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周一。午餐时间的高峰期结束后,我松了一口气。伦君来得比以往更早,说着「我收到的西瓜吃不太完」便邀请我前去纳凉。我倒是很少在太阳尚未落山的时间去伦君家。走在以往的道路途中,我看着眼神在地面上的影子,心中体会到我们都好好存在于此。
晚饭就吃荞麦面和西瓜吧。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期间便到达了伦君的公寓。「我回来了。」伦君说着,打开了玄关的门。比预料中还要大个两圈的一整颗圆圆西瓜正摆在报纸上面。
「呜哇。」
这颗西瓜的存在感比我经常在视频里见到的会走到玄关迎接的小狗都要高。我在伦君的身后发出了小小的悲鸣声。看上去和绘图中那黑绿条纹相间的模样相差甚远,就好像在房间空出一个大洞一样。
「没骗你吧,挺大的吧。」
伦君脱下鞋子后蹲了下来,轻轻敲了敲西瓜。
「这是谁给你送来的?中元节的礼品吗?」
「我也不懂,不过是老家送来的。大概是催我去找和我一起吃的对象吧……虽然说人手并不是很够就是了。」
关上门后的玄关一片漆黑。室外的声音与光线被唐突阻断,仿佛世界毁灭过后的景象一般。留下来的,是只有我、西瓜与伦君的世界。
我没法成为旁人们向伦君所要求的一起吃西瓜的对象。不过我很任性,想和伦君两个人一起吃。
伦君就像是在冷却被外部空气加热过后的血液一样站在原地,开口说道。
「已经放温了的西瓜真的会好吃吗?今天还是算了,下次再吃吧。」
即便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最后一块西瓜,伦君也能轻易甩开。
我便是被那天真的孤独,被那无路可退的孤独所吸引。
如果他能在我的身旁一直孤独下去就好了。
那是烟花的味道。大家——大家指的是INS上的投稿,又或是流行的电视剧——都说那是「微苦、悲伤的味道,但总觉得带了甜味」,但对我来说那无疑是烟花的味道。
最后,我们吃的是豆腐加浇上白萝卜泥的乌冬面。一顿纯白色的晚餐。我们没有打开空调,只是打开窗户,让风扇转动起来,将双脚放到阳台之上。在大楼的缝隙之中,能够窥视到那消去余热的夕阳。
「志岛那边以前是可以抽烟的吧。」
我时不时会产生对伦君说“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的想法。
「嗯?有这回事?」
明明我都已经在店里待了一年之久了。
我的视线从远远眺去的天空移动到伦君之上。他那有些乱的头发跳了起来。
「嗯。不过,自从志岛先生的孙子出生之后就禁烟了。要是孙子来玩的时候乌烟瘴气的可就不好了呢。毕竟常客也都是有孙子孩子的年纪了。」
「为什么伦君比我还了解?」
「因为我有陪其他客人聊天嘛。」
店长的孙子今年三岁。也就是说,直到在我开始工作的一年前那里都是可以吸烟的。如果是在吧台位的对话,我也应该听过不少。
「说起来我在美食博客上看到志岛时,也有写着可以吸烟呢。现在那条博客也还保持那个样子。」
我“啊”的一声理解过来。偶尔有穿着衬衫的人会在店门口畏畏缩缩地探头过来,向我询问「这里还能抽烟吗?」在这个时代,基本上禁烟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我对此一直觉得很麻烦。原来原因是来自店铺上。
「所以伦君才会来我们店啊。」
这就是所谓的歪打正着吗。要是措辞变得奇怪就太丢脸了,因此我决定在说出口前伸手拿手机调查一下,然而在那之前伦君的手便碰到了我。他沙沙地梳了几下,「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紧接着说着「不过,让我不断前去那家店的原因是」。我闭上了眼睛。伦君的话语,温柔的声音。明明光是这些就已经让我觉得有什么被填满了,但一旦又被触摸到,我就开始感觉不知所措,感觉一切到此为止就好。我害怕着知道更多。
「不过,让我不断前去那家店的原因是我觉得那家店很好。不仅咖啡好喝,偶尔和其他人聊天也挺开心的。再说了,那里也有萤在。」
这句话让我心痛。真是可怜的伦君。就算对我做这种事情也是没有用的。
一定有那么一个瞬间,会有个什么人听到伦君的话语,想与伦君共享体温的什么人想待在伦君的身边。尽管伦君的孤独万分美丽,但除我以外的什么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为伦君孤独一事感到悲伤。
我深爱的这份心意,它的收件人却卡在不上不下的窘境中,让我无比痛苦。像伦君这样的人不被肯定,又是怎么能接受的呢。
「我想抽烟了,你先进屋吧。」
摸着我头发的伦君将手移开,打算直接关上纱门。我打断了他。
「也给我一根。」
我如此说道。我连把烟草夹在手指之中都是第一次。即便如此,我也想理解伦君为什么想要吸这种东西。
「你抽过烟吗?」
露出惊讶表情的伦君不出意外担心起了我。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不想让他感到为难,但我却对照般露出了无力的笑容。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然理解,人生中几乎所有的事情只要这么做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劲挺大的啊。」
「什么劲大?」
「焦油的量。最好别抽这个比较好哦。」
真拿你没办法。伦君说着这些,伦君从白蓝二色包装的hi-lite香烟盒之中先取出一根叼上,随后又取出一根夹在我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手的姿势自然地和我曾隔着玻璃眺望伦君的手型一样。
