。”
蚊子捂住了嘴,呜咽道:“你别说这些!你……后来……”
蝎子微笑道:“当时我身体里像烧着火药一样,要不是有人按着,真的要炸开、碎了……两个男人按我不住,不得不踩住我的胳膊和肚子……那时候我叫的声音可大了,把好几个卫兵手里的刀都震得掉了。你听我现在的嗓子是不是有些哑?便是那时候叫的,小时候,我的声音可好听了……”她伸出手,摸着蚊子圆溜溜的小脚踝,轻轻按着,又逐渐按上她的小腿、膝盖。蚊子浑身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敲得几下,他们便停一停,问我爹娘,到底说不说那书的所在。我爹看得第一眼,便晕过去了,又让他们泼醒,继续问。后来,我也不记得过了多久,那锤子又开始敲我的左脚。我娘受不住了,跪下来,什么都说了。”
蚊子和小耗子紧紧拉着手,手上滑腻腻的全是冷汗。在她们心里,蝎子娘这个举动是完全没有错的。蚊子想,若是换成自己的母亲,只怕那锤子还没落在自己脚上,她便会什么都说的。
蝎子道:“后来再怎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再醒来时,已经在城外的臭水沟里。李恒大概以为我痛死了,就把我扔出去了。”
壁虎道:“那,你爹娘呢?”
蝎子叹了口气,“躺在我旁边。是真的死了,被杀的。”
壁虎吓了一跳,道:“他不是说……让你爹娘给你治伤……”
蝎子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下。大家便明白了。既然那御医册子已经落在李恒手里,他们又不肯归顺,便已是毫无价值。
蚊子只觉得毛骨悚然,寒气慢慢爬上脊背。
蝎子闭上眼,似乎回忆着什么,慢慢道:“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躺在泥里,还清清楚楚地听到有过路的人,说这么小的女孩,可惜了……可是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有了些力气,便爬了出来,路上遇到了几个人,都以为碰见鬼了,吓得哭爹喊娘,掉了一地的鞋,哈哈哈……我慢慢想起来以前爹娘教过我的东西,自己给自己胡乱治伤,居然,居然慢慢的好了……碎掉的骨头像泥巴一样粘在了一起,不过早就不是原先的位置了……我还讨过饭。那时附近的人家全都不宽裕,但我发现,只要撩起裙子,把我那条腿亮出来,他们便会一边捂着嘴,一边扔给我一些饭菜,只盼我快点爬过他们家门……不过还有人会打我,那就躲不过了……”
蚊子鼻子酸酸的,泪水一点点铺满脸蛋。她本以为,自己所遭受的磨难已经够多够惨了。
蝎子拉住小耗子的手,笑道:“后来遇见她,才好些。这个丫头,敢在脏水塘里捞死鱼吃,自己把自己搞得一身病,躺在地上快死了。她让我救她,又出不起诊费,嘻嘻,只好卖身供我使唤了。”
小耗子脸一红,却没说话。
蚊子问道:“那你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流浪?又怎的到了江西?”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江西老家附近碰见蝎子和壁虎的。
蝎子眯着眼,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我在襄阳讨够了饭,边走边问路,又去了郢州、鄂州、岳州、常德,最后从湖南进的江西。怎么,五年里,走过这些地方,很多吗?”
蚊子大惑不解,“那……那些都是打仗的地方啊,你怎么……”
蝎子冷笑道:“我怎么不能去了?反正已经躲躲藏藏习惯了。哼,李恒的军队打到哪儿,我打听到了,就跟到哪儿。不然你以为,我留着这个小瓶子做什么?”
蚊子心中慢慢亮了起来,道:“难怪……难怪……”
难怪她说,这毒`药只剩杀一人的剂量,可不能乱用。
19 龙蛇共窟穴,蚁虱连衣裳
蝎子道:“不错。我要是自己想死,法子多得很,犯不着浪费这么好的毒`药。这药是留给李恒的。我只要在这世上活着一天,就会想法子把这个礼物送给他,给我爹娘兄姐报仇!”
蚊子点点头,全明白了,心中跟着生出一股豪气。
小耗子却道:“可李恒现在是元帅……”
蝎子忽然呜咽起来,“没错,他带的军队越来越多,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密,可我……我却越来越不中用……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乞丐,又是个跛子,一条命像土一样不值钱,什么都做不了!我要是能站起来,能走路……”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蚊子搂住她,像小大人一样安慰她:“报仇固然要紧,你大难不死,你爹娘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蝎子狠狠地道:“我宁可能报仇,然后给他们杀了,再和家里人见面!只要能看到李恒死在我前面,我便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值!我……我发过誓,要是不亲手杀他……教我浑身痛死烂死,下辈子做乞丐、做婊`子……蚊子,蚊子……你不懂……你是没见过爹娘死在你旁边的样子……唉……”
蚊子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李恒也是我爹爹的大对头。我爹爹这次没让他抓住,必定会再招兵马,去跟他打仗。若是打赢了……”说到这里,她却忽然没了底气。爹爹还会再有兵马吗?他还会打赢李恒吗?
