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独家的纪念(ELLE,2003)(zz)
本文发表于2003《ELLE》杂志
一九九六至九八年香港版《ELLE》总编辑、前香港版《W》杂志总编辑、由《W》衍生出来的香港杂志《WWW》总编辑吕书练,追寻张国荣留在她脑海的足迹,在欷歔中悼念一代偶像。
偶像走了,带着一些遗憾,留下一个谜团,在那风雨交加的日子,在这瘟疫蔓延的时刻。他走得匆忙,纵身一跃,仿佛舞台上一个优雅的动作,又似银幕上一次真情的演出,却去得潇洒,而且一去不复返!那是愚人节的傍晚,肺炎疫情正告急,突然传来这个更不幸的消息,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一连几个,电话不停;一连几天,真的不愿相信。一代巨星,音容笑貌,举止言谈,历历在目,春夏秋冬,陪你倒数,岂知一句我愿意,不羁的风却真的把他吹去了。
Depression 抑郁症,情绪受困,无法自控和承受,选择了结束生命的路。我们不推祟自杀,更反对放弃生命,但那既然是他的选择,而且那是极度的无奈,我们即使悲伤,也应尊重。毕竟,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名利的多寡!遗书中说:「一生无做错事,为何这样?」那好像是对病魔的控诉,也折射出他忍受煎熬的苦痛。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化身,张国荣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舞台上那如痴如醉的演出、银幕上那维妙维肖的形象,重要的,是他在生活中那待人以诚的态度和工作上认真的事业操守。
他有大众偶像般的魅力,却无大牌明星的架子。两年前的一天,他接受我创办并主编的原创时装杂志的《WWW》拍创刊号封面,在柴湾工厂区的摄影棚拍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照片,他脸上难掩疲惫的倦容,但时近傍晚,他还是遵咐来到楼下那部房车旁,一时慵懒地躺在车厢,一时悠闲地依偎在车头前。期间,他走着走着,顺手帮我们的时装编辑拎衣服,一切来得自自然然。
记得我在那篇访问中,这样写下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匆匆忙忙地,从港岛西边飞向东边,以为见到哥哥,岂知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看来更年轻的小弟弟… 精细的五官并未随年龄走样,身材外貌却依然轻盈俊俏;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痕,青春似乎对他格外眷顾….』该期「封面故事」以「青春」作为主题。
我早巳过了追星的年龄,对这位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歌星虽然欣赏,但了解不多,然而,经过了两次近距离的接触、观察和访谈,我由衷地相信:他为甚么可以这么红?而且又可以红得这么久?
如果只用「魅力天成」或「丽质天生」来形容,未免对他后天的努力和人格评价有欠公允,歌手在舞台上传递的除了动人悦耳的歌声外,还给歌迷树立了健康的形象和进取的榜样,那就是他对演艺事业献身般的投入和热爱,以及对演出尽善尽美的追求。
而最令我钦佩的,是他是一位遵守诺言的人,虽然访谈的日子是我们在一周前约好的,但他那天患了重感冒,不但面容疲倦,连声音都沙哑了,但他还是依约前来。对杂志名称的改动不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体谅记者的苦衷说:『既然来了,就先谈谈吧。』我们足足好好地谈了两个钟头,他谈得尽兴,也谈得投入。
那段时间,他的新歌《左右手》及其唱片《陪您倒数》红得发紫,而他也正在筹备几个月后的演唱会,找他做专访的媒体很多,当中唱片公司高层一直对他接受新刊物的独家专访持保留态度, 经过来回几十次的电话和书面交涉,双方同意让「哥哥」来做最后决定。而执着的我居然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诚意。最后,他果真不顾劝谕,同意让一本新创刊的本土杂志做了独家!这显然跟他一直扶持后辈、支持原创的言论是一致的。
事实上,他的号召力果然强劲,创刊号还没来得及上市,当印着他的封面广告在地铁灯箱出现时,他的影迷歌迷就纷纷来电预约,而那些日本影迷更是几十本地订购!在公司内部的同事们,无论男女老少,一听说我们取得张国荣的独家专访时,都雀跃万分,那种兴奋,正好印证了这位一代巨星那跨越年龄、性别,乃至时空的迷人风采。
他有感而发,谈了很多,我感到他的心境已有变化,就像他的歌,已经到了无求的地步,一种虽有原则的坚持,但想得很开的境界,因为不必为了领取多少个奖而忐忑不安,也不用操心唱片的销量,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剧本,可以创作和演唱自己喜欢的歌,生活上的惬意和事业上的如意,羡煞旁人。
当时那首深情慢歌《左右手》连夺乐坛四大颁奖礼金曲奖,他没上台领奖;但对香港电台颁发的『金针奖』,他上台了,而且唱歌了。为甚么呢?『哦,那是荣誉大奖。』他答,而且还俏皮地说是「一种挑战」,因为他要令这个「老人奖」年轻化,要带出这样的信息:拿了这个奖以后,在开演唱会、出新唱片或人气等方面,也一样是个保证。反映出看似与世无争的他在潜意识中的好胜心。
告别了歌坛的张国荣向我们展示他另一方面的才华:演戏。从《胭脂扣》中的十二少、《阿飞正传》中的阿飞郁仔到《霸王别姬》中的京剧名伶和《春光乍泄》中的同性恋者何宝荣,以至遗作《异度空间》中的心理医生… 他对角色的把握和分寸的拿捏都恰到好处,他的银幕形象跟他的歌声一样,总予赏者回味无穷。
他曾经透露过一个心愿,那就是当导演,他想拍一部艺术电影。可惜,这个心愿成为他带走的遗憾!
记得我最初给那篇访问稿起的题目是《找寻左右对手》,但后来感觉到「找寻」二字比较主动而且有「争夺」的意味,不太符合他当时的状态和心境,后来改以较被动的「等待」二字代替:《等待左右对手》,那就像一个无敌者的最高境界,一种来自内心的自信和高贵。毕竟,他不仅仅是位迷倒众生的偶像派明星,而且是兼具艺术修养的实力派演员和歌手。他在回忆当年退出歌坛的心态时说,在那个他跟谭咏麟争逐白热化的年头,双方歌迷斗来斗去以至大打出手,不但令他感到很累,而且当时一则外国球星被对手球迷捅了一刀的新闻,也令他一度感到唱歌已经不值得,他反问:『值得吗?对不对?有的时候人最重要的还是活着。』
然而,这位没有对手而又珍惜生命的一代巨星最终还是没好好地活着,而败在自己抑郁的情绪疾病中,令人欷歔。值和不值?已不在探讨中。
文:吕书练
ELLE (May 2003)
PS: 台湾版ELLE于1994年有哥哥专访, 那期的封面亦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