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镇上新建了一个露天剧院，由一批马戏团的人所掌管着。
剧院每天都有各种新奇的表演：譬如什么狗拉马车、狮子钻火圈、猴子自行车竞速或是马骑马（有时是鹿骑马）之类的让人眼界大开的表演，每天都吸引了大批的观众前去观看。T先生也是剧院的常客，但相比看那些花里胡哨的动物表演，他更倾向于剧院每周五固定的名为《小丑笑笑乐》的娱乐演出。
T先生是一名心理医生，因曾治好了镇长儿子的抑郁症而闻名于镇，几乎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人前来倾诉自己的心理问题。这就坏了，T先生不是蛇，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每天都与病人的负面情绪打交道，自己的心里也难免会有些沉闷。所以为了排解心中的压力，每周五观看小丑演出成了他自认为最优的首选方式。
“我敢打赌，那个小丑一定是全镇最棒的小丑！”每当有人对他提起剧院的事情或是有病人说自己的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他总会推荐其前去观看周五的小丑演出，每每还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那个小丑每周都能变着花样让你捧腹大笑，而笑恰好就是减轻压力，治疗抑郁的最好良药！”
为了能准时观看演出，T先生不惜推迟所有不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是病人的咨询预约。有些人还说T先生有一次在陪多年未见的老友吃饭的时候没注意把控好时间，急的他桌上的菜还没上完就付了账，找一些借口敷衍了朋友就火急火燎地向剧院匆匆跑去。
这周五也一样，T先生推迟了一位病人的预约，独自来到了剧院。
“您又来了。”剧院门口的售票员小姐接过了T先生递过来的钞票，紧接着取出了一张边缘金黄的门票递给了他，随后轻轻鞠了一躬说：“您的座位是第一排第①号座......”
T先生伸过手去想接过门票，但售票员小姐的手将门票攥得紧紧的，不让T先生取走门票。T先生看着她脸上挂着的笑容，顿时明白了些什么，从口袋中取出几张汗津津的钞票递给了她。她微笑着接过了钞票，然后将门票端端正正的放在了T先生的手上，深鞠了一躬说：“祝您今日愉快~”
T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剧院。
嗨！又是头号座！ T先生端详着手上的华贵的金边门票，如获至宝一般地把玩着，心中无不自豪地想：这头号座，都快变成我的专属座位了。
头号座有多好呢？一个字：近！只有坐得近才能将整个演出尽收眼底，只有坐得近才更能听清小丑滑稽的声音，只有坐得近才更方便将手中的硬币掷到台上让小丑去捡，并让他扭臀摆腰，歪七扭八地道谢，有时小丑甚至会跪下来磕个头，用奇怪的腔调高呼“老爷富贵！”，逗得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当然是好处之一，但对于T先生而言最主要的好处还是头号座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因为T先生的近视比较严重，而眼镜又在前不久被一位患有狂躁症的病人给打落在地摔碎了，况且工作又忙，没有时间去换，稍远一些就只能看见一团杂乱的“油画”了。
剧院中早已人山人海：有在玩手机的，有在闭目养神的，也有在嬉戏打闹的。T先生的耳边喧闹不堪，大有一种古代十万大军之架势！T先生在人群中艰难地推挤着，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挤到了头号座，松了口气，舒服地瘫倒在了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
好了，接下来就可以好好欣赏演出了~ T先生心里愉快地想着。
过了一会儿，台上的大音响突然发出了一阵如雷击般尖锐刺耳的响声。
玩手机的人抬起了头，闭目养神的人睁开了眼，嬉戏打闹的人也都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除了部分养神过了头的人被吓得哇哇大叫外，其他的人都安静了下来，T先生甚至可以清晰的听见对面那头人的咳嗽声。
常来的人都知道，这是演出开始的前兆，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但随后人们大失所望，因为响起的不是小丑出场时的逗趣音乐，而是马戏团团长马先生充满歉意的声音：“万分感谢在场的各位前来观看我们小剧院微不足道的表演，但你们的小丑先生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暂时不能给大家带来精彩的表演，对此我们感到万分抱歉。为了不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本剧院决定额外多增加一个临时表演——'电巨人'，希望各位能够喜欢。”