放在空调外机上的银色烟灰缸里积了少许烟头。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追了上去。这些烟头是否全是同一款牌子。烟头上有没有口红的痕迹。将这些确认过后我才注意到,会做出这种事的我真是意义不明。
「火点上后再吸。」
在蒙上浑浊烟雾的伦君的指引下,我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将第二根火柴点燃,靠了过去。能够听到咔嚓咔嚓的卷纸燃烧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如他所说那般用嘴吸了一口,喉咙与胸口便被这热度而疼痛起来。烟雾很是刺眼。虽没有薄荷味,但比二手烟要香上一些的什么东西被吸入胸前。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呛到。
一点也不甜。这是烟花的味道。理所当然,烟花根本不是什么甜甜的东西。我这才知道那些说法不过是世间的笑谈罢了。像是雪茄吻,又或是分吸一根,虽说我在平时就对这些行为冷眼以待,不过从今往后我大概是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了。
「其实随时放弃也没关系的。」
我把手中的香烟拿到烟灰缸上,用食指敲了两下,被烧成灰的部分也随之落了下来。
「没关系的。」
为了避开烟雾,我紧闭上眼睛,又吸了一口。
就像是在深呼吸一样,比先前更加谨慎地吸了一口。
并不是打上天空的烟花,而是手持的烟花味。像是柱香的粗糙前端,与柔软的把手部组成的那种。即便是在夜晚也显得粉肠显眼的粉色和纸,与好似孩子一般的黄色火药部分。
与母亲一同在海边玩烟火,是我那为数不多的幼年回忆之一。带上父亲买给我的水桶,走到家附近的海边。曾用来当作养金鱼的水槽的水桶,被装进了大量的海水。不过金鱼在许久之前便已经死去。
「这是告别会哦。」母亲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如此说道。和什么人告别?为什么告别?尽管当时的我想做一个会对此抱有疑问的纯洁少年,但是没法实现。
「最后一顿饭想吃什么?」母亲那白得奢华的手臂抱住我的小小身体。母亲做的饭已经是时隔已久了。「我想吃咖喱,加一堆葡萄干的那种。」我回答道。会这么回答,是因为只要母亲做了咖喱,那么往后三天都会一直吃那个东西。中辣加大量葡萄干。以往都是在做好咖喱后像撒盐一样粗略撒上的葡萄干,唯独只有在那一天从一开始便加进了咖喱。「如果从最开始就这么做就好了呢。」母亲笑着说道。
吃过晚饭,我和母亲一起走到海边。尽管太阳已经落山,母亲却仍旧戴着草帽,一只手握上了我的手。不知她的寂寞是否得以满足,即便我用力握紧,那只左手还是离我而去。
这座被大海与山脉所包围的小镇中,母亲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女性」。不管是好是坏,母亲最终没有选择去适应这个小镇。母亲的美丽与自由展现而出。
尽管想要一直牵着那只手,但若是要放烟花就不得不放开。「火灭了之后要好好放到这里面来哦。」母亲把装着海水的水桶放在沙滩上,把两只家庭尺寸的混装烟花摊了开来。那是被高高挂在车站前便利店上的,对于当时的我就像是宝箱一样的东西。「这些今天全都可以放吗?」听到我的询问,母亲笑着回答「当然全部都可以。特别的哦。」我之所以会认为特别这个词令人伤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年幼的我努力摆出一副天真模样,说着「妈妈也来玩吧」,将所有的烟花点燃了。不再思考之后的一切。手持烟花,老鼠烟花,柱香烟花。从母亲手里拿到过后,我便直接点上了火。我从母亲的烟花中点上火,也把手中的火分给母亲。
从前端喷出的烟花有多么耀眼,时至今日都让我印象鲜明。比起夜空中那朦胧的繁星要明亮得多。绿的,紫的,红的,白的。响着嗡嗡声的烟花,四周飘荡着染上颜色的烟雾。
我看着装满了烧黑的残骸的水桶。为了躲避火花而一直笔直伸出的手臂已然感到酸痛。「萤,到这边来。」回过神来,海浪拍击起来,而海边的母亲呼唤着我。母亲手里握着一只又厚纸制成、贴有鱼类绘图的15厘米左右的东西。「它叫作金鱼烟花,在水中也可以发光哦。」母亲欣喜地说道。如果是这种东西的话,那应该放在父亲给我的水桶里看会比较好。然而,那只水桶里已经没有留给金鱼游泳的地方了。
鞋子泡进海浪之中的母亲蹲了下来,用打火机将从金鱼上跳出的棒部分点燃。
听到小小的点火声后,她直接将其放进了海里。一条金鱼带着闪耀锐利红光的尾鳍,笔直地向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地方游去。我连忙拉住了妈妈的手臂,叫起了「妈妈」。要进入夜晚的大海非常危险,没法去拿那只烟花的垃圾。「算了啦,没关系。」母亲为阻止我将我抱住,却因为我的力量而有些站不稳而摔了一跤。随后,她又紧紧抱住了我。
大海、天空与脚边都被笼罩在灰暗之中。在夜晚的海洋里悠游自如的金鱼,在不知前进多少过后,失去了它那漂亮的尾鳍。
「烟灰,会烫伤你哦。」
伦君温柔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你在发呆哦。都是因为你硬要吸烟才会这样。」
我的口中与脸上充满了烟花的气味。看来是真的要呛到了。我像是要把烟头挑开一样,把香烟按进了烟灰缸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