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忆碧桃醉春风
注释:吕苦桃乃隋文帝杨坚之母,史称元明皇后。她出身贫寒,六镇起义时意外搭救大将军杨忠,与之结缘,此后一直随之南征北战。二人感情深厚,杨忠去世数年后,她亦因病离世。 【正文】 星月皎皎,风也清清,是长安难得的好天气。 她与杨忠高阁凭栏,望城内灯火葳蕤,夜市熙攘。曾几何时,她总是孤身于此,看他守护的长安安宁美丽,也祈祷着他在外一切安好。 “苦桃,”他低声唤她,话语中是无限歉疚,“听闻城郊有处桃花林繁盛似锦,待明年春日,我们同去踏青观花。” 她展颜,“那将军可要快些好起来。” 月色照亮他的面容,俊朗如旧,她的心却似揉皱的宣纸,久不能平。年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些年杨忠征战四方,自婚后便与她聚少离多,如今他终于不再奔波,他们却也不再是不知岁月长的少年。 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吕苦桃生长于泰山脚下的普通农家,她心性纯良、心灵手巧,平日里靠着采草药售卖、替村民看病维持生计。 她与杨忠相逢于北魏末年,彼时六镇起义的风波未定,人心惶惶。那日苦桃照旧上山采药,归家路上却忽听窸窣之声传来,十分诡异。她屏息轻步,循声打探。 拔开枝丫,却见桃花树下昏倒着一个负伤少年。他素色的战袍被血浸染,乌发凌乱,面无血色。医者仁心,苦桃费劲地将他带回家照料。她替他擦拭伤口,洗净狼狈尘血后,才发觉这是个何其英气的男子。他眉眼深邃,唇线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俊逸无双,想来是流落此处的将士。 思忖间杨忠转醒,自小行军让他保持着高度警觉,下意识握紧了面前人的手腕。柔荑纤细,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心下一惊,抬首对上她湿漉漉的杏眼。苦桃显然是受惊了,眼睫似打湿的蝶翼,扑闪着,缓缓飞人他的心。 知是苦桃教了自己,他感激不尽,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来他是建远将军杨祯之子,随父讨伐六镇起义的余党,然头目鲜于修礼十分阴险狡诈,杨军大败,就连父亲也在战乱中牺性。杨忠身负重伤,几经辗转才流落至此。 闻言,苦桃难俺疼惜。时局动荡,她素来钦佩披甲执锐、凛然大义的英勇男儿,可鲜少有人见过那战袍之下的疤痕,触目惊心。 苦桃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却不觉辛苦。杨忠风趣博闻,讲起军中轶事总能将她逗乐,他游历过的山川,亦令她心驰神往。他是夜来烛火,为她照亮无垠天地,让她窥得山外世界。而在他眼里,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如水温雅,唤醒了他铁骨下的柔情。 两人已是暗自倾心。自然而然地,杨忠向她表明心迹,苦桃受宠若惊,羞红着脸应允,就此许下一生之约。 山居条件简朴,他们只按民俗燃一对龙凤烛,便作新婚。望着红烛下她羞怯盈然的模样,杨忠思绪中夹杂了太多愧意,他轻揽她入怀,说:"眼下不能许你三媒六聘的昏礼,委屈你了。" 伤势好转后,杨忠欲回朝请命,重回战场。彼时北魏政局动荡,各方骚乱不止,他当以手中长枪守国土安定。苦桃亦知她的夫君身似鸿鹄,有翔于碧霄的远志。那么她只愿长伴君侧,做他疲惫时停靠的南枝。 她随夫北上,可途中恰逢南梁攻下泰山一带,杨忠身为北魏将士,便被抓捕至江南。幸而梁武帝识才,试图劝降,对他仍以礼相待。他们栖身在武帝安排的别院中,除却自由受限,其他起居皆是礼遇至极。 江南风景怡然,当真如他曾讲述的那般诗意,苦桃却无心欣赏。因为她明白杨忠突然间的叹息,明白他眉宇间挥散不去的愁思。铮铮如他,怎能容忍自己在国乱之际偏安一隅,终日佯装闲散以拒绝武帝的招安。 她沏一壶新茗,纾解着他的苦闷,"夫君思虑重重,万要保重自身,他日才好重展身手。" 听她揪心的语气,他幡然醒悟,这些时日自己沉溺在忧悒中,还让爱妻为自己担忧,却忘了这是苦桃第一次远行,想来有诸多不适,他本该是那个照顾她的人。 "我懂的,"他会心一笑,如获至宝般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来日方长。"如此,杨忠重整思绪,专心眼前生活。 他一介武将,也学着关心人的细致活儿。知苦桃喜爱桃花,他更是在庭院中种下桃树,与她携手栽育。时光悠长,院中桃花开了又谢,不变的是树下比肩的二人。 来南梁的第五年,杨忠终寻得良机脱身,跟随降梁后自立为王的元灏回到北魏,又辗转来到尔朱氏麾下,担任统军。重回故土的喜悦未延续太久,北魏已是风云聚变。前有尔朱氏鸠占鹊巢控制皇室,后有高欢大败尔朱氏,扶植孝武帝上位。 