人群欢呼雀跃起来，似乎把小丑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T先生不高兴，不时的看看手表，心里愤愤地想道：我推掉了病人的预约就是为了看小丑，结果小丑还没来？！还什么电巨人，真是毫无意义！
但想归想，表演还是要硬着头皮看下去的。况且小丑又不是不演了，只是还没来而已，没必要浪费这华贵的金边门票。
T先生不得不承认，“电巨人”确实是一出挺有趣的表演，讲的是一匹骑着马的马为了铲除成功道路上的一根带电的刺，费了千辛万苦却未有成效，白费力气，最后踩到电刺上摔断了脑袋的故事（注：没有真的摔断脑袋）。虽然在包括T先生的观众看来所谓的“电巨人”并没有出场，但T先生认为“电巨人”从未离开过舞台，只不过不在人们眼里，而是在台上马儿们的心中。
原来动物的表演也可以如此精彩。 T先生心想，随后又有些怅然：可惜平时我没有时间去看，真是可惜。
在表演结束后的谢幕中，T先生打电话给了他的助理小九，问道：“阿九，今天预约的那个病人还在诊所里等吗？”
“他早就走了，先生。” 小九有些害怕的说道：“他说他晚上还会再来......”
“怎么了阿九？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T先生问。
“我没事，先生...” 小九说：“也许是...太累了？我心里总觉得那个病人有些不正常....”
“正常人还看医生干什么？” T先生忍不住笑着说道：“况且我当心理医生这么久，哪个心理不正常的人我没见过？”
“不，您不知道，他是真的很不正常！”
“行了阿九，别太神经质了，这可不是一个助理该有的品性。” T先生严肃道：“等我回来以后你就回家好好休息一会吧，那个病人我一个人解决就行了。”
电话那边的小九沉默了一会，然后“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家伙！ T先生很不爽的想道：这么胆小还想当心理医生？真是不够格。
但...既然他都这样了，那确实得好好准备一下。
正当T先生低头编织着一句句使人听得亲切的话语时，团长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又从大音箱中喷涌而出，而且是带着好消息来：“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小丑先生终于及时赶回来了！并且它特别高兴你们的不离不弃，所以它决定要给你们露一个高难度的表演让你们尽尽兴，大家说好不好哇！？”
“好！好！” 剧院中爆发出了猛烈的掌声和叫好声，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往台上丢硬币了。巨大的声浪掀翻了剧院顶端正谈情说爱的麻雀夫妇。它们翻了个身，愤怒的往人群中掷下了一泡鸟屎炸弹，然后叽叽喳喳咒骂着飞走了。
T先生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不高兴吧，小丑又回来演出了；高兴吧，那泡鸟屎却正好炸在了他的公文包上，留下了一条有味道的印迹。 看来又得换个包了，明明上一个才被扯烂没多久.... T先生无不悲伤地想。
大家都在期待着小丑的出场。
终于，在一阵滑稽的音乐下，台上的幕布被缓缓掀了开来，舞台的全貌也被展示在众人的面前：左右两边各置有三个约一层楼高的彩色礼品箱，箱子间架有一条细长的钢丝，小丑则跪坐在左边（相对T先生而言）的箱子上探头探脑地看着周围的观众。
切，又是走钢丝么？还以为有什么新意... T先生失望的想着。但不一会，一个想法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他的大脑。他揉了揉眼，才发现这场表演的真正看点：小丑的身上没有安全绳或者平衡杆，钢丝下也没有预防意外事故的柔软的护垫，小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它自己。
真是个大胆的表演！ T先生咽了口惊得快流出嘴角的唾沫，有些不放心地想：不过.....一定会有防护措施的吧？也许是安全绳太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吗？对，一定是的！
T先生甩了甩头，不再去考虑这些。
在众人的鼓动下，小丑从箱子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冰冷的钢丝边。但小丑却迟迟没有下脚，而是东张西望着，似乎在寻求着些什么东西。
见观众们的热情因小丑的迟疑而逐渐消散的马团长很着急，于是从音箱里张开他的大嘴说道：“噢，看来我们的小丑先生需要一些鼓励，大家给他点掌声好不好啊？！！”
团长的话音未落，剧院中就又爆发了一阵猛烈的掌声，在这般热情的掌声下，T先生似乎看到小丑那抹满白粉的脸变得更白了，那通红的假圆鼻子也不停地颤抖着，似乎随时要从它的鼻子上脱落下来一样。T先生很不高兴，以为他是为了节目效果才故作这般畏惧扭捏的姿态，于是朝小丑大吼一声：“上啊小丑，你就要这样吊着大家的胃口，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小丑显然是听见了，浑身猛地颤了一下。它看了T先生一眼，然后将穿着踩在地上会“咯吱咯吱”响的红皮鞋的脚踩到了钢丝上。