蝎子笑了笑,“若是他打赢了,你去帮我求个情,李恒归我处置。”
蚊子也笑了:“好!到时候,我让爹爹把他五花大绑,丢过来给你。”她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假想中的事,想得入神了,便有些当真了。
她们不得不在土围子附近里挨了一个多月,才敢出来。在这期间,蚊子和小耗子每每跑出去,不出半日,便定能看到巡逻的元军驰骋而过,吓得她们狼狈而逃。偶尔,路上也会碰到小股的宋兵。蚊子惊奇地发现,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孝。
他们稍一打听,便知道了缘由。即位两年的宋端宗赵昰长期流离在外,忧患交加,已于四月十六日病逝于自己的龙舟之上,死时还不到十岁。而度宗皇帝的最后一个儿子,年仅七岁的卫王赵昺,在陆秀夫、张世杰等人的拥立下,让杨太后抱着,穿上了哥哥的龙袍,改元祥兴。
凡是还忠于大宋的军民,此时都在服丧。
蚊子怅然若失。她从死人堆里扒出一小卷带血的白布,扯开了,扎在自己的头发上。蝎子冷笑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似乎是为了安慰她,壁虎要走了剩下的白布,给自己拧了一根腰带。
但蚊子的心情立刻就又晴朗了起来。他们从偶尔碰到的一些流民口中得知,南朝气数未尽,丞相文天祥此时正驻扎在潮州潮阳府,慢慢收集散落在那里的步兵和水师,还打了几场胜仗。
蚊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回忆着在父亲军营里的生活,告诉大伙,等找到了父亲,他们四个人可以分到一个军帐,不会给父亲造成太大的负担。军帐虽然挤了些,可是里面有柔软的地铺。军队的大锅饭虽然不太好吃,可是管饱。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直听得壁虎和小耗子两眼放光。
蝎子却懒洋洋地笑道:“你觉得你爹真能认出你?可别把你当小乞丐,赶出门去。”
蚊子挺起胸脯,道:“那怎么会!”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心中却不那么有底。她在水塘里照过自己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像鸟窝,掩着一个脏兮兮的脸孔;破烂烂的衣裳像墩布,早成了跳蚤栖息的乐园。她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副样子,就是娘见了,也是不肯认的。”
过去的文奉书长什么样子?她仿佛有些忘了。那个女孩似乎是自己年少时一个形影不离的好友,但随着年龄增长,大家各奔东西,慢慢的也就不牵挂了。
当初蝎子和自己结拜时说的话,她还记不记得?倘若蚊子变成了五小姐,她还当不当自己是妹妹?
担忧归担忧,头疼归头疼,蚊子心里面,却是恨不得飞到潮阳府去。
可是四个人迤逦走了两天,便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丛林。广东的丛林又湿又密,地上盘根错节,树叶大得惊人,冬天也不落下,比起江西的树林,更是难行百倍。他们从没有走过这样的地方,在丛林中越钻越深,竟而迷了路。
那天晚上,几个人已经吃完了身上存着的干粮,腹中空空,躺在一堆虬结的树根上,讨论着明天该如何填肚子。有的说要尽快走出丛林,有的说留在原地,看有没有可打的猎物。蚊子是支持打猎的。她知道广东的虫蚁野兽多如牛毛。她还说起了此前在惠州尝过的炖蛇肉、烤老鼠、生龙虾、果子狸之类的野味,那些都是老百姓从野外打回来,在城里沿街叫卖的。
大家听她说着说着,肚子也就不太饿了,先后进入梦乡。夜里,蚊子梦见几条蛇缠在自己身上,被自己一口口吃了。
等她睁眼时,天还没亮。她口里似乎依然有蛇肉的香味,手臂上似乎依然还缠着蛇。
但下一刻,她便不由自主地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胳膊上凉凉的,真的缠着一条白色的小蛇,正在缓缓蠕动,慢慢竖起脑袋,一双黑眼和她堪堪对上。
她感觉到手臂被蛇鳞轻微地刮擦着,浑身汗毛直竖起来,不敢动,不敢再开口,生怕那蛇窜到自己嘴里,心中反复只想着一个念头:“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其他人也立刻被惊醒了。壁虎大叫一声,也从身上拨下一条细细的小蛇,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蝎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蛇没毒,别怕。”
蚊子心有余悸地道:“这树底下,难道是蛇窝?”
