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07
“最近这天气,真是冷的不寻常咧!”老头还自顾自地对着电话喃喃地说。小兴啊,虽然平常看着不太靠谱,但心不坏。他听不进我说的话,一句两句还行,超过三句转身就走,一走就是十好几年,一年都见不了几回面来,每隔几个月给我寄一笔钱来,我一分也没花,都存在他带回来的那张卡里了。
老余头听到电话那边说自己是市里的刑警后,嘴里更是络绎不绝地说话,像是一位专业的律师在为自己的当事人辩解,丝毫没点打颤结巴了,但说的话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混乱了。手里的拐杖抵在柜台的角口能感觉轻微的颤动,好让整个身体还不至于现在倒下。
“老人家,我们也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您儿子与某个案件有关,我们还在调查阶段,打电话只是让您别那么担心。”
“有罪治罪,我相信国家。”老余头挂了电话就往门口走,速度丝毫不亚于一个青年,身上穿着灰色的棉衣被寒风使劲地往骨头里刺。邮局门口好几辆白色的桑塔纳,好几个司机坐在车里抽着烟打牌,看起来像是熬了一个通宵似的。
老余头敲了敲车窗,问了一句:“这车能包吗?”
后座的一个头发披肩的男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包不包!走走走!刚来了点火。”
他又敲了敲,眼神怏怏地又带点倔强:“多少钱能包?我要去市里看我孙子。”
“又输了,再借我点,长发男用手肘戳了戳旁边的人,老头的目光也看向他,身形有些瘦弱,但看起来也有些年纪了,大概跟他儿子年纪相仿。
“不借了,回家睡觉,困的很!”老头见要散局,又催了句:“一百走不走?”这钱是他自己每年领的保险钱,买了二十年,现在过了六十岁后每个月能领七八十块,都能吃到死了。这是老余头干的自认为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儿了。年轻时逢人就说,这不比的上公家铁饭碗了。但他不明白为啥儿子不愿待他身边,现在还犯了法。
“50块,上车!”瘦弱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拿披在驾驶位的皮夹克来,从车上下来时用余光打量着老余头,被清早的冷风吹了打了个寒颤,又回到了驾驶座。
“赶紧上车吧,哥几个一夜没睡了。”这都算疲劳驾驶了,老头,怕吗?其余几个人怯怯地下了车,于哥!那我们先走了。
“你也姓余吗?”老余头放松了下来。
“对,你可以叫我小于。”
“在他小的时候,他妈也经常叫他小余…”老余头说完就看着窗外,天气像他的表情一样阴沉沉的。
泛旧的邮电楼落下一块一块枯裂的水泥渣,让本就浑浊的天看起来越发破旧。一群闲散人员抽着不知名的烟卷椅在栏杆上,抽了两口又望了望天,把烟蒂狠狠地碾进土里,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也落了下来。
“镇上其实有早晚的客车的,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一趟,如果你不急的话是可以再等等的。”于三打了个十足的哈欠,他确实有些累了,毕竟刚熬了夜,要不是看着这老头冷天在这踱着,一遍一遍问着一些人着实可怜。不免想起自己早已过了世的爹,触动了下,都说情绪这东西离奇的很,别人触景生情,他倒好,被老头触到了。被人知道了,肯定会被笑话。
于三的爹死了也才三年,但他总觉得这事儿才刚过去没几天,三年前他没能见他爹最后一面,大姐操持了整个葬礼的全部流程,给他也打了电话传信的,那头迟迟没有回应。家里人以为他搬了家。他那时在干啥呢,犯了法,跟一帮兄弟正在监狱里维持着长达六个月的思想改造呢。
在监狱里跟兄弟打赌说要是出去了还能再干一笔,要是成了,亲爹死了都乐意。出了监狱,他收到了他爹的死讯,还有他爹临终前带给他的一句话,如果老三回来记得叫他给我磕个头,存折里的钱你们别嫌我偏心,多给老三一些,他这辈子活的不容易,我欠他的。
小时候老爹像个公正无私的大兵,事无巨细地带着三兄弟,但无疑爹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大哥,二姐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所以什么事总也少不了她,唯独是三儿总是被所有人忽略。像是从小捡大哥的旧衣服、旧玩具、旧书这些似乎太过稀松平常,好像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三儿也从不多问什么,毕竟家里只有老爹一个人,自己总是一块钱掰成三份。他理解他,学校组织救助白血病患者的募捐活动,他捐了自己攒了好久的一块钱,因为平时他是没有零花钱的,这是他用捡来的一千个啤酒盖儿换来的。就像三儿还天真的以为只要他特别懂事,所有的爱终究也会轮到他的。