在这一瞬，剧院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看着小丑，享受着这段为他人的紧张而刺激的时光。T先生也前倾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丑，不言，不动，也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小丑的动作很吃力，每迈出一步都“咯吱咯吱”的宛如翻越了一座大山一般，身体有时也突然变得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摔下来一样——但不一会又挣扎地挺直了瘦削的腰杆。众人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既高兴又有点失望。
小丑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剧院上空，带有丝丝恶魔的旋律传入观众们的耳中，使观众们大气都喘不上来（听说还有人因为憋气太久休克晕倒了）。终于，它离终点就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了，有些人已经开始为他的即将成功鼓起了掌，T先生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不是汗水或者尘埃进了眼睛，小丑突然捂着眼用正常人的声音惨叫了一声，踩着细钢丝穿着红鞋子的脚一滑，便从钢丝上径直摔了下去。在慌乱中他下意识将自己的身体像刺猬受惊一样缩成了一团，结果落地时右臂砸在坚硬的木制台板上，发出了折断筷子的“咔吧”一声脆响。
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在台上痛苦扭曲着躯体的小丑，好一会都没有人吭声。
不知是谁起的头，台下某处突然发出了一声嘘声，随即全剧院都爆发出了猛烈的嘘声，跟原先的叫好声对比鲜明，有些人捡起了地上的石子就往小丑的身上砸，有些人怒吼着要退票，有些人在拍照，有些人在指指点点，有些人在捧腹大笑......
这是演的还是...事故？ T先生望着台上蛆虫般蠕动着的正撕心裂肺哀嚎着的小丑，脊背发凉，心里发毛的想：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剧院的人到现在都不来收场？
这时，T先生突然听见一个小女孩正有些担忧地问着她的母亲说：“小丑先生哭了，妈妈...”
“傻孩子，这只是演戏而已。” 她母亲不以为然的笑着说道：“小丑先生，只是在逗我们笑呀~”
······
晚上十点，T先生坐在诊室内等待着那位被他推迟了预约的病人，他已构思好了所有的话，他相信他精妙的话术可以将这位病人尽快忽悠离开，对于“速战速决”这四个字，他很有自信。
就在他百无聊赖中回想着今天的表演时，诊室的大门突然被推了开来，吓得T先生一不小心将指尖夹着的“富贵牌”香烟掉在了自己的裤子上，烧出了一个指头大小的小洞。
噢，见鬼！这可是名牌！ T先生心里咒骂着，迅速掐灭了香烟，挤出了笑容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和颜悦色地说道：“是J先生是吗？我是T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您。虽然我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您也没必要那么着急，下次开门前先敲一敲，好吗？快进来坐吧，最近天气转凉了，外面冷。”
在T先生嚼舌头的同时，他的眼睛也不断地在J先生的身上细细扫描着：面色土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不堪且积满了眼垢、服饰土气、衣着破烂、右手臂打了石膏、鞋子裂了个大口子露出了灰黄的藏污纳垢的脚趾、脚踝似乎崴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想必，这位J先生不是乞丐，就是社会中的失败者，那就好解决了，因为T先生接待的病人中最不缺的就是失魂落魄的失败人士。
J先生没有说话，只是一拐一拐地走到T先生的面前坐了下来，用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球盯着T先生洁白墨黑如珍珠点墨般的双眼，同时他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T先生总感觉好像在哪感受过这种目光，心里异常的不舒服，见他不说话，T先生便满脸笑容的对他说：“要喝点水润润唇吗？看您的嘴唇挺干巴的。”
“我才等了你很久。” J先生这句意想不到的话打乱了T先生的思绪，他沙哑着嗓子说：“我记得我预约的时间是上午七点半，是剧院开放的前半小时。”
“哎呀抱歉抱歉~” T先生满脸堆笑：“上午我有些急事，我想我的助理应该跟您说过了。”
“所谓的急事就是去剧院看小丑表演吗？” J先生冷冷地说道。
T先生吃了一惊，说：“您也在？今天的.....”