蝎子却突然大声惊叫起来。她还倒卧在原地,无法移动。此时她面前立着一条黑白花纹的的大蛇,三角脑袋昂在空中,上下吐着信子。
小耗子和壁虎却一下子都变了脸色,叫道:“毒蛇!”
那毒蛇左右晃着脑袋,仿佛随时都要扑起噬人。蝎子吓得脸都白了。谁也不敢乱动。
突然,却听得啪嗒一声响,一支精钢小叉飞速而至,扎进那毒蛇的头颈,将整个蛇身钉在地上。那毒蛇扭了一扭,不动了。
大家又惊又奇,顺着那钢叉的来路看时,只见芭蕉叶下面钻出一个中年汉子,一张圆脸,脸色黝黑,一身破布衫,背上背了个竹篓。那人冲着蝎子等人大声说了几句话,口音却十分难辨,似是当地土话。
几个孩子这才缓过神来,知道这是个捕蛇的当地人,连忙一叠声地道谢。那捕蛇人将毒蛇小心翼翼都收进自己的背篓,又冲着蝎子说了几句话。他连比带划,几个人总算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你们几个小仔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丛林里睡觉?不知道这里面全是毒蛇吗?快出去,快出去!”
四人吓得软作一团,冷汗直出,后怕不迭,连忙央求那人带他们出去。那人心肠很好,答应将他们带回自己的村庄。他还说,幸亏此时天气寒冷,毒蛇行动缓慢,也没什么伤人之意。他也就是趁冬天前来捕蛇,也容易有收获。他还取出几粒辛香味道的药丸,让他们佩在身上,说身上有了这药气,当可减小不少遇蛇的机会。
蝎子将自己那药丸搓下一点粉末,闻了一闻,低声对蚊子道:“雄黄丸,可惜不太纯。”
蚊子连忙将那药丸藏在贴身的衣服里。她心有余悸,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斯斯文文地问道:“敢问……敢问大叔高姓?”
那捕蛇人嘿嘿一笑,“乡巴佬,没什么高姓低姓,你们叫我阿永好了。”
阿永带着他们,不多时便拐进丛林里一条小径,看样子是野兽踩出来的。沿路上,他用那小钢叉又捕了三四条蛇。他行动看似笨拙,走得也不快,可是单单捕蛇时敏捷得很,看得壁虎心痒难耐,说:“阿永叔,你怎么使这小叉子,教我好不好?”
阿永笑道:“捕蛇佬可不是谁都能做的。这要从小练的巧劲,连阿永儿子都练不会呢。”话里话外十分得意。
行到午后,阿永随手捕了几条肥肥的无毒白蛇,熟练地剥了皮,串在树枝上,生起火来烤。蚊子以前虽然吃过蛇肉,但都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煮在羹里的,闭上眼睛,也就和鸡肉差不多味道。此时她才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烤蛇,只见那蛇在树枝上绕了几圈,好像还在扭动一样,心中惴惴。
蝎子、壁虎、小耗子脸上神情,则都是厌恶混着好奇。但当那蛇肉的香味出来之后,大家还是忍不住用力嗅。阿永递给他们一人一串,他们也就半推半就地开始啃起来。
小耗子问:“你捕这么多蛇,是要回家吃的?你们天天吃这些?”
阿永笑道:“这怎么会!这些小蛇,吃吃还不妨,那些大蛇、毒蛇,可都是阿永的身家性命,要留着的。”
蝎子失笑道:“留着做什么?做毒`药吗?”
“这阿永就不知了。这蛇是要上缴给五虎大王的,听说他们会拿来泡酒,强身健体,壮、壮那个……嘿嘿,反正阿永是无福消受喽。”
几人一下被子勾起了好奇,“五虎大王?”
阿永反倒也奇怪起来,说:“你们没听说过五虎大王?”
20 闷中聊度岁,梦里尚还家
阿永说,五虎大王是潮州一带的好汉,兄弟五个都姓陈,趁着乱世,招兵买马,占山为王。开始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做了些劫富济贫的事,颇有些穷人前去归附。可是慢慢的,就变成只劫富,不济贫了。再后来,富人死的死,逃的逃,他们就又开始欺负穷人。当地百姓自然怨气冲天,但五虎大王气候已成,有山寨,有喽啰,百姓也只得忍气吞声,向他们上缴钱粮、土产,当作地方官一般供着。最近,五虎大王又开始向丛林附近的村庄征收毒蛇,若是交不够数,就得用银两、家产、或是美貌媳妇来抵偿。
壁虎听得心里直冒火,说道:“这算什么替天行道,分明是荼毒百姓,是一帮土匪!”