他唯一的一次的主动索取是上小学四年级时的班级户外活动,要去邻近的古镇三天,每个人规定是交三块钱,他难得能去一次外面,从课堂一直想到了回到了家,他只是觉得要捡满两千个啤酒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所以他开了口。
“爹,学校有个活动要三块钱,有吗?”三儿有些心虚地问,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找他要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忐忑。
他正清洗着晚点买回来的豌豆、青菜,家里吃饭总会比其他人晚一些,只是临近七点,菜场的菜价总会降下不少,三毛钱便能养活四张嘴。他手里停顿了下,然后眉头有些褶皱露了出来。
“要不你给老师说你有事去不了,或者我明天去学校给你们老师请个假。”他把手里的菜叶又过了遍水,示意三儿放到厨房去。
“嗯....”三儿拿着东西进了厨房,大哥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听着收音机,月亮被炊烟洗刷的越发白净,像冬天的雪地那么白。
从那之后,于三的人生像是被人按上了加速键,从童年的列车飞往无解的成人世界。那是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好像跟之前并无分别,只不过他变得更加懂事了,眼角的深壑拉出了一条关心万物的鸿沟。
一九七四年,他在一家旧工厂里做着微薄的工作,和同样十六岁的余世兴在炼钢炉旁边抽递钢条,余世兴递了根给他开始搭话:“有去过海边吗?”
“没有。”于三一边冷漠的回着,手里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
“我去过,不过没想到和别人说的不一样。”余世兴说完点燃了烟,放下了手里的钢条。
“有什么不一样?”
“我眼中的海是红色的。虽然我告诉了我爸妈,但没有人相信我说的。不过算了,我知道我的眼睛跟别人不同,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也挺奇怪的。”
下班的铃声响起来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于三准备走路回到工人宿舍,在路边的时候喂了一只橘黑色的干瘦小猫,可能因为样子过于奇特而被遗弃在这儿,他到商店买来小鱼干。
余世兴骑自行车看到他准备打个招呼,刚伸出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他们好像一点也不熟。
第二天,依旧做着乏味的工作,余世兴主动问道:“哎,工友,想不到你还挺有爱心的,昨天看到你喂猫了。”对了,我们都合作都快一个月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于三。”他回。
“雨伞?”余世兴笑地有些开怀,那你下雨的时候岂不就很有用处了。
余世兴见没回他,只好说了句抱歉,也跟无声一起融进了噪声之中。
邮电局大门口,老余头已经坐上了车。
“大爷,你打算去县城的哪个地方?”于三嘴里叼着大前门提神一边发动车子。
“监...医院!我要去县医院,我孙子出生了!”他有些羞怯般地掩饰了过去,皱着眉头,时而又舒展开来,可真是悲喜交加呀!
他从口袋里掏一块布包,然后将一层一层环绕剥开,是个银色的长命锁,被擦拭的光泽透丽。看完后又小心翼翼绕着先前还未消失的褶皱包裹进去。
于三从后视镜看见这个长命锁觉得有些熟悉,相同的造型、大小和光泽。“你要是回去的话,我顺路可以送你。”
“不过我还有点事儿要做,估计得到晚上了。
我儿..儿媳还在这儿呢,暂时还不晓得回不回的去咯!”
于三又想起他爹了,他也不知道那么差劲的人为什么还是想。也许是他临走前带给他的话,但他不想要这种迟来的爱,现在他倒是安逸了,拍拍屁股走人了,多潇洒!临死前又说这些话,让于三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如果可以他想一直恨他,恨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