“我不想吊着你的胃口，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J先生打断了T先生的话，沉默了一会后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小丑受伤了，你知道吗？”
“嗐，原来就这事。” T先生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拍着J先生的肩膀笑着说：“放轻松小伙子，这不是真的，小丑逗我们玩呢~”
话音刚落，J先生的脸色骤然变白，随即又变得铁青，他甩开了T先生的手，嘶哑着嗓子嘶吼道：“难道他在你们眼中，只是一个令人取笑的存在吗？！”
T先生担心他的嘶吼会把他因沙哑而痛苦扭曲着的声带吼裂，想辩解些什么，但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压得T先生根本插不上话来：
“你知道小丑的痛苦吗？你知道为了家人出卖自己的丑态任人嘲笑的感觉吗？你知道为了生计跪下来像太监一样叫别人‘老爷’的屈辱吗？你知道受伤后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来去医院治疗导致被孩子鄙视让妻子失望的委屈吗？你知道受了伤以后没有补偿反而被剧院当作废人一样赶出去丢了饭碗的绝望吗？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只会觉得这一切很逗趣，很搞笑，因为你不是小丑，而是一个他妈的有名的心理医生！！”
J先生变得狂躁了起来，发了疯似的用左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用打着石膏的右臂一下一下捶打着坚硬的墙壁，不一会石膏便破碎脱落，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如枯枝般瘦小的胳膊......
“小丑已经死了！在他被你和你们的胁迫下踩上钢丝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而凶手就是你们，尤其是你！” J先生对着T先生抬起了手，但很快又放了下来转而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弯下了腰，吐出了一口暗红粘稠的血液。
T先生被吓傻了，什么精妙的话术全都忘在了九霄云外，他开始后悔没有把助理小九的话放在心上，以至于造成了现在这番骇人的窘况。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想个办法让J先生狂躁的情绪平缓下来。
T先生上前一步，做好了被J先生痛打一顿的准备，伸出手去想扯住J先生的左手......
有什么东西从J先生的口袋里跳了出来，这个东西伸出了一只比T先生要大得多的无形的巨手扼住了T先生的咽喉，扼得他喘不上一口气来：一个红彤彤的，鸡蛋大的，圆圆的假鼻子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T先生锃亮的名牌皮鞋边，停了下来......
······
第二天，剧院的门口贴出了公告：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由于小丑先生的扮演者家中添了丁，不能再为各位带来欢乐，本剧院宣布每周五的《小丑笑笑乐》从今日起暂时停止演出，并以动物表演代替演出。对此我们表示深感歉意，望各位谅解！
马团长
有趣的是，在这份公告下，还贴着一张小公告：
招募小丑演员一名，薪高活轻，有意者请致电XXX XXX XXXXX。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为他人带来快乐就是为自己带来快乐！）
马团长
起初人们还挺诧异，但不久也就不以为然了。毕竟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少了一点闲茶淡饭后的笑料话题罢了。也有些人刻意带着这种“噩耗”想去告诉最喜欢看小丑的T先生（已经人尽皆知了），但T先生的诊所不知为何挂上了“暂停营业”的铁皮牌子，搞得人们都不禁疑惑道：难道T先生已经知道消息，气的不开门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T先生去哪里了呢？
他们不知道，也绝对不会猜到：T先生已经坐上了最早班的火车，前往县内去找那儿最好的心理医生去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