阿永连忙“嘘”了一声:“这话小仔心里知道就行了,可不用说出来,阿永没听见。”
蚊子忽然道:“可是文丞相的兵马也在潮州,能任由这五虎大王为所欲为?”
阿永小声道:“文丞相?是啦,是有这么个人。听说他刚来潮州时,见五虎大王兵强马壮,就想招安他们,给刻了老大一个印章,送到山寨去,封他们做……嗯,阿永也忘啦,反正是个不小的官儿。那以后,五虎大王倒是消停了几天,贴了几张安民告示,下面到处盖了他们的官印。可是没多久,也不知是嫌官太小,还是不愿被朝廷管束,他们就又反啦,杀了文丞相派去的部下,转而投靠了鞑子军里一个叫张弘范的……”
蚊子惊叫道:“张弘范!”她听父亲说过这个名字。她知道这个人是原先金国土地上居住的汉人世族,早早便投降了蒙古。他曾经向忽必烈献出妙计,攻下了襄阳,是元军里一个一等一的将官。她不知道的是,张弘范此时已经被任命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领水军,从海路南下,和李恒一水一陆,夹击灭宋。
阿永对张弘范的了解,也只限于一个名字而已,并不知道他的来头,接着说:“文丞相得知他们反叛,十分生气,派兵去征讨。五虎大王虽然厉害,可也不是官兵的对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几个孩子齐声叫道:“好!”
阿永苦笑道:“阿永不知道好不好。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文丞相平了他们的山寨,可是五虎大王却逃进老林里,任文丞相怎么找,都捉不到。现在,五虎大王和逃走的小喽啰躲在丛林里,继续做他们的大王,文丞相忙着打仗,也没精力管他们。嘿,可苦了咱们老百姓啦。”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阿永笑笑,说:“五虎大王再怎么样,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以前不打仗时,这里也有过不少祸害百姓的官老爷,造的孽也不比五虎大王少。阿永习惯啦。”说着,他已经吃完了自己的蛇,把背篓往背上一甩,说:“走吧!”
蚊子心里浑然不解:“祸害百姓的官老爷?大宋的官,又怎么会造孽?”她认识的仅有的大宋官员,便是父亲和二叔,而他们怎么会祸害百姓,她万万想不出来。
几人跟着阿永,又弯弯绕绕地行了一个下午,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丛林一下子到了尽头。举目望去,大家都睁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只见远处一缕白线,划出了大地的尽头。白线另一端,则是一片蔚蓝,将整个世界都环绕起来。一股温暖的和风拂过脸庞,带来咸咸涩涩的味道,一只大鸟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直飞入那片蓝色当中。
阿永笑了:“都没见过海?”
确实,那是蝎子、壁虎、小耗子和蚊子第一次见到大海。蚊子简直不敢相信,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那些,那些都是水?”
她看到波涛起起伏伏,海面上舞动着俏皮的浪花,好像是一首随性的歌,不时亮出几个出人意料的音符,宽广里带着野性,带着勃发的怒气。水天相接的地方,浮着几艘芝麻粒一样的小船。阿永说,那是捕鱼的渔民,天黑以前就会回家。
几人恍惚着,不知不觉被带到了阿永的家。那是个临海的小村子,只有二十来栋房子,歪歪斜斜地建在沙滩边缘。阿永说,这里叫做蛇母村。看着几个孩子一脸害怕的神情,又笑着补充道,毒蛇只是在旁边的丛林里出没,不会来村子里的。再说,就算走得远些,只要随身带着药丸,毒蛇一般便不会靠近。
几个妇女正在忙碌,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鲜鱼、小虾晾在一起。沙滩上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十一二岁小男孩,正用树枝在沙子里划来划去,见到阿永,他丢下树枝,叫道:“阿爹!”
阿永笑得脸上开了花儿一般,胸脯一挺,对蝎子他们道:“这是阿永的伢仔,叫……”
蚊子却被沙滩上的贝壳吸引了。她远远地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海螺壳儿,忍不住一步步挪了过去。阿永的伢仔到底姓甚名谁,她便没听见。冷不防一个大浪打来,凉凉的海水一下子浸到了她的小腿,浪花溅到她脸上。她惊叫一声,逃也似往后退了几步,等到发现海水也没什么可怕之处,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上前,那海螺壳却被冲得不见了。
她正失望,忽然看到阿永的儿子弯下腰,在水里摸了一摸,那海螺壳便到了他手上。那男孩憨憨一笑,将海螺壳递给了她。
蚊子低声道:“谢谢……”心里却想,自己连他的名字都没听清,怪不好意思的,也就没再往下说什么,心里面已经决定了,就管这个男孩叫小蜗牛,谁让他生得胖乎乎的,动作慢吞吞的。
阿永将他们像客人一般请进自己家里,说:“半个月前,文丞相的一路船队刚从这里过。你们要寻文丞相,不妨在这里等几天。要是有他军队的消息,阿永立刻告诉你们。”
几人喜出望外,一齐道:“真的?”