孝武帝不甘做傀儡,杨忠亦以忠君护主为己任。永熙三年,杨忠跟随孝武帝西迁长安,投奔宇文泰。不久,宇文泰官至丞相,控制了朝政实权。至此北魏不复,形成东有高欢占洛阳、西有宇文泰据长安的两魏对峙格局。 政权更替自是少不了干戈,杨忠因骁勇善战得宇文泰重用,晋封侯爵。可比起权势荣耀,苦桃只挂念他的安危。一路流徙,她都跟随左右,亲眼见他是如何与敌周旋、彻夜未眠,又如何突出重围、杀出血路。旧伤未愈又添新疤,他却总故作轻松地打趣:"为夫武艺是不是可与战国白起媲美?" 她暗自不知流过多少心疼的泪,面对他时却只回以温柔一笑,继而仔细为他上药。 杨忠轻轻握住她的手,敏锐地发觉她又清减了。嫁与自己后,她受累良多,那无忧无虑的娇颜中夹杂了太多酸楚,令他自责不已。知他又要说那些抱歉的话,苦桃笑着摇头,"有能等候的人,也是一种幸福,苦桃不辛苦的。" 患难见真情。最好的爱大抵如此,彼此疼惜,彼此守望。这份情意似渐暖春风,在艰辛时日中日益热烈,生生不息。 不久后杨忠一行攻克回洛阳,本以为能震慑高欢,谁料东魏又出兵穰城,战火不止,杨忠奉命御敌。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让苦桃随军。行军路途颠簸,她还要照顾他的起居,每一分消瘦都令他万分疼惜。 苦桃自是不答应,但他仍坚持道:"我会很快凯旋,你在家等我,定要安乐无虞,等我回来同你赏遍洛阳花。" 出征那天他身着银光铠,御马而行,不复初见的狼狈,俊朗模样依旧深深刻在她的心中。苦桃依依不舍,忍着泪花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城门,又登上城楼远望他离去的身影。她望朔风吹动他战袍,望他纵马扬沙,望他背影消失在天尽头。望他珍重。 战火纷飞。起初,杨忠被敌军围困,不得已投奔南梁,与之联手。经过四年整顿,杨忠才重回西魏面见宇文泰,后又随宇文泰历经沙苑之战、河桥之战、邙山之战,重挫东魏,立下汗马功劳。他也因此一路高升,加任骠骑大将军。 战事吃紧,他鲜少得空归家,每一次都教她欣喜不已。岁月漫长,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孤身一人。相思难遣,这赏赐的琳琅珠翠都黯然失色,她的一颗心,全都挂念着远方的他。声名功勋、画栋飞甍纵有千般好,她唯愿他平安。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大统七年,苦桃诞下一子,取名杨坚。小生命的到来为她添了许多欢笑,驱散了寂寞。后来的每一次送别,苦桃都没有哭,她只是仔细地为他收拾着行装。她似是已经习惯了等待,也理解他身为将军的职责。在他上阵杀敌之时,她要做的便是打理好府中事物,照顾好坚儿,让他知道家中一切安好。 然而长夜凉薄,她依旧会不时从噩梦中惊醒,担心他的安危。苦桃时刻关注着战局,心随着两军对峙状况起伏,可他寄来的家书中只有捷报,丝毫不提那些危急时刻。她哭笑不得,却感念他的温柔。而她的理解与体贴也似明月,照亮了他在外孤寂的心。 如此数载,杨忠又率军攻陷江陵、大破梁军,吞并南梁土地,让西魏一跃成为第一强国。她着实为他欢喜,远在千里外也能想象到他获胜后的恣意神态。 多想等天下大定,他们还能厮守余生。 只是战争还没有结束。东西两魏君主相继禅位,正式步入北周北齐对峙时期,他又奉旨出兵讨伐北齐。直至天和三年,杨忠患病,这才不得已卸甲告别戎马倥偬,带苦桃从洛阳迁至都城长安。 他此生忠君所托,战功无数,不负君王,不负天下,却独独亏欠她良多--天意弄人,她终于盼来的团圆之日,却也是长绝之时。 久经沙场,长年累月的伤已经耗尽了杨忠的心力,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已是药石无医。最后的时日,苦桃衣不解带地在榻边守着他,为他煎药、喂药,亦寻遍天下名医。可惜终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弥留之际,杨忠虚握住她的手,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终是我对不住你,连观花之约也要食言了..... 她泪流不止,忙不迭摇头,"阿奴,能嫁与你,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了。" 她遍遍低喃,唤的都是他的小字,好似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心上人--她本是泰山脚下一株无名野桃,得他爱护,窥见万丈红尘。是他让她知道被人疼惜的滋味,知道何为相思,何为情之所钟。此间种种美好,都有他伴在身侧。 可他还是走了,走在夏荷凋零之时,往后任桃之夭夭,她心中最美的花儿再也不会开了。 一如从此阴阳两隔,她再也等不到他归家了。