阿永倒有些难为情,“只要你们不嫌阿永家脏乱……”
蚊子环顾四周,不觉好笑。这几间茅草房里,到处是沾满尘土的炊具、箱笼,老旧的家什堆得摇摇欲坠,几件脏衣服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随心所欲地占据了各个角落。尘土堆里,居然还有一本破旧缺页的《论语》。她心想,这家里不知多久没有女主人了。
壁虎首先道:“不嫌,不嫌,谢谢阿永叔!”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教教我,我可以帮你捉蛇!”
小耗子说:“我可以帮你们收拾房间!”
连蝎子也说:“我帮你们烧饭。”
蚊子红了脸,说:“我……我……”
阿永呵呵笑了,“几个娃娃仔,能多吃多少饭哩?客气什么!”
晚上,阿永请他们饱餐了一顿鱼汤和米饭。蚊子几个月以来,从没像这晚睡得这么踏实过。虽然是五个孩子挤在一起,茅屋里也不免有些多年积下的腐臭味道,但她依旧满心欢喜,在梦里已经飞到了父亲的军营当中。她听着屋外海涛阵阵,盘算着父亲现在到底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离自己又有多远。
他若是得知自己没死,应该会很高兴吧?可是,他知不知道三姐四姐的死讯?他知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第二天早上,阿永便带着壁虎去丛林里捉蛇。晚上回来,便把捉到的毒蛇挂在门口晾干。蝎子和小耗子则帮着操持家务,但看着阿永家里乱七八糟的什物,时常有无从下手之感。
而蚊子无事可做,便跑到海边去拣贝壳。一开始,浪花打在她身上时,她还害怕,可是过不多久,便壮了胆子,越走越深,脚下踩着软软的沙子,身边是厚重的水流,感觉又是舒服,又是奇妙。到后来,干脆在水里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一边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一面用力搓着身子,把身上的跳蚤虱子全搓进海水里去。但海水终究不太管事,搓了好久之后,身上的泥去掉了,却反而结了一层白白的盐晶,她也无计可施了。
等她穿好衣服,走上岸时,却吓了一跳。只见阿永家的小蜗牛正坐在沙滩上玩沙子呢。
她一下子脸红了,随即又想:“他玩得这么专心,肯定没看见我。”这么想着,心中略安,马上又起了童心,悄悄走到小蜗牛身后,“呀”地大叫了一声。
小蜗牛吓得跳了起来,脚下却没踩实,一跤摔在沙滩上,屁股把沙子坐出一个大坑。
蚊子笑道:“你在玩什么?”凑过去一看,那沙滩上歪歪斜斜,却是用树枝划出的几个字,依稀看出是“仁”、“义”、“君子”几个字。
小蜗牛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嗫嚅着说:“我……我……我在练字……”
蚊子奇道:“练字?”随即撇了撇嘴,“你的先生没教过‘义'字怎么写吗?写得一点也不对!”
小蜗牛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写错了?”
蚊子捡起树枝,在沙滩上写了个正确的“义”字,“看!”
此时阿永闻声赶来,见了沙滩上的几个字,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了笑,忸怩道:“我这个仔,什么活计都干不好,偏偏喜欢读书认字,去年有个秀才在村里住了一阵,阿永求着他,教了一阵书,可是那秀才又走了……这个嘛……要是……”
蚊子心中大乐,拍着胸脯,对小蜗牛说:“你想读书认字是不是?我教你!”她想,阿永这么热情地收留他们,自己终于能有一些回报了。至于自己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想必阿永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从此她便成了蒙学先生,把自己能背得出的《论语》、《孟子》中的段落,写在沙滩上教小蜗牛认。小蜗牛居然资质聪敏,没几天就朗朗上口,还默出了不少句子。蚊子又是得意,又有些嫉妒,因为他似乎比当年的自己学得还快。
到了第五天上,阿永却不出去捕蛇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家里存着的干蛇皮收集好,用一个竹篓装了起来。蚊子大惑不解,刚要询问,小蜗牛悄悄拉了拉她,说:“今天五虎大王的人要来收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